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璐荣
(重庆文理学院 文化与传媒学院,重庆 402160)
数字技术社会化加速了阅读的改变,也引发了更多思考:人们一边正推广着数字阅读等新型阅读样态的运用,一边又不得不忧虑“轻阅读”“浅阅读”等带来的不良效果。与此同时,关于阅读的研究成果愈发丰富,一方面,数字媒体带来的阅读嬗变及其背后的技术超越性与进化必然性获得支持;另一方面,数字时代阅读的“浅表化”“快餐化”又推动向“慢阅读”与“深阅读”回归的呼声。如何解释当前阅读嬗变的优劣及缘由,又如何理性应对新旧博弈下的阅读焦虑,需要超越技术的一维视角,将阅读还原于社会现实之中,透过阅读“快”与“慢”表象,打破原有二元对立的阐释模式,分析阅读行为变化的博弈本质与内涵逻辑,找到更理性的认知方法。
德国社会学家哈特穆特·罗萨将“速度”研究引入社会学,提出社会加速批判理论,从三个层面解释了“加速”的存在,即“科技加速、社会变迁加速和生活步调加速”。三者实际存在的递进关系,不仅使“加速”表现为这个时代的浅层表征——科技的革新变化、经济的飞速发展、城市与人口的竞速扩张等等,而且有力证明了“加速”现象正深刻地渗透到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改变着社会运行结构以及人们日常生活的种种惯习。阅读作为“对人类知识生产和成果摄取与传承”[1]的一种行为方式,也被卷入“加速社会”中,引发一系列的阅读嬗变。从罗萨关于社会加速内涵三大维度的视角出发,审视当前阅读领域的变化,发现其变化背后的生成逻辑。
媒介形态是阅读得以存在的基础,自文字产生以来,阅读都是跟随媒介的变化而发生变化。媒介本身就是一种信息技术的表现,准确地说,媒介技术是各项新兴科学技术在信息领域中的体现,它的更迭是引发阅读嬗变的最直接原因。前数字化时代,阅读媒介通常指向记录信息的媒介载体,历史上,“甲骨、青铜器、莎草纸、羊皮、竹简、缣帛、纸张等承载过阅读内容,充当过阅读文本”[2],其中印刷媒介是近300年来的最主要媒介,广播电视等电子媒介则为阅读向新视听发展提供基础。罗萨认为,科技加速是一种“目标导向过程的有意速度提升”[1],阅读媒介从手工技术的手刻誊抄到机械时代的印刷复制,到电子技术下的视听媒介,再进入数字时代高速传递、广泛聚合、多媒分享的阅读生态,正是信息媒介技术加速导向下的主动进化过程。
当前阅读的新媒介技术基础支撑包括:数字技术、互联网技术、计算机技术以及通信技术等,每种技术之间紧密关联,其中数字技术最为基础,与其他技术的伴生性最强,成为最稳定、最具包含性的表述。“网络阅读”“手机阅读”“屏化阅读”“移动阅读”等新型阅读形式不断涌现,正是阅读媒介从印刷技术向数字化技术转变的体现。新媒介技术下,时间急速压缩,空间逐渐消弭,阅读信息符号极简化,阅读工具更迭化,阅读传授渠道液态化。由此,阅读媒介的内涵也不再局限于“载体”的一维视角,而从内容、载体、途径等多个层面细分出文化媒介、装置媒介、渠道媒介多种阅读媒介类型,表现出数字化的多元意义,即阅读内容由电子文字、电子图片、音视频电子符号构成,形成不同于印刷文本的数字文本(超文本);阅读载体为手机、平板、电脑等电子阅读工具;以及由云阅读、移动阅读、互动阅读、平台阅读等数字技术支持下的多元阅读通道。
技术并非独立存在,而是嵌入社会事务与社会结构中,引发社会变迁的加速,“社会加速理论”将这一范畴的加速解释为“社会组织团体与实践形式模式的转变,以及知识内涵的转变”[1];换言之,社会加速就是技术作用于社会后引发的组织系统、实践规则、行为方式等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一定是进阶性的发展,更易被理解为是对结构规则的颠覆、对稳定的破坏,呈现出“加速”后的“短暂易逝性”;数字时代,人们对于电脑、手机等信息设备的迅速淘汰,以及在使用更新中行为习惯与思想意识的暂存性更替,便是典型证明。社会本身的加速在当下获得最大程度发展,数码、网络与计算机被认为“与生俱来具有加速性”且让人们无从知晓其“速度限制何在”[3]。数字不断刷新重组着社会系统结构,更新着人们在前一阶段培养起来的行动习性,包括阅读行为能力,这使数字阅读本质上不是技术的事,而属于行为与意识组成的文化结构范畴。
从抄本文化、印刷文化到数字文字,阅读文化从固态结构发展为液态结构。首先,阅读呈现流动性特征。高速文化下,阅读速度优先,阅读精深则式微,“‘快’‘泛’‘短’‘浅’‘碎’的阅读方式,成为读者大众无可避免的选择”[4],眼睛感官及大脑皮层像信息传送带上的“审视器”,在信息流动中做出快速而简单的反应,以保证加速社会中的信息效率。其次,阅读行为不稳定因素加强,恒定的阅读习惯向多变、不确定性转向。调查显示,数字时代人们阅读的时间、空间都出现不规则变化[5],如单次阅读时间下降但总体阅读时间却有加长,阅读空间在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中左右徘徊,甚至打破“公”“私”的二元界限,在多元空间里随时流动。再者,阅读主客体关系构成的常态结构也受到冲击。传统主体在静态阅读客体中寻求知识、提升自我的诉求,塑造了严肃、独立性、间距性的主客体关系;当前每天待阅信息量猛增、数字文本的超链接性与互动性等因素,使阅读主客体之间形成无间隔的同步过程,且使娱乐、分享等关系元素充分展现。
加速对于普通人来说,更趋向于感性的认知,即一种加速感的体验,如“在更少的时间里做更多的事”[1],最终还原在日常生活的感知中。罗萨关于“生活步调加速”阐释是相对于“社会变迁加速”宏观视角而言的微观关注,是西方“社会学的日常生活转向”的体现,具体表现为日常事件的时间可量度被缩短,以及行动之间的间隔消失,甚至通过操作的叠加实现时间减少,前者如吃饭、睡觉、散步等消耗时间量缩短,后者如做饭、打电话、看电视等行为被实施者同时完成。然而科技加速带来的效率提升,分明为生活步调放慢提供了更多时间,为何带来相反结果?其原因是社会加速变迁下生活总量加载、日常行为复杂性加深。数字时代,技术遍及了生活实践的每一种形式,甚至人自身也被数码化;技术与生活分离的时代,日常的时间把握在于人的意识,如今人及其生活种种都被卷入数字技术的齿轮上,不断转动,完成了很多事情,但仍觉得时间不够,进而持续加速。
阅读在加速的数字时代正走向一种日常化的普通体验。数字文本的多媒体性消解了文字文本的阅读门槛,“听阅”“屏读”“读图”等方式以更加平民的姿态将阅读推向普罗大众,阅读能力从文化者、精英者的专属转向大众社会的普遍性存在。大众实践下的阅读从高雅走向通俗,进入百姓的生活场景中,阅读也从占有一定时间与空间的特殊行为变为生活中随时随地发生的日常。人们在上班路上阅读、在等待朋友的时候阅读、在一切可以利用的生活缝隙阅读,印刷媒介塑造起来的精英主义的阅读能力,被流动的数码带入加速的平民生活中,阅读体验逐渐走出“手持一本书凝神阅读”的单一模式,变成了随手摸出手机在互联网世界里自然随意展开的信息解码行为。开放、平等、分享使阅读变成普遍性行为的同时,也使其成为人们生活的背景性存在,阅读从个人知识价值的彰显,走向个人生存价值的体现,“阅读式生存”不再是对人类的心灵生存的解读,而真正是与人们衣食住行伴生的一种常态生活方式。
“加速社会”的提出是研究者在社会大发展下的理性反思,通常是基于批判视角的讨论。反思始于生活也落于生活,1986年意大利人为了抗议在著名的西班牙广场纪念碑台阶边建立的快餐店,掀起了“慢餐”运动,正式打开了“慢”(或“慢生活”)理念在生活各处的发展与传播。这里的“慢”并不简单停留于时间或速度维度上的讨论,更不是“迟缓、拖延”或“停滞不前和无所约束的放纵”[6]。“慢”理念一开始就置于人们生活的语境中,但更倾向于自下而上形成的一种实践经验总结:它是在人类社会经历了模仿于生物界“物竞生存”的初级阶段、实现了低效率向高效率的实践转变之后,向更高阶段的发展,是人们在保证了生存利益后对更理想生活状态的实践探索,即“生存”向“生活”的升级。阅读在“慢”理念下也在进行着与“加速社会”阅读嬗变的博弈,当数字阅读蓬勃发展之时,关于“慢阅读”“深阅读”“阅读品质回归”等呼声也此起彼伏。要理解阅读的“慢”内涵与存在价值,不能停留在“慢”对“快阅读”“浅阅读”等新形式的简单对抗,而应引入传播学、社会学、哲学等理论视域,有利于找到其存在的内在规律。
“媒介进化论”学者主张,媒介发展并非单线过程,而存在媒介在进化中彼此交融与相互影响的关系,新媒介技术并不是对旧媒介的替换与取缔,而是对旧媒介的延伸,既有对后者弱点的补偿,又不可避免地对后者予以再现,因此在新媒介中自然会看到旧媒介的存在。同时,在新媒介流行之时,一些旧媒介不仅不会消失,反而会重新兴盛。保罗·莱文森用广播的例子,解释了在日新月异的媒介进化中,旧媒介何以在新媒介大行其道的同时得以存活、复兴,是由于媒介“与人类的某种需求协调起来”,“获得了一种人类生态位”,即“与人类协调的小生境”[7]。“小生境理论”证实了媒介演进的人性化趋势,人类及社会需求是媒介被选择使用的核心要素。
“一切技术都不完美,但一切技术都提供补救手段,能补救思想和生存使我们困扰的不足”[7],按照时间先后的逻辑,数字媒介是对印刷、广播电视媒介的补救,而当数字技术让人们在工作中感到焦虑的时候,“人性化”这个媒介发展的尺度与方向就会发生作用,与人类生存相协调,产生舒适感体验的媒介便会出现,可能是更新的媒介,也可能是旧媒介的复现。如同电视没能全部复制广播的技术优势,使其拥有了人类需要的“只听不看”“生境”一样;阅读的电子媒介方兴未艾,虽补偿了印刷媒介单线传播的不足,但并没有覆盖它的所有价值。数字阅读正是在时间的发展中逐渐表现出不足:电子媒介阅读观感较差以及对眼睛产生伤害,人们的阅读耐心渐弱,读者思想深度缺失,等等。比较而言,印刷媒介对文字的凝视感和对思想的保存性拥有优势,加速化阅读时代,思想与知识的封存能力正在数码流动中逐渐流失,这并不符合人类发展的正向需求。纸质载体下的“慢”阅读更易凝结读者的专注力、构成阅读间隙中思想框架;而与数字阅读联手的“慢”阅读,不仅在知识单向传播的不足方面有了其他的改进渠道,其强化阅读深度与满足人们思想进化需求的优势则更加明显地表现出来。
“慢”理念从生活主张发展到具有哲学价值的思想,是对“快”的批判与质疑,同时也是对人类自身价值与生命意义的一次审视。加速社会中,人们成了生活流水线上的产品,每天做着枯燥乏味的重复性工作,人的工具价值遮蔽了其精神价值。这种被动于社会加速的生活状态导致人的主体性减弱,人们“成了时间的奴隶”[8],个体被置于无力的位置,用机械的责任意识维持着社会机器运转,逐渐走向技术宰制下的自我“异化”。马克思在黑格尔“异化”思想基础上,提出“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9]才是人类发展的本质,被迫的、不自由的劳动是“非属己”性和“属他”性的,是一种“人的异化”,这也正是罗萨批判社会加速下“异化”的思想基础。于是带有革命反抗性的“慢”理念是人类意识觉醒、寻求正向发展出路的主体性回归。
数字阅读通过互动等方式突显了人在单线传播时代无法实现的主体创造性,但这种自我激活的快感在技术复制的加速进程中“昙花一现”,“短暂的、浮光掠影和不断转换焦点的阅读”[4]构造了“虚伪的自我完善的风尚”,无非是“在知识表面滑冰”[3]。“慢”下来的阅读正是要唤起真正的主体回归:其一,时间的延长帮助营造沉浸的阅读空间,专注力提升使人们阅读时的知识输入更有效,信息停留在大脑皮层中记忆更深刻;同时,在阅读放慢之后有了思考的停顿,人的主动意识帮助建构自我思想的逻辑体系,主体与阅读对象的深度互动加强;再者,“慢”意味着节奏的合理性以及给人类感觉的舒适性,阅读的功利性与工具性削弱,主体身心得到舒缓解放,通过享受阅读劳动的愉悦达到人的自由、自在。阅读演进史是人类发展进程的表现,因此阅读本质在于人类自身的进步与提升,重启阅读主体的价值,正是对阅读本质的彰显。
“慢”理念不仅是个人层面的主体性反抗,更是对现代性社会的一种批判,直接的表现是对加速技术与资本运作下社会生活状态变质与异化反思,最终落脚于人们对合理化的生活节奏与生活质量的诉求。加速社会,人们把“情感焦虑”当作时代症结挂在嘴边,其根本是源自一种生活体验的不舒适感,诸如“购物”“社交”等原本生活中消遣放松的方式都成了焦虑的来源。一方面,过去只是私人领域或少数志同道合者参与的闲散生活,在互联网的巨大裹挟力下成了众人共同消费的模式性生活,更多人的加入导致属于每个人的时间减少,生活内容呈现液态化,留给个人的价值感不断减弱;另一方面,加速逻辑下推陈出新的更迭性加强,新的生活方式不断涌现,人们在新奇感满足的同时也对生活本身感到更多未知,当未知过多无从选择时,焦虑就会产生,对生活的不满意加剧。“检验我们生活的结构和质量,就必须聚焦于我们的时间模式”[1],当时间成为控制生活品质的隐性杠杆时,人们对“慢”的追求就是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夙愿表达。
以提升生活质量为目的的“慢阅读”,并非消极与懒惰的精神表现,是经过了对知识或物质的积极追求后的一种面向阅读品质的节奏调整与价值澄清。阅读时间的调整,并不简单强调“越慢越好”,而是选择更合理的节奏展开,使读者在其中获得合适的信息、与自我相匹配的思想,以及和谐满意的情感体验,从而实现阅读价值的深度满足。因此,阅读的深度价值与对生活的品质体验密不可分。“深度”在于阅读从智力性活动到达情感性的交流,从大脑皮层的反应发展到心灵层面的感触,生活品质正是在物质满足基础之上的精神世界的丰富与完善;慢下来的阅读给以人们合适的时间去认知理解,去建构自己的思想空间与精神家园,从而在“一种获得感、幸福感和尊严感”[10]中感知“美好生活”。
数字时代的新式阅读带给人们便利,又引发问题,虽备受争议,但又无法遮蔽其正面意义;传统阅读虽日渐式微,却又始终被赋予权威价值。不管是对阅读行为嬗变的诸多正名,还是对传统阅读精华的大力倡议,阅读并没有在加速与减慢的论争中停滞,相反以不可逆转的态势向前发展。笔者发现,关于阅读的“快”“慢”博弈可以从二元对立转变为互生共进的关系,而且将阅读从个人行为的意义层面推向了社会公共取向的价值层面。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老子指出了和谐存在的一个本质,即对立统一,这也是唯物主义辩证法核心思想。不管是加速社会中的阅读嬗变,还是在“慢”理念主张下对阅读形式的审视与复旧,两者的博弈并没有输赢结果,更像是相持不下的两种力量,此消彼长共生于现实社会中。因此,关于数字时代阅读的种种争论,不应仅仅局限在“快”与“慢”的二元抗争视角下进行。进一步思考,形成了阅读主张的对立两面的加速阅读和阅读减速,两者的矛盾达成其和谐共生的前提,共同构成阅读的矛盾统一体,并推动阅读整体发展,正如唯物主义辩证法的对立统一观点,事物的否定与否定之否定最终带来事物的发展。矛盾双方之所以同时存在,是社会实践不可回避的事实,社会资源分配与享有不均衡,一些人在追求“慢生活”时,另一些人仍挣扎在基本生存线上,因此技术加速、资金积累依然是当前社会发展的主要推动力。
阅读亦是如此,人们对数字技术下阅读的发展与运用还有很多待开发的空间,对“快”的追逐尚不会停止,而加速的弊端明显后对“慢”的怀念又同时出现,两者在纠缠裹挟中形成客观条件与主观情感的矛盾统一体,推动阅读新生态的演进发展。由此,有学者提出“折中式”的“中阅读”,“既包含了思想深度、内容深度、阅读的审视性与思辨性,又把这种人文思考与当下入世的、通俗的社会现象和媒介渠道结合起来,呈现出别样的阅读文化景观”[11]。透过阅读媒介的技术表层,人们对于“快”“慢”的应对,最终会从顺应技术规则、变革新态的工具理性,发展为以价值理性为导向的人性化选择。身处数字时代,阅读的生产与传播必然在技术加持下呈现出多元化景观,作为接受方的读者,或选择淡淡墨香的纸本世界,或选择方便快捷的超链接空间,但都是倾向于更符合自身需求的一种取舍。全民阅读报告调查显示,2020年依然有78%的读者更喜欢纸质书籍,但将电子书作为自己的主要阅读介质的占比较上年增长了6%,同时有46%的读者选择同时阅读纸质书和电子书[12]。人性诉求让紧张对立关系获得妥协,技术的优势与局限在人类社会的理解与包容中良性发展,围绕阅读的博弈性议题,终将嵌入社会系统中得到价值确认,并推动阅读的整体演进。
罗萨以“共鸣关系”理论作为解决加速社会“异化”现象的方法,即“主体与世界彼此相互回应的关系”。共鸣关系被认为是比“承认”更深刻的概念,并非靠相互妥协形成的和谐,而是彼此把对方看成是发出自己的回应之声,甚至不是也不追求和谐,反而要以不和谐、不受掌控作为前提。在此理论视角下,数字阅读的种种行为嬗变正是人们适应社会变化的一种自然趋势,而对纸质阅读、慢阅读、深阅读的倡导也是人类与当前阅读世界之间的关系回应。罗萨并不止于对加速逻辑下异化的批判,而是将异化视为共鸣的前提,而共鸣一旦过度,又会回到异化状态,“能带来美好生活的健全世界关系,是共鸣与异化相互不断辩证转化的世界”[1]。罗萨关于“共鸣产生美好生活”的理想虽被质疑实践价值的不完善,但却为矛盾方或差异方找到了彼此看待的合理方向,为生活中的冲突与困惑提供了新的视角。
由此,阅读的“快”与“慢”、“浅”与“深”、“流动”与“固化”,既是辩证转化的双方,又是彼此回应的关系系统。如将慢阅读、深阅读、完整阅读分别看作快阅读、浅阅读、碎片阅读的回应,回应的产生前提是两者的不同,若两者彼此孤立,单方面强调一方,反而会产生阅读异化,若两者保持各自差异化的声音,相互呼应而不彼此征服,则形成持续发展的关系。正是由于阅读世界中多面性的存在,才使“共鸣”经验下丰富多彩的“美好生活”得以实现,阅读的加速与减缓以及其延伸下的诸多表现,形成共鸣关系中的各种符号,并“沿着清晰的‘共鸣轴’而震动”[1],指向真实的生活。“共鸣理论”以一种反对相同声音、反对掌控占有的视角,强调了差异存在的价值及其背后的辩证关系。因此,阅读“快”“慢”博弈不只是停留于一元两方的意义维度,而是所有主体都能看到现实存在的不同方,看到多元差异的存在,并在彼此回应中做出自我的调整与发展。正如苏格拉底也曾反对文字默读替代有声朗读,认为文字阅读使“人的记忆以及知识的内化吸收能力会遭受毁灭性的影响”[13]。今天人们对数字阅读弊端的种种忧虑,都只是我们在追求美好生活道路上差异性认知与实践的表现,这些相异性因素的存在,最终不是阻止与妨碍,而是回应彼此、节奏互伴之后的共进。
阅读史学家威廉·杰翰逊认为“阅读并不是神经生理学上关于认知行为的个体现象,而是个体参与者共同形成的社会系统”[14],这一观点使阅读跳出个体行为的内涵范畴,成为推动整个人类迈向文明的社会性力量。尤其是进入社会改革时代,阅读区别于个体性、私人性的社会性功能被突显出来:不管是19世纪欧洲资产阶级革命,还是近代中国的民族解放运动与抗日战争,社会革命中的阅读,完成了从修身怡情到治国平天下的价值转变,成为信息传播、思想宣扬、社会建构的重要载体。由此,阅读不再是孤立的人类行为,而与书写、出版、传播等联成一体构成更具强大功能的社会行为。与此同时,阅读自身也在完成一次从个体走向公共的变革。阅读与社会公共性的根源产生于其物质根本。比如,数字时代的阅读改革,是技术与资本推动下的革命,因此,置于社会视野下的阅读或书写,也可以看作技术产物以及知识兑换的资本形式。阅读的技术内涵性及其推动的知识进步正是现代性带来的加速社会的促成原因,加速的社会形态又进一步刺激阅读延伸出新的形式,如此循环,阅读自然成为社会整体系统中的重要因素。
面向全民公共生活,正在成为当前人们应对社会变革的最显性呼声,近年来,关于“全民阅读”“阅读社会建设”等倡导都是阅读公共性走向的体现。基于社会公共价值的视角,阅读的社会功能不断突显,也为其提供了更广阔的天地,成为“一种社会公共实践和社会系统构成”,“一种社会历史发展轨迹中的复杂力量”[15],促成整个社会的认同建构和价值凝聚。数字时代,阅读边界扩大、阅读行为泛化、阅读主体激活、阅读形式多元,阅读越来越呈现出全民性、开放性、共享性与公益性的特征[16]。在公共阅读格局中,看似二元对立的阅读形式(如静静默读与有声朗读相对、独自阅读与群体阅读相对、泛读与精读相对)的背后实质是精神的历史,它将阅读过程中不同“布片”连接在一起变成了一件完整的“衣服”[15]。阅读在社会公共化实践的助推下,政府、企业、平台、协会、个人,种种力量都被激发出来,商家与社区的合作、平台与读者的互动、线上与线下的融合,不断接近全民启动的理想;互联网圈层效应将阅读的忠诚度与黏度极大提升,“樊登读书会”“罗辑思维山西圈子”的线上线下系列活动将阅读的价值有力地延伸到了青年的发展中;品牌读书栏目带动公共阅读跨越媒介,从屏幕走进学校、社区、军营,唤起社会整体性的知识向往与人文关怀,由阅读认同带动起价值认同、社会认同。
数字时代,阅读从行为方式到整体生态的深刻变化,背后最大推动力则是技术渗透之下信息与社会全面变迁,阅读作为一种文化层面的社会实践,必然被裹挟在多元力量交织的社会体系中;在这种边界渐浅、共时互构的体系中,阅读也不再是单一方式主导的表现,差异化元素间相互协作、彼此共生将逐渐成为常态。阅读本身具有的知识含蕴与文化本质,使阅读生态中的“快”“慢”纠结并没有像其他社会实践样态一样在边界消弭中显得杂乱丛生,相反透射出较为清晰的理论溯源与实践逻辑,而这样的脉络梳理,为阅读新生态的构建提供重要支持,阅读发展态势不是走向分解、无序与涣散,而是在重构中愈发有序、聚合与稳定。
同时需要指明的是,聚合共生并不是追求无异之和,更意味着“分”的本质,强调差异化下的角色分工,实现平衡发展。在不同时期形成的阅读样式,逐渐跨越时间见证的历史角色,走上同一进程的阅读发展,在互鸣互应的规则中调节自身、细化分工。因此,一个理想的阅读生态就需是,当快的快,当慢的慢,该略的略,该深的深,以人类价值追求和社会伦理规范为准绳,角色互补,调适并进,共同形塑阅读及人类社会的美好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