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叉性弱势与共同体分化:南非黑人“女同”研究

2022-02-04 21:08王晴锋李雨边
妇女研究论丛 2022年2期
关键词:异性恋同性恋者种族

王晴锋 李雨边

(1.中国农业大学 人文与发展学院,北京 100083;2.自由职业者,四川 宜宾 644000)

南非的同性恋运动全球瞩目。从1996年到2006年,南非的同性恋运动主张废除基于性取向的歧视,承认同性抚养权和婚姻权,并在继承、移民、赡养等权利方面给予同性恋者以同等公民待遇。此外,南非广泛存在各类同性恋组织以及各种形式的权益斗争。即使如此,在南非的公共话语里,黑人女同性恋者仍是沉默的群体,她们的个体经验和社会感知与其他性少数群体(尤其是白人男同性恋者)存在很大差异。学术界通常探讨南非的种族与阶级如何造成社会不平等,却忽略同样作为不平等的政治经济系统之构成的性别如何造成种族和阶级的不平等[1](P190)。同时,类似于阶级、性别或种族压迫,性态(sexuality)也是压迫和斗争的场域,异性恋主义、阶级、种族、国籍和性别汇聚于此形成复杂的权力结构,深刻影响着黑人女同性恋者建构和体验不同的身份、行为以及社会关系[2](P35)。本研究聚焦于开普敦的黑人女同性恋者,她们在种族、性别、阶级与性取向等身份系统中处于劣势一方,受到父权制、异性恋主义、种族主义、阶级压迫、性别歧视以及“恐同症”等多重管控与规训。在后种族隔离时代的南非,这些弱势身份的交叉与重叠构成一种复合性的压迫系统,迫使她们生活在社会底层。

本文采取交叉性的分析视角,强调集中体现在开普敦黑人女同性恋者身上不同身份范畴(性态、种族、性别和阶级等)之间的交互联系、作用和强化。交叉性通常被用于理解“种族、性别、阶级、性取向的话语和结构性要素如何相互作用,从而产生基于社会位置、复杂的权力与压迫关系的独特经验”[3](P3)。交叉性视角不仅仅表明性别、阶级、种族、性取向等社会范畴紧密结合在一起,而且认为这些身份类别之间是共生性的,它们以紧张、矛盾和冲突的方式相互交织体现在个体身上,这些差异又与“规则、资源、实践和权力之间密切交织的关系”交互作用,从而造成性别、种族和阶级的社会不平等[4](P496)。因此,“开普敦黑人女同性恋者”这种复合身份是构成性的,它不断地在具体的实践、规则和关系中进行生产与再生产。本文以参与式观察和访谈作为具体研究方法,通过参与开普敦地区的同性恋骄傲月、同性恋诗歌朗诵会、性取向工作坊、性工作者小组讨论会以及同性恋电影分享会等,广泛结识黑人女同性恋者并进行访谈,其中有些访谈在开普敦大学、同性恋酒吧、餐厅、咖啡馆等公共场所完成,受访者皆知晓研究意图。田野资料的搜集时间为2018年9月至2019年9月。遵照学术规范,文中受访者皆为化名。

一、南非:“彩虹之国”的矛盾性

对于同性恋群体而言,南非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国度。一方面,开普敦在国际社会以“同性恋友好城市”的形象示人,将自己包装成安全、开放和包容的空间,它也成为全球十大同性恋者旅游目的地之一;另一方面,南非社会普遍存在日益可见甚至血腥暴力的同性恋恐惧症。对于不同性别、肤色、阶级和国籍的同性恋者而言,南非既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

(一)“彩虹之国”的逆袭

在南非历史上,尤其是清教徒式文化盛行的种族隔离时期,同性恋本身是违法的,他们即使遭受“恐同症”暴力,也难以得到法律的有效保护。20世纪60年代,当世界各地的同性恋权益运动空前高涨时,南非政府却竭力镇压同性恋活动。彼时,南非国内对性态普遍采取异性恋主义的父权制观念,支持白人男性的权力结构,以二元对立的方式看待性别气质,将同性恋性态“变态化”,并试图以个体的生物性别决定其社会角色。当时南非的精神病学家普遍采取厌恶疗法、激素治疗以及变性手术等方式“治愈”同性恋之“疾”[5](P397)。20世纪七八十年代,南非的同性恋者仍然遭到总体性的社会排斥,他们在公共场所不断受到警察的监视、骚扰和搜捕。这一时期,南非对同性恋行为和跨种族的性行为有着极为严格的法律惩戒与文化约束。因此,在整个种族隔离时期(1948-1994年),南非同性恋者的社会可见度较低。

20世纪80年代,南非开始出现大规模的同性恋运动。1982年,成立“南非同性恋协会”(Gay Association of South Africa,GASA)。然而,该组织的大多数成员是白人,它缺乏明确的政治目标,仅是联合南非的同性恋者争取社交空间和支持性的服务项目,而且该组织内部充满种族偏见,拒绝参与黑人权利运动[6](P318)。在南非的同性恋运动中,共同体内部对于是否反对种族隔离制度或争取黑人权利产生了很大分歧,最终因立场不同导致运动分化,进而分离并重新形成新的同性恋组织,其中之一是“威特沃特斯兰德同性恋组织”(Gay and Lesbian Organisation of the Witwatersrand,GLOW)。与“南非同性恋协会”不同,该组织明确反对种族隔离政权,其成员大多是黑人活动家,他们主张争取性自由的解放运动应反对一切形式的压迫,包括在南非社会极为显著的种族压迫制度。1990年,“威特沃特斯兰德同性恋组织”在约翰内斯堡举行了南非历史上第一届同性恋骄傲月大游行。

1996年,南非政府颁布新宪法,明确禁止基于性取向的歧视。2006年,南非又率先将同性婚姻合法化。在非洲大陆,南非在同性恋者权益保障方面可谓“一骑绝尘”。从很多方面来看,南非同性恋运动的成功显得不同寻常。首先,在一个因种族问题而严重撕裂的国度里,性取向仅被视为次要、边缘的问题,它在南非的政治、经济和社会议程中没有充裕的空间。其次,南非民众普遍对同性恋现象持有偏见,他们将同性恋定义为西方殖民主义的产物,与非洲本土的文化无关。即使是荷兰裔南非人也认同此类言论,认为同性恋是外来的,与真正的“荷兰裔南非人”的身份格格不入。最后,放眼整个非洲大陆,仅有南非在同性恋问题上“一枝独秀”,绝大多数非洲国家将同性恋关系视为犯罪。非洲大陆很多国家持明显的反同性恋态度,它们甚至将“恐同症”制度化,对同性恋活动采取高压政策[7](P316)。即使在21世纪的今天,津巴布韦、肯尼亚、乌干达、坦桑尼亚和尼日利亚等国仍然对同性恋行为有着严酷的法律规定,这些国家的LGBT人士普遍缺乏安全保障,他们遭到任意的逮捕、拘留、暴力甚至处决。在这种鲜明的比照之下,非洲南端的“彩虹之国”显得尤为可贵。

既然如此,我们不禁要问:在国内外充满误解、歧视和敌意的情况下,南非的同性恋运动为什么能够获得法律与制度上的胜利?对此,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解释。在南非的民主化进程中,外部政治机会结构和内部群体资源都深刻影响了同性恋运动的进展。一方面,南非同性恋的非罪化和反对种族隔离制度的斗争与通过协商谈判向民主国家过渡的历史进程密不可分[6](P315)。新的民主政权为南非的同性恋解放运动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国家的民主转型为同性恋运动的广泛动员提供了难得的政治机会结构,诸如政府的开放性、政治协商的可能性、地方精英的同情以及与其他群体之间的结盟等[7](P322)。同时,同性恋解放运动也进一步巩固和深化了后种族隔离时代南非的民主化进程,它打开了新的政治空间、制衡国家权力并为跨越种族和阶级的联盟提供了珍贵机会。另一方面,20世纪90年代初,尽管存在利益分歧、组织涣散和运动碎片化等问题,但是南非的同性恋活动家审时度势,抓住了国家政治民主转型的重要契机。与其他边缘化的群体不同,南非的同性恋活动家在反对种族隔离制度的过程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反对种族隔离政权与争取同性恋权益之间稳定的政治联盟使同性恋活动家能够专注于游说和诉讼,并令人信服地表明其利益诉求与统治精英的政治议程高度一致。这些同性恋活动家在国际反种族隔离运动中将“恐同症”与“种族主义”并列,他们聘请专职说客和团体到处游说,尤其是向南非政坛具有极高威望的人士寻求支持,并雇用资深白人律师,积极寻求将同性恋权益纳入人权保障范围。而运动的反对方则聚焦于选举政治,他们缺乏内部凝聚力,无法有效地传递出能够与后种族隔离时代的民族主义的信念与价值观引起共鸣的信息。最终,这些同性恋活动家与非洲国民大会党中支持同性恋权益的部分领袖共同努力,将禁止性取向歧视的条款纳入该党的《权利法案》,而正是该《权利法案》后来成为南非新宪法的基础。一言以蔽之,南非同性恋权益的合法化与后种族隔离时代的政治联盟、同性恋运动与其反对者的应对策略以及双方如何将争论置于更广泛的关于解放与传统的主导性框架有关[8](P679)。而种族隔离政权的垮台为南非同性恋运动提供了政治、社会和文化空间。这些不同层面的力量在独特的历史时期结合在一起,最终促使种族隔离时代的压迫性法律发生实质性转变。

(二)顽固的“恐同症”文化

从法律层面而言,南非是对同性恋者非常友善和宽容的国家。然而,这仅仅是“彩虹之国”光彩示人的一面。“彩虹”背后的另一面是,由于国家治理能力低下,各种历史遗留问题未能得到妥善解决,尤其是未能彻底消除种族隔离时代不平等的社会结构,在此基础上进行的新自由主义改革导致南非经济出现持续低迷。尽管受过教育的黑人中产阶级正在崛起,但是贫困差距迅速扩大,失业率节节攀高,人们普遍缺乏安全感。南非是世界上犯罪率和失业率最高的国家之一,而开普敦的谋杀率位居全国之最,其中性暴力的发生率尤高。在对待同性恋议题方面,不少南非人倾向于认为,同性恋是一种法律上的罪、宗教上的恶或者是心理上的疾病,他/她们应该受到不同形式的制裁、惩罚或矫治。根据“南非人社会态度调查”(South African Social Attitudes Survey)显示,2003-2007年间,在16岁及以上的南非人中,超过80%的人认为即使是成年人之间双方同意的同性关系也是错误的[9](P10)。南非对同性恋的这种认知状况与整个非洲大陆相类似,非洲是世界上最憎恶同性恋的地区之一。尽管由于宗教信仰(宗教“恐同症”)、政治经济发展程度、抵制全球化、政治领袖的策略以及殖民主义的遗产等原因,不同国家在反同性恋的议题上存在差异[10](P49),但是它们普遍敌视同性恋者。有些非洲国家甚至将性取向当作实施政治压迫和身体暴力的借口,或者将同性恋视为替罪羊,以转移民众对政权腐败和拙劣政绩的关注。

“恐同症”源自有关性别和性态的二元对立、范畴化的思维观念,诸如男性vs.女性、男性气质vs.女性气质、异性恋vs.同性恋等。在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下,对异性恋的自然化导致对非异性恋性态(尤其是同性恋)的异常化和污名化。确切而言,“恐同症”暴力根源于异性恋霸权的规范与价值观。随着种族隔离时代的结束,南非性少数群体的权益意识和社会可见度日益增加,传统的男性气质对同性恋取向产生过度恐惧,而性暴力成为它维系权威的重要工具[11](PP 50-51)。南非社会的“恐同症”还不断地通过公共话语得到强化,有些政客甚至毫不隐晦地公开表达自己的“恐同”态度。例如2006年,南非总统雅各布·祖玛(Jacob Zuma)在公开场合谴责同性婚姻,将其视为“民族与上帝的耻辱”[12](P117)。有些宗教团体亦公开谴责、敌视同性恋者,并采取各种形式的“道德净化”措施。譬如,开普敦的五旬节教派(Pentecostal)将黑人同性恋者视为道德和精神上“危险的人”,他们从地理空间上绘制“属灵地图”,将同性恋聚集区标识为“恶魔”占领地,并代替政府机构对他们实施隔离、监控、审判和惩罚等措施[13](PP 105-106)。

从前文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南非对同性恋者或性少数群体的态度出现了这样一种怪状,即“制度认同”良好,而“社会认同”却很差,甚至普遍出现“社会性恐同”现象。为什么在宪法充分保障性少数群体基本权益的情况下,南非社会仍然充斥着针对同性恋者的敌意和暴力?究其根源,主要是由于南非同性恋者的权益是在普通民众对同性恋者充满误解和敌意的情况下获得的,这些法律条文并不总是被普通民众或基层的执法人员所熟知,或者往往被有意无意地曲解、忽略,尤其是很多人基于宗教原因一如既往地继续仇视同性恋者。在现实生活中,南非的同性恋者经常因性取向成为被歧视和攻击的对象。我们也可以将南非同性恋者的生存处境概括为“合法却不合理”——这里的“不合理”是针对普通异性恋者而言的。也就是说,国家的法律制度认为同性恋、同性婚姻是合法的,而民间社会却广泛认为它是不合理的。这是同性恋权益受到政治认可和法律保护的情况下南非仍然广泛存在“恐同症”的根本原因。法律的改变并不意味着人的心智的改变,换言之,即使一个国家没有制度层面的“恐同症”,那么也并不意味着社会“恐同症”的自动终结[10](P52)。法律上的胜利无疑是同性恋权益的重要制度保障,但它无法迅速消除南非文化中盛行的“恐同症”和异性恋主义,反而出现“国家支持”与“社会贬抑”这种极端对立的情形。

(三)外来性Vs.本土性

有关非洲同性恋的讨论存在两种截然对立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同性恋是“白人的恶习”,非洲本土(尤其是撒哈拉以南非洲)原来是一片“净土”,没有受到同性恋“玷污”,是殖民时代的欧洲征服者将同性性行为强加于非洲人身上,腐蚀他们并使之堕落[14](P42)。很多非洲国家的领导人亦认为,同性恋由19-20世纪的白人殖民者带入非洲,它与非洲地方性的文化习俗相抵触。总之,主张“外来性”的观点将同性恋看作“西方式堕落和变态”,认为黑人文化不存在同性恋,即同性恋属性与黑人属性无法共存。与之相对的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同性恋并非殖民主义之产物,在西方殖民侵略之前,非洲大陆很多地方存在同性恋行为;传统非洲文化并不将同性恋视为令人憎恶的,它强调同性恋与非洲文化、宇宙哲学以及精神生活之间的兼容性[15](P128)。

有关同性恋现象的外来性与本土性涉及本质主义与建构主义之争,学术界已有大量文献涉足于此,这里不再赘述。对于这两者的分歧,亦有学者区分了境遇性同性性行为与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同性恋,前者广泛存在于世界各地,它往往基于权力关系;而后者通常被认为是西方的,它基于相对平等的关系结构。境遇性同性性行为是暂时的,不会对异性恋婚姻构成威胁;境遇性同性性行为并不意味着过一种同性恋的生活方式,也未必认同同性恋性取向[16](P101)。早期的欧洲人类学家曾搜集到大量关于非洲部落社会同性活动的“逸闻趣事”,然而由于宗教、性禁忌等原因,他们对这个话题避之不谈。但在非洲大陆,这些同性活动不是作为西方意义上的“同性恋取向”而被接受的,黑人文化中确实不存在现代意义上的同性恋生活方式。境遇性同性性行为与作为生活方式的同性恋之区分亦涉及“同性性实践”与“同性恋身份”之间的关系,而作为一种社会身份的同性恋性取向是现代性的产物。西方的殖民主义和传教活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非洲人的性实践和认知,但在同性关系的认知上这种改变是负面的,“恐同症”便是其中之一。换言之,西方输入非洲的不是“同性恋”而是“恐同症”,尤其是殖民地的法律成为同性恋罪化的重要依据。

时至今日,南非的公共话语里仍然充斥着这样的观念,即同性恋不是非洲本土的现象。“同性恋不是非洲本土的”这样的论断通常被视为南非社会“恐同症”的表达形式。通过宣称非洲本土不存在同性恋现象,实质上重新将非洲异性恋化,并将其强制纳入同性恋—异性恋二元对立的西方观念体系。近些年来,很多研究者试图调和黑人属性与同性恋属性之间的对立关系。例如泽维尔·利弗蒙(Xavier Livermon)认为,黑人酷儿并不完全拒斥和摒弃非洲的传统实践,诸如彩礼、割礼以及巫医仪式等。相反,他们积极利用非洲的传统并通过重新定义非洲文化的构成来获得性的自主性,从而表明酷儿属性与这些非洲的传统实践并不矛盾,由此批评南非社会选择性地挪用传统文化以强化异性恋父权制的做法[17](P17)。

二、异性恋统制与“纠正性强奸”

随着世界范围内女性主义运动的蓬勃发展,南非的女性逐渐被赋予更多权力。然而,在南非那样高度父权制的国家里,传统性别角色的改变被视为男性气质的威胁,因而产生更多的性别暴力以及与“恐同症”相关的暴力[18](P20)。有些非洲国家严厉禁止男同性恋关系,女同性恋者在法律上却处于模糊状态。然而,这并非出于善意或宽容,而恰恰是由于性别歧视导致的忽略;同时它也可能是男性当权者刻意避免对女同性恋者进行立法,以免引起公众(包括女性)对它的关注[10](P51)。“恐同症”的遭遇与种族、性别、社会经济地位以及地理位置密切相关,处于底层的黑人女同性恋者尤易成为暴力受害者。与男同性恋者经常遭遇被打劫、殴打、言语骚扰或人身羞辱不同,黑人女同性恋者遭遇着另一种类型的社会憎恨,即直接肉体伤害。在极端的情况下,“恐同症”通过实施强奸甚至人身杀害的方式表现出来。在南非,针对女同性恋者的强奸被称作“纠正性强奸”(corrective rape),很多受访者都听闻和知晓关于“纠正性强奸”的案例。

在异性恋主义者看来,女同性恋者不仅逾越二元性别系统的边界,而且还设法挣脱强制性异性恋的禁锢。男异性恋者将性暴力作为异性恋统制(heteronormativity)的工具,他们通过强奸甚至谋杀来规驯“性越轨者”和“违犯者”,最终实现管控和维持性态的道德秩序。在这些谋杀犯看来,女同性恋者的性自主权破坏了父权制规范,因而引发他们采取暴力手段。在“纠正性强奸”的案例中,其中有些是“熟人强奸”,施害者甚至是被害者的亲友,这对黑人女性造成更深的伤害,以至于她们“痛恨那些岁月”“不再相信男性朋友”。在南非,很多人将女同性恋者与“假小子”混淆,而且女同性恋关系中表现出男性气质的一方更容易遭受仇恨犯罪的伤害[19](P37)。对男性化的女同性恋者施行强奸,其意图在于让她们知道自己并非真正的男性,而且她们也不应该试图成为男性,那些“真正的男性”将维护和捍卫自己的“本真性”[20](P98)。如科萨族的黑人女同性恋者Slndie告诉我们:

总会有男性对我说:“你看起来像tomboy(假小子),但我对你有好感。”我不会答应他们:“不,你看我是女性,但我爱的是女性,不是男性。”然后他们说:“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我试试能不能让你改变。”他们以为“同性恋”可以被改变,这是他们实施强奸的理由。(Slndie访谈记录,2019年6月10日)

那些在公共场所展现出男性气质的女同性恋者之所以更容易成为性暴力的施行对象,是因为她们构成了三重威胁:与女性结成亲密关系,对异性恋性态构成威胁;表达男性气质并规避女性气质,对传统性别规范构成威胁;挑战有关女性身体的社会期待,对传统的性别/性欲构成挑战[21](P963)。很多男异性恋者还将具有男性气质的黑人女同性恋者视为争夺黑人女异性恋者的竞争对手。概言之,男子气的女同性恋者削弱了由异性恋男性确立并主导的性态和性别秩序。由于男性化的女同性恋者挑战并企图篡夺男性的优越地位,因此她们必须为威胁“自然的社会秩序”而受到惩罚[11](P51)。在这种社会氛围下,有些女同性恋者刻意通过女性化的装扮来避人耳目:

在有些地方,我可以与伴侣一起出门,可以亲吻我的伴侣……但还是得非常小心,大多数时候我会打扮得比较女性化,涂口红、戴耳环。因为打扮女性化,就不会被有些人认为是女同性恋。(Rub访谈记录,2019年8月12日)

男女两性在异性恋体制下形成了独特的经济、政治和情感关系,即男性支配着女性,女性则以某种方式附属于男性;这种体制默认男性能够接近或进入女性[22](P167)。女同性恋者的存在暴露了男异性恋者的男性气质是一种脆弱的社会建构,因为这种男性气质的维系依赖于男性对女性的控制,并强迫她们遵从异性恋的性别规范[21](P962)。黑人女同性恋者被强奸与谋害的社会事实与南非的异性恋男性气质的文化直接相关。男异性恋者对黑人女同性恋者实施强奸,不仅满足了自己的性欲,而且向女同性恋者证明了自己的男子气概,父权制正是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强化男性气质的支配地位。强奸女同性恋者至少表明两种社会性意图。首先,这是一种暴力惩戒。异性恋统制下的男性认为,女同性恋者破坏了性别与气质之间的传统对应关系,而且这种性态拒绝男性,女同性恋者成为“无法进入”的他者,因而处于异性恋男性的掌控之外。这种性别违犯行为以及对男性的拒斥直接挑战了父权制,故而引发对越轨者的管控与惩罚,以维持支配性的角色期待与性别秩序。其次,这是一种规训或“矫治”。“纠正性强奸”的另一个称呼是“治疗式强奸”,表明这种侵犯行为的目的是通过强奸“纠正”或“治疗”女同性恋者的性取向。“我们被强暴、遭杀害。如果你是同性恋者,他们就不喜欢你,逼迫你变成‘正常的’。”(Mthom访谈记录,2019年5月10日)正如“纠正性强奸”这一术语所表达的,施暴者认为女同性恋者体验过“真正男人”的性后会转变成异性恋者,从而重新巩固黑人女性作为异性恋者和母亲的传统身份。“针对女同性恋者的‘纠正性强奸’,目的是转变她们,这些强奸犯认为女同性恋是某种错误。女同性恋是由于没有感受到男性带给她们的力量,而通过强奸能把她们转变。”(Loana访谈记录,2018年10月12日)“纠正性强奸”确证了异性恋者暴力反对非规范性的女性,将强奸黑人女同性恋者的做法视作一件武器,以管制爱欲与性的自主性[23](P123)。

而且,南非的警察一旦接到涉及女同性恋者被害的案件,通常不会立案或优先处置,仅将其视为极个别现象。“没有人会接手这些案件,这些谋杀案件被一年年往后推。”警察的不作为加剧了“纠正性强奸”的发生频率。2003年的一项调查表明,14.9%的南非黑人女同性恋者曾被强奸,但由于害怕警察的敌视而引发二次伤害,近一半的受害者未报案,因此黑人女同性恋者真实的强奸发生率远高于这个数字[8](P695)。国际上的研究亦表明,针对同性恋者的仇恨犯罪仅有11%-14%的报案率[18](P22)。由于种族隔离时期南非的同性恋行为是违法的,至今仍有很多人延续着这种观念。而报案或向他人求助意味着暴露自己的性取向,这可能引发基于异性恋主义的各种形式的歧视和“恐同症”。警察的无知与偏见使这些性暴力受害者的处境雪上加霜[24](P82)。黑人女同性恋者比白人女同性恋者更担心向警察暴露性取向,她们更倾向于认为警察不作为甚至不会立案调查,因而更不愿意报案。此外,熟人强奸的报案率尤低。

即使同样在开普敦,同性恋者在不同区域的自由度也不一样。譬如,在卡雅利沙(Khayelitsha)(1)卡雅利沙是开普平原上的一个镇,它是贫困黑人的聚居地。在科萨语里,它是“我们的家园”的意思。,女同性恋者连站在街上都会感到害怕,当地人时刻进行着关于性别和性取向的规范性审查。

在卡雅利沙,我们不会牵手和亲吻,行为很受限制。对方的昵称也要改一下,不能用浪漫化的称呼,而要将对方称作“朋友”,我们用科萨语称为umhlobo。因为你不想旁边的男性突然走过来,然后不仅盯着你看,而且质问道:“你为什么叫她‘宝贝’?”,紧接着就实施暴力攻击。(Lele访谈记录,2019年9月5日)

同性婚姻的合法化增加了南非女同性恋者的社会可见性,但是这种可见性的增加也使她们更容易被视为性规范的违犯者,并遭受暴力。也就是说,女同性恋者表达出来的性别气质和性态成为她们可见的标志,这使她们对传统的性别期待构成挑战的同时,也使自身处于危险之中。尽管南非针对女同性恋者的暴力屡见不鲜,但是父权制的异性恋社会却选择视而不见,公共话语对性别暴力和“恐同症”往往采取选择性沉默。南非的主流媒体无视黑人女同性恋者的暴力遭遇,认为它们缺乏新闻价值,故而这些暴力事件往往处于公众意识和公共话语之外,即使偶尔出现有关针对黑人女同性恋者暴力的报道,也会割裂其与异性恋主义、种族主义、父权制或“恐同症”之间的联系。因此,媒体在维系和强化异性恋性别规范的过程中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而内化了“恐同症”的黑人共同体亦对此保持缄默,因而无法为她们及时提供适当的支持。总之,尽管有相对进步的宪法,但是底层的黑人女同性恋者频繁遭强奸和被谋杀的事实表明,南非社会对不遵从规范性的性别和性态的个体仍然缺乏基本的包容精神。

应指出的一点是,尽管这里沿用了“纠正性强奸”这样的表述,但是我们同样意识到,此类话语将异性恋社会对同性恋者的厌恶和恐惧个体化,虽然它将施暴者及其侵犯行为归为某种病态,却忽略了从结构、制度和历史的角度寻找针对同性恋群体的仇恨犯罪的深层原因[25](P71)。更重要的是,“纠正性强奸”的说法似乎成为一种替施暴者开脱罪行的说辞,它更多地在为他们进行辩护和解释,甚至谴责受害者,仿佛是因受害者的“错误”“越轨”才引起异性恋主义者的暴力反应。在此类话语修辞中,这些强奸犯以“纠正”、“治疗”和“矫正”之名,摇身一变打扮成社会意志的执行者、公共道德的净化者和性别秩序的维持者。

三、种族、性别与性取向:黑人“女同”身份的交叉性弱势

南非社会是全球范围内白人至上的种族系统的重要构成部分,种族成为同性恋个体难以掩饰的身份类别。在很多南非人眼里,开普敦是一座种族主义的城市,被视为“白人统治的最后堡垒”。黑人同性恋者与白人同性恋者的处境存在很大的不同,尤其是后者不会遭遇前者面临的很多问题。譬如,黑人同性恋者经常被认为是由于受到西方的影响“成为”同性恋者,而不是“本质”“先天”“自然”的同性恋者。对于很多南非人而言,同性恋与黑人是两种无法调和的本质身份。“如果是gay,就不是真正的黑人。”(Kai访谈记录,2018年10月25日)而且黑人与有色人种社区比白人社区更受宗教信仰的影响,尤其是黑人比白人更多地信仰基督教,因而同性恋性取向更不被接受,更容易遭到自己所在的社区、家庭和朋友的歧视。相比之下,白人同性恋者能更多地得到其所属的文化、家庭以及共同体的支持。因此,在南非的公共文化里,白人同性恋者更加“平常”“正常”,而黑人同性恋者显得“怪异”“反常”。大众之所以产生这种刻板印象,也与不同族群的同性恋者的日常呈现和社会可见度有很大关联。白人酷儿在大众媒体与公共话语中的社会呈现度更高,南非的异性恋社会默认他们的存在,并将同性恋的生活方式视之为白人群体的种族特性和亚文化。而黑人同性恋者长期以来的不可见性进一步加剧了异性恋社会对他们的无知与偏见,故而遭到更多的质疑、非议和苦难。在日常生活中,因为肤色不同,人们对待酷儿的方式也不同。

如果你是白人,就享有特权,与生俱来拥有一切。你的肤色是白的,说话方式是白人的,你也不必考虑将自己的母语转译成殖民地英语。……在酷儿光谱里,白人酷儿处于最高位置,光谱的底部是黑人。白人男性酷儿可以和女性一起按摩,因为他是男同,所以没有关系。即使是白人男同,也能得到与白人直男类似的特权。(Loana访谈记录,2018年10月12日)

Monic是开普敦大学艺术专业的华裔学生,自幼在南非长大。她表达了类似的观点:

在南非,每个人都有一个身份谱。就性取向来说,处在最顶端的是白人直男,他们是男性、白人并且喜欢女性,因此拥有全部优势,可以直抒己见、我行我素,不会遭到社会排斥。他们可以轻松实现自己的梦想,拥有自己的事业。其次是白人男同,如果社会能包容和理解,他们就“出柜”;如果社会不包容、不理解,他们就将自己隐藏起来。处在社会谱系最底端的是黑人女同。作为黑人,长期存在的刻板印象认为她们不够聪明、没有天赋;作为女性,她们在社会中处于劣势,收入微薄。黑人女同几乎没有地位,处在身份谱的最底端。(Monic访谈记录,2019年2月6日)

在南非的种族隔离时期,《种族区域法》要求不同种族生活在指定区域,黑人被驱赶到偏远、贫瘠的土地,或者被迫聚居在生活条件恶劣的城市贫民窟。从空间形态而言,种族隔离制度通过地理隔离来区分不同的种族并使之等级化,从而确保白人的优先权和支配地位。在21世纪的今天,南非的社会地理继续反映出种族隔离时期的边界,这些地理空间高度“种族化、阶级化、性别化和性态化”,它们划分不同场所的界线,以此为基础建构差异并使之本质化;这些场所也成为支配性权力的运作空间[26](P55)。开普敦的种族差异继续表现为不同种族之间的居住隔离现象,核心城区和郊区居住着白人,他们掌握着大量财富,占据着市中心繁华或风景优美的位置,如“绿点”(Green Point)、隆德伯西(Rondebosch)和克莱尔蒙特(Claremont)等。开普平原区(2)开普敦(Cape Town)城外的黑人和有色人种的聚集区被称作开普平原(Cape Flats),其内部也同样高度阶级和种族分化,有色人种普遍比黑人富裕。是黑人和有色人种的居住区,而周边的乡镇则是非洲原住民的聚集地。总之,黑人和有色人种大多生活贫困,他们聚居在城市贫民窟或远离市中心的镇上。与此同时,即使在黑人与有色人种之间也存在居住隔离,如黑人主要聚居在兰加(Langa)、卡雅利沙、汉诺威公园(Hanover Park)等贫民区,而有色人种主要聚居在薰衣草山地(Lavender Hill)和米切尔平原(Mitchell’s Plain)[13](P113)。这些地方暴力猖獗,到处游荡着无业游民。

在开普敦大学里,不同种族的生活处境也有差异,它较为直观地体现在宿舍区的种族居住隔离。Loana是开普敦大学性别研究专业的学生,科萨族黑人。她谈及校园里学生的居住现象:

下校区的住宿区域,比如乔科利(Jokily)住宿区,住的学生都是有色人种、黑人;上校区的富勒(Fuller)和思缪特(Smutes)住宿区,这些地方住的大多是白人。我曾向人打探过这个情况,他们说:“如果你爷爷、奶奶或父母在开普敦大学时曾住过那里,你才能住到这些地方。”可以想象,三四十年前开普敦大学的人都是什么面孔?全是白人!……这就是展示白人特权,那里现在只能住白人,住在偏远校区的全是黑人学生。(Loana访谈记录,2018年10月12日)

在后种族隔离时代,同性恋者的生存空间也延续着之前种族化的空间生活形态。白人男同性恋者可以在公共场所活动,例如开普敦的一些公园、海边沙滩、同性恋酒吧等,尤其是靠近大西洋的海角是富裕的白人同性恋者聚集的地方,他们还经常举行不对外开放的私人派对(3)开普敦“同性恋村”位于市中心边缘的德沃特康特(De Waterkant)商业区,那里聚集着富裕的白人男同性恋者。。而黑人和有色人种的男同性恋者则聚集在第六区(District Six)(4)第六区位于伍德斯沃克(Woodstock)旁边,是开普敦不同种族混杂居住的地方。20世纪60年代,种族隔离时期的开普敦还曾出现过将不同肤色的移民驱离第六区的事件。后来建立第六区博物馆,将以前的民房、街道等做了微缩模型,以警示后人。。因此,虽然同处于“彩虹之都”开普敦,但是居住在“绿点”和居住在卡雅利沙的同性恋者不可同日而语,他们截然不同的人生遭际是历史与现实中有形无形的种族隔离制度的产物。在黑人女同性恋者看来,白人处于自我封闭的状态,并且形成自己的亚文化。

你知道酒庄那边的斯泰伦博斯大学(Stellenbosch University),它的学生与教员全是白人,课程全部采用阿非利卡语和英语教授,它的校园文化更亲近欧洲文化。他们将罗德斯看作对南非极为重要的人物。2015年,开普敦大学发起一个游行示威活动,叫“推倒罗德斯雕像”(5)塞西尔·约翰·罗德斯(Cecil John Rhodes,1853-1902)是英国殖民者、商人,南非历史上的重要政治家,也被视为殖民主义与种族主义的象征。开普敦大学校园里竖立着他的雕像,因此黑人学生举行游行示威,要求校方搬离这座雕像。这场学生运动最终以推倒雕像结束。。……但斯泰伦博斯大学很排斥黑人,其他族裔一般不去这个学校。他们的教学质量不错,可是当问起黑人学生,他们都很嫌弃,说绝对不去这个学校。(Monic访谈记录,2019年2月6日)

不少南非人仍持有种族隔离时代的观念,对有色人种抱有敌意和偏见。例如,他们认为有色人种是白人男性和黑人女性之间非法性关系的产物,因而视之为越轨者和不正常的人;有些宗教人士将不同种族之间的通婚视为一种罪孽;还有些人认为异族通婚将削弱原先各自种族的特有属性,也就是说,种族混杂将放大个体的弱势效应。这也是大学校园里不同种族的学生之间存在交往隔阂的原因。

从整体来说,人们不会和与自己不同种族的人约会。虽然开普敦大学倡导它是一个融合、包容的地方,但你看到的情况就是亚裔和亚裔一起玩、黑人和黑人一起玩,人们和同种族的人在一起。(Axe访谈记录,2018年10月12日)

你可以看到,白人男孩经常待在白人圈子里,不会混淆种族,或许他们会有一两位黑人、亚裔朋友。(Loana访谈记录,2018年10月12日)

尽管在开普敦大学的校园里,偶尔也会看到不同肤色的人在一起(如黑人和白人),但是受访者Axe认为他们“主要是发生一夜情,而不是恋爱关系”。他还从本质主义的角度理解“同族相吸”现象,认为这是“自然行为”,因为具有共享文化的人之间更容易彼此理解、坠入爱河;不同种族有不同的文化基础,相同种族之间更容易交往。

虽然不同的黑人女同性恋者所处的社会位置、扮演的社会角色并不相同,但是作为一种社会身份、意识形态以及社会系统,种族对她们作为女性、同性恋者以及母亲等身份产生了深远影响[27](P7)。整体而言,黑人女同性恋者的社会经济处境更为糟糕。“歧视女性和歧视黑人,都是占据社会上层的人对下层的压制。”(Monic访谈记录,2019年2月6日)对此,Slndie谈得更加具体:

在南非,男同的生存状况比我们好很多,无论如何他们都更有优先权。因为我们是女性,情况更为糟糕。更可能的是我们是黑人,白人女同不会遇到这些情况。你看,白人都生活在安全的区域;在这里[指访谈地点:滨水地区(Waterfront)]我也安全,但一回到我们生活的卡雅利沙就会遭遇各种暴力,这些暴力来自黑人自己的社区。如果在凌晨三四点,你不能去卡雅利沙;一旦被别人知道你是同性恋者,那么走在外面也会很危险。在开普敦的“绿点”或是滨水地区,我们是很安全的。(Slndie访谈记录,2019年6月10日)

种族、性别、阶级与性取向等不同身份范畴交叉形成各种权力关系,开普敦黑人女同性恋者在这种权力结构中处于末梢,她们因种族主义、父权制、“恐同症”等原因致使生活面临重重困境。开普敦黑人女同性恋者的身份弱势体现在不同的层面,从个体的性别、性偏好到全球格局中边缘化的地缘政治。具体而言,这种多重弱势身份表现为:在地缘政治方面,她们是南非人,而作为发展中国家的南非在世界体系中处于附属地位,它在宏观的全球格局中整体上处于弱势;在种族谱系方面,她们是黑人,受白人支配;在性别阶序方面,她们是女性,遭受男性的压迫;在性取向方面,她们是同性恋者,遭受各种异性恋主义和“恐同症”的伤害。也就是说,南非的黑人女同性恋者在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白人—黑人、男性—女性、异性恋者—同性恋者的二元阶序上处于弱势一方。南非的黑人女同性恋者集中体现了不同弱势身份之间交叉性的生存体验,她们是边缘社会里的少数族群,遭遇着多重边缘化。

四、女同性恋群体内部的分化与隔阂

由于经济地位、宗教信仰、政治归属、种族、阶级、性别、性态以及国籍等方面的差异,性少数族群远非同质性的共同体,它们内部会产生各种分化现象。在历史与现实中,种族问题是南非的同性恋组织发生分歧与重组的重要原因。20世纪90年代初,南非的民主化进程为同性恋运动打开了新的局面,为同性恋群体争取权益提供了宽松的社会氛围。1994年,南非的若干同性恋组织联合成立“全国同性恋者平权联盟”(National Coalition for Gay and Lesbian Equality,NCGLE),为争取同性恋权益积极奔走呼告。在将有关性取向的平等条款纳入南非宪法的过程中,该组织发挥了巨大作用。然而,“全国同性恋者平权联盟”为了争取权益而采取策略性本质主义的立场,忽略与性态密切交织的阶级、种族和性别问题,导致共同体内部产生分裂,无法继续维持一个具有内在凝聚力的联盟组织。南非的黑人女同性恋者普遍对同性恋组织的认同感较弱,不少黑人女同性恋者不认为自己属于“全国同性恋者平权联盟”,尽管该组织在南非同性恋合法化进程中起到重要作用。在黑人女同性恋者看来,“全国同性恋者平等联盟”内部存在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对黑人女同性恋者抱有敌意,而且它只关心抽象的法律政策,对于改善同性恋者的日常生活处境漠不关心[4](P511)。

同性恋组织与黑人文化之间亦会产生冲突。同性恋组织经常为伸张正义、争取权益举行游行示威,但在南非黑人看来,这种张扬的做法与他们含蓄的文化传统相抵牾,因为他们往往不会对涉及整个社会的公共议题采取某种激进的立场[28](P75)。此外黑人女同性恋者认为,骄傲月大游行中类似于“是的,妈妈,我就是(女同性恋)”这样的标语,在她们的长辈看来是一种无礼、忤逆和背叛。因此,很多黑人女同性恋者不喜欢骄傲月游行,或者对它持有一种爱恶交织的矛盾心态。同性恋群体内的分化也可能是阶级或经济因素所致。每年世界各地的同性恋骄傲月大游行是性少数群体表达利益诉求、展示多元生存状态的重要时机。然而,在开普敦,不同的同性恋群体对骄傲游行的态度并不一致。有些黑人女同性恋者明确表示不喜欢发生在“绿点”的同性恋骄傲大游行,其中一个原因是,由于白人同性恋聚集区与黑人同性恋聚集区存在明显的地理距离,对于很多底层的黑人同性恋者而言,专门乘坐出租车或搭Uber去参加白人同性恋者的骄傲游行,这是一笔昂贵的额外支出。科萨族的黑人女同性恋者Lele这样讲述道:“当然我可以去,搭两次出租车就可以。如果我有钱,我也可以搭Uber回家,很安全。但是,假如我来自兰加或是卡雅利沙,需要搭三次出租车到“绿点”,而且甚至无法搭Uber回家,因为Uber不会到这些街区。”(Lele访谈记录,2019年9月5日)从表面看,这仅是一个很小的生活细节,但它真实地反映出很多黑人女同性恋者可以动员的(经济)资源非常匮乏。不仅如此,“绿点”的同性恋骄傲游行非常商业化:

要付钱才能进入“绿点”的骄傲游行,这也太过分了吧?!我要付钱才能在“我的骄傲游行”的街上游行,这显然过于商业化。如果你想待到晚上参加经过遴选的小型聚会(即所谓的“after party”),还要额外花120兰特(6)南非货币,1兰特约等于0.419元人民币。,就为了走进那扇门!算了吧,这对我毫无意义!而在“库姆布兰妮骄傲游行”(Khumbulani Pride)那儿,我们可以共享美酒佳肴,还去各地游行,没有人需要付钱,而且非常安全。……就该这样,你是酷儿,并住在这个区域,就该参加这里的游行,而不必去“绿点”的骄傲游行。这里周围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不会给白人男性那120兰特,不值得!即使付了120兰特,也不开放所有空间。(Lele访谈记录,2019年9月5日)

在底层的黑人女同性恋者看来,“绿点”的游行是白人化的和男性主导的,因而是一种特权化主导的行为。全球化和商品经济悄无声息地渗透到基于性别—性态—种族—阶级的社会排斥之中,外表炫耀、张扬和自信的同性恋骄傲大游行也掩盖不住内在分裂,它成为一场例行的公共表演活动,表象统一的舞台表演背后则是巨大的贫富与阶级差距:“这么多参加骄傲游行的人,她们装扮成外表和内心真正一样。但是,她们上出租车之前需要换好衣服,她们不能穿着那身打扮走进街区,尽管这是真正的她们。”(Lele访谈记录,2019年9月5日)现实生活中不公平的处境使黑人不断回忆、联想和生成有关种族隔离时期的集体记忆与社会创伤,并且将南非的整体现状视为历史上的奴隶制度、殖民统治导致的后果。“他们不喜欢我们、折磨我们;在经济上伤害我们,持续地杀害我们。这与种族隔离时期一样,仅是换了不同名目而已。”(Lele访谈记录,2019年9月5日)

吉尔·威廉姆斯(Jill Williams)曾经探讨同性恋旅游活动对种族化的同性恋经济空间造成的影响,认为同性恋活动家的动机与资本主义的刺激相结合能够产生激进的、反殖民主义的社会效应。他进而指出,开普敦新出现的“酷儿资本主义旅游”瓦解了固有的性别、阶级与种族界限,并挑战了既有的异性恋父权制。同时,它能够联合原本破碎化的同性恋共同体,建立广泛的草根运动,从而达到其他形式的政治力量无法实现的解放效应[29](P58)。酷儿全球化带来的酷儿旅游和消费文化固然有其激进的潜质,但在南非的背景下,一味地强调同性恋巡游带来的解放,却更多地是掩饰和压制受多重边缘身份排挤的性少数群体。从宏观层次而言,同性恋巡游更多地是将第三世界的同性恋者置于性狩猎的对象,它实质上从性消费的层面重新将第三世界殖民化,导致同性恋消费空间沿着不同的身份范畴出现分化。因此,即使是同性恋骄傲月游行这样的大规模公开展示同性恋团结和权利声张的重要时刻,也难掩其矛盾与张力。这尤其体现在白人男同性恋者和黑人女同性恋者之间,他们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

自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方有色人种的女性主义者质疑女同性恋研究的单一性和片面性,指出它只关注白人中产阶级女同性恋者,将她们的经验置于优先地位或取代黑人与有色人种的工人阶级的女同性恋者。这些研究通过对“想象的女同性恋者”进行概念化而产生的抽象理论无视和掩盖女同性恋群体内部的不平等性,这种均质化的女同性恋主义忽略了不同女同性恋主体在历史遭遇、政治经济地位以及地理空间上的实质性差异。这实质上将同性恋身份与爱欲从具体的政治经济现实中抽离出来,并且不经意地再生产了心灵与社会、私人与公共、民族国家与殖民地以及身体与市场之间的边界,进而延续着白人资产阶级的特权[4](P495)。对于第三世界社会经济地位低下的女同性恋者而言,很多同性恋组织仅为中产阶层的同性恋者的需要服务,这些需要包括抚养权、财产继承权、婚姻权以及人工授精等。而处于底层的黑人女同性恋者则更关心如何维持生计,她们更多地将精力投入如何获取饮用水、食物以及安全的居所等方面。在南非,女同性恋者面临的风险不仅明显与她们的社会经济地位和地理区位有关,而且因种族差异对暴力的恐惧感知程度也有差别:86%的黑人女同性恋者生活在性别暴力的恐惧之中,而白人女同性恋者这一比例为44%[12](P116)。与白人女同性恋者相比,黑人女同性恋者的社会交往空间较为有限,她们遭受仇恨犯罪的场所亦不一样。由于黑人女同性恋者更多地依赖公共交通,因此出租车停靠站、汽车站、火车站以及寻找同性伴侣的游弋处等公共场所是犯罪高发场所[18](PP 24-25)。即使在女同性恋组织内部,白人女同性恋者也有意无意地忽略种族与阶级因素。很多女同性恋组织由白人领导,她们拿黑人女同性恋者装点门面,将其置于有名无实的位置,实际上成为无权和驯顺的傀儡与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由于白人女同性恋者与黑人女同性恋者处于不同的结构性位置,她们难以理解彼此的需要。因此,单纯以性别和性取向为基础建构的社会运动往往容易忽略参与者的政治、社会和经济背景。西方殖民主义、种族隔离制度以及女同性恋者内部不同身份群体之间的矛盾等因素都对南非本土的女同性恋运动造成难以低估的负面影响。

新民主时期的南非同性恋者获得了更多公民权,这种“酷儿公民权”并非某种特权,而是社会正义的基础,它是现代国家建设及其民主化进程中争取平等身份的必要条件[30](P155)。在日常生活中,南非的同性恋者仍然受到各种排斥、隔离和压制,他们未被整合到公民共同体之中。西方有关异性恋和男性气质的意识形态仍被广泛用于维系种族、性别和性取向的阶序等级,白人男异性恋者处于各种阶序等级的顶端。作为殖民主义与种族隔离制度的受益者,白人享有各种特殊待遇,诸如充足的工作配额、更好的教育资源、优美舒适的生活环境。后种族隔离时代的南非依然存在种族化的空间隔离,尤为明显地表现为市中心—乡镇的居住隔离状态,这种区隔在一定程度上是种族隔离时代不平等的种族结构在空间上的延续。同时,即使是酷儿化的空间场所也存在区隔现象,很多同性恋消费空间排斥底层的黑人同性恋者,而且同性恋运动本身也存在地理上的区隔。这种不同层面的空间隔离对于建构和重塑同性恋者的身份认同将产生重要影响。大体而言,南非的同性恋运动仍然无法摆脱种族中心主义的阴影,它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待黑人同性恋者,甚至使后者沦为牺牲品和受害者,并抹去其集体性的同性恋身份。在其他非洲国家看来,南非的同性恋运动由富裕的白人男性主导,它“太欧化、太白人化”,因而不能代表真正的非洲经验,也无法对其他非洲国家具有启示意义[10](P54)。正是由于性态是涉及种族、阶级、性别和国籍等多重复杂的建构,有学者认为有关同性性态的跨文化研究中,“同性恋”或“女同性恋”这种单一的或统摄性的身份并不是恰当的分析范畴[31](P8)。尽管如此,这并不意味着否认黑人女同性恋者在不同程度上的统一性,她们显然也存在联合的基础,诸如被殖民侵略、种族隔离时期被排斥、各类制度与文化中的种族主义遭遇以及社会底层的生活经验等,这些都是南非的黑人女同性恋群体联合产生变革或共同采取行动的重要基础。

五、总结与讨论

南非被誉为“彩虹之国”,开普敦更是被称作“彩虹之都”。在民主转型过程中,南非的宪法明确保护同性恋者的权益,并将同性婚姻合法化。从法律层面而言,南非对同性恋者相对包容和开放,在这样的国度对处于多重边缘地位的黑人女同性恋者开展研究,更能够使我们意识到性少数族群真实的生存处境和性政治的复杂性。开普敦的黑人女同性恋者集“女性”“同性恋”“黑人”“第三世界”等多重属性于一身,这些身份都与脆弱性和边缘化相关,因而也使她们处于多重困境之中,遭受着各种形式的社会歧视与身体暴力。在南非的历史与现实中,这些不同身份范畴的交叉集中展现了黑人女同性恋者矛盾、绝望、拒绝与抗争的存在状态,从而揭示“彩虹之国”被人忽略的、沉默的另一面。在具体内容上,本文主要聚焦“纠正性强奸”、交叉性弱势与共同体分化三个维度。在分析视角上,本文运用交叉性视角阐述具有不同弱势身份的开普敦黑人女同性恋者如何在社会结构和群体政治中被进一步边缘化。交叉性的分析视角表明,种族、性别、阶级和性取向等身份范畴之间不是分离或互斥的,对它们的分析应置于具体的情境和社会背景之中。开普敦的黑人女同性恋者在种族、性态、阶级、性别等多重身份的交叉性及其多元关系的动态协商过程中体验并理解日常生活。从外部条件来看,“恐同症”的社会文化、原生家庭及所属的共同体、资源的可获得性等,亦会影响黑人女同性恋者的自我认知与社会判断。

本文的研究主要得出三个基本结论。首先,南非同性恋的合法化过程是一场自上而下的政治干预,它使国家—制度层面与社会—文化层面对同性恋现象的认知出现脱节,这种深层次的断裂是后种族隔离时代南非社会撕裂的一种重要表征形式。也正是基于此,我们认为“恐同症”存在两种基本的形式,一种是国家—制度支持的“恐同症”,另一种是社会文化支持的“恐同症”。与其他非洲国家不同,南非表现出来的主要是社会文化层面的“恐同症”。南非社会对同性恋者的接受程度较低,很多人仍然将同性恋属性视为外来的、不是非洲本土的。对于在性别、阶级和种族的阶序等级中处于劣势的黑人同性恋者而言,她们的处境更加艰难。南非的案例给我们的启示在于,即使国家的法律保障同性恋者权益,但是在对同性恋者充满敌意的文化里,它依然需要不断地通过草根运动对公众进行潜移默化的教化与启蒙,以逐渐减少基于性态的认知差异而引发的文化乃至暴力冲突。其次,同性恋合法化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善南非黑人女同性恋者的生存处境,“同性恋”“女性”“黑人”“非洲”等这些复合身份与实践境遇之间交互作用、彼此建构,令她们处于一种总体性的交叉弱势,使她们处于社会的边缘。这说明性身份不是孤立的,将性身份与其经济文化处境分离并不能改善特定人群的境遇和地位。最后,由于存在种族、性别、阶级、性取向等要素的交互影响,南非的同性恋群体内部存在严重的分歧与矛盾。底层的同性恋巡游确实具有一定程度的包容性、开放性或解放效果,但它实质上是性别、种族、阶级、国籍等身份类别排斥的结果。

关于南非黑人女同性恋者的研究表明,忽略阶级、性别、种族而强行建构某种统一性,实质上否定了本土同性恋者的主体性与文化认同。西方女性主义理论通常将爱欲置于生活基本需要之上,将同性恋性取向与维持生计、社会政治赋权孤立开来,这不仅使生活在第三世界的广大穷苦女同性恋者的经历变得不可见,而且忽略了塑造社会群体内性关系的实践与斗争的结构过程[4](P492)。从纵向的历史进程来看,非西方社会对于西方性文化的接纳也应持谨慎态度。无论是殖民主义时期还是去殖民化和民族国家的建设进程中,黑人的性态通常是被迫沉默的,尤其是殖民者剥夺黑人作为性主体的能动性,使之沦为易被改造的性客体[32](P92)。在后殖民时代,黑人的性态又受异性恋政权和全球化命运的宰制。就南非而言,无论是殖民地时代同性恋的罪化/病理化,还是后来的非罪化和非病理化,实质上都是将自身的性自主权拱手相让,与西方亦步亦趋,在这个过程中摒弃了自身本土的性历史、传统与文化,以至于陷入本质与建构、本土与外来、行为与身份的无尽争论之中。西方评论者通常以非历史主义的态度评判非洲的同性恋现象,以西方的理论和观念来定义与解释非西方的同性恋文化,将原本复杂多元的非西方性态强制性地纳入二元对立的性态话语,使之隶属于西方的性态话语和想象,并在政治上将其边缘化和附属化。这涉及西方同性恋文化/身份的全球化而产生的地方性后果问题。就此而言,非洲国家在借鉴西方学者近些年来积极建构的多元或流动的性/别文化的同时,仍然需要审慎地独立探寻和思索属于自己的历史和文化,以重建非洲本土的性话语与传统。在殖民主义与帝国主义的历史大背景下,南非的黑人或许无法选择,但是在新民主化的社会进程中,这不仅是南非的同性恋者/性少数群体也是南非普通民众可以深入思考的话题。在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如何求同存异,消除因种族、阶级、性别、性取向的差异而导致不同主体之间的分歧、冲突或无法联合行动,仍然是一项任重道远的研究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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