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颖 朱丽田[东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 211198]
“291画廊”于20世纪初期展出了许多欧洲前卫艺术作品中的原始绘画、原始雕塑和陶艺,这些作品强调返璞归真,注重“表达性、直率性、单纯性”。美国艺术史家哥德瓦特(Robert Goldwater)在其专著《现代艺术的原始主义》中将20世纪艺术中兴起的原始元素划分为四类:浪漫原始主义、情感原始主义、理性原始主义和潜意识原始主义,并提到现代艺术家对原始主义的兴趣最早可以追溯到如高更(Paul Gauguin)、卢梭(Henri Rousseau)和毕加索(Pablo Picasso)等人的身上。他们摒弃了传统的创作手法,推崇“原始人用丰富的想象力来联结现实与想象的世界”。作为艺术的狂热者和阿尔弗雷德·斯蒂格里茨(Alfred Stieglitz)创办的“291画廊”社交圈中的一员,玛丽安·摩尔(Marianne Moore) 或许也深受这些视觉艺术的影响。她的文字充满了对自然最原始、最纯真的回应,严谨准确又不失活力,情感理性真实又不乏共情力,诗作行间无不流露出她对原始艺术的独特理解和巧妙融合。
在美国费城罗森巴克博物馆尚存的关于摩尔的文档中,可见许多如含有波斯地毯的明信片和波斯绘画展览的剪贴纸,这些剪贴纸均来自摩尔所收集的关于1913年纽约“军械库展览”(The Armory Show)的资料中。在那次展览中,少部分欧洲艺术家独树一帜的作品为后来美国本土艺术家探索创新的艺术形式展开了铺垫。此次参展的300多位艺术家中,野兽派创始人法国画家马蒂斯(Henri Matisse)对传统画艺标准的怪乎偏离、大胆鲜艳的画板色彩颇具冲击力,作品中频现的波斯花瓶和大洋洲白贝壳等元素将抽象艺术与具象生活巧妙地融合起来。原始波斯元素的身影在摩尔的诗歌中也出现了长达五十多年的时间,从《婚姻》()中的波斯细密画、《人民的环境》()中的波斯天鹅绒,再到《一头章鱼》()里的瓷釉和《提普的老虎》()里的翡翠地毯,诗作行间无不散发着原始的异域魅力。
哥德瓦特在其著作中将野兽派归为浪漫原始主义一类,源于野兽派在画板上展现了一个散发着简单真实的意蕴、充满童真的仙境。他们不被表面色彩的细微差别所束缚,不因追求画作巧夺天工的精细而小心翼翼,“与画板协同一体的即时效果”则是创作的真谛。卢梭便是这样一位善于营造原始艺术中简单纯真、对生物充满敬畏的想象世界的画家,他的画作以丛林画和肖像风景最为闻名。肖像风景的画作将人物或动物作为前景、树林或丛林为背景,尽管一些批评家们认为此种风格缺少层次和角度,但不得不说卢梭打造了一个人类和野生动物互相映衬、和谐自然的梦境。在后来惠勒(Monroe Wheeler)任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出版责任人期间,他便经常会给摩尔邮寄包括此类现代原始艺术展品在内的博物馆出版物,这些艺术浏览在摩尔的诗歌创作手法和理念上存在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在《西克莫》()一诗中,摩尔通过对生物多样性的罗列和人称视角的转换,表达了她对人类、自然生物和原始文化纯真质朴的赞美以及整体统一的深层生态学诉求:
配得上伊玛米,
那波斯人—紧附着一支更硬的茎干的
是一件干燥的小
东西,来自草地,
呈一片皱叶剪秋罗状,
害羞得有形
仿佛要说:“我就在那里
像一只田鼠在凡尔赛宫。”
一幅人与自然和谐相融的画面映入读者眼帘——伊朗细密画家伊玛米在溪水环绕的梧桐树下挥动着取材于大自然的树枝茎干画笔,令人不禁浮想联翩:他或许在创作一幅传统的波斯细密画,或许是在用画笔保留住眼前的田园美景——在一片机械金属的天空背景下,“白化长颈鹿”“岩羚羊”“蝴蝶”“汉普郡猪”齐聚,大自然生命的灵动跃然纸上。表面上画家成为了诗歌里的“前景”与自然背景双层分隔,但随着诗歌从全篇刚开始的第一人称 “我”,扩展到第二小节对象更为丰富的“我们”,最后又借画家之口将“我”比喻成一只在凡尔赛宫的田鼠,独特的视角转换既体现了生物有机体的相互融合,又传达出社会有机体内部人类审美实践和原始文化的交流。摩尔用丰富多样的意象描绘出质朴却不平实的异域浪漫,她渴望贴近自然、回归自然,而不是在现代先进和奢华的人类中心世界里乱了方向。
另一位画家高更对原始观念的传达则体现在其基督题材的画作中,高更期望展现出“他所享受的和寻求的未遭到任何破坏的自然感”,从而传达画板背后的精神内涵。在其铅字印刷画《亚当与夏娃》(,1900)中,高更将象征着原罪的亚当和夏娃形象改为一对具有传道士精神、坚定不移的夫妇,展现他对史前文明社会的赞赏。高更影响了许多后辈,前文提到的斯蒂格里茨圈子中的艺术家卓拉(Marguerite Zorach)就因此受启发创作了另一幅同名作品《亚当和夏娃》(,1920),这幅画也间接给予摩尔灵感,写下了《在棱光原色的日子》()这首诗,诗画跨界,相帅成风。摩尔认为,早期文明之前,甚至是亚当和夏娃相识前的日子才是流动着独创美和崇高美的日子。诗中将“烟尘”和“薄雾”形成对比,“烟尘”作为有杂质的固体微颗粒,代表着原始人类开始学会钻木取火,是人类文明觉醒的象征;而“薄雾”是不含任何杂质的纯水雾,摩尔借此表达对“薄雾”缭绕的而不是文明和工业入侵的原始时代之向往。透过水雾折射出的“蓝红黄的炽热频带”与后文“黑暗”“阴沉的谬误”形成对比,仿佛是上帝的圣光照亮人间,突破晦暗的重围,将经典和真理再现。
摩尔在一次参观完“291画廊”后兴趣盎然,于1916年又购买了《青骑士年鉴》的复刻本。“青骑士”是20世纪初在慕尼黑兴起的艺术家团体,他们对中世纪艺术和原始主义充满兴趣,能意识到与各种原始、异域艺术的亲密联系,并通过外在的抽象形式将作品的内在真理诉说出来。1912年,“青骑士”的两位抽象形式艺术家先驱——弗朗兹·马尔克(Franz Marc)和瓦西里·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决定出版印刷团体内艺术家画作与文章的合集《青骑士年鉴》。作为视觉艺术的爱好者,摩尔或许能与年鉴里的一些创作理念产生共鸣并展现在其诗歌创作中。
马尔克倾向于在其绘画作品中将兽性与天性结合,将动物的神秘主义和人类的原始冲动结合,希望按照世界原本的模样进行作画,企图“不仅通过简单的人类识别自己的思维模式,还可以通过动物感知和理解世界的方式进行”。不谋而合的是,摩尔通过动物感知世界,其意义超越了动物个体本身。摩尔曾说,某种品质或抽象形式只有被授予具体的描影或形式才能变得栩栩如生,因此她选择将这种描影依附于自然界的生物。《彼得》()一诗活灵活现地描写了一只处变不惊的猫,摩尔歆羡它睡觉、做梦、打闹和自娱自乐的生活,毫不掩饰地展现出自己的天性。在另一首诗《穿山甲》()中,摩尔认为食蚁兽和穿山甲虽然拥有坚硬的外壳来避免危险,但是不好斗。穿山甲知道如何安静地前进,知道如何明智地运用自己的力量,保持着“脆弱的优雅”,而人类尽管拥有活力和幽默感,却自带天生的卑劣性质。在诗歌的最后一节中,摩尔将人类称之为一种“哺乳动物”,他总是可怖黯灭的,依靠着阳光过活,对比的手法表现了穿山甲这种野生动物的本真品质:
是一种哺乳动物;他就坐在自己的栖息处,身裹哔叽,足蹬重靴。恐惧的猎物,他,总是萎缩的,黯灭的,被黄昏挫败,劳作未竟。
莱维尔(Linda Leavell)认为,原始主义赋予人们这样的认知:即动物更加聪慧、美丽。摩尔笔下的动物与人类相比就更加真诚,他们不会言行不一、表现虚伪,仅根据自己的内心需求来与这个世界互动。摩尔在诗作行间经常毫不吝啬地对珍奇异兽进行赞美——蜗牛能伸能缩的美德、跳鼠的过人智慧等,动物的纯洁性和人类的不纯动机形成鲜明对比。在《一位玛丽安·摩尔读者》的前言中,她解释了自己对动物的偏爱:“为什么我会对动物和运动员有着过分的兴趣呢?因为他们是艺术的目标和范例,不是吗?他们只管好自己的事情。”摩尔通过动物这个外在笔墨形式表现内心对人类虚伪的厌恶,就好比“青骑士”成员试图用外在抽象形式表达作品的内在真理。
作为一名独特的“音乐画家”(a music painter),该画派的另一位成员康定斯基打破了音乐和绘画的障碍,隔离出纯粹的情感。他的画作不仅有流畅的线条和大胆的色彩,还有点、线、面之间充满优美乐感的组合,同样他觉得“青骑士”画作中的动物身体也具有线性般的韵律美。和抽象主义画家一样,摩尔对具有表现力的自然曲线充满兴趣,她曾说“大自然界最令她感到满意的便是韵律和图案”。例如在《跳鼠》()一诗中,跳鼠的头部突出了身体的纤瘦线条,尾巴上光泽的毛发使得其他部位略显苍白,跳跃的步伐宛若贝都因长笛不均匀的音符。
除却文字本身,摩尔对旋律的打造还体现在其诗歌的视觉效果上。《鱼》()这首诗的每一段诗行安排的长度总体视觉上仿佛是海浪在起伏,例如第一节便直接带领读者进入到水世界,耳边似乎响起波浪拍打在岸上的声音。诗中“黑玉”“乌鸦蓝”“绿松石色”等词呈现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海底世界,在那里“蚌贝”“藤壶”“螃蟹”闪耀着生命的光芒,各类生物与海洋和谐共生。如果说康定斯基是将自然生物的韵律和音符转化到了画板上,摩尔则是将自然生物的线条通过文字本身和文字形状呈现在读者面前,两者间具有千丝万缕独特的审美价值。
非洲曾为法兰西的殖民地,其文化艺术品和器物流传到欧洲博物馆时,吸引了大批媒体争相报道其背后的故事。理性原始主义的主要影响来自1910年代的非洲雕塑,随着艺术家们的不断探索,其风格逐渐少了一丝感性、多了一丝理性。虽然受不同阶段的艺术风潮和新事物的启发,毕加索的几段艺术生涯的风格都不尽相同,但他是较早开始关注原始艺术并将其元素融入自己作品中的一批欧洲艺术家。20世纪20年代早期,马蒂斯展览上传统非洲雕塑的美感给予了他继续探索异域风情的灵感。在整个战前时期,原始概念的出现也标志着立体主义被接受。原始艺术的影响深远,以至于多年后当毕加索开始了立体主义绘画的探索阶段时,作品里的非洲自然风情仍可见一斑,《格尔尼卡》(,1937)就是其中一幅。该画作中嘶鸣的马匹旁边是一个牛头形象,四周散落着怪异畸形的女人和士兵的尸体。公牛的原始形象是人身牛头的怪物弥诺陶洛斯(Minotaur),原本是暴力和杀戮的化身。压抑的氛围增添了一丝恐怖和痛苦感,无声的画面却在高声控诉着法西斯对西班牙村民做出的惨无人道的暴行。尽管没有证据表明摩尔的诗歌与《格尔尼卡》有直接联系,但毕加索将立体主义带到军械库展览后,摩尔曾剪贴了四篇关于该展览的文章并将它们贴到了剪贴簿上,因此摩尔的战争诗和毕加索的绘画共同传达出来的正义、和平的思想并不只是巧合。《何为流年》()一诗中,她谴责了人类愧疚心和纯真的缺失,提出人类生命将是永恒的话题;在《他“消化硬铁”》()中,摩尔控诉了鸵鸟遭遇的不公平对待:“鸵鸟们/就可以被诱骗与杀死!”鸵鸟的羽毛象征着真理和正义,是真理正义之神的化身,摩尔借此表明:正义的缺失会导致决策者做出荒谬的选择和滥用权力,人们应一起对抗这充斥着贪婪和不公正的战争;在《不信美德》(),摩尔称那些只关心胜利与否的征服者为“自以为看得见的瞎子”。如法西斯一般的征服者通过暴行夺权,摩尔因而谴责这些非人的行径,并呼吁和平和理性,由此可见其战争诗里所流露的道德价值观:
战斗。世界是一个孤儿的家。是否
我们若没有悲伤就永远不会有和平?
若没有垂死者呼告以求
不会到来的救援?哦
当毕加索采访中被问道《格尔尼卡》的灵感来源时,他说自己并不是在这幅画的创作者,那些法西斯才是。画板上的每一笔都再现了战场上的痛苦和悲惨,充斥着对战争的控诉,同样在纸上,摩尔通过对独裁者的钢铁之心和其罪状的描写,也体现她对和平与人道主义的追求。她的每一首战争诗都是一次对勇气、正义和尊敬等美德的追寻之旅,这一永恒的话题和深意能够使得来自任何时代的读者产生共鸣。
毕加索作为立体主义的创始人,也会将原始主义艺术进行提炼,将非自然的改变大胆运用到自己的画作中去。立体主义不囿于单一的镜像,打破原有画面并进行分割重组,这种看似非理性的文化实则是在当时工业盛行时代对自然的理性回归,其中最重要的技巧便是拼贴。受军械库展览上毕加索立体画作的影响,摩尔也有意识地将这种绘画技巧融入自己的诗歌,甚至开始了拼贴诗艺的创作。和艾略特的《荒原》一样,她最著名的自由体长诗之一《婚姻》()缺少叙述连续性,运用拼贴将不同碎片组合在一起,宛如没有重力般成型。该诗没有具体的诗节区分,是摩尔尽可能利用的词与场景的组装,在其混乱组合的表面背后,摩尔进行了一场对婚姻这一体制理性、有序的思考,表达了对婚姻的看法,还分别探讨了夏娃这个独立智慧的女子、亚当这个被描述为一个认为畸形的婚姻可以解决问题的男人。摩尔将古希腊婚姻之神许门、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昏星女神“赫斯珀里德斯的花园”、“犹太亚哈王”“豹子”“长颈鹿”“蕨类植物”等放在一起,239行诗里有着各种典故和叙述者。摩尔运用拼贴手法,达到或许与当时传统思想相悖的对婚姻的婉转批判,而又不失幽默智慧的效果,流露出其价值观念。看似杂乱无章拼凑起来的文字,背后是摩尔充满理性的思考和对原始文化意象的深刻雕琢。
美国著名文学家科斯特洛(Bonnie Costello)认为:“玛丽安·摩尔最擅长的是做一名狂野的礼节诗人,她将高尚的文明与活力、包容性相结合,将礼节与真诚相结合。”她对艺术界机智和敏锐的洞察力使其从原始文化的新视角潜入文学界。尽管现代艺术中的原始主义有时被批评家们诟病为充满欧洲中心主义的思想,但不可忽视的是它的影响不仅仅停留在绘画艺术的层面,也唤起了艺术家对画布上外在美学形式以及人、自然与文化的内在道德伦理的深刻思考。根据哥德瓦特的划分,现代原始主义的浪漫、情感和理性这三部分在时间上偶有重叠,但在形式和主题上各具特色。原始主义中的浪漫想象力使摩尔能够更加深入地挖掘异域元素,例如当时的波斯文化和宗教精神。情感原始主义使得她审视动物世界及其纯洁性,以及大自然中隐藏的节奏美,以便可以将这些情绪的抽象形态以有形的方式呈现给读者。除了这些想象中的,有时甚至是感性的因素之外,摩尔还能够通过理性分析来展示她对生存、暴力和个人关系的道德价值观,并从立体主义及其拼贴技巧中汲取灵感,从而洞悉艺术的本质生命。摩尔对视觉艺术的关注影响了她尝试文字的实验,她的作品可以揭示其诗歌的美学和精神价值,并为诗歌研究提供新的视角。
① 〔美〕玛丽安·摩尔:《玛丽安·摩尔诗全集》,陈东飚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07—208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