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忠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
苏东坡谪居海南,诗歌创作有三个走向:遍和陶诗,与弟弟苏辙、儿子苏过唱和以及吟咏自我经历的生活。他的文章除书信外,有一些生活、药物札记,较为系统的是关于一些历史人物的论述,如《论武王》《论管仲》《论商鞅》等,表明对人生和社会政治的思考。这些文章都不及他的“海南三书”或说“经学三书”,即《易传》《书传》《论语说》。“海南三书”代表了东坡在海南及在经学上的最高成就,他自认为三书是一生最重要的著作。但这三部著作长期为他的文学成就所遮蔽,学界对“海南三书”的研究至今不足,这也是笔者撰写本文的重要原因。
本文作为拟撰述的“苏东坡‘海南三书’论”系列论文的首篇,有必要审视“海南三书”的东坡交代。
苏东坡晚年一再提到“海南三书”。他给友人王定国的信中,说自己谪居以来,了得《易传》九卷、《论语说》五卷和《书传》。关于《易传》和《论语说》,他谪居黄州时给文潞公即文彦博(1006—1097,官至参知政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潞国公)写信就明确说自己:“穷苦多难,寿命不可期。恐此书一旦复沦没不传,意欲写数本留人间。念新以文字得罪,人必以为凶衰不祥之书,莫肯收藏。又自非一代伟人不足托以必传者,莫若献之明公。而《易传》文多,未有力装写,独致《论语说》五卷。公退闲暇,一为读之,就使无取,亦足见其穷不忘道,老而能学也。”(1)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黄州上文潞公书》,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380页。他自白遭“乌台诗案”而贬黄州,成为凶衰不祥的平凡人,所撰《易传》《论语说》的命运难料,恐其湮没,故托付给文彦博。
苏东坡在海南完成《书传》后,给郑靖老的信说《书传》十三卷。关于“海南三书”,他还对滕达道、李端叔等人说过。如对滕达道说:“某闲废无所用心,专治经书。一二年间,欲了却《论语》《书》《易》,舍弟已了却《春秋》《诗》。虽拙学,然自谓颇正古今之误,粗有益于世,瞑目无憾也。”(2)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与滕达道(二一)》,第1482页。还在《题所作书易传论语说》里作了记载。并在北归渡过琼州海峡后,他从海康乘船去合浦时,遭遇连日大雨,水无津涯,船行海上,“起坐四顾太息,吾何数乘此险也!已济徐闻,复厄于此乎?过子在傍鼾睡,呼不应。所撰《易》《书》《论语》皆以自随,世未有别本。抚之而叹曰:‘天未丧斯文,吾辈必济!’已而果然”(3)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书合浦舟行》,第2277页。。这是元符三年(1100)七月四日。三书行于海上,所幸安然无恙。一年后,他在常州病重,弥留之际把三书托付给门人钱济明,说三十年后一定有懂得这三部书的人。这话类似孔子修《春秋》成,说“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4)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944页。;司马迁撰《史记》,说“藏之名山,传之其人”(5)班固:《汉书·司马迁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735页。。他还对苏坚(生卒年不详,字伯固,号后湖居士,与苏轼有诗相唱和)说,抚视三书,觉此生没虚度,与他对滕达道说的瞑目无憾相近。
苏辙受兄之托,为其写了《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其中说到“海南三书”的始末:“先君晚岁读《易》,玩其爻象,得其刚柔远近、喜怒逆顺之情以观其词,皆迎刃而解。作《易传》,未完,疾革,命公述其志。公泣受命,卒以成书,然后千载之微言,焕然可知也。复作《论语说》,时发孔氏之秘。最后居海南,作《书传》,推明上古之绝学,多先儒所未达。既成三书,抚之叹曰:‘今世要未能信,后有君子当知我矣。’”(6)苏辙:《苏辙集·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27页。这里有四层意思:三书之作,起意于苏洵。苏洵作《易传》一事,他在嘉祐六年(1061)53岁时给丞相韩琦的信中说:“自去岁以来,始复读《易》,作《易传》百余篇。此书若成,则自有《易》以来,未始有也。”(7)曾枣庄、金成礼笺注:《嘉祐集·上韩丞相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53页。苏洵58岁卒于京师,《易传》未完,临终前交东坡续作,这成为苏氏父子治经学的开端。三书先成《易传》,再成《论语说》,最后成《书传》,唯《书传》是在谪居海南时完成。三书或发千载微言,或揭孔子秘闻,表明了东坡对三书的深刻思考和学术表达。希望三书能够传名后世,他也因三书获名,与他将三书托付给钱济明时所说一致。不过,还要说明一点的是,有人认为《易传》之作有苏辙的参与。曾枣庄在《三苏全书·导言》里,引用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之说:“苏洵作《易传》未成而卒,属二子述其志。轼书先成,辙乃送所解于轼。今蒙卦犹是辙解,则此书实苏氏父子兄弟合力为之,题曰轼撰,要其成耳。”然后他补充了一句:“这是符合实际的。”(8)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书》(第1册),北京:语文出版社,2001年,第23页。
三书中的《易传》,是苏东坡续苏洵所著而成,与《论语说》一起完成于黄州。但他说在海南了得三书,可以解释的是他在海南对《易传》和《论语说》做了修改完善,二者最后定稿于海南。《论语说》的命运不好,明代以后亡佚,今传《论语说》为后人辑佚。舒大刚在《三苏全书》的“论语说叙录”里梳理了清代以来的辑佚情况,在今人卿三祥、马德富辑佚的基础上,他又辑得《论语说》数十条,并将辑佚出版。《三苏全书》的“苏氏易传叙录”“东坡书传叙录”,对东坡的《易传》《书传》流传和影响做了说明,相对于《论语说》,东坡的《易传》和《书传》保存完好。与苏轼治三书相近,弟弟苏辙治了《诗集传》《春秋集解》。这些成为北宋以三苏为代表的蜀学的重要内容,与以程颢、程颐为代表的洛学、王安石为代表的新学并驾而驱。
“海南三书”涉及的问题较多,不是本文所能够承载,这里只就东坡在海南完成《书传》即《尚书传》中的一些问题略做探讨。先要说明的是:《尚书》古又称“书”“书经”,西汉武帝设五经博士,其中有《书经》博士,《尚书》遂成专门之学。它因书写的文字和释经的走向不同,故有今文《尚书》与古文《尚书》之说,两说形成今文经学派和古文经学派;又因《尚书》曾遭秦火,复出后有真伪之辩,争讼不息。这些都不影响东坡《书传》以笺注与解说表达自我的思想,也不影响这里对东坡《书传》表达的思想进行探索。
苏东坡对儒学的熟悉,最早见于他嘉祐二年(1057)22岁应科考时写的《刑赏忠厚之至论》。当时以经义取士,此文取《尚书·大禹谟》的“罪疑惟轻,功疑为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之意,考罢,东坡名居第二。欧阳修之子欧阳发在《先公事迹》里提到这事:“嘉祐二年,先公知贡举,时学者为文以新奇相尚,文体大坏。僻涩如‘狼子豹孙,林林逐逐’之语;怪诞如‘周公伻图,禹操畚锸,傅说负版筑,来筑太平之基’之说。公深革其弊,一时以怪僻知名在高等者,黜落几尽。二苏出于西川,人无知者,一旦拔在高等,榜出,士人纷然,惊怒怨谤。其后,稍稍信服。而五六年间,文格遂变而复古,公之力也。”(9)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附录卷二,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636-2637页。他是从古文角度说的,当时石介的“太学体”古文以险怪流行,与欧阳修尚韩的古文平易趣味相背,而东坡古文与欧阳修的好尚相合。
苏轼论述涉及《尚书》的虞、夏、商、周之书和《诗》《春秋》。随后他在《春秋》对义时,名居第一,殿试中了乙科,二者虽说都为应科考,但可以见证他在经学上的修养。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里说过他们兄弟二人少时学通经史。其后,苏洵写了《六经论》,东坡和苏辙都有《五经论》,少了《乐论》,是对经学简略而较完整的论述。东坡在《书论》中对《尚书》的语言风格有“回曲婉转”的评价,说开始读《尚书》时心存疑惑,认为它濡滞迂远,疑而不决。后来才领会到“其使天下乐从而无黾勉不得已之意,其事既发而无纷纭异同之论,此则王者之意也”(10)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书论》,第54页。。他对《尚书》心悦乐从,并以之为议事的基本评价准则。
在《周书·无逸》里,周公告诫成王不要贪图安逸。周公说自己听闻:“古之人,犹胥训告,胥保惠,胥教诲,民无或胥诪张为幻。此厥不听,人乃训之,乃变乱先王之正刑,至于小大。民否则厥心违怨,否则厥口诅祝。”(11)《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卷十六《无逸第十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36页。他告诉周成王,古人都是互相训诫,互相保护和教诲,这样就不会有彼此蒙骗的事发生。不能教而不听,改变法度或法令,否则百姓会心生怨恨和诅咒。召公希望成王听话,不要乱了法度或法令。东坡从这里引申开去,说道:“若曰不杀为仁,杀为不仁,薄敛为有德,厚赋为无道。此古今不刊之语,先王之正刑也。”(12)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书》(第2册),北京:语文出版社,2001年,第159页。这与他40年前在《刑赏忠厚之至论》里表达的思想极其相似——为政以仁,而不动辄以刑施威。他批评一些人以法家的申不害、韩非子为师,或诵六经以掩饰奸邪的言辞,反而说多杀为仁,厚敛为德,哪有这样的道理呢?然而“其学之有师,言之有章,世主多喜之”(13)同①。。东坡显然逆时俗而动。
东坡少时“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14)苏辙:《苏辙集·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第1126页。,他审视自我的人生遭际,崇尚庄子的随缘委命。他在黄州《赤壁赋》里说的“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15)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前赤壁赋》,第6页。,出自庄子的《齐物论》;《十拍子·白酒新开九酝》的“身外倘来都是梦,醉里无何即是乡”,前者出自《庄子·缮性》的“物之倘来,寄者也”;后者出自《庄子·逍遥游》的“无何有之乡”,二者关乎自然和人生的体认,疏离家国。而在家国理念上他崇尚儒学而非老庄,所以他在《韩非论》里说周衰之后,有老、庄、列御寇虚无恬淡,卒归于无有,他们放心无忧,无恶天下,但也非圣人之道。这一批评还是平和的。
随后东坡说商鞅、韩非主张以刑名治国、治天下,秦始皇用之,平定六国,但得天下后依然用之不改,故速亡。东坡说秦“教化不足,而法有余,秦以不祀,而天下被其毒。后世之学者,知申、韩之罪,而不知老聃、庄周之使然”(16)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韩非论》,第102页。,他还在《六一居士集叙》里说:“申、商、韩非之学,违道而趋利,残民以厚主,其学至陋也,而士以是罔其上。”(17)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六一居士集叙》,第315页。申、韩或申、商、韩,说的是申不害、商鞅、韩非,三人都是战国法家代表人物,申不害曾在韩国变法、商鞅曾在秦国变法,各有政绩,唯韩非是纯粹的理论家。东坡把申不害、韩非之罪归结于老、庄,是指他们的思想本于老庄。这种看法先于东坡的司马迁也有过。司马迁在《史记》里将老子、韩非合为一传,称《老子韩非列传》。在老子传后附了庄子传,在韩非传前增加了申不害传,司马迁还说“申子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18)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第2146页。。还在传后的“太史公曰”里又一次提到,特别说了老子、庄子的道德对申不害和韩非的影响。黄老之学和老庄之学不一,但在主张道德自然上趋同。东坡沿袭司马迁的思想,表明对老、庄与申、商、韩之间关联的认知,严厉批评秦的教化不足,说是申、韩、老、庄的影响所致。而这教化不足的根本内容是西汉贾谊在《过秦论》中说的仁义不足。当攻天下变成守天下,怎能仁义不施呢?在贾谊看来,秦之所以灭亡,根本原因就在这里。不过,东坡在《庄子祠堂记》说了一个他人不曾言及的观点:庄子尊孔,阳挤而阴助即明贬而暗褒,这种观点后来有人承袭且不论,东坡以此同样表明了自己尊孔的立场。所以他晚年思想最终归宿于儒家经学是很自然的,且认为他一生最大的成就是“海南三书”,别有深意。
东坡当年科考时对“罪疑惟轻,功疑惟重”说有自己的理解和引证,终不出广恩与慎刑,其核心与罪疑惟轻的不罚、功疑惟重的过赏,都出自于仁。《商书·说命》有他关于仁的说法。相传傅说辅佐商王武丁,商大治,这在《史记》里有记载。傅说曾告诫武丁:“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允怀于兹,道积于厥躬。”(19)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书》(第2册),第56页。傅说重学古,他说的“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后来许多人也说过,如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博士淳于越曾向秦始皇进言时说:“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20)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第254页。学古需要谦逊勤勉,借以修身和“道”的积累。对此,东坡有一番解说。他说傅说以学勉王,忧其所学非道,故劝他谦逊向学,学以求道,而道是什么呢?东坡说:“志于仁,则所得于学者皆仁也。志于义,则所得于学者皆义也。若志于功利,则所得于学者皆功利而已。智足以饰非,辩足以拒谏,皆学之力也。敏于是,则随其所志而至矣。故必先怀仁义之道,然后积学以成之。”(21)同①。他说得很清楚,“道”应是仁义而非功利,人当怀仁义,“积学以成之”,根本在于为仁由己而非由人,那么积学的功夫应该是孔子说的“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22)刘宝楠:《论语正义·里仁》,《诸子集成》(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76页。;应该深知积学“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23)刘宝楠:《论语正义·子罕》,《诸子集成》(第1册),第189页。,重在自我的修炼。
苏东坡《仁说》说仁,文章开头引用了孟子的“仁者如射,发而不中,反求诸身”。他以射箭打比方,射而不中自然求诸己。为仁修身也如此,与孔子的为仁由己相合。孟子说,“仁者如射”是孔子说的“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24)刘宝楠:《论语正义·颜渊》,《诸子集成》(第1册),第262页。。东坡相沿,说道:“君子之志于仁,尽力而求之,有不获焉,退而求之身,莫若自克。自克而反于礼,一日足矣。”(25)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仁说》,第337页。这话出自孔子,他没做多的发挥,最后归结到孔子所说的礼上,求仁得仁,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26)同⑥。,这是仁的修炼路径,因此东坡说非礼之害,甚于枉杀无辜,推崇孔子之仁。他在《论语说》对孔子“四非”的解说中,还有“故圣人一之于礼,君臣上下,各视其所当视,各听其所当听,而仁不可胜用也”(27)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书》(第3册),北京:语文出版社,2001年,第221页。。礼之用,归于仁。所以当他在《礼以养人为本论》一文中以礼、法对举时,强调以法为末,以礼为本,法急礼缓,为政当行以礼而非行以法。
礼是以仁为本的,仁是孔子哲学的核心理念。孔子说仁者爱人,还说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五者为:“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28)刘宝楠:《论语正义·阳货》,《诸子集成》(第1册),第371页。而修身重在“克己复礼”,这正是傅说主张的学古,不仅用于自我修身,而且用于治国治天下,故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29)刘宝楠:《论语正义·为政》,《诸子集成》(第1册),第20页。。这德的核心也是仁。孔子还说义,劝人见利思义、见得思义,“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30)刘宝楠:《论语正义·述而》,《诸子集成》(第1册),第143页。。这二者都为孟子继承。孟子把孔子的仁德政治发展成为仁政王道,孔子说杀身成仁,孟子补充了舍生取义,仁义相系,成为儒学道统的重要内涵和古代奉行的君子人格。孟子还说天下之路只有两条,仁与不仁,“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31)焦循:《孟子正义·离娄上》,《诸子集成》(第1册),第298页。这深刻影响了韩愈,他执着于儒学,尊孔尚孟,且通过尚孟而更加尊孔。
中唐韩愈是儒学道统的坚定维护和继承者,他在《原道》里开宗明义:“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32)屈守元、常思春:《韩愈全集校注·原道》,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662页。基于此,他说儒学的道统,从尧顺流而下,儒学道统的继承者有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孟子之后儒道不传。本来后面还有荀子与扬雄,但韩愈说他们择焉不精,语焉不详,略而不论。他排佛非道,以纯儒的姿态大兴古文,“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始终“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33)屈守元、常思春:《韩愈全集校注·答李翊书》,第1455页。,故文道相与,以文载道。其后北宋欧阳修尚韩,学韩,既好韩愈说的儒学道统,又好韩愈兴的古文。东坡说:“自汉以来,道术不出于孔氏,而乱天下者多矣。晋以老、庄亡,梁以佛亡,莫或正之。五百余年而后得韩愈,学者以愈配孟子,盖庶几焉。愈之后二百有余年而后得欧阳子,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著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故天下翕然师尊之。”(34)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六一居士集叙》,第316页。他对儒学道术的梳理,立足于孔儒,涉及的问题既是道术论,又是治国论。东汉“董卓之乱”后儒学衰微,有老、庄之学兴起,三日不言《道德经》则舌根僵硬的清谈和南梁武帝的佞佛,在东坡看来都是王朝败亡之道,“晋以老、庄亡,梁以佛亡”就是例证。
古代王朝灭亡没有这样简单。但东坡在其中揭示了儒学之道的起落,韩愈兴儒学的道术,东坡之说跳过了韩愈提到的荀子和扬雄,直接以韩愈配孟子,正在于避开荀、扬择焉不精、语焉不详的传道弱点,追求纯粹和完备。其中,韩愈希冀以儒术治天下,他在《原道》里讲修齐治平之术,当“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与孟子《齐桓晋文之事章》阐述的仁政王道“制民之产”的方略吻合。又在《论佛骨表》里指斥唐宪宗佞佛会导致百姓弃业事佛、伤风败俗,影响社会的长治久安。东坡然后以欧阳修配韩愈,于是有人说唐代继承儒学道统的是韩愈,宋代继承儒学道统的是欧阳修,没有人说东坡是儒学道统的继承者。而东坡说儒者犹若五谷,可以养生,换言之是可与守成,那么儒学之道也是政治化的。与孔子主德政、孟子主仁政一致。
东坡对韩愈最经典的评价是《潮州韩文公庙碑》说的“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这四句各有所出,指向韩愈的文、道、忠、勇四品,涉及儒学道统的是“道济天下之溺”。是说韩愈在儒学之道沉溺之时,拯济了它,故儒学之道得以复兴,同时古文也得以复兴。这对韩愈是很大的褒扬,各有所据而言之成理。但对韩愈的评价不限于此,东坡还有《韩愈论》,就韩愈对圣人之道的态度多有批评,这批评与圣人之道无关,而是他说韩愈好圣人之道之名,而未能乐圣人之道之实,“其为论甚高,其待孔子、孟轲甚尊,而拒杨、墨、佛、老甚严。此其用力,亦不可谓不至也。然其论至于理而不精,支离荡佚,往往自叛其说而不知”(35)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韩愈论》,第114页。。他举了韩愈《原人》的“圣人一视同仁”说为例,认为韩愈误解了孔子的“泛爱众而亲仁”,孔子的仁并非墨子的兼爱,进而说儒者之患在于论性,认为人的喜怒哀乐出于情而非出于性,他特别拎出这一点,是因为人有喜怒才有仁义,有仁义才有礼乐,这本当与人性为一,“以为仁义礼乐皆出于情而非性,则是相率而叛圣人之教也”(36)同①:第115页。。
可以印证的是,《书传》的《商书·汤诰》说商汤灭了夏桀后回到商都亳地,号令百姓,其中说:“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东坡解说道:“衷,诚也。若,顺也。仁义之性,人所咸有,故曰‘天降’也。顺其有常之性,其无常者,喜怒哀乐之变,非性也。能安此道,乃君也。”(37)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书》(第2册),第16页。他说人都有仁义之性,类似于孟子说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他说喜怒哀乐之变不是性之变,因为人的仁义之性是天生的常性。这与韩愈在《原性》里说过“性也者,与生俱生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是一样的道理。东坡在这一问题上的思考,更重理性的推导,也显得更周全。
东坡好儒,也好佛好道。儒佛道在魏晋玄学时呈现融合状态,入唐后,儒佛道三教合一渐成声势,北宋相沿不息。虽说东坡不排佛非道,但不妨碍他继承儒学道统,在北宋的经学领域,与父亲苏洵和弟弟苏辙以蜀学自立。上述东坡对傅说教诲武丁的阐发,就是很好的例子。东坡对韩愈治儒学的批评,彰显了他是儒学的卫道者。韩愈在儒学上缺乏系统、深入的理论研究,至有东坡批评他的论理不精。
东坡的《论孔子》说,齐景公时,晏婴深明礼可治国的道理,但不及孔、孟。孔子在游说诸侯时,“能举治世之礼,以律亡国之臣”(38)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论孔子》,第150页。;在《孟子论》里,他说孟子深于《诗》,长于《春秋》,“其道始于至粗,而极于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厘有所必计”(39)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孟子论》,第97页。。东坡希望儒者明孔、孟之理,明儒经之理,不要误解失了本义。关于《召诰》的理解就是如此。
《史记·周本纪》记述了召公建洛邑、作《召诰》事。《召诰》是周成王居洛治周时,召公向周成王进言,劝他效法先王敬德,“惟德是用,不用刑也”。《召诰》随之说:“其惟王勿以小民淫用非彝,亦敢殄戮用乂民。若有功,其惟王位在德元。小民乃惟刑用于天下,越王显。”(40)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书》(第2册),第135页。对此,东坡解说道:“古今说者,皆谓召公戒王过用非常之法,又劝王亦须果敢殄灭杀戮以为治。呜呼!殄灭杀戮,桀纣之事。桀纣犹有所不果,而召公乃劝王,使果于殄戮而无疑?呜呼,儒者之叛道,一至于此哉!”(41)同①:第135-136页。他辩俗儒误解了召公之意,召公并非劝成王果断用“殄戮”治民,指斥俗儒浅薄叛道,远离了孔儒尚德。他批评的“俗儒”不知所指,汉孔安国作《尚书传》,对《召诰》“亦敢殄戮用乂民”的理解是“亦当果敢绝刑戮之道,用治民”;唐代孔颖达疏“既言当法则贤王,又戒王为政之要”(42)李学勤主编:《尚书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00页。,均未言及以殄戮治民。东坡批评表达的是:“皋陶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人主之用刑,忧其不慎,不忧其不果也;忧其杀不辜,不忧其失不经也。今召公方戒王以慎罚,言未终,而又劝王以果于殄戮,则皋陶不当戒舜以‘宁失不经’乎?”(43)同①:第136页。他认为,召公不可能劝戒成王慎刑之后,又劝成王果于用刑戮,二者自相矛盾。东坡就此表明自己主张慎刑慎罚,一仍与“罪疑惟轻,功疑惟重”相一致,而在这一理念中,蕴含的是孔子仁德思想。
东坡引用了《论语·颜渊》季康子问政孔子的对话,季康子即季孙肥,鲁国大夫,曾三次问政于孔子。季康子问:“如杀无道就有道,何如?”与孔子同时代的郑国子产曾以宽猛相济来说为政之道,铸刑鼎广而告之,以求百姓不犯法不用刑。孔子曾称道他行己恭,事上敬,养民惠,使民义。子产死后,孔子说民将安归。治国,刑可以用,但要慎用。重要的是,首先当用德而不用刑。孔子回答季康子:“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44)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8页。孔子这番话,东坡在先于《书传》的《论语说》里就解说过。“盖虽尧、舜在上,不免于杀无道,然君子终不以杀劝其君。民之不幸而自蹈于死,则有之,吾未尝杀也”(45)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书》(第3册),第226页。。百姓不幸而有死,但不是君王的杀戮。说到底不当用杀而用德,君子德风,小人德草,风行草偃,皆出自然,是为政的境界。孔子也用刑,他在鲁国由大司寇摄行相事时,诛少正卯就是一例,但他不好用刑,甚至不主张战争,“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46)刘宝楠:《论语正义·季氏》,《诸子集成》(第1册),第352页。,重仁德的感召,不是武力的强行征服。他随后引了孟子的一句话:“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这话出自《孟子·尽心上》。之前孟子说:“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47)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第352页。他说的是一个共同的道理,顺应民心民性。但东坡说,即使这样,孔子仍有顾虑,唯恐刑罚为后世的暴君污吏利用,不当杀而借口“吾以生道杀之”。
东坡《书传》里的解说,虽距《论语说》有近二十年,但他的思想没有变,故他说:“夫杀无道以就有道,为政者之所不免,其言盖未为过也。而孔子恶之如此,恶其恃杀以为政也。”(48)同①:第136页。这与他在《论语说》里说的言异意同。不得已杀无道而就有道,但孔子的本意在德不在刑,所以他最热衷说的君王为政之道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重的是人伦道德。但他在那个诸侯蜂起、战乱频仍的年代不合时宜。孔子56岁时因鲁定公好齐景公送的女乐,懈怠朝政,愤而出走游说诸侯14年,不为诸侯所用。东坡还有话:“王勿以小民过用非法之故,亦敢于法外殄戮以治之,民自用非法,我自用法;民自过,我自不过,称罪作刑而已。民之有过,罪实在我;及其有功,则王亦有德。何也?王之位,民德之先倡也。如此,则法用于天下,王亦显矣。兵固不可弭也,而佳兵者必乱;刑固不可废也,而恃刑者必亡。痛召公之意为俗儒所诬,以启后世之虐政,故具论之。”(49)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书》(第2册),第136页。他认为,在百姓有过、有功之时,君王应反责于己,民之罪过在我,民之有功在德,这也是孔子反求诸己的基本思想原则,当然不可恃刑。东坡痛心,因为有人恃刑,故世有虐政。他就王安石变法《上神宗皇帝书》提出的九字方略:结人心、厚风俗、存纲纪,批评商鞅变法,不顾人心,让民知利而不知义,见刑而不见德;提出以清净为心,让奸无所缘,行德泽以厚风俗;而存纲纪的方盛虑衰,立法救弊,特别提到对谏官言者的保护,使人敢言以尽愚忠,其实是他的儒学思想在社会改革上的运用。
苏东坡在《书传》表现出的仁义、仁德思想值得重视,但人们对他的儒家思想的研究不足,特别是从《书论》角度展开的探索。期待本文能够引起学者对《书传》或者说“海南三书”的关注,以求对东坡也有更多、更深入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