金玉柱,陈保学,董 刚,宋晓忠
(1.西安电子科技大学 终南山武术研究中心,西安 710071;2.江苏省体育科学研究所 博士后工作站,南京 210033;3.西安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西安 710049;4.安徽理工大学 体育部,安徽 淮南 232001;5.山东省菏泽市牡丹区体育事业发展中心,山东 菏泽 274009)
中华民族一直以重家与尊家的文化传统闻名于世,这种文明所积淀的深层结构上特有的“家”范式更是令人叹为观止。与西方世界的“家国异构”不同,中国一直践行着“家国同构”的文化传统和治理模式,它始终以“天下一体”为文化理念,以“忠孝一体”为伦理追求,以“经邦济世”为终极目标。“家国同构”的价值理念不仅生产出了“家齐而后国治”的文化精神,更是产生出了众多以“家”的制度体系和运行逻辑为范式的社会组织。作为传承武术技术和管理习武者个体的武术门户,在这些社会组织中独具特色。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武术门户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之中,是中国传统家族文化在武术界具体的独特表现形式。”[1]这种表现形式与其说是家族文化的社会延伸,不如说是一种以“家”为范式的武术组织与武术单位,它并不是真实的自然的“家”,而是一种按照“家”的模式进行建构、管理与运行的社会组织。戴国斌在《门户:武术的想象空间》一文中指出:“门户是门派的基础,是武术文化生产的基本单位;门派的形成与传播要依靠门户的存在和发展;门户以‘共同体’的形式将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对特定的技术进行传授与学习;门户以‘新体验’而成立,以‘练就不同专长、形成自己东西’而不断深化对门户的理解,推动门户的新发展。”[2]武术门户是自然之“家”的社会拓展,更是一种“身家国天下一体”文化模式的泛化实践,它维系着不同类型武术共同体的传承与发展。
近年来,武术门户研究不断深入,武术门户的意义世界不断被推陈出新,有代表性的文献如《门户对拳种、流派的生产》[3]《传统武术门户准入制度的教育社会学考察》[4]《批判与辩护:武术门户概念的辨析》[5]《武术门户的生成与发展》[6]《近代以来的社会变迁与武术门户空间再生产》[7]等,这些成果涉及教育学、社会学、人类学等不同学科,但并未形成武术门户发展的宏观判断与本质确定。这些研究多集中于描述性论证,对其复杂性、持续性的问题关注度不够;研究群体较为固定,知识视域不能持续更新,忽略了现代化进程中呈现出的各种冲突与融合;缺乏空间协同策略方面的研究,不能厘定武术门户的“核心”与“主流”等问题。从关系社会学来看,门户的差序格局、门户的伦理话语、门户的认知理念、门户的关系处理等,都带有根本性的“家”范式印记,这与本文所提出的以“家”为范式建构武术门户的观点不谋而合。有鉴于此,以“家”范式这一新的观点为切入点,对武术门户的历史建构、话语体系以及时代价值等进行学理性审视,力争与现有的武术门户研究所涉及的单位、空间、共同体等概念形成呼应,期许武术门户新境的彰显与转化成为可能。
“范式”的概念是美国著名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提出的,其英文为paradigm,为范例、模式之意,它是一种对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的基本承诺。作为知识生产方式和存在形式的基本模型或模式,“范式”被不断拓展,出现在诸多研究场域。我国学者将“范式”与中华民族文化特征相结合,提出了一种中国式的“家”范式概念[8]。边燕杰指出:“家族亲情伦理的社会延伸是中国关系主义的本质特征。”[9]张再林指出:“家既是中国哲学的一种世界图式,同时又与此相应的是中国哲学的一种认识方法。也就是说,中国哲学的家既是伦理之家、宇宙之家、宗教之家,又思在合一地是一种认识之家,这种‘家’的性质广泛存在于中国的哲学认识论之中。”[10]“家”呈现出的是一种整全理解世界的模式,它影响着人们对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理解。还原“家”的文化社会学内涵,追溯“家”的文化符号与制度基础,阐明“家”的动力结构和运行机制,对于理解“家国同构”的文化基础与中国社会关系的运行逻辑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武术门户作为一种社会组织,是由创拳者与授拳者所建立的一种具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家”范式的社会关系。武术门户所具有的“结构性”的师徒关系、“功能性”的社会责任、“交互性”的情感认同,都体现出武术门户以“家”为范式的文化实践与社会建构,遵循着“家”的运行逻辑。武术门户之“家”与自然之“家”有着相似的人际关系,它们都源于“在家孝亲,推之事君,在家悌兄,推之事长”的文化传统。虽然不存在血缘关系,但这种延展性的拟血缘的源初情感却深深彰显出了武术门户对于世代延续的深刻体认。对此,张祥龙在《范式、家族相似和文化间性:库恩与维特根斯坦及儒学的比较》一文中指出:“库恩‘范式’学说的哲理依据源于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说。家族相似以家族的生活方式为运行逻辑,这种家族相似的运行逻辑也是一种所谓的库恩范式。不过是一种柔性的范式,一种在保持家族共同体一致性的同时,还能与其他范式进行交流与融合的柔性范式。”[11]库恩和维特根斯坦关于相似性、亲缘性的学说为武术门户“家”范式的解读提供了一条重要的哲理线索。
我国历史上“家国同构”的内在逻辑就是按照“家”的规范来建构国家的运行体系的。正如经典歌曲《国家》中演唱的那样,“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可以说,这是对国与家内在关系最为完美与经典的表达,也是中国人理解与阐释“家国”的基本逻辑;这是一种文化传统,更是一种家国情怀。武术门户“家”范式的历史建构亦是如此,突出表现为“家”与门户的类比同构。具体而言,武术门户的“家”范式特征可以概括为3个方面:一是门户成员与家庭成员具有相似性;二是这种相似性难以表达,唯有通过“类比性”体验,通过“亲亲体验”的方式予以把握;三是它来自于多个相似之间的互搭与交叉,具有无限的开放性。这种“家”范式可被称为一种“柔性范式”或“软范式”,一种所谓的“准共相”,抑或是“类推共性”。这里的“家”是武术门户“根基性的隐喻”,以“家”为范式,不仅可以揭示出武术人社会生命之根底,更是可以整体把握武术门户的内在机理与逻辑。
从“家”范式概念出发,审视武术门户历史建构的内在逻辑,武术门户以其内在规定性不仅摆脱了被外来文化同化与强制阐释的命运,而且使得武术门户虽林林总总、众彩纷呈,却始终像一个“家”那样“吾道一以贯之”。具体表现为“家”文化传统的武术门户认知观念,“家”代际标识的武术门户技术体系,“家”亲情纽带的武术门户伦理话语,“家”实践模式的武术门户内在超越。
中国哲学视域中的“家”不仅是物理空间之家,更是文化空间之家,“家”的空间文化性主要以家风、家规、家教等基本的认知观念为载体。具有“家”范式的武术门户,它的认知观念始终以“家”的文化传统为内源之基。武术门户的建构过程贯穿着“家”范式的逻辑,门户—门派的演进就如同小家到大家以至于家族的形成。“家”范式的武术门户会不断生产与建构社会关系,“从而形成了与‘父’同构的师和与‘儿’同构的徒,习惯上称之为‘师父’‘徒儿’的关系模式。”[12]武术门户中的“师父”是由“师”与“父”两个字组成的,它已经超越了“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的一般言说,而是要肩负和履行“父”的义务,徒儿亦是如此,对待师父会如同对待亲生父亲那样。武术门户的“家”范式在认知观念上遵循着“亲亲为大”的核心认知观念。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谓“光大师学,荣耀门楣”,所谓“人品不端者不传,不忠不孝者不传”等。这种武术门户之“家”虽然不是作为日常的自然之家,但却完全具备了这种自然之家的认知理念,不啻为一种具有教化意义的生生之“家”。
同时,武术门户“家”范式的认识观念也是习武者自我身份的一种确认,一种身份认同与归属感得以同化与内化的社会心理过程。它“呈现出强烈的文化排他性,以师父的经验认知为主导的习武群体,形成了师徒传承方式的封闭性、保守性和单一性。恰恰是这种封闭、保守与单一,也使得民间习武群体存有一定的神秘感,习武者内部之间极易产生一种‘我练的是某门某派’的身份认同,以及‘我练的才是最正宗’的门户认同。”[13]这种观念一旦建立就会拥有共同的价值观和信仰认知,想成为入室弟子,不仅要经过师父的层层筛选,还要在此基础上建立一种模拟血缘关系的师徒关系。某种程度上建立模拟血缘关系的师徒传承模式,具有文化象征和社会建构的意义。假若未达到“模拟血缘”的师徒关系,师父不会将真功夫传授给徒弟。所以只有正式拜师并全身心投入到“本派武学”的研习中,师父才会将技能倾囊相授,徒弟才能学到正宗的本派武学。以“家”范式为内在逻辑建构出的武术门户不会是一种模糊而松散的关系,而是明确且紧密的直接关系,它始终未脱离社会—文化—心理结构的认知观念,它会不断深化武术门户“家”范式的文化传统,不断强化武术门户内部的群体关系。虽然这种观念具有一定的狭隘性,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加强了群体的内部关系。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师徒传承能够延续千年而不衰,正是来自于中华民族生活习性所折射出的“家”意识。
一代形意拳大师李仲轩口述的《逝去的武林》记载:“他十五岁便跟随形意拳大师唐维禄学拳,而后在唐师的引荐下有幸师承民国年间另外两位形意拳大师尚云祥、薛颠。李仲轩拜尚云祥之时,先向唐维禄磕头,再向尚云祥行拜师礼,代表师父之间交接的清楚,这是武术的礼法,以示不忘本。李仲轩拜薛颠为师时磕了一个头,薛颠便收他为徒。磕头不仅仅是屈膝、臣服之意,更多的是传达出的尊敬与尊重。‘头点地’式的磕头,磕的带响,是武林里最重的礼节。它可以使习武者由个体的自我认同经由这一模拟关系的建立之后开始不断延伸,上升为门户的整体认同。”[13]虽然这种传统的师徒制存有一定的落后性,但却让这个武术共同体更符合“家”的认知观念。所谓“遵师命、守师训”“只有不是的徒弟,没有不对的师父”,所谓“门第出身,不会也懂三分”,所谓“‘祖师爷给的’东西不能就这样断了延续”等,无不强调了习拳个体对于门户群体的认同与维护。恰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作为社会性的存在,一定历史文化传统中个人的自我确证往往是在一定的场域中进行的”[14],武术门户作为一种社会性的存在,在“家”范式特征的场域中,不仅建构着“我”,而且也建构“我们”,进而成为一种息息相关、不可分离的民间武术共同体。
从技术层面而言,武术门户延续了“家”范式的“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的价值传统。“达孝”不仅仅是对生命的感恩,更是对先人志向的继承。武术门户是以“师徒”为群体关系,以传承某一种类的武术技术为纽带而建立起的一种特殊的社会组织。它通过同类的武术技术传递将一群人集聚在一起,在同类技术传授、学习与传播的互动中形成一种共性的类象的身体标识。这种身体标识体现在“刚柔相济、行云流水的太极拳,形如游龙、转似鹰盘的八卦掌,迈步如行犁、落地如生根的形意拳,双拳密如雨、脆快一挂鞭的翻子拳,冷弹脆快硬、沉长活柔巧的通臂拳”[15]等风格迥异的拳种技术上。并且拳种的技术演化与门户传承、谱系建构、师承更迭、支系分化等无不密切相关。例如《纪效新书·拳经捷要篇》中所提到的“八闪翻”,在传承过程中逐渐繁衍出不同的翻子拳流派。“曾在”且一直“共在”的翻子拳技术特征主要为“脆快如鞭、势如破竹、往返连环”,它以各种“翻”式的技术动作为拳种内容,如拨浪翻、滚背翻、铁臂翻、地龙翻、缠丝翻、萃八翻、八手翻、擒手翻、一字翻等。通过不断创新与交融,传承下来的流派主要有东北翻子、西北翻子、鹰爪翻子、戳脚翻子、燕青翻子、绵掌翻子等。值得一提的是,马贤达先生将翻子拳带到西北,形成“通备劲力”的翻子拳流派。“它的技术特点在于‘通备劲力’的添加,将翻子、戳脚、劈挂劲力相融合,其气势雄厚,受吞吐发力、辘辘翻扯、搅靠劈中的通备劲力染化。”[16]可以说,拳种技术作为生生不息的文化遗产,会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习武人的新体验,而不断革新与演化,呈现出“百花齐放”的局面。
质言之,理解了“家”的内涵和作用机制,才能理解武术门户技术体系的根本特点及其演化形式。翻子拳“家”范式的技术特征,在技术的代际传递中遵循着“善继人之志”价值传统,源源不断地为拳种的创新发展提供着新的可能。这种“善继人之志”的价值传统映照着武术门户的代际传承,殊途同归于“家”范式的技术“原图”和“原符”。从“家”代际标识看,形成了“分家”式的技术重组与“联姻”式的技术更迭。历史进程中的分分合合,使得武术门户的新技术、新体验不断被创造与发展。有学者指出:“源自世代的‘历史性’固然有其保守性,但并不必然意味着对于过去的‘重复’与‘因循’,作为‘世代的遗产’无论是‘承续’过去世代,还是‘变革’过去世代,我们永远生活在当下与过去的‘对话’中,‘曾在’的历史世界要为‘此在’的世界提供新的‘能在’。”[17]武术门户的技术体系无论如何重组与更迭,都会一直处于“曾在”与“此在”的交融与贯通之中,且会不断得到“承续”与“变革”,使得武术门户虽林林总总、众彩纷呈,却又像一个“家”那样始终具有“吾道一以贯之”的技术特征。
武术门户“家”范式的认知理念与武术门户“家”范式的技术体系,使得门户群体走向了一种类似“亲亲之谓家”的伦理关系。中国文化里“家”的最大魅力就在于它一再强调的“亲亲之谓家”的伦理关系。它主要体现在伦理话语的躬身实践与在世表达,是一种“承世之辞”[18]的时代延续。武术门户虽不是自然之家,但“家”范式的历史建构无不将这种“承世之辞”一以贯之地践行着,中国文化强调的“亲亲”“尊尊”即落实于此。师父出于对弟子的教化,往往会制定相应的“门规”以正其门,保障本门武术的持续与健康发展。如“尊师重道,孝悌为先;苦练功夫,体得先贤。”[18]“凡属少林宗教派,宜至诚亲爱,如兄弟手足之互相救助、互相砥砺。”[19]“忠孝知恩者,心平气和者,守道不失者,真以为师者,始终如一者,此五者果其有始有终,不变如一,方可将全体大用之功授之于徒。”[20]“练什么拳都要有规矩,老一辈传下来的拳法都自有其道理,我们要按规矩办事。”[21]类似的伦理话语在武术门户规约制度中数不胜数,门户关系与家庭关系呈现出一致的伦理同构性。师父在教授徒弟技能的同时,更致力于将徒弟培养成“德艺双馨”的传承人,这实际上也是“父”对“子”的期待。
在忠孝传家的传统观念里,门规如同家规,师父定下的门规徒弟必须遵守,不遵守就是不忠、不孝,意味着对门户的背离。这一点从武术拳谚“相逢不是忠良辈,他有千金也不传”中可见一斑。《逝去的武林》一书中谈到:“李仲轩属于武行里特殊的一类人,因为与师父尚云祥年岁相差过大,师父开始不愿意收他为徒,说‘老师父,小徒弟,以后给人当祖宗呀!”[22]这种担心不无道理,中国传统文化有着严格的等级辈分制度,年龄相差过大,对门户中辈分论属会带来诸多不便。在唐维禄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尚云祥看在他是忠门之后且本身又有天分,才收下他。不过,在拜师仪式上李仲轩立下了“学成后不收徒弟”的誓言。尚云祥收李仲轩为徒之事不仅揭示了武术门户具有“家”范式的伦理规定,更彰显出“家”范式伦理贯穿于武术门户的发展始终,影响着习武个体的技艺提升、武德修为与人生态度。“家”是一种独一无二的范式,基于该范式的“示范伦理”亦是一种独一无二的人类伦理。虽然李仲轩一生未收徒,后继无人,但他却践行着对门户“规定”的遵守,这是对师父忠孝的体现,更是保障师门内亲亲关系有序和融洽的一生践诺。正所谓“上古之人,有自然亲爱父母之心。父子之道,自然慈孝,本乎天性,则生爱敬之心,是常道也。”[17]这难道不正是武术门户所追求的一种中国式的父子之道吗?它强调“由敬而顺、由顺而知礼”,强调“仁者,人也,亲亲为大”,武术门户正是遵循着这样的伦理规定,使得群体之间的亲情纽带深深打上了“家”的烙印。
武术伦理服从“家”范式,这种“家”范式同样也在武术的超越论里得以体现。有学者指出:“中国古代的哲理是一个永不枯竭的源头,它以阴阳互补对立而生的方式深思着活的人生和世界,儒家将这种思路发挥到天性直观化、孝悌伦理化及艺术时机化的哲理境界,成为中华文明的主流。”[23]武术门户汲取了这种哲理境界的源头活水,不仅使得武术门户具有“家”范式的天性直观化、孝悌伦理化及艺术时机化的特性,还使得武术门户会不断超越狭隘的门户之见,体现出一种“家”的“生生不息”的绵延赓续。还有学者指出:“武术的新意义、身体的新体验并未在创拳者处停步,授拳者的教中有新的解释,习拳者的学练中也有新的理解。不论是授拳者还是习拳者都会与创拳者进行武术意义的心灵沟通。另外,门户的社会关系也会以武术意义的新解读、武术活动的新体验,贯穿于创拳者之创、授拳者之教、习拳者之练的全过程。新体验,作为门户的精神魂脉,是武术得以存续的前提,是门户得以发展的动力。”[1]这种门户的新的体验与内在超越即是“家”范式的内在超越,是现象学家黑尔德所提出的“世代生成的实践经验”,抑或是中国式的“传宗接代的实践经验”,它追求的是门户技术的不断创新、门户空间的不断拓展。
武术门户的传承一直以“家”的绵延不绝为机制承诺。对于武术人而言,传承“家”之志业,不仅要延绵之,更要在此基础上承继之、弘扬之、开新之。讲述形意拳一门三代的口述史经典之作《武人琴音》中写道:“中国的男性符号有家族化特征,武侠背后都是族谱,如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金庸《射雕英雄传》、古龙《七种武器》都是族谱式写作。写武侠,便是写家史。”[24]武侠小说的撰写是这样,现实中的武术亦是如此。《对“拳之味”的文化寻绎》一文指出:“人要从没用的东西里挖掘出有用之物,不要吃嚼食,自己咀嚼消化,把老前辈经验穿在自己身上,哪些合适、哪些别扭,试衣服般比较,学拳就有滋味了。”[23]不论是“族谱式”的武侠撰写,还是“有滋味”的学拳体验,都是一种“世代生成的实践经验”,一种“传宗接代的实践经验”。在黑尔德看来,唯有回到这种“世代生成的实践经验”中,人们才能“远眺生命之整体”,从门户个体生命经验的“有限”走向门户整个生命经验的“无限”,并最终使武术门户生命的生生不息与内在超越成为可能。
武术门户的“家”范式不是古今之间、中西之间的非此即彼,而是两者之间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何在以古鉴今与中西会通中批判重构武术门户的内在合理性,创生重塑武术门户的正面形象,务实促进武术门户文化的再生产,是武术门户走向现代和接受现代文明洗礼的大势所趋。
近代以来,武术门户不断被调试、被革新,以适应时代之发展。但这些并不能掩盖武术门户中“自创拳种、自封门派、恶意炒作”[25]等问题,究其原因,主要体现在3个方面:①武术门户的失序。“家”范式的“父权制”的合法性受到冲击,师父的权威性受到挑战,习武个体行为的越轨现象时有发生。②武术门户的消解。受不良社会现象的影响,物欲化、逐利化成为一些个体的行为指南,很多习武者脱离门户的身份标签,师徒关系无以维系。③武术门户的创生。武术门户失去了原有的自然秩序,随意自创门户成为武术圈的一种“新时尚”,在缺乏核心技术的情况下这种自创无疑是缺乏生命力的。这些问题都与武术门户的社会建构密切相关,虽以“家”范式为建构,但并没有很好地将“家”的文化传统或“精华”进行创造性转化。如何客观分析这些问题,如何规避与消解这些问题的社会危害,将是重构武术门户内在合理性的关键。
武术门户模拟自然之“家”的文化空间,入门后的“心意宣告”“场域体验”都遵循着“家”范式的内在合理性。正所谓“谨守其心者,无声之中而常若闻焉,无形之中而常若睹焉。故倾耳而听之,唯恐其或谬也;注目而视之,唯恐其或逸也。”[26]这是一种对敬畏之心的秉持,也是对“家”范式内在合理性的遵守。念兹在兹,无日或忘,武术门户中的个体,才能以“家”的形式进行传承与发展;对于武术技术的传承与发展才能以一种近乎家业的形式爱护,他会把“切于吾之身心”意义上的“自家固有”,衍变为吾心当中的固定之物。质言之,对于武术门户的时代重构既要传承儒家导向的“内在合理性”的文化传统,更要契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若以个人主义和功利主义挟持武术门户,视其为纯粹的权利与利益关系的受体,而忘却其在生活和历史中形成的作为情感和生命意义的内在合理性,就很难深入把握武术门户的日常情感和伦理结构,更难以实现在不同文明之间的共情,所谓的“共同体”也不会得到长久的维系。
就武术门户的正面形象而言,各门户之间要增进交流,减少误读,消除门户之见,重塑武术门户的正面形象。有研究指出:“‘即群言礼’是武术门户的‘类宗法’。日常生活中,行为方式带着较为强烈的‘等级差序’的伦理色彩,它是‘身体之在’与‘身位之在’的双重表现,对身体的约束,充分强调了‘模拟血缘’的在世基调。”[27]门户间的和谐、共生发展要强调人与人之间的“模拟血缘”的在世基调。习武个体在自我建构、自我生产的过程中,要时刻强调自身的价值要通达他者,成己成人。当“家”成为武术门户想象性社会秩序的“隐喻”和“图景”时,自然就会承载其维护社会平衡的正面形象,武术门户的“家隐喻”“家修辞”可以化解不必要的冲突和误解。以“家”作为方法,通过“家”这面多棱镜来理解武术门户的运行机制,才会对门户进行道德考量,一种主动、充分而又直接在场的正面形象会被不断建立,进而塑造出一种“兼爱和合”的群体形象。
重塑武术门户的正面形象,还要树立“兼学他艺”的价值理念。作为一种切身的生命智慧和生存之道,“兼学”一定是建立在“兼爱”的实践基础上的,这样才能体现门户之间的互通有无,进而树立和谐、有序的武术门户形象。“兼爱”之学是主体的主动性和能动性的集中体现,更是主体性的价值体现。从文化生产的角度来看,通过兼学进行武术文化再生产,可以达到门户多位师父的转学,通过多位师父的不同体验,丰富门户成员的武术理解并产生新意义。从经验论哲学出发的所谓的“兼学”,以其“开放性”“兼容性”会不断推动门户技术的发展。在门户的流动性、异质性的动力机制下,会不断建立起自我、门户、集体与国家的共在形象。这里的“兼学”更富有生命力和创造力,如太极拳各流派创始人大都是“兼学”而成一家之长,然后开门立户、自成一派的。“兼学”意味着门户之间交流互鉴,是武术技术发展与创新的基础,更是德性塑造和门户创生的动力所在。在交流互鉴中提升武术门户正面形象,彰显武术门户的文化生产性,为可感、可学、可行的习武生活注入强大的精神力量。
“家”范式作为一种独立的价值形态,为我们理解武术文化提供了一种别样的路径,同时,它还代表了一种情感“境遇”,可为习武个体的健康成长提供经验性环境,不啻为中国人人格塑造的重要场所。武术门户情感逻辑的“考古”,不仅有助于人们对一种新的人本主义管理学的理解,而且也将有利于推进武术门户“家”范式的自治现代化。杜维明指出:“虽然儒家强调修身的核心性,但是他们并没有削弱整体努力的必要性,只有通过集体的努力,家庭、社群、国家乃至天下才能实现全面的人性化。”[28]武术门户的自治传统虽然还存在诸多问题,但仍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武术门户的社会意义虽然未得到适宜的转化,但并不能否定其内蕴的自治功能;家文化与家秩序,虽然在现代公共政策中,依然是模糊的、有歧义的,但也不能就此忽视武术门户“家”范式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自治张力。
武术门户要始终以“家”范式进行武术文化再生产,在代际更迭、技术传承、秩序建构中不断强化这种“家”范式。武术门户作为一种基层组织,要加强其内部管理机制完善和关系协调,更好地起到架构交流的渠道,消解内部矛盾,保障机制内部行动主体与权威主体沟通顺畅,稳定基层自治秩序,协同推动基层法治化建设的作用。通过这种协同推动,可以更好地处理自身的矛盾冲突,武术门户之间更易形成门户认同,更易塑造出共同体意识,更易契合时代之发展,更易释放出符合时代发展的自治力量,进而不断促进武术门户自治现代化。
我们随意翻开一部武术门户发展史就会发现,以“家”为范式的话语俯拾皆是,武术门户通过抽象继承实现了“齐家”与“治国”关系到“齐家”与“社会”关系的时代转变与适应。武术门户虽然不是“自然之家”,但却拥有“自然之家”的文化传统,它在认知观念、技术体系、伦理话语与实践模式上都带有鲜明的“家”范式特征。武术门户的“家”范式让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聚集在一起,按照“家”的模式进行建构、管理与运行,在陌生人的社会中发挥了人与人之间建立亲亲关系的纽带作用。理解与把握这一点,不仅可以揭示出武术人的社会生命之根底,更可以还原武术门户“家”范式的文化传统,对于理解“家国同构”的文化基础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也为我们通向“天下一家”的理想与可能提供了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