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晓
在中国学术界,关于中俄文学关系的研究大都集中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而对近30年来两国的文学关系则很少关注。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主要在于,近30年来,中俄两国的文学关系已然改变了过去“影响/被影响”的模式。自“五四”新文学以来,中国现代文学长期受到来自俄苏文学的影响,甚至在20世纪50—60年代,中国当代文学曾一度尊苏联文学为典范,即便在60—70年代中苏两国交恶时期,这种文学的影响依然存在于当时中国文学的叙事话语中,主导着当时中国文学的叙事话语。直至新时期早期,相当多的当代中国作家的叙事话语和创作模式仍然处在苏联作家的阴影之下。由此,20世纪大部分时期的中俄文学关系,是“影响/被影响”的关系,与之相应,对中俄文学关系的研究,也是从影响研究的视角出发的,即便是对所谓中苏文学发展历程的“错位对应”(1)一般认为,20世纪初俄国的“白银时代文学”、20年代末至50年代中期的苏联文学、50年代中期至60年代中期的苏联“解冻文学”、60年代中期至80年代中期所谓“停滞时期”的苏联文学,分别对应于中国现代文学、50至70年代的中国当代文学、70年代末开始的“新时期文学”以及90年代以来的当代文学。对这一问题的详细论述可参阅倪蕊琴主编的《论中苏文学发展进程》(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和陈建华的著作《20世纪中俄文学关系》(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年)等著作。现象的对比研究,亦是从影响的角度出发加以阐述的。但是,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随着俄苏文学在中国的影响日趋减弱,中国当代文学已然摆脱了俄苏文学的影响。中俄两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历程已经呈现出平行发展的势态。因此,平行研究势必成为探讨中俄当代文学关系的视角。
中国新时期文学始于20世纪70年代末,是对前一个时期文学的“拨乱反正”。历史语境本身就确定了中国当代新时期作家对俄苏文学的态度:走出60—70年代批判的阴影,在重温中汲取俄苏文学的精神资源。(2)参阅陈建华:《20世纪中俄文学关系》,第257—258页。而在事实上,由于20世纪50—60年代中外文化交流呈现出向苏联一边倒的局面(3)参阅陈建华:《20世纪中俄文学关系》,第183—193页。,因此,新时期中国作家的文化资源也只能局限在曾经对其影响巨大的俄苏文学中。
回顾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中期的中国新时期文学,可以清晰地看到俄苏文学所产生的影响:无论是新时期早期的“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还是随后出现的所谓“改革文学”,都留下了借鉴苏联文学的印记。包括刘心武、卢新华、梁晓声、张承志、沙叶新、蒋子龙、谌容、王蒙、陆文夫、高晓生、从维熙等在内的不同年龄段的第一批新时期作家们,他们所依靠的文学资源大多来自曾经汲取过的俄苏文学。新时期早期的中国作家,以从俄苏文学中获取的审美方式介入对当代中国社会的思考和对历史的审视。对俄苏文学的熟悉以及两国历史语境的相似,使得这种文学的借鉴极为自然与顺畅。于是,新时期早期中国文学在创作风格、话语结构及题材样式等方面均与50—60年代苏联的“解冻文学”极为相仿。这也决定了以“影响研究”的方式对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期中苏两国文学关系进行审视的可行性。
从“影响研究”的立场出发审视新时期早期的中苏文学关系,可以通过影响产生的基础和历史背景、影响形成的过程、影响之效果三个方面观照中国新时期文学在其最初阶段里的根本艺术特性。
从俄苏文学的影响得以形成的基础和历史背景出发考察中国新时期文学,其实质乃是考察中国新时期文学发生的历史语境与苏联50年代末期“解冻文学”产生之历史语境的相似处。历史语境的相似使得中国新时期作家能够顺利地掌握苏联当代作家的话语特质和把握生活的独特眼光和艺术表达方式,顺畅地领悟苏联当代作家的精神痛苦和情感归宿。这种无间隔的领会和发自内心的自觉认同,是文学接受最可靠、最自然的基础。从“影响研究”的这一视角出发,自然将苏联自“解冻文学”开始的当代文学发展历程纳入了视野,丰富和深化对中国新时期文学所发生的历史语境的认识。
对文学影响形成之过程的考量,旨在细化影响形成的具体方式,借以呈现出中国新时期作家在借鉴苏联作家创作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艺术个性。文学影响的形成最终必须仰仗接收者将所借鉴和汲取的外在资源内化为自身文学创作的动力。作家自身的创作个性、思想观念都积极参与了这个主动消化的过程。因此,考察俄苏文学对中国新时期作家创作的影响形成的具体过程,亦是对中国新时期作家的创作个性的独特呈现。譬如,苏联作家艾特玛托夫早期的小说《草原和群山的故事》《花狗崖》《别了,古利萨雷》以风格清新的民族气息,深深地影响了张承志早期的文学创作。正是在汲取艾特玛托夫创作个性之形成的独特经验之基础上,张承志写出了《黑骏马》这样奠定他的艺术风格的作品。
对文学影响效果的考量,最终落实到对中国新时期文学自身艺术成就及缺憾的总结,是对中国新时期文学总体性审视的独特视角。通过具体分析新时期中国当代作家所取得的成就中的俄苏文学之影响,以及通过比较研究发现新时期文学所存在的种种缺憾,势必更为清晰地呈现中国新时期文学内在的特质。对缺憾的总结能够提供反思中国新时期文学的独特视角,更深刻地挖掘中国新时期作家文化心态和文化积淀的内在特质,更有针对性地思考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路径。
如同瑞士艺术史家H.沃尔夫林所提出的“没有姓名的艺术史”(4)参见[美]阿诺德·豪塞尔:《艺术史的哲学》,陈超南、刘天华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4页。,文学史的某个特定的时期也呈现出不以单个作家的艺术风格为准的总体性文学特征。因此,总结俄苏文学对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影响,也理应从两个维度出发,探究中国新时期文学发展历程的总体性特征的形成与俄苏文学的关系,以及每一个新时期当代作家的创作中所呈现的俄苏文学的影响。从这两个维度出发讨论影响产生的基础、过程和效果,是观照中国新时期文学第一个发展历程的独特研究视角。
20世纪80年代末,随着中国当代作家视野的进一步开阔,俄苏文学的影响逐渐减弱,进入90年代后,中国作家在文学的民族化与现代化的发展历程中逐渐摆脱了俄苏文学的影响。中俄文学各自按照自己的轨道继续发展。平行研究成为观照90年代以来当代中俄文学关系的有效方法。
自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随着中国当代作家视野的拓宽,欧美现代作家的创作成为中国当代作家关注的重点,而俄苏文学的影响在中国逐渐式微。因此,观照90年代以来近30年的中俄文学关系,平行研究的方法理应进入视野,跨出以往影响研究的模式。
以平行研究的立场审视近30年来的当代中俄文学关系,不难发现,由于此前中俄两国文学经历了大体相似的发展历程,在多个错位对应的发展阶段里呈现出一系列的相似现象,更由于相似的文化和历史语境提供了中俄两国作家相似的感受和思考的对象,使得90年代之后已经跨越了“影响/被影响”关系的中俄当代作家仍然产生了极为相似的精神困惑,面临着极为相近的共同问题。中俄当代文学因此而呈现出诸多的相似性。对这些相似性的分析,包括对相似性背后所隐含的原因的探究,是以平行研究的视角审视当今中俄文学关系的核心任务,亦是考察当今中国文学的独特视角。
其一,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俄两国文学都不约而同地受到了西方当代文化思潮的冲击。而随着当代西方文化思潮的强势涌入,中俄两国文坛都相继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其中,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力不可忽视,中俄两国文坛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都出现了一些后现代主义特征鲜明的作家,比如俄罗斯的马卡宁、彼特鲁舍芙斯卡娅、哈里托诺夫和索罗金,中国的格非、孙甘露、马原和苏童等。虽然在20世纪70年代初,苏联文学中就已经开始有了后现代主义文学的萌芽,维克多·叶罗菲耶夫、安德烈·比托夫等被学术界视为最早的后现代主义作家,但作为一个影响力颇大的文学思潮的亮相,仍然是苏联解体之后的90年代的文学现象。值得关注的是,后现代主义文学在中俄两国的发展都不是很顺利,都不约而同地遭到了本国文学界和批评界的质疑。这一相似的文学现象意味着,无论是在当代中国文坛还是俄罗斯文坛,文学传统与后现代主义文化观念之间的冲突都是异常激烈的。如何在后现代主义文化语境之下维系文学传统的审美标准,保持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的艺术生命力,是一个亟待正视的问题。对于中俄两国文学而言,来自西方的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如何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本土化和民族化,如何将后现代主义文学观念真正地融入到本国的文化传统之中,去除生硬的模仿痕迹,这是困扰着中俄两国文学批评界的共同问题。作为西方后工业社会的产物,后现代主义思潮传入中国和俄罗斯,必定会遭遇到不同的历史语境所产生的变异。并非后工业社会的中国和俄罗斯,对于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接受与排斥本身,就提供了解读中国及俄罗斯当代文坛的一个独特的视角。
其二,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俄两国文学都面临着全球化的挑战。在经济全球化浪潮的影响下,文化理念自然也发生了变化,对文化交流、民族文化的功能的认识有了很大的转变。在这个背景下,中俄两国的当代文学都不约而同地面临着极为相似的问题与挑战。如何在经济全球化的浪潮中坚守民族文学的传统,排除经济全球化所带来的文化商品化的威胁,在高度市场化的背景下,如何应对多媒体和网络文化的冲击,保持住纯文学的品位,维持纯文学的健康发展,开辟纯文学的出路,在高度信息化和大众娱乐化的时代里维系纯文学的生命力,在全球化的背景下继续追寻民族文化的传统审美价值,彰显民族文化的独特魅力,是摆在中俄两国作家面前的共同任务。由此,“文化寻根”现象的出现便不难理解了。中俄两国的当代作家中,以“文化寻根”的方式完成对文化传统的探寻与坚守,以此来应对全球化的威胁,这是一种常见的创作理念。以平行研究的视角关注这一共同的文学现象,通过对比研究发现中俄两国“寻根文学”的异同,不仅可以在对共同面临的文化生态环境中必然出现的文化心态、文化策略的对比过程中呈现出中俄两国作家各自的写作策略,亦可以透过这种平行比较研究,深化对中俄两国各自文化传统的认识,完成民族文化的自我体认。
其三,在全球化思潮的背景之下,作为对这种思潮的自觉的对抗,中俄两国文学中容易产生民族主义的文化心态。基于相近的历史语境,这种文化心态往往具有较为明显的相似性。譬如,在中国,从民族文化心态立场对鲁迅的国民性批判进行反思,认为鲁迅当年对国民性的批判带有主观片面性,是从西方传教士的有色眼镜对待中国传统文化,因此,鲁迅对中国文化劣根性的批判显露出“那些传教士们陈旧又高傲的面孔”(5)冯骥才:《鲁迅的功和“过”》,《收获》2000年第2期,第125页。,暗含着西方人的“殖民主义话语”。无独有偶,在当代俄罗斯文坛上,也存在类似的观点。譬如,当代俄罗斯著名文学批评家佐罗图斯基在2004年10月27日出版的《文学报》上发表了长文《请原谅,祖国》,对19世纪初的经典剧作《智慧的痛苦》进行了“新的”阐释。长期以来,人们将俄国19世纪剧作家格里鲍耶陀夫的剧作《智慧的痛苦》看作是一部表现19世纪初俄国愚昧落后现状的剧作。主人公恰茨基从法国归来,带来了先进的启蒙主义思想。但是,面对愚昧落后的俄罗斯,他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无法得到周围人的理解。他的痛苦正源于他的智慧。然而,佐罗图斯基则从另一个角度颠覆了长期以来人们的认识。他认为,从法国归来的青年人恰茨基恰恰缺乏对祖国文化之根的理解。他就是无根的浮萍,他从所谓更先进的法国启蒙主义立场出发的对祖国俄罗斯的批判,以西欧的文化立场来衡量祖国俄罗斯的文化,正说明了他的愚蠢与肤浅。剧作家正是为了嘲讽恰茨基的自以为是。佐罗图斯基的阐释完全解构了以往对这部剧作的理解。2007年,俄罗斯当代文学批评家邦达连科在为中国出版的《当代俄罗斯短篇小说选》所作的序言里,对西方文明的弊端和俄罗斯文化的独特性作了鲜明的对照,将19世纪俄国诗人丘特切夫的诗句“你无法用理智去丈量俄罗斯,你只能用俄罗斯信仰”作了“过度诠释”。当代俄罗斯文学批评界对19世纪崇尚西欧启蒙主义理性的西欧派知识分子立场的批判颇为盛行,指出那些所谓充满理性智慧之光的启蒙主义者对俄罗斯祖国的批判是没有根基的,他们并不理解祖国俄罗斯,并不理解俄罗斯祖国的历史传统与文化精神,对俄罗斯土地缺乏诚挚的情感,犹如断了根的浮萍。由此,他们对祖国俄罗斯的批判是以西欧人的视角和眼光看待祖国文化传统的结果,是以所谓更文明、更进步的西欧人的理念来丈量独一无二的俄罗斯文化传统。显而易见的是,这两种论述的逻辑思路是极为近似的,都是从维护民族文化尊严的立场出发做出的判断,其间体现出鲜明的坚守民族文化传统的决心。以平行研究的视角考量这种文化心态,理应透过对比研究,深入考察产生这种相似的文化保守主义心态的历史根源。中国与俄罗斯都有各自深厚的、自成一体的文化传统。同时,又各自在特定的历史阶段里遭遇过外部强势文化的强烈冲击(中国是在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初,而俄国则是在18世纪至19世纪中叶)。所以,这种经历更容易导致强烈的民族文化自尊心态的形成。透过平行研究,更应当理性地反思当代俄罗斯文坛上强烈的“俄罗斯情结”。以平行比较的方式观照当代俄罗斯文坛,提供了深入考量当代俄罗斯文学中浓厚的“俄罗斯情结”中所暗含的值得我们反思的问题的途径:如何在当代文学的发展中既坚持文化操守,维护文化传统,又冷静理性地与文化激进主义保持距离?如何理性地区分文化保守主义和狭隘的文化民族主义?在平行比较中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无疑是中国当代文学健康发展的保证,因为在中国当代文学走向世界的进程中,自觉地克服狭隘民族主义文化心态是至关重要的。
基于当代中俄两国文学各自平行发展的现状而设定的平行比较研究的视角,不仅是考量中俄两国当代文学各自发展特征的途径,更是发掘两国文学的共性现象背后深藏的共同的内在规律的途径。而以当代俄罗斯文学为参照,对这些共同的内在规律的考察,又不啻于从理论的高度对中国当代文学发展过程中所隐含的诸多内在问题的深度把脉,是审视中国当代文学自身艺术特质和发展规律的独特视角,在互相参照的比较研究中完成对中国当代文学自身的审视。
当代中俄文学关系比较研究的归旨在于通过比较研究发现中国当代文学发展过程的特点和规律,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提升提供理论参照。由此,无论是对新时期早期中俄文学关系的影响研究,还是90年代以来的平行比较,都应当将研究的视线集中在对差异性的发掘。通过相似的表面发掘中俄两国当代文学的种种差异,并寻找形成这种差异的内在原因,是审视中国当代文学之特质的独特路径。
以影响研究的视角审视新时期中苏文学关系,是为了更准确地认识新时期中国当代文学的走向和特质。卢卡契曾说过,“只有当一个国家的文学发展中需要一种外来的刺激,需要一种动力为它指出一条新路时,外国作家才能在那里真正有所作为”(6)《卢卡契论文学论文集》(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452—453页。。中国作家在接受俄苏文学的过程中,正是从自身所处的历史境遇出发去主动借镜俄苏文学资源的,这种立足于自身主动性的借鉴,必定会产生基于自身文化特质的变异与发展,从而形成差异性。“民族的文化传统和‘文化心理积淀’构成本民族在接受外来影响时的‘期待视野’”。(7)智量等:《俄国文学与中国》,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4页。这种“文化心理积淀”和“期待视野”,连同对当下具体历史语境的感悟,即是产生接受过程中的种种变异,形成相似中的差异性的内在原因。为此,通过影响研究,在分析中国新时期作家创作中的俄苏文学影响时,寻找出接受过程中所形成的差异性,在分析差异性形成的内在原因之基础上探究中国当代新时期作家的个性化写作特征,是此影响研究的重心所在。
中国新时期文学的早期阶段无疑深受苏联50年代“解冻文学”的影响。新时期文学产生的基础、历史语境和早期的艺术特征,无疑都与苏联50年代的“解冻文学”有着极大的相似性,“从文学思潮角度看,70年代末开始的中国新时期文学思潮,其气势、力度和持续的时间都足以与50年代中期开始的苏联‘解冻文学’思潮相媲美”。(8)倪蕊琴主编:《论中苏文学发展进程》,第11页。关于这一点,中国学术界早已有公论。(9)参阅陈建华:《20世纪中俄文学关系》;倪蕊琴主编:《论中苏文学发展进程》;汪介之:《选择与失落》,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等。然则,中国新时期文学的早期阶段与苏联的“解冻文学”的区别在哪里?形成这种区别的内在原因是什么?对此,中国学术界尚鲜有论述。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不啻于是对中国新时期文学的深度研究。苏联“解冻文学”是对前一阶段文学的反思,就此而言,似乎与中国新时期文学有相似之处。但是,中国新时期文学发端的历史语境究竟有什么特点,这并非通过相似性的比较就可以彰显出来的,而是需要透过相似性本身而深入到对差异性的考察。正是这种差异性里隐藏着需要我们挖掘的中国新时期文学起始阶段最根本的特点,它关乎到像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以及整个新时期早期“伤痕文学”兴起的内在原因,是中国新时期早期所处的特殊历史语境下中国作家对历史与时代的独特把握与思考。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班主任》、卢新华的短篇小说《伤痕》等新时期早期的作品与苏联“解冻”之初影响甚大的小说,譬如爱伦堡的中篇小说《解冻》究竟有什么思想内涵上的区别?这种区别说明了什么?这是关乎到对中国新时期文学发端的准确把握与认识的问题。中国新时期早期文学是“中国当代社会的直接产儿”(10)汪介之:《选择与失落》,第326页。“十七年”及其之后的中国当代文学固然与苏联文学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苏联文学对“十七年”文学的影响众所周知,之后苏联文学在中国所遭到的批判亦从另一个侧面彰显了这一影响),但是,“十七年”文学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开创,其在文学话语建构和民族意识表达方面与中国新时期文学之间的内在联系,中国当代作家的话语建构与中国民族文化思维定势之间的内在联系,又远非文学影响所能涵盖的,这需要研究者从差异性比较之角度深入探讨,精准地从差异性出发审视中国当代“十七年”文学的话语特质与新时期文学之间的内在关联。
“农村题材”小说在苏联及当代俄罗斯文学中成就斐然,“农村题材”作家是苏联及当代俄罗斯文学中一支异常活跃的创作团体。“农村题材”与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寻根文学”有诸多相似之处。然则,透过相似性追寻其中的差异性才是真正理解中国“寻根文学”艺术特质的关键。苏联及当代俄罗斯文学中的“农村题材”书写自有它的文学传统,与普希金、屠格涅夫和列夫·托尔斯泰等19世纪经典作家创作中的乡土意识,与俄罗斯作家所固有的“恋土情结”有内在的联系,更是自20世纪蒲宁、肖洛霍夫和索尔仁尼琴等作家所追求的农村散文的一种当代体现,其间的内在延续性非常明显,拉斯普京、阿斯塔菲耶夫和克鲁平等当代俄罗斯作家的乡村书写是镶嵌在俄罗斯文学传统中的,他们对农村散文题材的选择的出发点承继了他们的文学前辈的文学追求,承载着展示俄罗斯民族特质的艺术使命。而当代中国“寻根文学”的出现完全是另一种文化逻辑,中国当代文学中寻根派作家的文化焦虑有其自身的特点,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回应,是面对中国当代社会现代化过程中的精神焦虑。因此,在肯定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寻根派”与当代苏联及俄罗斯文学中的“乡村散文”之间存在着从形成的文化背景到审美追求方面存在着诸多相似性的同时,深入探究中国“寻根文学”与当代苏联及俄罗斯“农村散文”之间的差异性,是真正把握中国当代“寻根文学”本质特征的关键。韩少功、莫言和阿城等当代“寻根派”作家的焦虑不是拉斯普京、阿斯塔菲耶夫的焦虑。中俄两国作家共同的“乡愁意识”下,隐藏着的是不同的意义指向:中国“寻根派”作家更为关注的是完成对民族文化心理的探寻,力图寻找民族传统文化心理与当代社会思潮之间的连接点;而当代苏联及俄罗斯“农村散文”作家则是要完成对民族精神传统的书写,以此来对抗当代社会的精神堕落。此外,中国当代“寻根派”作家大多自觉地接受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包括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艺术表现手法的熏染,而苏联及当代俄罗斯的“农村散文”作家则大多延续了俄罗斯传统写实主义的叙事风格。这种艺术表现上的差异性与思想理念上的差异性有着内在的联系:中国当代“寻根派”作家是在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启迪下,以一种现代性的眼光回到对民族文化心态的审视,是对民族文化之韵的现代审视;而当代苏联及俄罗斯“农村散文”作家则是以对文学传统的坚守来完成对民族文化与民族精神特质的宣扬。透过对这些差异性的考量,方能更为准确地把握中国当代“寻根文学”的真正特点。
虽然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当代文学中出现了诸如马原、刘索拉等先锋派作家,恰如苏联上世纪“解冻文学”后期出现了以沃依诺维奇、布罗茨基等人为代表的现代主义文学作家一样,但是,在对传统文学叙事模式的反叛这一相似性背后,其实掩藏着深刻的差异性。这种差异性应当通过对中苏双方作家反思各自的文学叙事传统和对各自当下所处的具体历史语境的思考所具有的独特性而得到呈现。这种差异性研究自然是对平行比较研究的深化。譬如,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先锋派作家在文学话语的先锋性追求中所呈现的审美倾向与苏联当代文学的先锋派作家们有什么不同?这种不同形成的原因与各自的文学所固有的审美传统有什么联系?同理,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中国兴起的后现代主义思潮与当代俄罗斯文学中的后现代主义思潮在诸多艺术表达方式的相似性背后,有什么深刻的差异性?后现代主义文学在当代中国的发展过程中所遇到的种种困境究竟意味着什么?对这个问题的探究不啻于探寻当代中国文学的民族化与现代化之路径。
中俄双方的民族文化传统各自的特质决定了中俄双方的文化民族主义有着各自不同的文化心态。透过他们的焦虑,可以发掘不同的民族文化心态各自的精神特质,这是对民族文化心态最独特的审视视角。
当代中俄两国作家所面临的诸多极为相似的问题与困境,他们所表达出来的共同的焦虑,为平行比较研究提供了极为丰富的研究对象,而对这些共同性下的差异性研究,为深入把握中国当代文学自身的特质与问题提供了独特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