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迟晚年思想的虚无倾向探析
——从徐迟最后岁月的一页日记谈起

2022-02-02 06:03
东吴学术 2022年2期
关键词:徐迟虚无主义出版社

李 铮

1996年12月12日深夜,病中的82岁老作家徐迟坠楼逝世。悲剧传来,文坛震惊,国内外陆续刊出一些文章,对他的死因做了种种推断。其中一个重要的方向,指向了徐迟的思维方式和精神状态,认为他的自杀与精神崩溃相关。

这种推测确有一定道理。中国现代文学馆所藏的徐迟日记,留下了诸多徐迟晚年思想的真实记录。下列文字约写于1996年11月间,是徐迟晚年岁月的最后一页日记:

我不希望这是我生命的最后篇页,如果咳嗽,最终还是最后的篇页,那也好嘛!我快死去了,死于高血压,血流过血管产生血压,便会产生流动的力量。力太强可以冲破堤防,力太小就流不动。昨天天未明服了一粒“拜心痛”药丸,十二小时后又服了一丸,夜间又服了一丸,三丸下去才把力压到正常位置上(今晨是134/71 P-91)。

要做的事很多,自己完全不能做,只能成为人家的累赘(为这两字想了好半天),只是建还是愉快地承担这个累赘的。

过不了今冬了,自己穿衣都困难,一个人的愉快生活,失去了愉快。电脑关上,我的生命就无存在理由,未写完的东西从此完了。武汉医院无暖气,人都是冻死的,我得和朋友们告别了。①慕津锋:《徐迟最后岁月的一页日记》,《传记文学》2020年第1期。

徐迟在这段日记中流露出生命最后阶段的绝望心态。严重的高血压、支气管炎让徐迟痛不欲生,一个人几乎已无法生活,只能等待死亡到来。但尤为值得注意是,这段文字在病痛之外,还流露出更多复杂情绪:“要做的事情很多,自己完全不能做”,“只能成为人家的累赘”。同时,徐迟还尤为强调,“电脑关上,我的生命就无存在理由”,“我得和朋友们告别了”。此时的徐迟,决然地认为自己已是“累赘”,没有了存在的理由,极为明显地表现出一种对价值否定与质疑的虚无倾向。

一、徐迟晚年的虚无倾向

作为一位在新时期之初笔耕不辍,为科学春天热情歌颂的作家,徐迟在1980年代后期开始,却出人意料地一反常态,不断流露出否定一切价值的虚无主义倾向。所谓虚无主义,按照尼采(Nietzsche,F.)的看法,它是站在现代社会门口的“最神秘的客人”,也应该是“最可怕的客人”。刘森林认为,“虚无主义是现代性的精神本质”①刘森林、邓先珍选编:《虚无主义:本质与发生》,邓先珍、高海青、徐瑜霞等译,第1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它是一种伴随着现代性扩展而涌起的思潮。这种观念突出体现为一种价值体系的紊乱,表现为对人类生命意义和价值的否定。尼采在《权力意志》中认为,虚无主义乃是一种常态:“没有目标。没有对‘为何之故?’的回答。虚无主义意味着什么呢?——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②尼采《:权力意志》,孙周兴译,第400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克罗斯比(Donald A.Crosby)同样认为,虚无主义的概念序列虽然庞杂,但可以主要理解为生存论虚无主义,“即一种否定人类生命意义和价值的哲学观念”③唐纳德·A.克罗斯比:《荒诞的幽灵——现代虚无主义的根源与批判》,张红军译,第3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简言之,虚无主义是价值体系崩塌的结果,它最明显的特征,是令人消极看待一切意义与价值,否认世界存在可理解的真相及最本质价值。

从徐迟晚年大量的日记、笔记、信件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明显的虚无倾向。这种倾向首先体现在徐迟对自身的追求和自身价值的态度上。晚年的徐迟一反常态,不断否认了自身的追求,消解曾认的价值。在新时期之初,徐迟蓬勃的创作热忱,为现代化歌唱的使命意识令人惊叹。然而,这种热情却在后来不断消退。在1996年6月与郁风的通信中,他说:“我也走不动路了,所以哪里也不想去。……我的时间不多了,还能写多少字呢?世界观改变了,许多东西不想写了,没有多少话是值得写的。”④周明、向前主编:《难忘徐迟》,第83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曾经的徐迟,将科学写作与传播视作自身的重要使命。然而,晚年的他却心灰意冷,陷入了自我的否定中。

晚年的徐迟还被一种严重的无方向感和无根感侵袭。他在悲观中否认了人生和世界的意义,在1993年6月29日的日记里,他这样记述:“我来到了我生命的最后几页上。面前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我已经到了孤立无援的旷野上,一切支持我的力量都不见了。悬崖没有勒马,我正在向一个深渊下坠。我是一个自由落体,谁也不能拉住我了。”⑤慕津锋:《徐迟最后岁月的一页日记》,《传记文学》2020年第1期。这种倾向也体现在他对科学的认识中。他曾经充满希望地将科学视作认识、改变世界的有力工具。然而,在不断走近科学的过程中,徐迟的态度亦开始转向消极“高能粒子的研究,得到了电子毫无规律可循的结果,电子的一切,都是偶然的。因之世界也是偶然的,亦无规律可循。你找规律,找到很多,你寻求知识,也得到很多,没有用处。”⑥徐迟:《网思想的小鱼》,第343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徐迟晚年对物理学关注颇多。1980年代以来先后写出《来自高能粒子和广漠宇宙的信息》《谈夸克》两文,专门介绍高能物理的研究成果。作为一个“门外汉”,他不顾年龄与身体,投入了大量精力阅读、学习。然而,理论物理所面对的自然世界,与徐迟对科学的技术化想象相去甚远。徐迟耗尽了自己的精力,却发现用力越猛,却越南辕北辙,越远离期望。最后,他只好失望地表示:“要说的话很多,属于废话的居多。潜心深思,可说些什么呢?”①周明、向前主编:《难忘徐迟》,第101、87、83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

徐迟的虚无倾向还体现在他对自身价值的认识上。晚年的徐迟,同样出人意料地不断在日记中否认自己。在徐迟留下的最后一页日记中,他明确否认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以“累赘”二字定义自己。这种消极态度并非一时冲动。早在1991年的一篇文章中,徐迟也已流露出了同样的态度。当时的徐迟已经认为,当某一天他失去了价值,他的存在就是无意义的,自行消失就是最好的归宿:“近来我在考虑,登一个记,受一些技术训练,许能通过考试,及格了,登上一架航天飞机,作太空的遨游,飞到极远处,然后不再回来,免得成为人间的发臭的垃圾障碍物。”②范泉主编:《文化老人话人生》,第206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

在否定自身的同时,徐迟对未来世界的态度同样也反映了这种倾向。晚年的徐迟陷入了对未来世界的悲观认识中。他忧虑经济危机、气候变暖、海面上升,恐惧不受限制的核武器引发末日战争,毁灭人类。

笔者曾在徐迟日记本中发现数张专门保存的剪报。其中一张1986年6月19日的剪报,题为《海平面上升 农田沙漠化——美科学家谈气温上升将带来的后果》。徐迟不仅专门将这则新闻裁下保存,还用笔专门在其中勾描了许多词句,“美国国家航空和航天局的教授詹姆斯·汉森和巴伯特·沃森现在都加入了悲观主义者的队伍”,在今后的十五年内地球气温“将上升到在过去的十万年里地球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高度”,“所有地区的农田都会变成沙漠”③1987年徐迟日记,藏于中国现代文学馆,未刊。。郁风的回忆同样印证了徐迟的这种悲观态度:“他忧虑人类将有一场浩劫,一场灾难,北京将成沙漠,上海变成海上;忧虑通货膨胀,物价飞涨……他说常做噩梦,仿佛他被抛在一块荒原上。”④周明、向前主编:《难忘徐迟》,第101、87、83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

徐迟不仅忧心气候变化,还担心日益膨胀的核武器会毁灭人类。“我觉得现在是在人生转变的关键时刻。新的历史即将展现。完全不能想象的场景将突如其来。我甚至用了“大难临头,浩劫自天而降”的预言式的语言。好像核战不可避免……以后还要你们四出救灾,当我们这世界的大部分已化为灰烬。你们从B市出发,来到世界的废墟上来收拾残局,打扫和清楚了核尘,大地又重新光明。”⑤周明、向前主编:《难忘徐迟》,第101、87、83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

这种末世降临的悲观态度并非是徐迟一时心血来潮。徐迟逝世后,洪洋在病房小桌抽屉里找到一张纸片。这张名为《病中随记(二)》的纸片,同样反映了徐迟有如《旧约·创世记》中洪水神话一般的人类末世情结。“我非未来学者,但好思考未来……人类将有一场浩劫,成亿的人会被淘汰,以产生新的人间,我属于被淘汰者。”⑥洪洋:《徐迟的第二次青春》,第274页,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这些林林总总的消极情绪,是晚年徐迟思想中虚无倾向的直接体现。晚年的徐迟质疑自己曾追求的信念与价值,否定了自身存在的意义,怀着一种宗教般的末世情结,对人类和世界的未来悲观失望。与徐迟过从甚密的老友郁风,曾明确地指出过徐迟晚年的这种倾向:“然而他已经感到老年的恐惧,衰弱的威胁;更致命的是信念的毁灭,对自己、对世界的否定。”⑦周明、向前主编:《难忘徐迟》,第101、87、83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亦如徐鲁所感受到的那样:“他(晚年徐迟)的精神世界中笼罩着一种世纪末的劫难与幻灭的阴影。”⑧徐鲁:《徐迟:猜想与幻灭》,第5页,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

这种日积月累的情绪如随形之影,在徐迟思想中长久地徘徊着,他也因此无法找寻到任何动力与自己衰弱的肉体相抗衡。“他是清醒地、决然地,不想再与自己衰老的身体、反反复复的病痛以及这个给他带来了沉重的幻灭感的世纪末相纠缠了。”⑨徐鲁:《徐迟:猜想与幻灭》,第10页,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最终,在强烈的幻灭感中,在一切意义消失的虚空中,他决然地逃离了肉体的束缚。

二、价值的危机:被抽空的精神支点

徐迟晚年为何一反之前的积极心态,滋生出强烈的虚无情绪?在笔者看来,这种变化和时代的变迁密切相关,与他自身价值体系的动摇与崩塌直接相连。

在新时期之初的社会思想氛围中,徐迟建构起了一套以“四个现代化”为目标,以科学为内容,以启蒙为核心的价值体系。然而,随着启蒙的衰退,徐迟的价值体系与现实之间逐渐产生了始料不及的错位。这种错位带来的冲击,不仅消解了他追求的价值,更侵蚀了他价值体系的核心基点。晚年的徐迟蓦然回首,发现他的立足之基已坍圮如一片荒原。一股强烈的空虚之感,便难以避免地如潮水般猛然卷来。

徐迟的价值体系建构在“科学的春天”中。在时代的火热氛围中,徐迟的价值指向清晰且明确——发挥知识分子的启蒙作用,掌握并宣传科学意识形态,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贡献力量。正如他在文联全委扩大会上的发言:“我们只要紧密团结,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积极因素,我们一定能实现敬爱的周总理为我们提出的“四个现代化”的宏伟目标。我们,从事意识形态工作的文学家艺术家,也一定能够反映出建设我们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宏图伟略来,为我们新时期的总任务,贡献出我们的力量。”①徐迟:《文艺和现代化》,第3页,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以此为核心出发点,徐迟有着明确而清晰的价值实现路径——他将掌握、推广科学作为自己具体行动的两个重要方面。

然而,随着时代发展,这套以科学启蒙为核心的价值体系,开始出现危机。

徐迟对科学与现代化之间的关系有着美好想象。然而,在致力于学习、掌握科学的过程中,他渐渐迷失在了科学的海洋中,失却了通往“现代化”的路标。他关注物理高能粒子,希望以此把握科学前沿,为“四个现代化”服务。然而,他耗费了大量的时间,最终仍旧是一知半解,不知何用。他对光子波粒二象性的理解,对双缝干涉实验的迷茫,与理想中的科学大相径庭:“总之,没有规律可循,你总归弄不懂的。……世上已无规律,这是言明在先的。”②徐迟:《网思想的小鱼》,第344、313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

在具体实践的过程中,徐迟的这种想象显然有些过于理想化。现代科学体系的发展延伸,体现出愈加专业、精深的特征,其与人们日常所处的经验世界之间,隔着越来越繁复的认知链条。徐迟越往前沿靠近,向深处延伸,便越陷入了科学知识的无边汪洋。他所关注的理论物理领域,并不能像他预想的那样,在现实经验世界中直接产生实际效用。更为致命的是,在浩如烟海的知识世界中,徐迟已难以找到它们与现代化意识形态之间的连接点。事实上,他越往深处学习,便无形中越拉远了科学与意识形态之间的衔接链条,陷入了抽象理论的包围之中。这最终导致了两者之间的断裂,破灭了徐迟对自身的美好想象。也正是因为如此,晚年的徐迟才会逐渐远离了当初的写作范式,沉浸在抽象的时空之中,大量思考了一系列常人看来极为费解的问题:“徐迟把主要精力转到了对人类产生、人类与自然关系等等一系列神秘费解问题的思考上,他的朋友们常常说,他的思路真怪,写一些怪文章。”③周明、向前主编:《难忘徐迟》,第378、376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李辉也明确指出了徐迟的这种趋向:“(1996年初)他正在撰写一系列关于宇宙、自然与人类的文章,他沉溺在抽象的时空之中。”④周明、向前主编:《难忘徐迟》,第378、376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显然,这早已超越了在经验世界进行科学普及的“界线”,进入了一个思索所谓哲学“终极问题”的认识论范畴之中。

同时,徐迟的科学书写也问题重重。他花费大量精力,热情地将科学与文学结合,以科技文学的作品形式带给大众。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他惊讶地发现这种写作却陷入了无人问津的尴尬地位:“关于电子计算机,我已写了好几篇,《大海之中一滴水》写华中电网局如何应用电子计算机的小型机管理河南、湖北、湖南、江西四个省的电力和这四个省的供电,效果并不够好。去年我写了一篇《神机妙算小型机》……效果稍微好些。最近又写了《攻主战场者谓主力军》,……发表之后,一片沉默。⑤徐迟:《网思想的小鱼》,第344、313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

这种情况令徐迟大为不解,在他看来,科学的学习和普及正是时代的头等大事。然而,残酷的事实却给徐迟浇了一盆冷水。“从70年代后期,到80年代,直到今天,我是一直在期待有更多的文学家和写作者来读一点科学、科技方面的著作,来写一写科学家、写一写科学的。文学和科学应该有所结合。而事实上,我这番话语,愿意听的人是很少的。我很奇怪,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拥抱信息时代和高科技时代,本是件火烧眉毛的事儿,可为什么似乎都不那么着急呢?即使偶尔有人报道了一下这方面的内容,却又总如空谷之音,响应者寥寥呢?我有时不免觉得万分孤独。自己所做的努力,所写的科技方面的文章也吃力不讨好。”①徐迟:《科学家需要更多的知音——报告文学集〈成功启示录〉序》,《博览群书》1997年第2期。

自《哥德巴赫猜想》起始,徐迟将科学书写作为自身的重要使命。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他的写作却逐渐陷入了既不叫好,也不叫座的尴尬局面。“1978年《哥德巴赫猜想》出版时,虽有一部分标明是‘非卖品’,却也发行了百万册之多。然而到九十年代《来自高能粒子的信息》出版时,却只有寥寥数千册的印数了。徐迟为此百般焦虑。”②徐鲁:《徐迟:猜想与幻灭》,第84页,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量通俗刊物却火爆热销。两相对比,徐迟更觉失落:“那时他主编过的严肃文学杂志《长江文艺》滞销,订数一再下降、下降,只剩不到一万份;而同在武汉的通俗刊物《今古传奇》却发行一百万、两百万甚至两百万份以上。两者悬殊如此之大,他想不通。”③张守仁:《揭开诗人徐迟跳楼之谜》,《星火》2017第1期。

这些变化的时代原因,在今日已显得不言自明。然而,对彼时处于巨变之中的徐迟来说,这一始料未及的状况令他无比困惑:“拥抱信息时代和高科技时代,本是件火烧眉毛的事儿,可为什么都不那么着急呢?”然而,残酷的现实却似乎在宣告,徐迟在科技书写方面的努力,确如泥牛入海,难有音讯。他也因此自觉无比失落,觉得自身“吃力不讨好”,而且“万分孤独”。这一切对徐迟来说无疑又是沉重的一击。

时代巨变之下启蒙的衰落与消解,直接导致了徐迟价值体系的危机。时代曾赋予了知识分子启蒙的自觉意识和中心地位,徐迟的价值追求也因此与启蒙同声相应,牢牢绑定。然而,社会运行逻辑的巨大转变,引发了价值体系的多元裂变,启蒙逐渐丧失了最初的神圣地位。此时,知识分子历经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心理挫折,他们曾经被赋予的神圣光环,在时代变化中烟消云散。这个一直以精英自诩的群体不仅再次被政治权力边缘化,同时也被无所不在的经济权力边缘化。知识分子成了社会当中无所依傍的、自由漂浮者,迷茫、失落就成了那个时期精英群体的集体焦虑。④阎秋霞:《“ 重返八十年代”与知识分子的精神焦虑》,《文艺争鸣》2010年第7期。

三、启蒙的“悖反”:深藏的虚无之根

在笔者看来,徐迟的虚无情绪与他的启蒙意识密切相关。启蒙意识赋予了他新时期之初的认识路径、思考方式。然而,这些认知装置随着时代的演进由正而返,给徐迟带来了始料未及的负面影响。

徐迟曾在1970年代末强烈建议党中央、宣传部以“运动”的形式开展全国性的读书大竞赛活动,“使人人都知道读书是光荣的,不读书是莫大的耻辱”。⑤徐迟:《徐迟文集》第六卷,第486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这是徐迟“秩序化”认识的突出体现。在他看来,科学文化素质的提升,要通过计划进行确认,知识的传播、接纳,需要在理性的规划下进行。不仅传播的内容、形式需要计划,预计取得的效果也会在理性预判的秩序之内。所以,徐迟会乐观地认为,读书竞赛可在21年内“消灭科盲文盲”,能确保全国人民在世纪末“共登智慧高峰”。1978年7月30日,徐迟给晓雪的信中明确表示:“近年来主张全国开展一个学习多方面知识的蓬蓬勃勃的大运动,感于我们全都知识太贫乏了。21年内消灭科盲文盲,全国共登智慧高峰,以为如何?”⑥周明、向前主编《:难忘徐迟》,第183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

徐迟之所以会显得志在必得,潜在的原因显然是他对理想秩序有极大的期望与信任。似乎只要秩序成形,一切就会按照预想的逻辑,自然而然地产出预估结果。

这套推演逻辑来源于徐迟潜意识中一种依托于客观秩序的思维方式。然而,当社会的发展不能按照所谓的“秩序”推进,那么以外在逻辑来规划自身行动的知识分子,又该如何自处呢?显然,如果将主观与客观世界统于一套“秩序”,那么客观世界的失序,必然会波及主观的精神状态。所以,当时代已不再按照启蒙设定的秩序运转,徐迟的精神世界必然会同样陷入“空转”:“我变成了一艘舵机失灵的小船,飘荡在一个时空连续区内里,不知所终了。”①徐鲁:《徐迟:猜想与幻灭》,第68、69、83页,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

这套预设“秩序”的背后是启蒙理性的充分张扬。理性暗示了人类对客观世界控制的可能性。也正因于此,徐迟才会以乐观的情绪,积极参与到现代化实现的进程中。他满怀希望地认为,未来会按照理性划定的道路,稳定有序地向前发展。然而,这种看法显然不符合实际。在哈耶克(F.A.Hayek)看来,“幼稚的头脑只能把秩序理解成有意安排的产物”②③ F.A.哈耶克:《致命的自负》,冯克利等译,第86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社会的发展,显然不会亦步亦趋地按照人类理性的设定前进。所有对此的过分自信,是一种“致命的自负”。哈耶克尖锐地指出:“经济学一项奇妙的任务就是向人们证明,对于他们自以为能够加以设计的事情,其实他们所知甚少。”③F.A.哈耶克:《致命的自负》,冯克利等译,第86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因此,当徐迟怀抱着理想走入现实时,对启蒙理性神话般的想象,必然会遇到危机。而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晚年的徐迟在回顾自身时曾这样哀叹:“我还清楚地想起,并清楚地看到我自己在那种依稀的蒙昧时代的得意洋洋的,磅礴浩荡的情绪。多么大的一个幻梦啊!随着是多么悲哀的一个幻灭。”④徐鲁:《徐迟:猜想与幻灭》,第68、69、83页,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

1980年代的特殊环境,令启蒙思想与“四个现代化”目标紧密结合在了“科学”这一绾结点上。徐迟曾这样急切地宣告:“ ‘四个现代化’好比是一场生死搏斗,落后就要挨打!”⑤徐迟:《徐迟文集》第六卷,第477、627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这样急迫的氛围,影响了徐迟对科学的认知。

以“四个现代化”为目标,徐迟的科学启蒙观念,带有着强烈的目的和功利性。他对科学的认识,也因此有着明显的工具化、技术化倾向。徐迟认为现代化的关键,是科学技术的广泛应用,是对物质世界的改变,他曾这样说道:“ ‘四化’的根本是科学,科学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⑥徐迟:《徐迟文集》第六卷,第477、627页,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在那个历史阶段,对物质世界的改变最直观,也最迫切。因此,科学被不假思索地认为是提升生产力的“关键工具”。

于是,为了广泛传播,科学被舍弃了复杂的内容,“裁剪”成了能被纳入意识形态,批量传播的“材料”,“压缩”“具体化”为可以通过文字复制与传播的“知识”。因此,徐迟对于科学的认识和理解,更多凸显了“知识化”——将科学视作异于人存在的客观“知识”,而非一种内化于思维领域的认知、思考方式。这种对科学的“知识化”认识,导致了求知的危机。当科学仅是“知识”而非“方式”,便会带来求知边界无限扩展,必然使人将掌握无穷无尽的知识当作学习的重点。这一过程,则必然会越过人类认知能力的边界,陷入庄子所说的“以有涯随无涯,殆己”的陷阱中难以自拔。

此外,对科学工具化的理解,还会导致一种“万能化”的想象。科学理性极大推进了人们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但这种“工具化”的无限拓展,极易令人对科学抱有超出实际的期望,陷入一种“科学霸权”之中。徐迟曾满怀信心地说:“人所幻想到的什么,科学是都可以给人去做到的。”⑦徐迟:《网思想的小鱼》,第346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他也曾认真地对徐鲁表示:“别的可能都是假的,都可以不写的,而唯有科技,唯有高科技的东西才是真的,才是非写不可的。”⑧徐鲁:《徐迟:猜想与幻灭》,第68、69、83页,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

在启蒙理性给予的乐观情绪中,科学成为徐迟精神世界中代表完美的抽象想象。这种想象在不加察觉的情况下,强化了徐迟认知中的完美主义倾向——仿佛现实的经验世界也应当与科学世界一样,遵循一种理性所塑造的完美秩序。

冯亦代1996年的回忆,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徐迟的这种认知倾向,“今年初我们见面时,也谈到我们的来日无多,而要完成的工作却纷至沓来,有难以招架的感觉,他这种心情特别浓重,我就只能劝他不要心焦,能做多少做多少,就凭我们的良知,不必强求,地球上少了我们一个人,地球照样转动,他插嘴问我:“那么你的工作又有何人作继?”我回答说:“不能想得那么多了。”他说:“能吗?”我说:“只能如此。”他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轻轻地笑了一下,但笑得极不自然,我们就换了话题。”①周明、向前主编:《难忘徐迟》,第27、84、196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此时的徐迟,难以像冯亦代一样坦然接受“来日无多”的现实,不愿意接受工作不能完成的事实。他这时的“浓重”心情,显然是源于他内心对“完美”的一种深层期待。

除此之外,这种认知倾向还体现在徐迟的求知领域中,“一切都是偶然的。因为电子是“自由粒子”,它规定了不可知论。宇宙观(as a whole)是不可知的。若说,已经知道很多了,那么有什么用?还是一点也不知道。知道的一点点是那么可怜。”②周明、向前主编:《难忘徐迟》,第27、84、196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显然,无论是忧虑未完成的事业,还是叹息不能获得关于世界的确定而可理解的知识,这都暗示出徐迟把“完美”作为了一种理想的假设。

这种完美主义的认知想象与徐迟诗人般的浪漫性格结合,几乎必然会令他陷入难以自拔的认知危机当中。③唐纳德·A.克罗斯比:《荒诞的幽灵——现代虚无主义的根源与批判》,张红军译,第193、448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M.B.特尔伯格(M.B. ter Borg)曾指出虚无主义与完美主义的求知冲动之间的关系:“对尼采而言,虚无主义源于对柏拉图式、基督教式真理难以抑制的深究。尚未建立起来的真理能让人坚持不懈的探究其结果,而这源于对真理的渴望。”④刘森林、邓先珍选编:《虚无主义:本质与发生》,邓先珍、高海青、徐瑜霞等译,第321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而正如章含之所言:“我觉得徐迟对任何事都太执着,太动情,太冲动,包括他研究这些奥妙的高能物理都如此。他是带着激情写的那些宇宙间的奥秘的。而他的那种冲动容易把自己带进一种情感的死角,进得去却出不来!”⑤周明、向前主编:《难忘徐迟》,第27、84、196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克罗斯比(Donald A.Crosby)对这种普遍存在的“完美”倾向则批评道:“我们应当根据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经验到的普通标准来判断这个世界,而非依据所谓完美无缺的另一个世界的非凡标准来判断这个世界。”

徐迟认知层面的“完美”倾向,无疑将自己带入了一个永远无法解脱的“完美”陷阱中。“完美”的魅影,仿若塞壬的歌声,在认知层面令徐迟难以挣脱。亦如斯坦利·罗森(Stanley Rosen)所言,过分痛苦地追求完美,无疑令人震惊又极其可笑地类似于乌托邦主义。⑥唐纳德·A.克罗斯比:《荒诞的幽灵——现代虚无主义的根源与批判》,张红军译,第193、448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面对一个虚无的影子而奋不顾身,这必然会加速耗尽自身所有精神能量,最终飘摇在一切意义消散的虚无之中。

余 论

徐迟晚年的悲剧,有家庭关系的影响,也有衰老的身体带来的苦痛与折磨。但是,对于充满诗人般浪漫气质的徐迟来说,精神的虚无应当是最为致命的原因之一。

徐迟的虚无倾向,不是所谓“蒙昧”的产物,而恰恰是充分运用启蒙所赋予的理性思考的结果,是理性在逻辑推演中走向瓶颈带来的一种认知状态。这种虚无深扎在他的认知与学习结构之中,与他新时期以来的科学启蒙心态密切相关。作为一位人文学科的知识分子,他在新时期执着地追寻科学的脚步。然而,在这一过程中,积极的启蒙心态在时代的跌宕中撕裂、震荡,以至于悖反,进而引发了徐迟精神世界中的根本性危机。

徐迟的经历展现了启蒙理性在知识分子身上发展、演变的过程。而我们应当如何在变动时代中对待启蒙的遗产,如何在技术时代挥动文学之笔。徐迟的探索,应当给予我们更多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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