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迎秋
康熙六十年(1721)的朱一贵事件是台湾历史上首次有记载的民众武装对抗官府的事件,是一次官逼民反的偶然事件。此时距清政府从郑成功手中接管台湾已近40年,清政府仅仅在数日内就几乎失去对台湾全境的控制,一时间参与、附和者号称达30万人之众①30万人的记载见于多处史料,如蓝鼎元的《平台纪略》、陈寿祺的《福建通志台湾府·杂录》、赵尔巽的《清史稿》等;不过近来有部分学者对30万参与者有所怀疑,认为有所夸张以邀功,如陈孔立及徐毓良研究等学者研究,指出当时台湾全境不过30万人,因而起事人数实际应为数万人更可靠(参见李细珠:《清政府对台湾朱一贵事件的反思与善后》,《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19第2期,第36页)。。后虽被迅速平定,但对朝野上下震动颇大,此事之后清政府才真正开始注重对台湾的治理,包括“设立巡台御史、增设彰化县与淡水厅、试行选官协办制度、研议添兵设防与修建城池、有条件开放移民与官员搬眷、推行汉番隔离政策、利用异籍矛盾相互钳制等。”①李细珠:《清政府对台湾朱一贵事件的反思与善后》,《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19第2期,第35页。由于朱一贵事件的深远影响,加之史料较为丰富,有奏章、私人笔记、朱一贵等人的供词、史书的记载等②详见张莉:《台湾朱一贵抗清史料》(上中下),《历史档案》1988年第2、3、4期。,因此学界对此事件的前后因果并无太多异议,亦不算热门学术话题。不过,随着近年来对域外文献的发掘,新史料不断被重新发现,为事件中的一些细节问题提供了新的研究视角,近日在日本所发现《靖台实录》便是其中之一。该书为现存所见最早记录朱一贵事件的单行本史书,国内已失传。“筹台宗匠”蓝鼎元③蓝鼎元(1680—1733),字玉霖,号鹿洲,福建漳浦人。清初著名循吏、学者、古文大家。1721年随族兄蓝廷珍入台平叛,腹有良谋,被后世誉为“筹台之宗匠”,有《东征集》《平台纪略》《鹿洲公案》等著作行世,曾参修《大清一统志》。正是看到了该书,受到激发,参照其行文模式,写出了《平台纪略》一书,该书后被《四库全书》收入,成为研究朱一贵事件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著作,后世论述该段历史多绕不开《平台纪略》一书,而这其中《靖台实录》一书抛砖引玉的作用功不可没,因而值得深入研究。
《靖台实录》成书不久即在中国大陆失传④查寻“全国古籍普查登记基本数据库”“中华古籍书目数据库”“高校古文献资源库”“中文古籍联合目录及循证平台”“读秀”“知网”等电子数据库,均未见有收藏该书。,故后世著作鲜有论及者⑤虽有清代首位巡台御史黄叔璥《台海使槎录》、嵇璜《皇朝文献通考》、周中孚《郑堂读书记》等数种史书提及该书名称,但皆未论及内容,仅为引用《平台纪略》序言时提及该书,可见该书流传不广。,台湾日据时代的伊能嘉矩也曾言:“(《靖台实录》)似完全禁绝,而后遂亡佚,一无存遗,致连其书名亦不传。”⑥伊能嘉矩,台湾省文献委员会译编:《台湾文化志》中译本上,台中:台湾省政府印刷厂,1985年,第454页。小说目录学家孙楷第教授亦称未见该书⑦孙楷第在《中国通俗小说书目》的《平台记》后按云:“未见。记康熙六十年朱一贵抗清朝事……则鼎元所见书名《靖台实录》,不名《平台记》,疑非一书也。”朱一玄编,朱天吉校:《明清小说资料选编·上》,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14页。。不过,笔者在开展“汉籍合璧工程”核目工作时,获知该书现在在日本和台湾尚有藏,且在日本文学史上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目前国内外已有部分学者提及该书,如中村忠行的《〈台湾军谈〉与〈唐船话今国姓爷〉》⑧中村忠行:《〈台湾军谈〉与〈唐船话今国姓爷〉》,《天理大学学报》第五十六辑,1967年。、林其泉的《从〈东征集〉和〈平台纪略〉看蓝鼎元的治台思想主张》⑨林其泉:《从〈东征集〉和〈平台纪略〉看蓝鼎元的治台思想主张》,《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0年第6期,第23页。、仲光亮的《从台湾朱一贵事件信息看日本江户幕府的情报网络》⑩仲光亮:《从台湾朱一贵事件信息看日本江户幕府的情报网络》,《历史档案》2013年第2期,第62页。、陈支平的《台湾文献与史实钩沉》⑪陈支平:《台湾文献与史实钩沉》,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01—113页。、刘芳亮的《风说情报与江户时代的中国现实题材文学——以朱一贵事件传闻为例》⑫刘芳亮《风说情报与江户时代的中国现实题材文学——以朱一贵事件传闻为例》,《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7年第2期,第145页。、台湾地区林文龙《〈靖台实录〉引发争功问题平议》⑬林文龙撰:《〈靖台实录〉引发争功问题平议》,《台湾文献·别册》47,2013 年,第2—12页。等,但多未从《靖台实录》文本出发进行深入比较研究。本文即以“汉籍合璧工程”数字化回归的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林衡①林衡(1768—1841),初名乘衡,字熊藏、叔、德诠,号述斋、蕉轩、蕉隐,别号蕉轩、天瀑等,为日本江户时代儒学家,尤善朱子学。原为美浓国岩村藩主松平乘蕴之子,宽政五年(1793)大学头林信敬早亡,遂过继到林家,并成为第八代大学头(昌平坂学问所的长官),号称林家中兴之祖,编纂的《佚存丛书》具有较大文献价值。抄本以及日本东北大学抄本为研究对象,参照他处所可见版本,探究《靖台实录》的文献史料价值、与《平台纪略》的异同和优缺点,以及该书在日本的流传和接受情况。
《靖台实录》一书国内流传甚罕,《台湾文献丛刊》《台湾文献汇刊》等丛书皆未收录,但日本当前存藏颇多,查寻“日本所藏中文古籍数据库”可发现,新发田市立图书馆、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茨城大学、前田育德会、公文书馆、东北大学、蓬左文库、国立公文书馆、京都大学、阳明文库等藏有抄本,京都阳明文库、国立公文书馆藏有刻本。此外,“国立”台湾图书馆藏抄本②郭明芳:《靖台实录》,《东海大学图书馆馆刊》第47 期。,为日据时期从日本购藏,台北“国史馆”馆员林文龙藏有日本复印本。
本文研究所据版本为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林衡抄本③同时参照日本东北大学所藏抄本。,索书号286—223,共1册,半叶十行,行十七字。该书首页及末页皆钤有“昌平坂学问所”印章,引言页从上至下钤有多方红色印章,分别为“林氏藏书”“日本政府图书”“浅草文库”“述斋衡新收记”,书末有“乙卯菊月借抄于涩江潜先④涩江潜先即涩江抽斋(1805—1858),名全善,幼名恒吉,字道纯、子良,江户末期儒者、医家。氏,述斋记”跋文,书中正文页眉处多有红笔校文,为林衡抄录后的对校修改之文,共计82处,体现了其治学严谨之处。值得注意的是,内阁文库著录该书为延宝三年林氏藏书,实误。延宝三年为1675年,当时不仅林衡尚未出生,且朱一贵事件尚未发生,以林衡生卒年考之,应为宽政七年(1795 年)抄录,内阁文库著录者对甲子纪年计算有误,致使相差了两个甲子年(120年)。
《靖台实录》全书共六千余字,对整个朱一贵事件以时间为序,始末缘由记载详略得当,同时作者对本书的定位较为清晰,抱着“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的目的,以自己在厦门一带所闻所见写成此书,希望为后来正史编纂提供可观之资料,同时也借以警示后来的不法之徒,莫要效仿朱一贵等人。该书是站在官方立场的一部小书,由其《引言》可见一斑:
闻之书治书乱、纪灾纪祥,史氏事也,他而为之嫌于越。然考古来史氏传信之文,多采于闻见之所录,则勿谓稗野之文可以不作也。台湾朱一贵之变,当圣天子重休累洽之世,有此一蠢,是犹粹洁之身,间露疥癣耳。其乱其平,似于世道渺无所关。然吾观舜有三苗之征,禹有防风之戮,鬼方伐于高宗,武庚讨于元圣。自古圣世不讳逆萌,书传记之,皆足以彰天讨而扬国威。则台湾之乱逆,亦唐虞三代所时有也。况其间致乱也有由,定乱也有略,运筹者之胜算,摧陷者之致力,莫不以斯焉。则缉而录之,上之因可以明国家之深仁,次之亦可以表文武之伟绩。而且使巨奸好乱之徒,读而戒之,见虽有不轨如朱一贵者,跳梁未几,而卒就剪灭,庶几革面革心。其游圣世而乐荡平云。
康熙壬寅岁仲春银同黄耀炯题
据《引言》可知该书作者为黄耀炯,福建厦门同安人,据东北大学抄本,可知黄耀炯字重光,但遍查国内相关资料,均未见其生平介绍及其他相关著作,其或应为福建同安一带民间不仕文人。该书作于朱一贵事件发生次年的康熙六十一年仲春,所记史实起止时限为康熙六十年四月到十二月①文中月、日,如不专门说明,皆为农历。,是目前存世成书最早的一部关于朱一贵事件的单行史书,因此其文献价值和思想价值值得挖掘。
首先,该书以正统立场进行论述,将本次事件发生的原因完全归由为“民本狷谗”,将朱一贵等人描绘成游手好闲、奸诈凶残、无事生非、扰乱盛世的小人,既有其时代局限性,但也客观反映了当时因承平日久,一般普通百姓对于朱一贵等造反者敌视和恐惧的心态。其次,以时间为主线,对此次事件中主要将领姓氏官衔、官兵人数与来源、重要事件的发生地点与过程、战略战术、人物对话,乃至地质气候等平铺直叙,使读者一目了然,而且部分史料他处未见,如详细记述了朱一贵预先埋下钱财,待他人借钱时以通神的名义挖出,显示了其老谋深算的狡诈心计,又记载了在岗山起事时众人犹豫惊恐的心理变化以及如何谋划的过程。再次,记载了1720和1721年台湾发生的地震和海啸,以及当时巫婆的种种预言:“社中老番云:‘每如是,必有戈兵’。又台中有巨石无故忽裂如刀劈,一旁出水,一旁投以草则火。占验者云:‘主谋乱不成’。”可窥见当时整个民间社会迷信的天人感应观,但亦可作为台湾地质学和气象学研究的史料。最后,对李勇等岗山起事、定计攻城、鼓动百姓造反、七日陷台、官军抵抗与反攻平台战斗,以及善后事宜等重要节点事件皆有言简意赅的论述,使读者能清晰明了地知晓整个事件始末,故事完整,可读性强,部分笔法颇有演义味道,如“(督院满保)又各付密囊一,令将至鹿儿门始开……十六日进师,午时到鹿耳门,澳镇蓝与王万化拆督院锦囊,云‘可合并攻鹿耳门’。
当然,由于私人著述立场先行的缘故,作者刻意忽略了一些史实,以避免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如通篇未敢提及朱一贵以明朝皇室后裔身份的名义造反,对其起义的原因,仅以“台地米价官吏出入贵贱异用”一笔带过,未敢明确指出官府的盘剥和苛政是造成朱一贵起义的根本原因,民众造反是官逼民反,不得不反。此外,或许是由于文献不足的原因,书中对朱一贵等人在占领台湾全境后的自命明皇、大封群臣、内斗互残以及被俘后的情节鲜有论及。文中亦有部分明显讹误,如:“许(云)时手持大刀与游(崇功)俱进,两马相尾,犹杀贼数十,披靡莫当。会其马足被贼砍蹶,二人遂战死焉。贼恨之,至剐其尸。”此时许云已亡,后面却又记载:“初二日,安平镇许云再战,见大势已去,将所积仓粟一并烧毁。”起义主角之一的“汪飞虎”应为“翁飞虎”,“冈山据府治三百余里”应为“三十余里”,告密者“高永秀”应为“高永寿”,一些重要的时间节点错误等。故而“筹台宗匠”蓝鼎元自台湾回到福建,看到《靖台实录》一书后,欲更正书中“其地、其人、其时、其事”之谬误,著成了史料更加丰富和准确的《平台纪略》,可谓出乎作者意料之外的又一贡献。
蓝鼎元亲历了整个平台过程,其所撰史料成为后世研究台湾和朱一贵事件最重要的参考,尤以《平台纪略》为代表,正如蓝廷珍所言:“予胸中每有算画,玉霖(蓝鼎元)奋笔疾书,能达吾意。又深谙全台地理情形,调遣指挥,并中要害,决胜擒贼,手到功成。……”①蓝鼎元:《鹿洲全集》,福建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524页。四库馆臣亦评价道:“鼎元在廷珍军中一一亲见,故记载最悉,其叙述功罪,亦无所避忌,颇称直笔。”②〔清〕永瑢、纪昀主编,周仁等整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海口:海南出版社,1999年,第283页。连横亦曾称赞道:“朱一贵之役,漳浦蓝鼎元从军,著《平台纪略》,其言多有可采。”③连横:《台湾通史·下》,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601页。不过《平台纪略》能够成书,与《靖台实录》一书实有莫大关系,此段事实从蓝鼎元《平台纪略》自序中可知:“蓝子自东宁归,见有市《靖台实录》者,喜之甚,读不终篇,而愀然起,喟然叹也。曰:嗟乎,此有志著述!惜未经身历目睹,徒得之道路之传闻者。其地、其人、其时、其事,多谬误舛错。将天下后世以为实然,而史氏据以征信,为害可胜言哉!稗官野史虽小道,必有可观,求其实耳。今以闽人言闽事,以今日之人言今日事,而舛错谬误且至于此,然则史氏之是非,其迷乱于稗官野史之纪载者不乏矣。”④蓝鼎元:《鹿洲全集》,第816页。
《平台纪略》成书于1723年夏,晚《靖台实录》一年有余,主要是认为后者所纪事实多谬误舛错,欲重撰此段史实以正视听,故《靖台实录》直接促成了《平台纪略》的问世。但由于《靖台实录》很快在国内失传,后人无从得知其书的真实面貌。那么两书异同何在?《靖台实录》真的如蓝鼎元所说的那样不堪吗?值得深入对比探讨。
首先,成书目的不同。黄耀炯作书动机相对单纯,作为一个底层文人,或想借助此事件的热度使作品大卖,以谋生计,并非奢望被作为正史看待。而蓝鼎元则以亲历者自居,除了纠正《靖台实录》之错误,还欲“据事直书、功无遗漏、罪无掩讳、载笔传信”⑤蓝鼎元:《鹿洲全集》,第817页。,给正史提供可靠之史料。此外,由于二者身份的不同,两部书的文风、写作手法和思想格局上也有很大差异。《靖台实录》基本上是通俗小说的写法,完全以时间为序,将整个事件平铺直叙,文风较为平实简略,通俗易懂,如在日期的记载上用的是四月十九日、闰六月初一日等数字。而《平台纪略》则借鉴了很多正史的写作手法,运用了干支纪日法,同时使用正叙侧叙、补叙插叙、分叙合叙手法,错综变化,最后还有模仿“太史公曰”的“蓝鼎元曰”,为本次事件的原因作了深入分析,并提出了行之有效的治台方略,体现了蓝鼎元的智慧与谋略、文采与学识,因而四库馆臣亦对其作品风格赞誉道:“文笔条畅,多切事理,在近人文集中犹可谓有实际者。”⑥〔清〕纪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324页。当然,二人在全书定调上是有相似之处的,皆站在朝廷立场上痛斥朱一贵等“贼人”虽能猖狂一时,但必无好下场,以警戒后人莫做不法之事,警戒官员要关心民生福祉,如《靖台实录》“上之因可以明国家之深仁,次之亦可以表文武之伟绩。而且使巨奸好乱之徒,读而戒之。”《平台纪略》亦是欲“儆励地方文武,当刻刻以吏治民生为念,使盗贼无自而兴。若稍一玩愒,便功名身家性命,靡不随之,……儆凡为民者,皆当起忠孝仁让之心,而消其犯上作乱之气。”⑦蓝鼎元:《鹿洲全集》,第841页。
其次,内容上详略各异。从字数来说,《靖台实录》仅有6000 余字,而《平台纪略》则为16000余字,这也使得后者史料更加详实。二者最大差异体现在三处:一是《靖台实录》未有论及朱一贵等人攻破台湾府后称帝册封的情节,《平台纪略》则加以详述;二是对清军自6月1日至7月间从驻兵澎湖、进军鹿儿门,再到平定全台过程的描述,此段《靖台实录》中仅有1000余字,而《平台纪略》则有8000多字,包括对参战将领名字、调兵遣将过程、攻占鹿耳门港与安平镇战斗经过、收复府治与安抚民心等记录更加详尽;三是《平台纪略》一直写到雍正元年(1723)四月十五日,多出了平定朱一贵事件后一年多的台湾史实,包括台湾善后管理事宜、剿灭林亨及郑仕等余党、治台方略等,共约4000字。此外,《平台纪略》还补入了告密者高永寿的奇闻轶事,《靖台实录》仅仅略作提及。
但《靖台实录》亦有《平台纪略》所缺者,如对朱一贵狡诈性格的刻画:“又为诡奇惊众之谋,常以所积银分两数,自一至十各若干埋荒僻处,暗记之。客有借贷,始推无有,徐云:‘吾为尔祈借于天,容告以教。’与掘地,则果有物如其数。由是愚民皆坠术中,传异之。”再如对朱一贵起义初时的情景描述:“四月十九日李勇、汪飞虎等在岗山,宰牲置酒,竖旗招凶。忽风吹旗折,贼徒惊愕,欲解散。李勇、汪飞虎、吴外等议曰:‘我已谋逆有迹,今遽散,官司闻之,按名速捕,则坐受死矣’。其山上有神祠,因诳众往祷,称得神助。因出神乌龙旗以鼓众,贼徒遂合。有为贼谋者曰:‘今起事,同我者惟数十人耳,徒党未集,百姓弗与也。若遽动,官军闻警追捕,以数十人而当全营之军,岂不殆哉?吾观塘兵,每处多不上十人,下则五六人,惟先掩袭之,因于各塘多立旗帜,以乱百姓之耳目。彼疑,一路皆为吾得,中多游手,必有从而应者。更于所至之乡勿扰,分竖以帜,南路营兵见远近皆吾旗,必胆落遁窜。乘日夜长驱至府,出彼军不虞,可克也。’贼从之。”而《平台纪略》则只简单地记载道:“夏四月十有九日己酉,李勇、吴外、郑定瑞、王玉全、陈印等五十二人,即黄殿庄中奉一贵,焚表结盟,各招党羽得数百人。立贼帜,书大元帅朱。夜出冈山,袭劫塘汛。”①蓝鼎元:《鹿洲全集》,第818页。《靖台实录》中这段朱一贵等人疑神疑鬼、设计收拢民心、定计攻击官兵的记载在他书中难以见到,颇为生动形象。又,府治保卫战中对许云和游崇功等清朝将领奋不顾身、勇敢战斗的描述,对征调商船价码的明确记载:“得大者二百余只,每只给雇价七十两,有慕义不愿受值者,许从征给守备牌与之。……”,皆为《平台纪略》所未有。
第三,观察视角有异。黄耀炯为平民百姓,故对于所见所闻随笔记之,对官府不义行为并不讳言,如记官兵扰民之事曰:“浙江将军带披甲二千赴闽协征,兵到浦城,民颇苦之。……军火烧民屋甚多,按察董沿途捐俸恤其灾伤,多方慰抚,商民赖以不扰。”蓝鼎元则明显是站在官方立场上对此事进行了美化:“又敕浙江将军塔拜,以甲二千赴闽协防。巡抚吕犹龙按察使董永芠迎劳于浦城,办理夫船。永芠素有才名,方严不阿,一路问民疾苦,捐俸钱恤灾伤,多方抚慰,故兵行而民不扰”。②蓝鼎元:《鹿洲全集》,第829页。再如清军上岸后,当地部分乡民愿做向导,但清军却完全不信任他们:“二十日有士人来投,约我军从水口登岸,愿以乡民为导。提督施疑有诈未决,其人曰:‘奸民为乱耳,百姓皆赤子也,今闻王师至,如枯苗待雨,君侯胡惩羹而吹虀乎?’因引其妻子为质,从之”。《平台纪略》则称:“有西港仔士民,具羊酒到安平镇,叩迎王师,载家属为质,愿引大兵从西港仔登岸杀贼。提督施世骠然之”。③蓝鼎元:《鹿洲全集》,第827页。仿佛是当地百姓主动以家人为人质,而对缘由避而不谈,只有一片军民和洽信任的美好图景。
最后,论定平台首功之臣不同。此为两书差异最大之处,实际也是蓝鼎元作《平台纪略》最重要的原因。《靖台实录》以总督满保和水师提督施世骠为歌颂主角,如颂扬满保“总督满内安人民,外授方略,调兵措饷,虚声实捣,凡诸机宜,无不采洽者。……”对平台主将施世骠大力称颂,而鲜有提及蓝廷珍之功者。《平台纪略》中则一律将运筹帷幄、冲锋陷阵的施世骠替换为其堂兄蓝廷珍,还在文中借总督满保之口夸赞“蓝总兵所见,事事与吾吻合,吾调此君,平台得人矣!”①蓝鼎元:《鹿洲全集》,第823页。对平台最为重要的鹿儿门战役,《靖台实录》记载:“提督施先募善水者探港插标为记,……提督施挥守备林亮、千总董芳等列炮直前击之,众船竞进,贼警弃走,我师遂克鹿儿门。”而《平台纪略》对此役则言:“蓝廷珍率王万化、林政等四百余艘,连樯并进。林亮、董方乘胜掩杀,毁贼船。……廷珍出示安民,盖日犹未晡也。……是夕,施世骠船到鹿耳门。”②蓝鼎元:《鹿洲全集》,第827页。由此言之,施世骠是在蓝廷珍攻克鹿儿门之后才姗姗而来的。再如,对于攻克台湾府治之西港仔战斗,两书记载亦大相径庭,《靖台实录》称:“二十日,提督施遣守备林亮、魏大猷、洪平,千总董方等带兵一千探港,令南澳镇蓝令北路兵由西港而进。……至苏厝甲遇贼,时贼扎苏厝甲,犹有众数千,往来无伍。澳镇蓝遥望以为台民观望,分兵从西港别道而进。惟先锋魏大猷、金作砺、叶应龙一军与之遇,贼忽涌至。魏大猷等列阵发炮击之,相持良久。蓝闻炮声连绵,知其遇贼,急引兵从贼侧冲至,士人亦引乡兵乘之。”明确指出蓝廷珍判断失当。而《平台纪略》则只称赞其指挥破釜沉舟、英明果断:“辛亥初昏,蓝廷珍留所部官兵三分之一会攻府治,率舟师五千五百余人夜向西港仔进发。翼日黎明,在竿寮乡登岸,令诸舟悉回安平。诸将曰:‘登岸弃舟,何也?’曰:‘示军士必死无还心!今日战胜,明当直抵府治耳’。言未已,谍者报贼在苏厝甲,与林亮、魏大猷决战,势甚张。廷珍分兵八队……。贼大败,溃乱奔窜,追斩俘获,纵横遍地。”③蓝鼎元:《鹿洲全集》,第828页。
纵观《平台纪略》,对蓝廷珍文才武略的褒扬有些颇难合情理,如:“飓风骤起,浪高桅末,几覆溺者数次。三军相顾动色。蓝廷珍亲操舟御风飘至铜山。”④蓝鼎元:《鹿洲全集》,第825页。“蓝廷珍亲督大炮,连环齐发,倒贼乌龙旗,破牛车阵。……”⑤蓝鼎元:《鹿洲全集》,第827页。“廷珍意气慨慷,从容谓满保曰:‘草寇不足烦区处,某一登彼岸,大人可即奏报荡平也。’”⑥蓝鼎元:《鹿洲全集》,第825页。甚至把收复台湾府治和擒获朱一贵皆归功于蓝廷珍,给人的感觉好像几乎平台过程中所有重大成就皆是蓝廷珍一人所为。其实,对各位当事人的平台功过清廷早有论定,如1721年10月的康熙圣旨云:“谕兵部:施世骠效力年久,劳绩懋著,沿海水师营务,极为谙练,简任提督,整饬营伍,实心尽职。当台湾匪类窃发,即调遣官兵,亲渡海洋,屡次大败贼众,七日内克复台湾,擒获贼首朱一贵等,俾地方宁谧,克奏肩功,殊属可嘉。”⑦张本政主编:《清实录》台湾史资料专辑,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89页。又1723年8月的雍正圣旨中也指出:“满保着兼兵部尚书职衔,提督施世骠统领大兵,径度海洋,鼓励将士,屡经大战,击败贼众,七日之内,克复台湾,厥功甚大。施世骠着给与世袭头等阿达哈哈番,总兵官蓝廷珍曾协助施世骠,着给与世袭三等阿达哈哈番……。”⑧张本政主编:《清实录》台湾史资料专辑,第97页。皆认可施世骠的平台首功。但由于后来蓝鼎元曾获乾隆皇帝的极力称赞:“朕披阅蓝鼎元所著《东征集》,系康熙年间台湾逆匪朱一贵滋事,官兵攻剿时,伊在其兄蓝廷珍幕中,所论台湾形势及经理事宜,其言大有可采。”①张本政主编:《清实录》台湾史资料专辑,第375页。使得其地位陡然提升,之后众多学者在论及此段历史时便将蓝鼎元的著述作为主要凭依,谢金銮更是在《蛤仔难纪略》中将其奉称为“筹台宗匠”,魏源《圣武记·康熙重定台湾记》、黄鸿寿《清史纪事本末》、陈康祺《郎潜纪闻》对此段历史的记述亦多参考《平台纪略》。
由此可见,两书无论是从成书目的、内容详略、观察视角,乃至称颂主角,皆有差异。但从两书的行文逻辑和细节上看,蓝鼎元在写作时还是大量参考了黄耀炯之书,如《靖台实录》中提督施世骠得知台湾陷落后言:“台湾全府陷于六七日间,何其遽也。今数百艘逃入内地,设有奸民丛杂其间,厦中一摇,则罪益大矣。不如且接兵观衅。”《平台纪略》对此的记载则只是略作改动:“台寇猖獗极矣,六七日间全郡俱陷,此殆非小敌也。今数百艘逃入内地,脱有奸徒混迹,乘虚鼓煽,厦岛一摇,罪可言哉!其各谨巡防、严守御,无敢懈怠。”②蓝鼎元:《鹿洲全集》,第823页。再如,《平台纪略》中对于异服怪饰僧告诫百姓门前插“帝令”黄旗可免兵灾的记载,明显是抄袭了《靖台实录》中的相关叙述。而从对平台首功者的认定来看,蓝鼎元似也并未能完全践行其“据事直书,功无遗漏,罪无掩讳”的准则,《平台纪略》更像是为其堂兄蓝廷珍所作的“平台功绩略”,在这一点上,《靖台实录》的描述似乎更为客观真实。故借助《靖台实录》之记载,可帮助后人更为全面地了解这一事件的全过程,反思《平台纪略》一书所述内容的客观程度。
朱一贵事件发生之时,日本正处于闭关锁国的江户时代,似乎与外界联系甚少,然而朱一贵事件发生不久,日本就涌现了众多相关记载,如近松门左卫门④近松门左卫门(1653—1724),原名杉森信盛,别号巢林子,笔名近松门左卫门,日本江户时代净瑠璃和歌舞伎剧作家,著作颇丰。近松与同一时代的井原西鹤、松尾芭蕉并称为“元禄之文豪”。的《唐船话今国姓爷》、天野信景⑤天野信景(1663—1733),字子显,江户中期著名学者,尾张国名古屋藩士。的《盐尻》、本岛知辰的《月堂见闻集》等,由此可知朱一贵事件在日本民众中尤其是长崎一代产生了较大震动。此外,《靖台实录》一书在传入日本后,成了日本人了解该事件的重要史料来源,至今犹有众多的抄本存世就是明证,上坂兼胜⑥上坂兼胜,全名上坂勘兵卫兼胜,别名萍水散人,生卒年不详,曾为京都蓍屋勘兵卫。的《通俗台湾军谈》⑦通俗军谈作品冠以“通俗”二字,意在明示该书为中国书籍之译本,如《通俗汉楚军谈》翻译自《西汉通俗演义》,《通俗南北朝军谈》翻译自《梁武帝西来演义》等。便是根据该书翻译改编而成。为何当时的日本会如此关注台湾动态,以及在这过程中推崇朱一贵“反清复明”特殊的政治取向,值得深思。
据前人研究,日本当时虽然闭关锁国,但是并非完全与外界消息隔绝,而是通过在长崎贸易的唐船,以及对马藩-朝鲜、萨摩藩-琉球等多条渠道获取外界情报。从林氏父子所辑《华夷变态》⑧林恕、林凤冈:《华夷变态》,东京:东方书店,1981年重印版。的唐船风说书来看,几乎当时每艘中国商船风说书都有朱一贵事件的记载,可见此事在中国沿海一带流传甚广。《唐船话今国姓爷》成书于1722年1月,比《靖台实录》成书更早,其对朱一贵之事的叙说主要源于贸易商船的风说书①锁国时代的日本德川幕府规定在长崎入港的中国、荷兰商船必须向长崎地区最高行政长官长崎奉行报告海外局势,这种报告书统称为“风说书”。。该书虽然缘于朱一贵事件,却更像是《国姓爷合战》的续作,后者以郑成功为主角,搬上戏台后深受观众喜爱②据木谷逢吟:“《国姓爷合战》在演剧史上留下了无与伦比的成功记录。那就是,它的演出从正德五年(1715 年)十一月一日开场,直至享保二年(1717 年)二月落幕,历经三年,长达十七个月,每日座无虚席。此例之外则不常有。”木谷正之助等编:《大近松全集:解说注释》(第3 卷),东京:大近松全集刊行会,1923 年,第81 页。,故近松欲借朱一贵事件再续佳绩。其实该书内容与朱一贵事件史实相去甚远,从人物刻画、具体情节乃至发生地点,基本全靠近松想象创作而成。如书中将事件发生地点从台湾改到了福建,还将平民朱一贵安上了“大明太祖洪武皇帝第十五代熹宗皇帝五代孙”的身份,同时虚构了众多新人物,包括朱一贵105岁的老军师吴二用、妹妹紫燕、福建国守“六安王”等,而提督施世骠、许云等重要将领皆未出现,属于捕风捉影的演义小说。
日本关于《靖台实录》一书的文献记载首见于享保七年(1722)十月十二日萨摩藩向江户幕府的报告:“台湾朱一贵谋反,去年内已被平定,传闻渐多,而难知其真伪。《靖台实录》一书,(琉使)于福州求得并持归,平定之委细据此实录可知,特此献上……。”③鹿儿岛县史料编纂所:《旧记杂录追录·3》,东京:严南堂书店,1973年,第587—588页。可见《靖台实录》撰成当年就传播到了日本,且抄录者众多,如前田家尊经阁部藏有享保八年的抄本,丽泽精舍藏有享保九年和享保十一年抄本④中村忠行:《〈台湾军谈〉与〈唐船话今国姓爷〉》,《天理大学学报》,第五十六辑,1967年。。而上坂兼胜的《通俗台湾军谈》则完全改编自《靖台实录》。《通俗台湾军谈》约成书于享保八年(1723年)上半年,寺町佛光寺屋下町蓍屋勘兵卫版,共五卷五册二十八章,文中每卷有数节,每节皆有小标题并配有插图,使读者一目了然。如卷一有台湾奏舍降清朝、李勇汛塘斩怪兽、神通道人出台湾、一贵柱岭见李勇、杜军英怒擒哙元等标题。其序言云:“语曰:‘善战者,非能战于天上,非能战于地下,有成与败者皆由神势,得之者昌,失之者亡’。今有海客赍来一书,记台地之变乱甚详。熟读之,则可知朱氏为人,跌宕雄伟,绝非凡才。惜乎其志不遂,岂不得神势之然者乎哉。今俗解之,并以崎阳人之所传,直曰《通俗台湾军谈》,好事之徒,或取谈柄耶?或取覆酱瓿耶?我所不知也。”⑤伊能嘉矩,台湾省文献委员会译编:《台湾文化志》中译本上,台中:台湾省政府印刷厂,1985年,第454页。据此可知,上坂兼胜文献来源除了各种风传消息外,最主要的信息来源便是“海客赍来一书”,但未言明该书书名。天野信景在其《盐尻》中亦有类似记载:“前年明朝皇帝后裔朱一贵举兵致骚屑,载其事之书自南京送至琉球,中山王乃献于萨州侯,已而又献关东。京人据其书加以街谈,编为五卷,今年癸卯夏印行,题为《通俗台湾军谈》。”⑥天野信景:《盐尻》(日本随笔大成第3 期第10巻),东京:日本随笔大成刊行会,1930年,第437页。亦未指明“载其事之书”之名。直至数十年后的大田南亩⑦大田南亩(1749—1823),号蜀山人、四方赤良、寝惚先生,是江户幕府后期的“狂歌”大师。才首次指明两书间的关系:“据此观之,是书乃就《靖台实录》增补以长崎唐馆风说之书而成。再按,此书本于《靖台实录》,又添以一二人之风说,以结语全用《靖台实录》可知也。”⑧大田南亩:《蜀山人全集·第3卷》,东京:吉川弘文馆,1908年,第181页。其后,中村忠行进一步肯定了二者的翻译和被翻译的关系①中村忠行:《〈台湾军谈〉与〈唐船话今国姓爷〉》,《天理大学学报》,第五十六辑,1967年。。对照两书,可见《通俗台湾军谈》文中众多词句、段落,甚至部分明显讹误都与《靖台实录》如出一辙,中村忠行所言不虚。
《通俗台湾军谈》紧扣通俗和军谈两个关键点,对《靖台实录》中无需加工虚构的地方,采用训译的方法直接保留下来,但同时也进行了不少扩增和改编,对朱一贵事件的发生作了大量的铺垫描述,从朱元璋灭亡元朝谈起,对朱一贵事件之前的台湾历史进行了梳理,尤其在战争的场面上增添了很多细节和演义,而且反转了整个事件的论调。如将朱一贵的身份设定为“明太祖皇帝朱元璋之后胤”,称赞其为人“形容端正,能悟孙吴之兵法,有张良、诸葛之智谋,其志长叹中华之没于北狄,思报父祖之仇,……”②伊能嘉矩,台湾省文献委员会译编:《台湾文化志》中译本上,台湾台中:台湾省政府印刷厂,1985年,第454页。这些与《唐船话今国姓爷》描述相似,且大量借鉴了《三国演义》和《西汉通俗演义》等小说笔法。最终将朱一贵事件写成了一曲反清复明的义举悲歌,朱一贵成了诸葛亮式壮志未酬的英雄人物,止笔于“朱一贵引诸将逃入深山未捕”,专门忽略了朱一贵被捕处死的情节,从而留给读者无限遐想的空间。
自清兵1644年入关,至1722年已过去了近80年,日本人仍然对朱一贵以国姓爷的身份,大书特书其“反清复明”的英勇事迹,或有以下几方面原因:首先是军事上,蒙古铁骑横扫欧亚之后,曾经多次对日本举大兵征剿,虽然失败,但给日本留下了深深的恐怖记忆,对于同是马背上的满人有较深的防备和厌恶心理,德川幕府就非常担心“小岛先被蹂躏之祸”③《朝鲜仁祖实录》卷一五,仁祖五年三月戊寅条。再次发生。而唐、明等汉民族所建立的统治政权虽强大,并在朝鲜多次击败日本军队,却能点到即止,并未主动进攻过日本本土,因而日本对明朝有一种敬重心理。其次是文化上,德川幕府掌权后,与明朝修好,并再度大力提倡儒家文化,将朱子学立为官学,在儒学的影响下自然产生尊汉鄙夷的文化氛围,因此对于少数民族建立的清政权亦鄙视之。如日人林罗山在清人入关后曾言:“今则四海之内,皆是胡服,中华文物荡然无存,先王法服,今尽为戏子军玩笑之具……。”④[韩]成均馆大学校大东文化研究所编纂:《燕行纪事·闻见杂记》,收入《燕行录选集》下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刊印,1967 年,第644 页。最后,是现实利益上,郑芝龙发家于日本,而郑成功则出生于日本,且母亲为日本人,近松门左卫门更是在其净琉璃历史剧中将郑成功命名为“和藤内”⑤“和”即“日本”,“藤”谐音“唐”,指中国,“内”指“不是”,指的是非日非中、亦日亦中的意思。,故而日本人对于国姓爷、台湾、反清复明等题材有着天然的好奇心和亲切感。当时的日本作家有意将郑成功塑造成日本人的形象,借郑成功反复夸赞“日本为神国”,使得日本观众有着极大自信心和满足感,反映了日本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开始出现萌芽。《国姓爷合战》每次上演都座无虚席,近松门左卫门和上坂兼胜等作家亦是想借助改编“国姓爷朱一贵”的事迹,让其再续郑成功反清复明的未竟事业,从而使作品继续热卖而大赚其钱。
朱一贵事件作为台湾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农民起义,也被称为清朝统治“台湾三大民变”⑥即康熙六十年(1721)的朱一贵事件、乾隆五十一年(1786)的林爽文事件、同治元年(1862)的戴潮春事件。之一,正是这次事件,促使清政府真正重视起对台湾的军政管理,加快了对台湾治理与开发的进程。《靖台实录》作为国内最早记述台湾朱一贵事件的单行史书,因未知的原因在中国大陆失传,但却在日本广为流传,可谓万幸。该书不仅有着重要的文献价值、史料价值,而且直接促使蓝鼎元撰写《平台纪略》,从而让后人在研究这段历史时有了更多的参考文献和不同视角。《平台纪略》专门针对《靖台实录》而作,两书在成书目的、内容详略、观察视角、论定首功等方面有所差异,二者最大的区别体现在对施世骠和蓝廷珍的功绩评定上,《靖台实录》相对更加客观,亦可让后世读者反思《平台纪略》的写作目的以及该书所记部分史实的真实性。不过,两书中所反映出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一统思想是一致的,即使当时台湾不过是隔海相望、瘴气遍地的一个边境海岛,但对清政府来说也绝非是无足轻重的,决不允许其脱离政府管辖,因而迅速派兵平定反叛,接续采取了一系列稳定统治的措施。此外,朱一贵事件的消息传播到日本,引起不小的轰动,很快出现不少相关作品。而《靖台实录》一书传到日本后被多方传抄,上坂兼胜以之为底本,结合风传消息进行翻译和创作,撰成了一部全新主旨的小说《通俗台湾军谈》。书中一改朱一贵“叛乱者”的角色,将其塑造为明朝皇室后裔,整个事件成了反清复明的正义之举,由此亦可窥见当时不少日本人对于清政府合法性的一种质疑和蔑视的态度,也从侧面反映了中华正统汉文化中尊华攘夷的思想对于日本的深远影响。即使过了数十年,《靖台实录》一书在日本依然有一定传播力,1795年林衡的抄校本也说明了这点。因此,《靖台实录》一书有着较高的文献价值和文化价值,值得学界继续关注和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