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英昕 李敏
摘 要:出版于1974年的美国后现代恐怖小说《魔女嘉莉》是斯蒂芬·金的成名作,小说主要讲述了拥有“心灵遥感”特异功能的16岁少女嘉莉在家庭与学校的双重压力下,演变为复仇“魔女”的过程。小说存在着明显的视觉化创作特征,好莱坞著名导演布莱恩·德·帕尔玛于1976年将《魔女嘉莉》搬上大银幕,实现了小说的视觉化实践,主要体现在故事情节的视觉化、人物形象的视觉化、叙事艺术的视觉化之上,对这些方面的探讨有助于人们对文学作品的视觉化转向有更深入的理解。
关键词:《魔女嘉莉》 恐怖小说 恐怖电影 斯蒂芬·金
美国后现代恐怖小说《魔女嘉莉》(也作《魔女卡丽》)出版于1974年,其作者斯蒂芬·金也因该小说的问世而正式步入了美国当代文坛,现今学界普遍认为该小说为斯蒂芬·金的成名作,并为其恐怖文学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正是《魔女嘉莉》的轰动效应,使得斯蒂芬·金一步步迈向“当代恐怖小说大师”的成功之路,并使恐怖文学创作进入了崭新的阶段——心理恐怖。心理恐怖将恐怖的核心要素从超自然的可怕事物转变为人们畸形的内心世界,即人们在现代社会的重压之下不断产生的心理异化,这种异化常表现为双重或多重的人格,并成为恐怖故事叙事的轴心。《魔女嘉莉》主要讲述了拥有“心灵遥感”特异功能的16岁少女嘉莉演变为复仇“魔女”的过程:一直被同学们孤立的嘉莉,早已被贴上了“另类”的标签。她平时过着学校和家里两点一线的生活,在思想上受着母亲严格的控制,内心极度孤独抑郁,从不与他人交往。而在毕业舞会上,情窦初开的嘉莉被恶意选为舞会皇后,在信以为真并上台领奖之时却又惨遭泼猪血。被激怒的灵魂驱使嘉莉使用超能力进行杀戮,制造了学校舞会的爆炸惨案和小镇上的火灾,使多人丧生,并最终导致了自我毁灭。
该小说由于明显的视觉化创作特征,曾先后几次被改编成电影,其中最为经典的是由好莱坞著名导演布莱恩·德·帕尔玛执导的1976年版的《魔女嘉莉》。电影一经上映,便引起了轰动和广泛关注,被誉为恐怖电影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经典之作,也被称作校园恐怖片或青少年恐怖片的开山之作。小说的成功促成了电影的诞生,电影的流行又反过来引起了学界对小说的研究。“二者的不同在于,小说的基本构成单位是文字,文字是用于沟通及交流的抽象符号;相对而言,构成电影的影像元素则更能够带给受众群体以直观感受。”a因此,小说的视觉化实践要依靠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叙事艺术等核心要素的视觉化过程得以实现,对这些方面的探讨有助于人们对文学作品的视觉化转向有更深入的理解。
一、故事情节的视觉化
从小说到电影,故事的情节要实现从文字到影像的转变,而大多数的电影改编都不会遵循完全尊重原著小说故事情节这一原则。这是因为文学作品和电影艺术对故事的传达方式是不同的,小说除了交代故事发生的基本要素之外,善用人物的心理描写、外部的环境描写、故事情节的曲折性展现等技巧来讲述故事;而电影本身具有极强的可视化效果,因此善用一系列的镜头语言来铺开故事情节的发展。为了带来更强的审美愉悦,电影不可避免地要对原著的情节进行适当的改编或重组。
比如,《魔女嘉莉》小说与电影对于嘉莉受邀参加舞会的情节有着不同的处理。在小说中,作者通过描写心理活动增强对人物刻画的可信性与生动性,对嘉莉被邀请参加舞会后内心的波动展现得比较细腻:嘉莉长期被母亲禁锢,缺乏最基本的生理常识,不知生理期和卫生巾为何物。卫生巾事件使嘉莉遭到同学的取笑,这种群体化的暴力导致她在与他人交往中有巨大的心理障碍。在受到暗恋对象汤米的邀请后,嘉莉虽表现出了“我知道你和谁在一起”“我不想被你们一直耍”“有些无助、有些恼怒、看上去像是快昏了过去”b,但面对汤米的再三邀请,她动摇了,她说她想去,但担心那会是一场噩梦。文字虽然不多,但也将一个少女渴望融入集体又对集体恐惧的复杂内心展现了出来。整个过程的展现将小说中的嘉莉定位为一个青春期少女的形象,感性之中突出理性的权衡,使读者阅读时容易感同身受。电影侧重运用镜头语言刻画人物,因而面对汤米的邀请,嘉莉以一系列动作表现出的更多的是惊吓而不是渴望,这是由一系列的空间位移传达的:教室——走廊——图书館——嘉莉家门前。嘉莉最终的勉强答应也是出于对母亲控制性教育的反抗。与原著小说相比,电影更突出的是嘉莉对母亲所代表的钳制力量的挣脱和超越,带有很强的感性色彩。正因如此,电影中,舞会之上的嘉莉与汤米有长达五分钟之久的旋转镜头及亲吻。这种表现看似是嘉莉成功地摆脱了母亲的影响,跨越了社会交际与性的恐惧,实际上是为后来嘉莉在舞会上的悲剧性结局埋下了伏笔。
再如,在对复仇与暴力展现的情节处理上,小说与电影也有着很大的不同。电影与小说相比,除了体现出原著小说的精髓外,作为导演的二度创作,自然会带有导演的风格。从大众传播学来看,电影的可视化效果更强,因而它的社会影响力也更明显。在小说中,舞会泼猪血事件之后,嘉莉没有马上运用超能力施暴,她惊恐、尴尬,本能地跑了出去,穿过草坪,趴在了旗杆下。此时的嘉莉还是一个受辱的少女形象,她的表现呈现出了人被社会孤立、疏离之后的恐惧。这时,嘉莉的人生跌倒了谷底。众人的嘲笑无形中变成一个诱因,使嘉莉类似于“成长小说”中的主人公。她内心当中潜在的自我意识觉醒的表现就是超能力的暴力性掌控了理性和情感,她运用“心灵遥感”制造了火灾与爆炸,将举行舞会的体育馆毁于一旦。整个过程让读者在阅读中真实可感,对于嘉莉这一形象投以更多的同情与怜悯,是典型的弱点导致悲剧的代表。电影的表达则与小说有很大不同,电影对猪血事件之后的嘉莉注重的不是合乎人性的描述,而是暴力镜头的实现。在这场戏中,摄影机镜头与嘉莉的眼睛实现了统一:电影以舞台为中心,以嘉莉凸出的眼睛为旋转的摄影机,将整个杀戮过程迅速、直观地呈现。与小说相比,电影这种媒体符号的传达更有暴力“涵化”的特点,“能给观看者以极强的对暴力的恐惧和对犯罪受害的认识”c。相对小说中注重人性的刻画和外部施暴,电影以舞台为中心的暴力展现视觉效果更强,短时间不带任何犹疑的暴力渲染出了强烈的血腥场面,与之前的灰姑娘式的浪漫场景形成鲜明对比,突显出了人物的绝望和悲剧的不可挽回。
二、人物形象的视觉化
无论在小说还是在电影中,人物都是主题之下的人物,即作者或导演对人物形象的塑造要达到强化其主题的目的。而由于受众不同,或是创作目的不同,原著小说与改编电影在主题传达上往往存在着明显或微妙的不同之处,这也就意味着人物形象的刻畫要随之发生变化。
(一)嘉莉的形象
嘉莉是一个青春期女孩的形象,带有很强的“灰姑娘”原型的特点:父亲缺席,“母亲”残酷而蛮横,渴望被救赎,有帮助她的人,舞会上改变命运,“白马王子”英俊多情。但小说中的嘉莉,带有很强的时代性色彩,“在很大程度上是最终被放逐的婴儿潮的代表”d。她软弱无力,逃避是她一贯的做法。长久以来,她逃避母亲,逃避同学和老师,逃避生活中的一切。在复仇之后,她回家寻求母亲的庇护,母亲却用刀子刺在了她的肩上。她用意念使母亲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而后继续逃避,逃离了家,最终在外面被苏珊发现时由于失血过多而亡。小说中的嘉莉形象是一个典型的灰姑娘形象的颠覆:亲生母亲变成了残忍的“代母”形象,即使是帮助她的人也是别有用心想要陷害她的人,王子更不是最终的救赎者,救赎这一主题在小说中被完全解构。电影则在小说基础上突出了救赎的主题和善良人性的内容。悲剧的发生源自人物的性格弱点和误会,并将重心放在了嘉莉走投无路之后的精神救赎。嘉莉在被母亲刺伤之后,意识到在这世上已再无栖身之所,于是,她利用超能力使屋内所有的刀子、剪刀等锐利物品都飞了起来,一齐刺向了母亲。母亲死亡时的形象就是变形了的耶稣受难的形象,这又紧扣了宗教救赎的主题。而嘉莉最后抱着母亲的尸体,用意念使房屋倒塌,用自我的毁灭实现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救赎。电影中反复出现的“火”这个意象,暗示出了导演想要表现的拯救、生命起源、重生的意图,从这一意义上讲,电影中的嘉莉带有很强的象征色彩。
(二)嘉莉母亲的形象
母亲本应是慈爱的代表,但是艺术作品中常有带着“恶”的象征的母亲,而这种“恶”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对传统母性的背叛,即在生命起源意义上被颠覆,并在父亲缺席的家庭中操控他人(特别是女儿)的命运。小说中的嘉莉母亲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原教旨主义信徒,她认为人生充满了罪孽,最大的罪孽为性,她视嘉莉的诞生为深重罪孽的到来。这无疑直接否定和放弃了“母亲”这一身份。嘉莉小时候曾用超能力招来“石头雨”,砸坏了房屋,母亲认为是嘉莉招来了魔鬼。当嘉莉已学会用超能力控制他人的行动时,母亲坚信这是魔鬼附着在了嘉莉的身上。最后,她想用刀子杀死嘉莉,彻底地消除嘉莉所代表的罪孽。她对宗教的狂热完全压抑了对女儿的母爱,带有强烈的原罪意识,并以变态扭曲的方式使其显现出来。这种形象表达出了在“婴儿潮”时代,家庭这一结构的恐怖之处。但是电影消解了原著小说中母亲形象的恐怖与扭曲,将一切不同于传统母性的行为解读为对女儿的爱,她是以爱的名义进行压抑和迫害:她禁锢嘉莉的思想,是为了保护嘉莉,不让其受到罪孽的影响;她不让嘉莉与男孩接触,是怕嘉莉像自己一样受到伤害;在将刀子刺进嘉莉身体里时,她也认为这是使嘉莉脱离魔鬼的控制并早日结束罪恶旅程的方式。“嘉莉——母亲”的对立表现出了“魔鬼——救世主”的反向意义,即表面上看,被“魔鬼”附体的嘉莉杀死了力图挽救她的“救世主”母亲,但实际上恰恰是嘉莉的这种毁灭与自我毁灭将母亲从多重恐惧中解脱出来。也正因为如此,被杀死之后的母亲的表情没有了之前常见的狰狞,反而多了一些宁静,这也是用死亡这种极端方式恢复母性的体现。
三、叙事艺术的视觉化
《魔女嘉莉》的小说与电影都属于虚构性的创作,在创作过程中,作者与导演采用不同的叙事艺术来达到对“可靠叙事”的追求,从而使人们对嘉莉从少女到魔女的转变真实可感,并且相信恐怖故事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此外,在故事的结尾之处,创作者也采用了不同的手法完结叙事并延伸叙事,以达到不同程度的恐怖效应,并点出了心理恐怖的实质是社会恐怖的创作主旨。
多角度叙事是斯蒂芬·金擅长的创作手法。在小说《魔女嘉莉》中,恐怖故事的叙事除了通过全知视角以及嘉莉的视角来进行之外,还有其他多角度的展现,比如对嘉莉引起的爆炸事件进行分析的学术报告、学生当事人对于亲身经历爆炸事件做出的回忆录、来自官方媒体对爆炸事件进行的新闻报道、爆炸事件联合调查组做出的调查报告等多个方面,这些多元的叙事角度无疑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感。小说的情节虽然是虚构的,但制造使读者身临其境之感却是小说家们一直所追求的创作效果。在嘉莉复仇之后,当地政府与学校专门成立了“嘉莉调查委员会”,提供了多份关于“心灵遥感”特异功能的报告。当天没有参加舞会和从舞会中逃生的学生代表讲述了各自的所见所感,新闻报道的引用更是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这些旁证与旁人的叙述弥合了叙事者与文本阅读者之间可能产生的阅读的不可靠性,同时也使读者中断所阅读的叙事链条,在紧张的情绪中暂时跳跃出来,以更理性的头脑分析这些灾难事故与嘉莉演变之间的内在联系。此外,小说也运用了回环式的叙事策略,结尾又出现了和小说开头部分非常相像的女孩经受月经初潮带来的巨大恐怖,这种近似于未完成的结尾无形中增加了小说的恐怖感。
如果说小说的叙事使人们真实地感受到了现实世界,而电影的叙事则使观众“完全地从现实世界中自由解脱出来”e,从而达到高于现实的艺术化创作效果。因此,区别于小说文本多角度的叙事,电影的叙事视角是典型的“摄影机——眼睛”叙事:一是电影镜头的全知叙事,观众跟随着电影镜头的推拉摇移实现对故事全景的把握;二是嘉莉的视角,观众通过嘉莉的眼睛,将自己不被家庭和社会所接纳的迷惘、恐惧一一呈现。这两种视角的结合,将电影中的集体暴力及其后果展现无遗。同时,电影按照时间顺序展开故事的讲述,将嘉莉从少女演变成魔女的过程以清晰、直观的风格展现在观众的面前,这个过程的演变必然是遵循着循序渐进的因果规律:从被同学取笑进而拒斥、在舞会中虚幻地被接纳、彻底被社会排斥在外,这种变化使得嘉莉由一个青春期的女孩、灰姑娘一般的舞会公主最终变成一个复仇的魔女。整个叙事的因果过程符合嘉莉也符合观影者的心理变化,将重压之下的人性裂变以可靠叙事的方式展现了出来。而电影的结尾则是以幸存的苏珊的噩梦结束:苏珊去嘉莉门前祭扫,从树立的“嘉莉永远受地狱之火的燃烧”的十字下面伸出了血淋淋的手臂牢牢抓住了苏珊,苏珊惊醒。这种梦境与现实之间的模糊放大了画面所带来的恐怖感。同时,这种开放式的结局也使得作品带有恐怖将无止境的梦魇之感。
总之,作为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小说注重文字塑造形象、刻画心理、营造氛围,而电影则带有更强的导演、演员肢体表演、镜头语言运用。因而从小说到电影,《魔女嘉莉》的视觉化实践在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叙事艺术的展现等方面都很成功,成为文学作品视觉化转向的经典。
a 明桂花:《从文学到电影——从〈肖申克的救赎〉与〈乱世佳人〉谈改编的艺术》,《当代电影》2015年第4期,第198页。
b 〔美〕斯蒂芬·金:《魔女卡丽》,管舒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82页。
c 〔美〕罗伯特·奥格尔斯:《大众传播学:影响研究范式》,关世杰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19页。
d 〔美〕戴维·斯卡尔:《魔鬼秀:恐怖电影的文化史》,吴杰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36页。
e 〔美〕理查德·豪厄尔斯:《视觉文化》,葛红兵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90页。
基金项目: 2020黑龙江省省属高等学校基本科研业务费科研项目“美国后现代恐怖小说的视觉化特征研究”(项目编号:2020-KYYWF-0384)
作 者: 刘英昕,硕士,哈尔滨师范大学公共英语教研部副教授,研究方向:美国文学、比较文学;李敏,硕士,黑龙江外国语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比较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