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培根的政治哲学:唯物主义与自然主义之间

2022-02-05 04:15包大为
长白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培根哲学经验

包大为

(浙江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58)

近代以来,关于培根哲学的学术评价是较为单向的,即培根哲学作为唯物主义和实证主义的开端,宣告了包括中世纪神学和古希腊哲学在内的古典知识传统的终结。在一个进步的历史视角下,培根哲学通常被描述为前启蒙时代最具革命性的科学洞见,例如,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所说:“英国唯物主义和整个现代实验科学的真正始祖是培根。”[1]331在一个非历史的视角下,培根哲学则或多或少被指认为最早沾染了现代性特征的、浮士德式的思想传统,成为J.D.贝尔纳在《科学的社会功能》中所说的“永远不会满足、永远不会达到完美的地步”[2]41,42。当然,这两种评价并不能揭示培根哲学的所有意图和价值。直观的人们不免会习惯性地将注重客观性的培根视为文艺复兴学者中的另类。但是培根哲学的“唯物”主题却始终是人本身。培根始终表现出的由认识论到社会制度的强烈的规范冲动,折射出文艺复兴时期一个最具体系特征的政治哲学家的形象。培根所做的三个方面的工作——以重新评估一切思维方式促进心灵的自足,以经验主义的伦理塑造主体的自足,以知识之权威论证世俗权力的自足,不仅预示着近代直至黑格尔的政治哲学体系化传统的到来,更表明唯物主义不仅仅是一个哲学的传统,而且是历史行至近代对思想的要求。

一、自然主义的意图

作为提出近代一般实验方法的经验主义哲学家,培根几乎在所有作品中都表现出与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形而上学传统的高度张力。在过去的研究中,笼统意义上的克服形而上学成为培根哲学的直观特征,以致在当代的一些研究中培根被视为前康德时期最早将形而上学驱逐出科学认识的哲学家。①例如,晁天义认为在所有将形而上学拒斥于科学的经验之外的案例当中,弗朗西斯·培根的贡献不容忽视。参见晁天义.“拒斥形而上学”与历史学的科学化[J].求是学刊,2015(11)。又例如,李伟认为,培根所划出的自然科学与第一哲学间的可能的界限,后经罗伯特·波义耳的努力,最终在来自经验事实或实验观察的理论和远离这些材料的抽象理论之间作出了一种根本的区别。相比之下,1770年之前的康德则对哲学与数理科学的区别是模糊的。参见李伟.从几何学到物理学——十八世纪前后西欧形而上学的自救之路[J].自然辩证法研究,2019(9)。这实际上是培根以降近代哲学界普遍的观点。例如,托克维尔将培根的自然科学和笛卡尔的“狭义的哲学”视为平等之主体性得以确立的思想史背景,培根和笛卡尔所确立的方法使得经历了启蒙运动的人们已经习惯于“尽量揭去事物的层层外皮,排除使他们与事物隔开的一切东西,推倒妨碍他们观察的一切东西,以便在最近距离内和光天化日之下观察事物”[3]520。使得这一观点在学界根深蒂固的则是奥古斯特·孔德。孔德将培根作为起点式的人物纳入实证主义体系当中[4]100,这在《论实证精神》中具体表述为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开普勒与伽利略的科学”“培根和笛卡儿的哲学”共同“奇妙”地造成了“中世纪末期形成的不完善的形而上学的统一,自此便无可挽回地解体”[5]34。

然而,在前康德的时代,今人所说的形而上学对于包括培根在内的哲学家而言并不是一个与科学针锋相对的自明的范畴,而是极其矛盾的研究对象。虽然孔德所说的“神学——形而上学精神的徒然控制”[5]35在培根生活的时代已经出现,但时人却未必会将这种现象完全归因于形而上学。形而上学追求事物本质的理想性维度与自然科学的结合,成为恩格斯所说的近代形而上学“特有的局限性”,即通过“把各种自然物和自然过程孤立起来,撇开宏大的总的联系……从静止的状态去考察”,导致“事物及其在思想上的反映即概念,是孤立的、应当逐个地和分别地加以考察的、固定的、僵硬的、一成不变的研究对象”[6]24。但是,这种包括培根哲学在内的近代形而上学却并非向来如此。因为古典形而上学与自然科学相对立的主要方面,即以思辨把握事物本质的方法,在以培根和洛克为起点的近代哲学努力中已经失去了历史的土壤。在理解培根哲学的过程中,但凡笼统地将一般的形而上学加诸培根的文本,就一定会得出培根是一般的形而上学的反对者或支持者的结论,不可避免地忽视培根在文本中真实的思想史背景和写作意图。

但是,近代形而上学者这个标签之于培根并不是自觉的。培根并没有将批判或“推翻”整个形而上学传统作为当务之急,甚至没有将确立某种经验主义作为主要的理论目标,而是像同时期的人文主义哲学家那样为人类找到一种新的属人的善以及通向这种善的路径。回到文本,不难发现文本中的培根与标签化的培根有着巨大的差异,形而上学、经验主义和宗教批判都被时代性的诉求牵制着,因而并不具有今人所想象的那种纯粹性。

一是理念性的因素没有被完全取消。至善的伦理仍然存在,只是培根以实证的效用赋予了其新的定义。哲学仍有其合法性,只不过其终极任务在于“发现能用为工具而便于发现其他一切事物”的新工具,而这种新工具比“泽及人类的德政”[8]104要更为高远和重大。而那种构成市场假象的思辨权威成为实现这种至善伦理的阻碍,表达为文字的形而上学“公然强制和统辖着理解力,弄得一切混乱,并把人们岔引到无数空洞的争论和无谓的幻想上去”[7]21。

二是普遍性的本质追求被重新界定。在“四假象”所针对的问题中,形而上学的思辨性本质只占其一,即市场假象。个体感官和经验的狭促所导致的知识的普遍性的匮乏则占其二,即族类假象和洞穴假象。培根在族类假象的分析中表达了对具有特殊性的人类理解力的不满,个体的理解力在反映事物时总是掺入“自己的性质而使得事物的性质变形和褪色”,因而“个人感官无法作为尺度”[7]19。培根在洞穴假象的分析中表达了对个体经验局限性的不满,他借用赫拉克利特的观点指出个体所追求的科学“总是求诸他们自己的小天地,而不是求诸公共的大天地”[7]20。

三是未经实验的经验与思辨一样不可靠。族类假象集中凸显了人类理解力和经验的弱点。这些弱点最终为形而上学思辨方法的侵入提供了条件,造成了“赋予流逝的事物以一种本体和实在”的“本性倾向”[7]27。可见,培根既反对理智直接上升到最高原则,但同时也并不相信感觉经验是完全可靠的,未经实验的选择、设计和定向处理的感觉经验具有欺骗性和有害作用。[8]626因此,如果培根的形而上学批判这个命题得以成立,那么培根对无根基的经验论的批判也必须同时被承认。这便是费耶阿本德所说的消极的知识与自然观改造,即培根为了实现自然现象的忠实映像,首先致力于破坏和重建心灵的工作,直至“建立在科学之上的人类王国的大门变得像天国的大门那样,只有赤子才许入内”[9]247,248。

四是宗教介导的哲学改造。恩格斯认为,“无法解决矛盾这一点贯串着全部英国哲学,并促使它走向经验和怀疑论”[1]90,其重要表现就是“培根未能用他的理性解决唯心主义和实在论的矛盾”[1]90,作为实证主义乃至唯物主义的起点,培根哲学并没有表现出彻底的宗教批判的意图。基督教成为培根哲学的“政治神学背景”[10]76,77,一个多世纪的培根主义者不仅没有区分宗教和科学所追求的价值,更是将二者混同起来共同作为追求普遍善的公共途径。[11]133马克斯·韦伯认为,在培根的影响下,反“哲学思辨”的方法与弟兄会积极的基督教徒生活融合了起来[12]124,思辨所放大的个体经验与感官的局限不再危及信仰,而经验知识的偏好又使得日常生活获得了理性化和宗教化的意义。

总之,培根去标签化的哲学意图如同其所尊崇的自然那样是直观且真实的。在剧场假象中,培根道出了在科学实验面前所有知识遗存同等的地位,即他所批判的作为“舞台戏剧”的“一切公认的学说体系”不仅包括“现在时兴的一些体系”,也不局限于“古代的各种哲学和宗派”[7]21,而是涵盖了一切由于错误方法导致的人类的轻信与狭隘。这些错误方法体现为三类,一是“自认把自然界的法则作为已被搜寻出来和已被了解明白的东西来加以规定”,二是“断言绝对没有任何事物是可解的”,三是古希腊人试图在“对一切事物都擅敢论断”与“对任何事物都不敢希望了解”两个极端之间采取的“折中的立场”。[7]1这三种方法都没有实现心灵与自然之间真实的契合,所得的知识既无法巩固“心灵的那种自然的和自发的过程”的“信心”,也无法反映自然对于人类显现的内容与价值。而培根所要追溯的则是真正的、未经篡改的“简单的感官知觉”,以便“开拓一条新的准确的通路,让心灵循以行进”,而不是让心灵被“不健全的学说”或“虚妄的想象”所误导——进而对感官越俎代庖。[7]2这种回到感官与经验之自然的方法,被后世学者识别为某种自然主义的哲学,而不是单纯反映论的唯物主义哲学。培根所要回归的感官经验虽具有主观形式,但是却能够克服特殊的主观性,是一种先于主观觉解且与自然相通的客观存在。20 世纪,兰德尔(John Herman Randall Jr)就指出培根的自然主义在终极概念上与神学的融洽关系并不意味着其是宗教意义上的现代主义者,而是始终如一的自然主义者,他只承认作为自然主义之对象与主题的一切知识和信仰。[13]而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则指出了培根唯物主义中仍然存在的“有神论的偏见”就是自然主义,即作为用以“摆脱宗教的简便易行、凑合使用的方法”的自然神论[1]332,而这种方法只有到了霍布斯那里才被最终摈弃。

二、知识的反规范与规范

布伯纳认为,近代的思想在与时代决裂的意识中开始,并且由此实现了一条针对经院哲学的共同战线,而作为起点的培根哲学就是一个包罗万象的纲领。培根以降,整个时代都在回避学院的书本知识和概念能手的咬文嚼字,科学成为无偏见、不依赖经典权威的、出于事情本身的依据,为今天仍发挥效用的科学范式(Wissenschaftsparadigma)提供了卓越的预知。[14]81为了能够更新人类知识的形态和方法,培根哲学注定无法像今人那样仅就自然主义或科学方法等特定领域发起局部的“革命”,而是要为知识进行重新立法。在直观层面,这项工作表现为新思想、新工具和新话语,以便为新事物的产生扫除主观层面的障碍,并提供必要的形式和概念。[15]在历史层面,这项工作更多地表现为在即将近代化的社会和技术条件下重新对自然活动、社会活动以及思维活动进行抽象和概括。[16]因此,新科学及其方法与近代化的历史条件之间表现出互相依赖的关系,前者以知识确立人的主体性从而推动历史的发展,后者则以新的世俗的或信仰的需要呼唤科学的到来。这种辩证关系在培根哲学中体现为显著的规范的冲动。马克思对培根和洛克的唯物主义评价“人的全部发展都取决于教育和外部环境”,从侧面反映了在孔狄亚克等法国哲学家“赋予英国唯物主义以机智,使它有血有肉,能言善辩”[1]333之前,唯物主义的外在规范性的特征是十分明显的。培根试图推翻已有一切代替或篡改经验的权威,不能只是理解为对形而上学或宗教的改造,更应理解为在近代早期对主体性的特定表述。事实上,培根唯物主义的最终目的在于让人成为“他自己的主人”,进而能够“使用他自己的判断”。

培根以新知识展望新的主体,前提是对旧知识体系所强加给个体的外在规范的否定。中世纪开始之后,培根几乎是第一个充分论证世俗真理之规范性的哲学家。但是,在否定了三段论和形而上学思辨之后,培根并没有直接将知识的合法性来源交还给占据经验的个体。因为那将造成几近庸俗的经验主义,或者造成一种新的关于先验主体的形而上学,既无法提供知识有效性的规范,也难以堪称实证主义和近代科学方法论的起点。而培根所要确立的是针对特殊经验的规范环节,最终实现“从感官和特殊的东西引出一些原理,经由逐步而无间断的上升,直至最后才达到最普通的原理”[7]12。只有接受真正的归纳法的规范的个体才能够成为有效的自我判断的主体,进而与自然和社会相统一。就自然的普遍原则而言,接受科学规范的主体才能真正地“服从自然”,因为“从自然规律出发而不把自己规律强加在自然身上的人才能够支配自然”,这有助于个体仔细研究自然所提供的事物的内部联系。[17]81就社会的理想原则而言,只有真正的科学才能让主体所掌握的知识转化为带来公共善与和平的力量。一旦脱离了科学的考察、实验和归纳,就会导致反科学规范的“个人的心的或身的独特组织”和习惯。因此,为了使科学本身能够成为一种规范,培根试图重新定义感性、道德和科学知识,以便其外延能够从工具扩展至关于是非、善恶的伦理维度。

一是规范作为知识的感性。恩格斯指出,作为英国唯物主义之“真正始祖”的培根将自然哲学视为“真正的哲学”,其中最为重要的部分是“以感性经验为基础的物理学”[18]502。但是,在培根哲学中的感性经验显然不再是邓斯·司各脱所思索的物质能否思维或信仰能否产生真理。培根所追求的是无偏见的感性认识,即前知觉阶段的原初感性经验。费耶阿本德认为,培根“富有建设性的部分”并不是关于从经验或知觉入手的主张,而是将经过实验方法规范的感性经验作为知识的可靠基础。[9]249培根并没有重复亚里士多德主义的路径,从而将感性经验定义为一种不受心灵干扰的形式,也没有重复一些近代理性主义者的路径,将感性经验的特殊性和偶然性夸大为绝对不可靠的病理学的反映。培根对感性经验之脆弱性的承认,为的是凸显出实验方法和归纳方法的必要性。曾经作为感性经验之“裁判”的知觉或信仰,将让位于真正能够从杂多的感性经验中抓住普遍性的科学。

二是规范作为知识的道德。关于道德在培根哲学中的位置始终存在误解,即培根将知识-力量、道德-德性二者完全分离,形成了与孔多塞相对立的启蒙主义道德观。这种分离暗示“知识的追求即对力量的追求,而不是对德性的追求,有力量者未必有德性,有德性者未必有力量”[19]。事实上,培根并没有完全将道德连同形而上学思辨和未经实验加工的感性经验一同驱赶出科学知识的领域。培根将世俗知识划分为自然的、人文的和社会的三个方面[20],道德仍然是其中重要组成部分。另外,在培根看来,科学和知识的最终目的是具有道德属性的。一方面,科学的知识本身能对个体的道德和性格进行有效的规范。另一方面,道德教化是哲学对生活的内在诉求。培根所提出的精神的文化和制度首先包含着关于善的知识,而哲学的任务在于以身作则地将这种知识传递给哲学家自身与公众。培根赞同西塞罗对小卡托的赞美,即哲学之于哲学家并不是一种辩论的技能,而是平衡道德生活和哲学生活的公共人格与专业知识。当然,这个道德要求更为明显地见之于培根对科学的期待。

三是规范作为知识的科学。作为知识的科学是科学方法的结果,唯有其有别于过去一切科学的效用才能巩固科学方法的规范性意义。包利民认为,培根批判日常生活为纯粹科学服务的古代理念,主张科学应当为日常生活服务,否则就是道德上的失败。[21]249相似的观点也曾被张东荪提出,培根从拨开谬误入手,认为希腊思想太偏于道德问题、罗马思想太偏于法律问题、中世纪太偏于神之研究,因而为了将自然科学从古代知识中解救出来,必须“使自然科学不作道德的预备,法律的奴隶,神学的分支”,才能实现由自然科学“减少苦痛再增加幸福”[22]76。斯蒂芬·麦克奈特(Stephen A.McKnight)指出,培根所焦虑的问题主要在于人类已经忽视了科学的真实和合法目标——赋予人类生命新的发现和新的力量,科学方法及其知识已经被系统构建的“徒劳的哲学”所取代。[23]84这些观点无疑得到了培根的哲学文本的支持,尤其是培根在《新工具》中关于印刷术、火药、指南针三大发明的评价:“这三种发明已经在世界范围内把事物的全部面貌和情况都改变了:第一种是在学术方面,第二种是在战事方面,第三种是在航行方面;并由此又引起难以计数的变化来;竟至任何帝国、任何教派、任何星辰对人类事务的力量和影响都仿佛无过于这些机械性的发现了。”[7]103

但是,以上三类在改造自然哲学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规范冲动并没有使培根成为一个单纯的伦理学家,因为他独特的个人经历将使得其规范冲动和哲学意图成为距离政治实践只差“临门一脚”的政治哲学。

三、由自然而至保守的政治哲学

培根在书信中不止一次强调了哲学的脆弱性,并暗示为了避免哲学在政治的“狮子洞”(lion’s cave)中被撕成碎片,一方面大学等机构必须具有政治性从而可以保护哲学,另一方面哲学本身必须积极地转向政治哲学,让政治在哲学的层面被理解为沉思的土壤。[24]51,52在数学和理学作为自然哲学模型尚未形成的时代,修辞术和一般文科并没有将青年培根引向古典哲学,而是成为培根在论辩中反思古典知识的途径。法律的修辞传统塑造了培根的理论敏感性,甚至使得他一开始的工作并不是改革自然哲学,而是改革法律和改革政治。[10]37

青年培根偏向政治哲学和法律修辞的旨趣对其自然哲学的影响是巨大的。这集中表现为对自然科学的伦理要求。“因而,培根不应被视为唯科学主义”。赵敦华认为,培根期待的新科学不满足于言谈和争论,不是为了宣传、炫耀或个人名利,也不是为了满足思辨的好奇心,而是为了达到人生的福利和效用,为了实现全人类的功利。[8]625在这个公共伦理前提下,“知识就是力量”才得以成立。知识的力量从古典的私人效用中解放了出来,不再是仅仅通向个人修为和德性的路径,而是能够以特定科学方法得以传递、积累和实践的客观力量。这种力量在于使人从顺从自然规律进阶至改造自然对象,进而为人类创造物质的、世俗的善。在引导自然科学成为这种公共力量的过程中,自然哲学所揭示的方法论和价值观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培根甚至认为自然哲学必须与司法、贸易一样获得英国政治家的关注。[10]57彼得·哈里森(Peter Harrison)认为,培根为了论证自然哲学的重要性,引入了基督教的人类中心主义传统,将当时科学技术仍十分孱弱的状况描述为人类因为堕落而失去了对自然界的权利,只有自然哲学所推动的科学革命和物质劳动才能恢复这种权利。[25]而17 世纪之后的历史证明,培根对后世的主要影响并非来自作为论据的宗教教义,而是其所推崇的自然主义、科技发明和物质进步。这些观点最终构成了近代关注物质效用和利用自然的新伦理。[26]4,5

当然,使培根闻名于世的自然哲学和科学观对其政治哲学的重塑更为彻底。一方面,培根在政治哲学写作中率先成为其所揭示的自然哲学方法论的实践者。通过对宗教赖以统治知识界的思维方式的洞察,培根熟练运用世俗-深奥(exoteric- esoteric)的写作方式来应对宗教迫害的危险。[24]26另一方面,培根以科学重构了更符合近代社会诉求的政治哲学,为此后的自由主义、保守主义和古典政治经济学留下了思想火种。

首先,作为知识的政治。福柯认为,培根为经验科学所制定的调查方法论在经验科学的技术过程中逐渐脱离了作为自身历史根源的审问程序,成为了与规训权力极其紧密相连的一种手段。这无疑在暗示培根哲学与近代治理技艺之间存在着紧密的关联,即作为力量的知识启发了政治权力走向规训权力。[27]253但是回到文本,培根所论述的政治权力只是科学知识的众多对象之一,既没有刻意地塑造权力机器,也没有直指改造自然的明显意图。培根认为“通向人类权力”和“通向人类知识”“紧相邻接……几乎合而为一”,而前者深受形而上学思辨和偏见的干扰,因此当务之急是回到与权力实践“有关系的基础”来获得关于权力的科学知识,即以政治行为的经验主体自身来决定所有关于政治的“思辨的部分”。[7]108这种作为科学知识的政治与权力,其目标与针对自然存在物的科学技术是相同的,就是在遵循权力对象之自然本性的基础上对其进行组合与“改造”,即“在一个所与物体上产生和添入一种或多种新的性质”[7]106。培根的理想政治实践与科学实验是自然主义的、有限度的对象性活动,没有创造出任何超出自然所给予的性质的事物。人类知识和人类权力的统一性在于自然主义的根基,“要支配自然就须服从自然;而凡在思辨中为原因者在动作中则为法则”[7]8。《新大西岛》中的所罗门宫正是其例证,其之所以能够成为本色列王国的“指路明灯”和全世界“最崇高”的组织[28]17,并不是因为其所掌握的崇高社会地位和政治权力,而是由于其衔接自然与人类的专事科学知识生产的特殊功能。

其次,作为保守主义根源的自然主义政治。培根所面对的政治哲学主要分属三类构成剧场假象的方法论,其导致的政治后果至今仍不鲜见。一是形而上学思辨的方法,以文字、符号和主观臆想凌驾于经验,像“牵一个俘虏那样”扭曲和篡改经验。二是“比诡辩派或唯理派还要奇形怪状”的粗俗经验主义,将片面的经验和事实作为教条。三是“糅入”迷信与神学的方法,最终由于其“幻想的、浮夸的和半诗意的”本质而“以谄媚来把理解力引入迷途”[7]37,38。这三类错误的方法论分别意指17 世纪之前的三种哲学,即亚里士多德主义、中世纪唯名论、柏拉图和毕达哥拉斯哲学。这三种哲学是近代早期几乎所有政治哲学所依赖的方法论之源,但培根却指出这些源头都离自然的客观世界与人类社会太远,只能导致不必要的政治冒险和动荡。培根所追求的政治哲学的底色是自然主义,其首要目标是遵循人与社会之自然本性,进而以政治实践推动作为自然存在物的人与社会向着积极的方向自我变革。随着近代强力逐渐被资本主义国家机器合法化,在培根看来国家机器的有效性并非取决于强力的大小,而在于其是否能够符合自然规律。因为“一切强力的运动事实上也是自然的”[7]41,关于二者的区分“完全出自流俗概念”。但是关于政治社会中人的自然在何种程度上是积极的问题上,培根表现出了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理论困难。培根反对绝对和极端的君主专制,他在《论王权》《论谏议》《论国家的真正伟大性》等文章中劝谏国王詹姆士一世放弃君权神授的政治形而上学——“记住你是个人”。[29]74然而,培根又反对一切突破社会习俗的激进改革。培根认为,与其人为地创造变革,不如让社会去渐进地改变自身。这种看似消极的自然的变革“其来也渐,几乎是不为人所觉察”[29]89。相比之下,即使是出于良善目的的变革也会“搅动那业经确立的东西”。因为政治实践中的“新运动”有着科学实验中的“新见解”所不具有的客观束缚。科学可以不加限制地“从四面八方听到新事功和新进步的喧声”,是因为科学的对象是自然界,而政治实践的对象则是与自然界有着完全不同属性和运动规律的人、社会与文化。面对自己所身处的贵族政体,培根的自然主义最终蜕变为保守主义。“改良主义的变革态度”[30]357不仅止步于追求政治实践对象的渐变和量变,而且最终走向了对贵族政体的强论证。①培根在《论宗教统一》中指出:“意在倾覆朝廷的举动都应力避。”同时,他还坚持贵族阶级是确保君主尊严和国家稳定的基石:“一个完全没有贵族的君主国总是一个纯粹而极端的专制国。”这些观点相比同时代仍为政治权力世俗化而苦苦思索且不惜诉诸绝对专制的政治哲学要进步得多,但是究其方法论和哲学基础而言无疑是自然主义的。参见[英]培根.培根论说文集[M].水天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14,46.

最后,着眼于物质财富的政治教化。如果说《新大西岛》集中体现了培根作为政治哲人的理想性的一面,那么在关乎现实的政论中培根则表现出强烈的哲人政治的价值取向。由科学武装起来的国家不是脱离历史语境的、孤立于人类整体的存在物,而是为了实现其意志能够且应该介入世界历史的力量。在《论国家的真正伟大性》一文中,“知识就是力量”演变为“知识就是霸权”。在由现代科学而非古代权力所缔造的新帝国中,资本原始积累和物质财富的增长成为首要目标。一方面要以国家政治服务于商业的发展,“便利并均衡贸易;保护并鼓励工业;禁除游荡;以节俭令制止消耗与浪费;改良并垦殖土壤;调剂物价;减轻贡赋”[29]53。另一方面则要为了积累资本动用一切可能的政治手段,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被培根视为“英雄的工作”[29]122的殖民扩张。培根在《论王权》一文中总结了这些重商措施的效用,当作为国家之“门静脉”的商人阶级获得繁荣,国家的“血管”将充盈着血液和营养。[29]73但是,培根也认识到,政治国家和商人阶级获得力量的另一面就是失业、贫困和动荡。培根关于资本原始积累时期阶级矛盾的实证考察在两个世纪后成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引用的历史素材。①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 卷第24 章引用了培根关于资本原始积累所导致的社会问题的论述。桑顿所说的“英国工人阶级没有经过任何过渡阶段就从自己的黄金时代陷入了黑铁时代”的问题,在培根的《国王亨利七世统治史》中表述为:“人们越来越多地抱怨把耕地转化为少数牧人就可照管的牧场……这使人民衰落。”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5)[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826.培根认识到“有多少破产者就有多少喜乱者,这是一定的”[29]51,但是,他并没有将阶级矛盾导致的社会危机精准地定位于新生的无产阶级,而是将“上流阶级的贫乏与破产”与“普通人民的贫困”共同作为危机的根源。以至于他唯物主义地抓住了“肚子的作乱是最厉害的作乱”这个真理之后,却又思辨地将一般的国民财富增长视为取消“叛乱之物质原因”的关键。[29]53为了实现这一点,培根寄期望于一种特定的政治教化,以塑造一个崇信科学又不放弃基督教信仰、追求个人世俗财富却又维护王权的保守主义的阶级。纳撒尼尔·沃洛克(Nathaniel Wolloch)认为,培根的政治教化是以控制论为核心的全面的文化计划(cultural program)[26]33,旨在以控制自然的历史进展增强人类自身的进步,其最终的形态是18 世纪开始的基于科学与理性的私有制社会中具有阶级自觉的主体。埃伦·格雷斯比则乐观地认为培根的政治教化,连同其所推崇的实证科学在人类学领域的应用,将持续为人们免除政治生活中的各种“假象”[31]29,30,例如基于“思辨”“空想”“偏见”的性别主义和种族主义。而马克思或许更为客观地站在了后培根的时代总结了其政治教化的历史本质,即“认为生产形态的改变和人对自然的实际支配,是思维方法改变的结果”[32]448。这个判断无疑是“对培根政治哲学的不自觉的唯物主义本质”及其历史限度的精准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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