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臻
我的目光久久缠绵在这本书的护封上:棕黄色牛皮档案袋式护封,上面盖着邮戳,“‘筒取挂号’、‘库尔喀拉包裹’,‘你有一个来自岁月的邮包请查收’——《模糊》,著名作家田中禾长篇力作。追踪一部无名书稿,追寻一代人逝去的青春。花城出版社。寄件地址:库尔喀拉。”这极强的设计感吸引着我,我的手爱抚过许多新书封面,但都不曾像面前这本书如此牵动情绪。
解开档案袋铆扣上的白色线绳,取出书本,枯草色封面上显现着一爿残破的绿格稿纸,洇漶着岁月光阴,作者洒脱的字迹跃然纸上。书没有飘口,封面与书页平齐,书脊未封,锁线裸露,一沓一沓折页亮着白胶,呈露着似未干透的粗粝。放在书桌上,就是一厚沓码得齐整的散页,轻轻一翻就平铺展开了,没有翻阅新书时那种带给手指的轻微阻力。我不禁叹赏这简直像制作一封初恋情书那样精致用心。平时读一本新书,必先看序,从获取的信息中确定它的可读性;而这本书,它独具个性的设计给人以极强的代入感,它引动你的审美意兴,不知不觉间我已如《桃花源》中那个武陵人“缘溪而行,忘路之远近……欲穷其林”。无论当下阅读如何快捷,我还是喜欢青灯下打开一本纸质书来静心慢读。碎片化阅读如高速行驶,风景掠眼而过;而读一本好书就像登一座山,徒步而上,置身其中,饱览沟壑涧溪,荆蔓花丛,千种风情。
“在那遥远的地方/大漠边有座小城/红柳摇着粉色云霞/绿洲里透出白白的屋顶……”这是《模糊》的开头。“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乐天知命的民族,善于忘记是我们的天性。吃喝玩乐,今天多快活!及时行乐,是消解沉重历史的灵丹妙药……”这是《模糊》楔子里的话。读田中禾老师的书,总有一种感觉,他的书多是写给知识分子读的,他的文字跟人一样,富有诗性,习惯于反讽隐喻与幽默,宜慢慢品咂。
《模糊》是一部忧伤的书。作者以自己的二哥为原型,讲述了20世纪50年代一位热血学子响应政府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奔赴新疆支援边疆建设,在那个特殊年代,在荒凉的西域,主人公章明从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才俊最终沦落为荒漠上的一根枯草的人生历程。书分为上下两部,我(书中的张书青)收到一份邮包,打开一部无名手稿,开始了故事的叙述。上部述说了主人公章明在与几个女子的婚恋情感纠葛中所招致的劫难,历经劳骨苦心的改造,最后不知所踪。下部是我(书中的张书青)为了弄清二哥最后的轨迹,走进西域对无名书稿中的人与事进行追踪寻访,是故事中的故事。
“章明看见一片大水在前方浮漾,明亮的水浪贴着地皮,山影在水上浮动,雾气腾腾,无边无际,他激动地大叫‘瞧,那不是湖?’‘是太阳照的,沙漠上的蜃海。’章明瞪大眼睛盯着那湖水。车子向前开,水浪在天边浮动,水上飘着苇滩的影子,山的影子,跑到近处,还是一片沙漠……”“骏马踏过湍急的河流/雄鹰不怕暴雨狂风……”作家笔下,一个诗性的章明跃然纸上。章明读书、写诗吟诗、唱京戏、算盘好、英语好。他以诗性的纯真拥抱生活,其结果却在与几个女子的婚恋情感纠葛中被爱、被骗、被出卖、被误解、被背叛。章明因成立文学社犯错从省厅下放到基层库尔喀拉工作,同一办公室的宋丽英接受组织指示对他进行监督汇报,却渐渐对他产生了爱恋,终因嫉妒在爱恨交织中将他推进了深渊;纯情少女小陈因对他萌生爱恋而遭辱,投水自尽,宋丽英是小陈之死的推手。相亲相爱的结发妻子抵御不住权势诱惑与他突然翻脸,成为揭发迫害他的有力帮凶,将他送上了政治审查台。第二个妻子苗玉芳则是一个挺着大奶子十分物质性的女人,这个曾对章明一见钟情背着包袱从河南老家跑到新疆来找他的女人,使他在毫无心理准备下无奈地接纳了她,然而在铁冷的生活面前这个女人背叛了他。他绿挎包里的书和他的诗在戈壁滩上不过是一片干枯的草叶,苗玉芳对这个没有力气干活的男人已毫无兴趣,弃如敝屣。在穷途末路之时,章明发现这个女人对他竟是那样的重要。还有和他一起接受劳动改造的老同学关山,两个人已私密到体肤之亲,而这个老同学为了摆脱自身困境,竟对他设局构陷。人性在困窘强压下扭曲变形,人格分裂,自我内心充斥着尖锐的矛盾冲突。这是人性的挣扎。章明在拉车挖土方的强体力劳动中,饿其体肤,苦其心志,不停地写检查,向领导汇报。他的人生档案里填满了自己的检查和别人的揭发批判材料。章明天性率真善良,不会记仇不会报复,他总是腼腆地笑着。“把莫合烟说成‘模糊烟’章明觉得这个名字挺有意思。‘模糊人抽模糊烟嘛。’裁好的报纸摊开,撒上烟丝,卷出一个小喇叭,点着了叼在嘴角,脸上现出一种得意的神情。”“你怕我会贴姓耿的大字报?滚他妈的,好鞋不踏狗屎!”
“戈壁风很大,灰沙夹着铁锹的叮当声,卡车没有声响似的在乱石滩上蹦跳,车上的人往下跳,没有什么声音,像一群影子。”他们住地窑子住帐篷,在坚硬的戈壁上拓荒,改造思想,互相揭发彼此疑懼。在作家笔下,在荒凉冷硬的戈壁滩上,人性的挣扎尤为酷烈,最终只化为一片模糊的云烟。
书的下半部记述了我(书中的张书青)为寻觅章明(二哥张书铭)最后踪迹,走进西域,穿越沙漠戈壁踏访二哥曾经生活工作过的地方以及与他共过事的人,探问旧事;费尽周折寻找到了二哥两次婚变离异的妻子和后人。当他见到那个不愿意见他的挺着大奶子的二嫂时,这个已变成老太婆的女人“一直保持着愤懑的样子,不肯把态度放软,仿佛憋着满肚子积怨。”“我恨死张书铭了,他把我娘儿们害的!”我(张书青)把二哥当年捉奸的事深埋心底,只是说,“那些年你受苦了。”“对不起,我不应该贸然到这里来打扰你们。”其实这个二嫂此时此刻的内心难道没有悔愧吗?那种愤懑的样子所要掩饰的不正是良心的塌陷地带吗?我(张书青)一直寻访到了当年坑害过二哥的那个老同学,“在饭桌上,我站起来向赵老先生(关山)敬酒……我彬彬有礼地躬一下身子……满脸带笑‘谢谢你们一家对我的款待。’”此时此刻,各自的内心又在做着怎样的挣扎?我(张书青)踏遍大半个西域,二哥不知所踪。只听人说,有一年人们在沙漠里发现了一具男子干尸,旁边有一个装着书本的绿挎包。作者深情而怅惘地写道:“张书铭(章明)踏过了天山,越过了戈壁,不管他是否活着,他的灵魂都系在那条梦幻般的公路上,在塔里木盆地边缘的沙尘里,当他穿越塔克拉玛干时,他会化为气雾中的蜃景,在大漠上空显现。”作者又戚然写道:“人的一生像蚁虫爬过草叶,蚁虫死后,草叶零落腐烂,一切万劫不复,物和人都不会重现。”这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怅愁苦绪,是对二哥难以放下结在作者心头永远的痛。
田中禾老师以他充满隐喻的笔触不温不燥地为我们一笔一笔剖开人性,照见人间冷暖善恶,剖开悲剧因果,让人心自鉴而取舍,这就是文学的价值。“模糊,意味着对细节的忽略,意味着终极的无解。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中的人物才是真实的……”书中的人物无一不挣扎在善恶是非的因果之中。人的心灵终归是向善的,正因为如此,人才有了内心矛盾的冲突与挣扎,有了掩饰和自圆其说,掩饰本身隐含着内心深处的悔愧,也是反省意识的苏醒。人性的进化是以万年计的,人性在丛林法则中挣扎裂变,艰难地破解着魔咒。
读完全书,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全书没有怨恨,没有夙仇,有的是宽容包容向下兼容与原谅,“让尘归尘,土归土吧。”这是一位大作家的胸襟。其实往事从未模糊,《模糊》是一部厚厚的关于一个人一生的档案,它刻勒着清晰的时代年份,它是一部时代档案。我合上书,把书装进包封,慢慢缠上档案袋铆扣上的线绳,这书的命名与其包封书皮设计是多么富有理趣,它来自心灵的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