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物质即文化”的理论建构与运行逻辑

2022-02-02 13:33:44张同德
关键词:物质文化研究

张同德, 葛 璇

(东华理工大学,江西 抚州 344000)

物质文化是人类精神活动的贮藏地。人们借助无声的物传达出内心的思想,构建起丰富的精神世界。物记录着人们的生活轨迹,在与人的互动中获得意义,并书写着自己的生命传记,最终成为后来者的一种文化记忆,一种社会文化积淀过程中的认知化石。结构主义和符号学把物看作是类似于语言的符号系统,看作是一个意指体系,具有“能指”和“所指”的言说功能。然而,语言具有任意性的属性,现实中物的能指与其所指的文化含义或许关联度并不高,因此重构物的文化意义,破解物的文化密码和记忆法则是结构主义人类学家所面临的重大挑战。走进人们生活世界的物,因其自身被生产性和被使用性的特质,建构起了物质文化研究的两端,一端是生产领域中体现出的一种现代性,一端是消费领域中呈现出的一种审美符号化,其间糅合了马克思商品拜物教批判理论、结构主义符号学、社会文化心理分析、认知人类学等诸多用以言说社会意义、人际交往和自我同一性的社会话语,也由此淬炼了一个具有连续体理论性质的核心术语——“物质即文化”。

物满足了人们的生活需求,给人带来身心愉悦。人们从开始掌控物、操纵物、玩弄物到现在越来越迷恋物、屈从于物并为物所控,不仅是物对人的包围,更是物的意念对人的包围,手机控、游戏控、零食控,比比皆是。毫无生气的物以喧宾夺主的方式宣扬着其在人的世界中的地位。物已不再是简简单单为人所用的工具,而是能够体现出某种社会关系、反映出趣味差异并通过其自身的叙事和表演在人的社会里发挥出其文化功效。物的差异性、情境性、多面性由此建构起了人和物的复杂的生活世界,物因人而获得价值和意义,人因物而确立审美趣味和身份定位。

然而,这并不是说人们可以轻松自在地走进物的世界。德国哲学家施太格缪勒在其专著《当代哲学主流》中这样写道:“未来世代的人们有一天会问:‘20世纪的失误是什么呢?’对这个问题他们会回答说:‘在20世纪,一方面唯物主义哲学(它把物质说成是唯一真正的实在)不仅在世界上许多国家成为现行官方世界观的组成部分,而且即使在西方哲学中,譬如在所谓身—心讨论的范围内,也常常处于支配地位。但是另一方面,恰恰是这个物质概念始终是使这个世纪科学感到最困难,最难解决和最难理解的概念。’”[1]536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物质即文化”的研究,既应有对物的存在方式的研究,也应有物所营造的人的存在方式的研究。更为重要的是,由于物在人们获取知识、形成信仰等认知过程中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因而在人类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关于物的以下研究同样有着深厚的研究潜能:一是人类不断参与物质文化的演进过程而促使物质文化对人类心智发展产生多大程度上的变化;二是物质文化与人认知的社会属性之间协同运作相互成就的思考视角。石器时代的弓箭在周朝由最初的狩猎工具演变为“承担着周朝社会等级身份和伦理道德等诸多内容”的礼仪规范,进而嬗变为“周文化的道德外形”“一种外在的社会政治功能”,就是很好的例证[2]。

1 物质认知学

从英语词源学上来看,自14世纪中期以来,“物质”是经院哲学和神学中的一个术语,主要是相对于形式/仪式而言的,指涉任何有形的、真实存在的物,用物的实体来体现出宗教的一种仪式感和存在感,通过物质的东西实现从肉体到精神上的升华,“精神是形式在神学上的特殊表现”[3]291。随着技术的突飞猛进、时代的斗转星移和社会的日新月异,宗教神学受到了严重的冲击,因物而衍生的宗教神学逐渐走下了圣坛,物质与神学的联姻走向了终结,并最终站在了神的对立面,与“世俗的”、人工制品的物产生了关联,成为批判神学观的有力武器。

从哲学概念来看,西方哲学中物质概念有两层含义:一是相对于精神而言的哲学概念,用来说明世界的本原是不依赖于我们的感觉而存在的客观实在;二是相对于人而言的,不涉及本体论意义却能够展现风土人情、社会规约、生活方式、历史积淀等文化意义上的物质实体。中国哲学中,物质概念有形而上与形而下之分,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道器一体,体用不二,物统事理,理在事中。在哲学视域中,中西方对“物”的概念的阐释路径迥异。李武装等认为,西方哲学对物的诠释主要限定在认识论场域,而中国哲学则主要立足于生存论视域,并由此推论出,“西方言‘物’,重在物质世界自身的改变,所以科技文化比较发达;中国言‘物’……为了成就人,所以人伦道德文化积淀颇丰”[4]。这个论断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却值得商榷。海德格尔主张从存在者之存在的角度去思考存在本身。在海德格尔那里,物意味着“聚集”——从聚集意义上去思考“物”,物物化世界,在物化中,物聚集并统一于天、地、神、人为一体,每一物使这四元进入世界纯然一元的居留者中,物带来了四者在它们的遥远之中的相互亲近,亲近在带来亲近中活动,作为物的物化[5]154-161。海德格尔的物质观表明,物不仅在人的外部世界形成富有压迫性的物质环境,而且在与人的亲近活动中潜移默化地渗透于人的内心空间。另外,虽然西方思维中存在抽离式分析的倾向,但中国哲学中却有着良好的辩证分析的传统,强调中和位育、合二而一的综合思维,正因为如此,中国哲学在认识论场域中对物的阐发并不匮乏,科技文化在历史上也并不逊色,在此不必展开论述。

在看待“物”与“人”的关系上,西方思维在“个性化的”人与“商品化的”物的概念之间,存在着一种神话般的二分法,从而建构了一种僵化的、狭隘的物—人对立的二元思维[6]。笛卡尔认为,“物质”首先是思想的对立物,它本身就是独立的、与精神有绝对差别的实体。随着近代力学的发展,哲学家霍布斯提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物质实体构成的,“物质实体既独立于人,也独立于神,乃至最终取代了神,而又冷漠了人”[7]36。机械论的物质观把物看作是人的对立面,看作是外在于人的存在。马克思主义物质观批判了这种脱离人的社会实践、脱离人的感性活动的机械论的物质观,在哲学层面上高度重视人的实践的重要性,强调在实践基础上实现人和自然界的统一、主体和客体的统一。

20世纪90年代以来,更多的西方学者意识到了物我关系渐次疏离所带来的潜在风险,重新反思了物质作为文化的蕴涵,认为“物不仅是由其物质属性来界定的,而且是由其所处的关系网络中诸多社会话语的叙事和逻辑来界定的”“物存在于关系的网络中”“在社会关系的体系中被赋予以目的和意义”[8]91-92。然而,这种物质观依然遵循的是西方传统物我空间的二元辩证法,始终徘徊于“物之粗”和“物之精”的两个层面,难以达到“不期精粗”物我调解的第三空间。而中国的传统文化思想,尤其是道家思想,首先着眼于对“物”“我”两个空间起到双向调解作用,并且具有第三空间性质的居间性环节,构成了一种庄子式的我、物以及“与物为春”之物我调解的“三元辩证法”[9]235-238。值得反思的是,物能够给人们带来身体上的满足感,迎合人们的审美趣味,在歧视性对比中获得社会荣誉和掌控天下的从容气度,结果自是难以抵御人的物化的风险;后工业时代的网络信息技术和生物技术日渐瓦解了物与人之间的界限,物越来越具有了使用者友好型的特性,越来越深入地嵌入到人性世界中,物日渐成为人的第二性,走向了物的人化。如今,人工智能这个信息生物技术的集大成者,不断改变着人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生存方式,颠覆了人们对物已有的认识,形成了新的文化伦理观,为“物质即文化”的研究提供了富有多样性和挑战性的文化课题。

从社会中的物场域来看,工业革命以来人们对“物”的理解出现了分层。其一,物质文化的早期研究主要是针对非洲和欧洲国家的古老文明的物而展开。早期对这类具有他者性的文物研究,“虽然展示了人类进化的不同阶段和文化发展的不同模式”,但这类研究,尤其是在博物馆时代,“抽离了物所在的原初文化和空间背景而展现出物的空旷感和孤立感”“隐式地将价值的等级排序与其他文化的文物联系在一起”,使得“非西方文明的文化表现客观化、层级化、边缘化”“含蓄地传达出西方文化的优越性”,因而越来越受到质疑[10]19-21。其二,“物质”又指产生于一定社会的人工制品。“我们生活在物的时代……我们根据它们的节奏和不断替代的现实而生活着……物既非动物也非植物,但是它给人一种大量繁衍于热带丛林的感觉……它是人类活动的产物。制约它的不是自然生态规律,而是交换价值规律。”[11]2由此,“物质即文化”的研究也就走进了物的商品文化批评和消费文化批评两大理论视域。

“物质即文化”研究之“物”,见仁见智,表述不一,如“事物(things)”“物(objects)”“文物/人工制品(artefacts)”“货物(goods)”“商品(commodities)”以及“行动元(actants)”等。事实上,这些术语都有其自身特定的使用语境,承载着特定的文化意义,因而也就具有不同的诠释视域和理论解读,同时也反映出了不同的研究路径和视角,总体上呈现出了三个研究转向:一是从“人的视角”看待他者文化转向从“物的视角”回视、反观物的社会文化功能;二是从物的生产性研究视角转向物的消费性研究视角;三是从物的外在性、功能性、结构性的所指研究转向物作为嵌入者、行动元、文化建构者的能指研究。信息技术、生化技术的异军突起在很大程度上颠覆了工业时代建立起来的人们对现代性的物的认知。物的寓身性、嵌入性以及对人身体的亲和性将物与人的亲密关系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物的回归研究、技术研究和身体研究突显了物在科学技术哲学、伦理学、生存哲学以及现象学的新转向[12], 折射出了物在人们“获得精神自由与性灵解放”“对理想生存环境与诗意栖居之所的追求与向往”过程中的角色转型[13]。

2 “物质即文化”研究的理论建构

人们对物的研究并不在于物本身的用途,而在于人们在对物的文化意义的研究过程中通过对物的祛魅与返魅,来处理和认识物与人之间的关系,以更好地认识自我、理解社会结构、实现人文宇宙之化成。

2.1 物与人之间总体关系的时代演变

从历时性来看,物质作为文化的研究经历了博物馆时代、工业时代、后工业时代这样一个历程。其间,物历经部落文化、商品文化直至虚拟网络文化和生化文化。物与人之间的关系视角也不断发生着转变。殖民扩张时期,殖民者怀着先进文明“现代性”的优越心态,远距离地俯视着来自被征服的他者文明中的物。资本主义商品社会中,商品隐约地表达了工人阶级被剥削、被异化、被疏离的过程;在消费领域中,高高在上的物在人的近距离仰视过程中促成了人的物化和现代生活病态心理的形成,人们的消费需求完全脱离了他们的真实需要,“我所占有的和我所消费的即是我的生存”[14]27最终麻痹了人们的批判意识和审美能力,人们无法从中厘清人与物之间关系的意义。进入后工业时代,借助日新月异的电子信息技术和生物化学技术,人们的社会生存空间日渐具有了文学的特征,即想象性、虚构性和创造性。人在物和技术互构的虚拟世界中建构网络身份、维系社会关系、构筑社会生活。技术不断地筹划着人的消费欲望的同时,也“为人们提供了在不违背世俗礼仪的情况下营造自我满足感的机会……为人们提供了新的道德伦理观和生活技巧”[15]。技术也使人对自身生物性特征的认识愈发深刻。随着认识的深入,人因自身的身体性局限产生的焦虑感也就愈加强烈。而物恰好在技术的辅助下不断地成为人的延伸,人可以像改造机器一样随心所欲地改造着自身,物在技术的推波助澜下不断磨蚀着人的主体性的优先地位,心脏起搏器、假肢、硅胶可以不受排斥地被植入人的身体并掌控着人的生命和活力。在与人的相互平视和对视中,物的嵌入性特征不断彰显,物越来越深入地被卷入人性的世界,物与人的分野愈发模糊,日渐具有了互为主体间性的特征。不同时代,物与人之间总体上呈现出来的关系,如图1所示。

图1 不同时代物与人之间的总体关系示意图

总体来看,在技术的强力介入下,物的物质性发生了深刻变化。人们对物的概念以及对物—人关系的理解也不断出现更迭。殖民主义扩张时期的物质观表现为非西方文明的“原始文物”,机器大工业时代的物质观又表现为具有现代性概念的机械化产物,“乃至于和机器没有关系的物已经几乎不再是‘物’,而是自然、有机等之类的概念”,但是物的这种现代性特质却使“人类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稳定时空感、失去了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恒常关系”[16]。进入21世纪,信息产业技术的蓬勃发展加速了人与物、物与物之间的信息交换。物联网的发展改变了以往人们沟通协调的并行发展模式,人们居住的第一空间和工作的第二空间不断成为网络购物休闲的第三空间生产的场所。信息、能量、物质构成了当今人类社会赖以生存和发展不可或缺的重要条件。互联网、通信、射频识别等新技术的快速发展,促成了人与人、人与机器、人与物以及物与物之间的直接沟通。作为互联网的延伸,物联网实现了对物的监控和操纵同步化,拉近了物与物之间的距离,加强了物与人之间的紧密联系,人们的生活愈发智能化。固态的物的物质性转向了液态的、虚拟的、想象的、情感的信息数据。人们的生活生存方式受到了彻底颠覆,物质世界的非物质形式(想象共同体)成为人们的生活常态。然而,人们在享用科技带来的巨大红利的同时,也经受着技术进步的狂欢所带来的社会病症。正如社会批判理论(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所指出的那样,人们对技术的膜拜最终导致社会关系有机品质的丧失。人们已经看不到物在生活中的意义了,在网络信息搭建的即时空间里,人与人之间的有机关系荡然无存。

2.2 “物质即文化”研究的理论路径

人们通常认为,“物质”和“文化”是根本相对的两个概念。然而,物质文化研究却恰恰认为物质之物性是文化研究的一个整体维度,是理解社会存在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的维度。从物质的维度去研究文化,跟从语言(语言人类学)、社会关系(社会人类学)、时间(考古学)、空间(地理学)、表征(文艺学)以及生产、交换和消费(经济学)的维度去进行文化研究同等重要[17]1。当代“物质即文化”的研究已突出地表现出了交叉学科的研究方法和跨学科的研究视角。

自19世纪人类学诞生以来至20世纪20年代,伴随着西方国家的殖民扩张,在世界范围内抢救“原始”文化成为人类学家的重大使命。其理论假设在于,既然原始的土著人及其信仰体系难以保留,至少他们使用过的物质残留可以保留下来供后世进行研究,以了解人类社会进化、扩散和文化互渗。这一时期,以弗朗茨·博厄斯和他的学生为代表的北美学派研究贡献最大,也被称作物的研究的博物馆时代。

当代物质文化研究领域的学术贡献,从历时性研究来看,遵循了从商品生产领域向消费研究领域的研究转向,反映出了语言学转向和文化转向的两大趋势。从共时性研究来看,主要体现在物在社会关系运作中所呈现出来的审美趣味、身份区分和文化意义建构方式等方面的研究。然而,遗憾的是,与西方社会哲学和人文学科研究盛况相比,“物质即文化”的学术研究在当代中国却出现了冷场甚至是缺场的局面。笔者明晰了当代物质文化研究路径的基本构成,如图2所示。

图2 物的研究路径框架图

只要谈起物,或者从物的角度去思考社会,马克思商品拜物教批判理论始终是绕不开的理论基石。马克思从来不会绕开人去谈论物。在他看来,物即商品,是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出发点。他总能透过商品本身看到其背后体现出来的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通过对生产商品劳动二重性的分析,马克思指出商品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一方面体现了资本主义劳动的剥削关系……另一方面也在被剥削阶层内部产生了虚假意识”“商品作为凝结了一般人类劳动的物,是双重异化的产物”[10]40。卢卡奇继承并发展了马克思关于商品的物质文化观,指出商品具有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功能,商品化的过程就是人的物化过程,是激进的社会改革所面对的主要文化障碍。同样,资本主义的消费模式受到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法兰克福学派的猛烈抨击。商品文化的大众批评主要有两种批评模式:一是以加尔布雷斯为代表的因关注公众利益而作出的对商品文化和消费社会的道德伦理批评;二是以舒马赫的佛教经济学为代表的环保主义批评。

20世纪60年代,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兴起,“物质即文化”的研究在社会人类学领域实现了“符号学转向”,人们对物的研究开始遵循“有利于思考”的原则。结构主义人类学认为,物的文化意义及其行为产生于人的认知系统。正是人的认知结构才衍生出了社会关系的结构。人类依据我者与他者之间的区分来看待社会关系。礼物交换、联姻交换等都是我者与他者之间的交际形式。物以叙事、符码和象征等多种呈现方式为文化研究者提供了一种多维度、多视角文化分析的方法论和概念工具。阅读列维-斯特劳斯、罗兰·巴尔特、鲍德里亚、赫布迪奇等学者的著作可以很好地理解结构主义方法的一些原则和理论基础。

物的消费过程就是对物的分类、选择和辨别的过程。在对商品消费的研究中,具有涂尔干学派研究传统的社会学家跟马克思商品拜物教批判理论研究者存在严重分歧。涂尔干学派认为,人类科学的关键问题是如何进行文化分类,分类构筑了一个等级系统,构成了社会群居形式的基础,对人、物、事进行分类的系统与一种集体意识联系在一起,并与其他社会认可的分类相参照而获得意义,“在私人观念之上,还存在着一个类型观念的世界,他必须依据这种观念来塑造自己的观念”[18]438。莫斯对原始社会礼物交换的研究进一步论证了物的分类所具有的道德权重,“物具有情感价值和物质价值;事实上,在有些情况下,人们对物的价值观念完全是感性的”[19]63,礼物交换是带有强制义务的,是有目的计划的,是怀有利己主义的,是充满生气且富有人性的。玛丽·道格拉斯和巴伦·伊舍伍德首次直接将涂尔干的思想运用到了当代消费领域。他们认为,“消费的基本功能是它生成意义的能力。……商品有利于我们思考,可以把它们看作提升人类创新能力的非语言媒介”[20]41-42,消费品有助于人们划分社会范畴、维持社会关系,并带有情感意义。消费本身是建构自我、社会和文化的真实途径。丹尼尔·米勒也认为,物的消费的本质就是消费者参与改造物的性质和意义的过程,“人们有必要把消费理解为一个社会的、文化的和道德的工程”[21]17,消费购物既参与了人们生活习惯的养成,也参与了文化意义建构的过程。

人们对物作出的美的评判表现出了人们审美趣味和社会地位的差异。与康德哲学认为无功利性审美判断力相反的是,布尔迪厄提出了物的阶级趣味模式:人们的趣味选择取决于他们的教养水平、受教育程度和社会学习参与度。齐美尔和凡勃伦建构了精英—大众趣味的仿效模式,而布鲁默则认为时尚和趣味是集体形成的。在高度商品化的文化中,仅对物的占有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可以建构人的身份。物在建构我们的社会身份和个人身份过程中举足轻重,它能够给人们带来多种心理投射意义,是有效社会表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3 “物质即文化”的深层次运行逻辑

把物作为一种文化来研究,其背后必定要遵循一定的运行逻辑,同时也必定会有一种内在的驱动力或深层关切来推动这一研究的开展。

首先,物的符号结构性。这一逻辑主要事关物的组织、分类和秩序问题。物,应各得其所。“万物之神圣所在,皆因各居其位。若废其位,纵然只是一时之想,则宇宙完整秩序亦废。故,神圣之物因居其派定之位而利守宇宙之秩序。”[22]10物的结构主义研究所要遵循的重要逻辑就是要重视物的符号秩序。如果一物的符号秩序在其特定的文化话语领域中受到了破坏或违反,那么此物就违背了其所在的主流文化话语,打乱了符号的连贯性和物所在的自然秩序,由此而获得了一种非主流的、不融洽的文化力,这便是一种亚文化的符码。在赫布迪奇看来,不同类型的亚文化群类似于列维-斯特劳斯提出的“修补匠”的观点,它们通过不断革新物的语境化来改变着物的文化意义。

分类就是区分,具有意识形态的性质,是阶级、地位和声望的象征标记。模仿或仿效(凡勃伦术语)是社会阶层化理论探讨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一般而言,社会模仿是由时尚驱动的。鲍德里亚从研究物本身展开了消费社会学研究,指出物的消费过程是参与文化符号体系建构的过程。根据消费所处的地位,消费可以视作一个具有交换、差异和意指功能的系统。而布尔迪厄的文化资本论还表明,消费实践中存在着一个审美维度,这一维度足以说明消费实践与一种生活方式密切相连,绝不仅仅是一种个人身份或地位的象征。分类关涉物的道德权重、审美、时尚、亚文化等诸多确定物的价值的评价因素。物的符号结构性表明,一物总是在与他物所形成的差异中获得意义。因此,物质作为文化,应该将之看作是更宽泛的物符号系统的一部分。列维-斯特劳斯的《图腾制度》、鲍德里亚的《物体系》和《消费社会》、罗兰·巴尔特的《流行体系》是这一研究范式的经典著述。

其次,物的增殖性。人类对自身生存的焦虑不断驱使着人们去攫取物、占有物,而物的工具性给人带来的快感又不断刺激着人们去生产物、创造物,社会生产方式的变革使得物的增殖性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化。物的无限制的大量增殖造就了物质丰裕的惊人景观,同时也呈现出了一系列的表征问题:在生活实践中,原初的带有宗教仪式的拜物教在商品不断增殖的过程中被彻底地渗透进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在审美情趣上,庞大的商品堆积产生了一种失调的、困惑的、错位的、断裂的审美意识,人把自己置身于物的丰裕当中,貌似有一种麻木的充足感,实则展现出来的是人内心的匮乏感;在道德秩序上,物的丰盛景观并没有带来“仓廪实而知礼节”的效果。相反,由于人们难以抗拒物化过程日渐渗透于其灵魂的生活方式,盲目的、耽于享受的、充满欲望的、消费需求驱动的物的增殖所构建的日常生活模式,只是给人们带来无尽的空虚感和厌烦感。在被电子设备裹挟的赛博格空间里,快捷便利的沟通方式加强了人们的理性诉求却疏远了人们的情感诉求。

物的增殖离不开技术的深度渗透。“技术根植于最深层的精神寄托和我们想象的深渊之中。它既是我们所信仰的又是我们所背弃的,既是我们心中的上帝又是我们心中的魔鬼,既为人景仰又受人诅咒。”[23]179技术,作为文化秩序的一部分,作为意义的寄宿地,既是神圣的又是世俗的,在给人类带来了希望的同时,又让人心生畏惧。互联网技术促进了信息的互联互通,实现了“人在做,网在看,云在算”,优化了人的生活方式。然而,技术在辅助人们有效地从事社会活动的同时也给人们带来了诸多心理投射意义。技术不断地影响着生活在世界中的人的意义世界的建构,以至形成了一个无意义的无聊世界。技术物加剧了被悬置于网格空间里的人的孤独感,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沟通始终隔着一块屏幕而戾气日重,虚拟世界成为孤独群体恣意宣泄情绪的狂欢场所。

最后,物的活态性。物的活态性是相对于物的空间性、在场性、流通性以及与人的交互性而言的。在一定的语境之下,人似乎可以具有物的属性,而物也可以如人一般行事。在现代商品经济中,不仅工人异化于他们生产的商品,即使就是商品本身也存在异化。商品生产时所处的文化环境与商品使用者的文化环境可以完全不同。人们正是在物的居间调解下进行文化交流的:内嵌于异域之物的设计功能、设计美感、材料技术、生产工艺等文化要素在使用者手里得到了释放。物在变换流转的不同语境中经受了一个“商品化—去商品化—再商品化”的历程。物也正是在时空变迁的流通过程中不断产生再语境化的社会生命意义。在这一不断转换的历程中,物因被注入了形式各异的人的情感诉求、心理投射、趣味区分而获得了生命意义上的性别、命名、履历和价值,并在与人交互、日渐人化的过程中历经了一种“活态化—去活态化—再活态化”的文化生命。因此,物的活态性就在于物的生命意义是物的所有者主体的某种自我呈现方式,是衔接人类交往关系的纽带,是关乎某种集体情感和道德内涵。由此,物质作为文化的研究,离不开对物质的交换方式的研究,突出表现为商品交易过程中的商品—货币交换(或物物交换)和礼物馈赠往来间产生的关系交换。即使在精于算计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礼物馈赠这种关系交换也始终或隐或显地贯穿于商品经济中,并在不同的价值体系穿行过程中实现了物的身份转变和社会道德秩序的养成。“交易交换与关系交换是互补的,并在一定条件下相互促进。在理想的状态下,一个特定的关系既能带来交易收益,又能带来关系收益。在获得经济资本的情况下增加了社会资本。”[24]79对于尤为注重人情关系往来的社会,物的礼物馈赠在维系社会团结、动员社会力量、维护社会整体性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及其潜在危害,依然是亟须向纵深研究的重大课题。

4 结语

尽管对物的研究学派林立、主义迭出,其中不乏笔大如椽之作,但不论是批判物的阶级性和剥削性还是强调物的意义性,不论是强调文化内嵌式语言交际系统下物与符号之间的关联性还是强调物的意义生成能力,以及在物的社会关系研究过程中对不同语境下主客体关系的思量,无不存在着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一种关切,蕴含着对充满人性的人类美好生活的向往,憧憬着作为自由人的中和位育。

物与人之间的交互关系问题说到底还是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关系问题。物的自主性十分有限。物是人类文化的表征,把物质作为文化去探究其实是另一种对人性和人心的关注方式,其问题就在于,我们借“物”来做什么?我们应该怎样与物相处?虽然物与我们的社会生活息息相关,但我们应该明白,物质作为文化勾连起的人类社会生活,既不是物所具有的物质诱惑的结果,也不是人类消费选择的结果。物质作为文化研究的核心逻辑,在于它可以为我们提供一种理解生活世界的一种途径。“物不是为了便于行事,而是为了增进了解,领悟事物之间存在的关系”[25]81。因此,人与物的相处,“物尽其用”让位于“与物为春”或许是上策,物物而不物于物。无论是对物的批判还是对物的颂扬,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人内心充满了对物的期待:物应给人们带来生活的希望,指引人们追求一种求真、向善、尚美的人类社会生活,最终实现人的解放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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