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娟 郭紫薇[山西大学外国语学院,太原 030006]
“救赎”(salvation)是文学研究中的重要主题。这一概念从宗教领域不断延伸扩展,词义得到不断丰富,但与此同时,其用法却逐渐模糊化。时至今日,“救赎”一词已被赋予相当丰富的含义:“罪的赦免、神与人的和解、从罪的权势中解救、神形象的更新、完美的爱、身体的复活、最后的称义、进入天堂等。”然而,正因为“救赎”的含义过于多样化,基于这一概念的文学作品的相关分析变得难以把握。因此,厘清“救赎”的核心内涵是进行救赎主题研究的前提。
公元313年,君士坦丁颁布米兰赦令后,基督教在罗马帝国广泛传播,随之而来的是神学家们对于救赎教义的激烈辩论。他们的辩论主要集中在一个问题上,即个人获得的救赎究竟是由神的恩典造就,还是通过人的主动性实现。对于这个问题,伯拉纠主义(Pelagianism)和奥古斯丁主义(Augustinianism)给出了截然不同的解释。伯拉纠主义认为,在最后的审判中,上帝将根据人们跟随基督的程度来决定他们永恒的命运,人的行动是救赎的手段(Bounds,36);奥古斯丁主义相信“救赎完全是上帝的工作,包括基督徒的悔改和信仰”(Bounds,43)。两者对于救赎的理解方式都是一元论。此后,针对神的恩典与人的努力之间的关系,基督教发展史上又出现了半伯拉纠主义(Semi-Pelagianism)和半奥古斯丁主义(Semi-Augustinianism)。持这两种观点的人认为:神与人共同协作才能实现救赎,前者“优先考虑人的主动性,但不能忽视神恩的必要性”(Bounds,37);后者与之相反,更重视神的恩典。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对于救赎方式的理解呈现出多元主义的倾向,而这种倾向正是此后基督教传统对于“救赎”实现方式的主流意见。多元主义者中影响最为深远的约翰·希克(John Hick)声称“有神论宗教中神的形象是人类对‘根本’(the Ultimate)的不同认识”(Hick,39),其中“the Ultimate”曾被希克替换为“真实”(the Real),可以将其理解为万物的基础和来源。在他看来,人类是通过“转变”(transformation)实现救赎的,“救赎不是铭刻在天堂的司法交易,也不是超越今生的未来希望,而是一种精神、道德和政治的变化,是现在就可以开始的变化,其实现的可能性是建立在现实结构之上的”(Hick,43)。希克反复强调的“转变”为我们更好地理解“救赎”提供了新思路,即:实现了观点、行为或认识方面的某种转变预示着救赎的实现。
如上讨论将“如何实现救赎”这一问题抛出,当我们进行文学救赎主题的相关研究时,对如上问题的思考和解答是必不可少的。美国当代作家玛丽莲·罗宾逊(Marilynne Robinson,1943— )赋予自己笔下的女性角色以丰富的救赎内涵,以这些角色为媒介给出自己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本文将聚焦基列系列作品中的多尔、莱拉和格罗瑞三位女性角色,分析不同人物实现个体救赎的不同方式,揭示在救赎行为中情感互动的重要性,为理解罗宾逊隐藏在作品中的多样救赎观提供借鉴。
在小说《莱拉》中,多尔与莱拉的相遇始于一场意外。“那孩子在桌子下面待着的时候,人们大多数时候就会把她忘到脑后”,在目睹莱拉过着这种被抛弃的生活后,流浪至此的多尔带着复杂的情绪选择将她偷走。此后,俩人寸步不离、母女相称、四处漂泊,躲避莱拉家人的寻找和报复。多尔与莱拉正是在相互守护中实现了彼此的救赎。
从莱拉的视角来看,正是多尔赋予她新的生命,多尔无疑是一位“救赎者”。然而,多尔对于“救赎”的理解处于毫不自知的状态。多尔文化程度很低,甚至可能没有受过教育。她不会写字,掌握的词汇量很有限,连莱拉的名字都是由一位老太太取的。不仅如此,多尔从未进过教堂,也不曾信仰上帝,她“从来没有提过什么上帝”,面对牧师时也保持警惕,甚至会粗鲁地回应对方。她一生都在为生存而奋斗,挣扎着想要和孩子一起活下去。对于自己已承担的“救赎”功能,无论从世俗视角还是宗教视角来看,多尔都对其不甚了解,甚至从未听人提起过这个词汇,但是,事实上她在物质生活和精神滋养方面都守护着莱拉,这恰恰是一种无意识的救赎行为。
多尔不仅在无意之中救赎了莱拉,也在不经意间救赎了自己。多尔本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流浪者,在遇到莱拉后她的内心逐渐有了牵挂,体会到了他人对自己无条件的信任和爱。“小女孩跟在多尔身边,总是拽着她的裙子。”她们总是待在一起,很少与多恩家的人交流,马塞尔还曾因此而“管多尔叫母牛,管她(莱拉)叫小牛犊”。虽然生活因此而变得更加艰苦,但多尔却相当珍惜,“哪怕动一动把她送回去的念头,多尔都会心疼得要命”。与莱拉相遇后她多次做出常人无法理解的选择,正是因为她的艰辛抉择和不懈努力,二人才过上了短暂却美好的生活,这种生活意味着多尔获得救赎的某种可能。
多尔和莱拉的彼此救赎重点体现在多尔对母女关系的拼死守护。因“偷走”莱拉,多尔的一生注定无法获得宁静。“多尔带走她是触犯了法律的,还种下了仇恨”,莱拉的家人们不断寻找多尔,向她复仇。在多尔看来,对方的寻衅已然对她与莱拉的母女亲情构成威胁。如果想要结束这一切,让莱拉过上平静的生活,就必须让对方付出代价。在与莱拉原生家庭的冲突中,多尔杀死了莱拉的父亲,这让莱拉永远摆脱了原生家庭的侵扰。随后多尔在雪夜逃进森林,从此杳无音信。小说并未就多尔的杀人行为进行过多的法律和道德方面的探讨,毕竟这对母女原本就生活在主流社会律法之外。多尔的杀人之举更多地被从个体认同的角度进行解读。多尔以近乎疯狂的自我毁灭的姿态对母女关系进行了捍卫。然而,即便如此,莱拉对这位疯疯癫癫的流浪者依然念念不忘。可见,在这一母女关系中,多尔付出了时间和生命,即使原本亲密无间的陪伴变成了永久的分离,守护行为本身已然完成了一场救赎,通过矛盾的行为选择,罗宾逊赋予多尔这一人物形象以丰满的救赎意义。
在基列系列的第三部作品《莱拉》()中,罗宾逊通过莱拉这一人物呈现了现代社会人们对宗教的思考和疑虑。相比老埃姆斯(John Ames)在《基列家书》()中描写的那个温婉大方、美丽善良的妻子,《莱拉》揭示了一个内心不断成长、思维更加多维、情感更加复杂的女性人物形象。
莱拉对于救赎的思考,主要集中在救赎是否具有确定性这一问题上。在体验了人生的艰辛与困苦后,莱拉首先对救赎的时效性怀有疑问,即个人所获救赎持续时间的长短。幼时的莱拉是从遇到多尔后才开始记事的,多尔给了她生命,昭示着她第一次获得救赎。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是永远无法与他人分享的宝藏,而这段宝贵的经历也成为她独自生活时的内心支撑。但自从多尔在雪夜消失后,莱拉迫于无奈去圣路易斯的妓院打杂,她的生活又回到遇到多尔前的那副光景——终日不见阳光,与人没有交流。对于莱拉而言,与多尔的永别象征着第一次救赎的结束。在圣路易斯生活的那段日子“苦难没有尽头”,她会想念曾经得到救赎的光景,想念和多尔共同生活时的“明媚的阳光”,“新鲜空气的味道”,“想树木”。直到她流浪至基列,与所爱之人结为夫妇,才让她获得了又一次的救赎。两个孤独的灵魂从此成为彼此的依靠,逐渐放下了戒备的莱拉,仿佛又回到了和多尔共同生活的那段时光。
然而,莱拉中年受洗,对救赎的认识较为浅薄。她将两段自己比较满意的生活归为两次救赎,第一次救赎的“获得”与“结束”让处于第二段救赎的她心怀疑虑。圣路易斯是她离开多尔后独自生活的地方,也是她最为悲惨和孤独的经历。莱拉对圣路易斯的回忆传递出她当时内心的窒息感。那里的场景和画面曾多次出现在婚后莱拉的脑海中,即使在与埃姆斯共同生活一年之后,他关门的场景也能让她“开始想圣路易斯那幢房子”。之所以会反复想到圣路易斯,是因为她对于“此次”救赎的时效性无法确定。这些思考和担忧时常出现在莱拉日常生活的间隙中,从侧面反映出她对于救赎的认识较为简单。莱拉下意识地将两段美好的生活归结为两次不同的救赎,但事实上它们只不过是一次救赎的两个阶段,而这一前一后两个阶段共同铸就了莱拉认识世界和适应世界的基石。多尔让她摆脱了无望的生活,教会她坚强和努力,为她的精神世界勾勒出轮廓;埃姆斯则给了她安稳的生活,带她接触并了解信仰这种不可见的精神力量,填充了她的精神世界。不难看出,即使埃姆斯在不久的将来离开人世,已然获得救赎的莱拉也能带着孩子很好地生活下去。
此外,莱拉对于救赎是否具有普遍性也存有疑虑。曾经相依为命的亲人多尔能否获得救赎,是莱拉婚后一直思索的问题。起先,莱拉寄希望于“来世”,她希望多尔能够“复活”,这样在她们死后灵魂也可以重新相聚。“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理解所谓‘复活’”,把“复活”与多尔联系起来,即使要付出与爱人分离的代价,她也渴望能够重新见到多尔。但当埃姆斯的挚友老鲍顿确定地谈及“最后的审判”时,她对多尔复活的期待却动摇了。按照老鲍顿的解释,古往今来所有人都要经过“最后的审判”,“一辈子隐藏的罪恶和耻辱都会展示在面前”。按照这一解释,多尔必定会因她的无信仰和杀人行为而受到上帝的惩罚。于是,莱拉打消了对多尔的复活期待。她害怕“复活”后的多尔要经受“最后的审判”,担心她的罪行无法得到原谅,内心充满矛盾,反而觉得“多尔最好就待在坟墓里吧”。然而,莱拉不知道的是,对于多尔来说,她们二人的生活经历与母女亲情就是最大的救赎,这份救赎是她们今生此刻最现实的救赎,无关“最后的审判”。从她从石阶上抱起莱拉的那一刻起,多尔的命运已经和莱拉紧紧地绑在一起,救赎与眷顾着二人。
在基列系列的第二部《家园》()中,罗宾逊以鲍顿的女儿格罗瑞(Glory)的视角书写了一个同步于《基列家书》的不同世界。牧师家庭出身的格罗瑞深切地明白救赎他人与救赎自我之间的联系。格罗瑞与“救赎”一词密不可分,她的名字“Glory”有荣耀之意,预示着她会像上帝的荣耀之光一样照耀着他人。
从幼年时期,格罗瑞就怀有一种救赎冲动。在杰克青年时期抛弃私生女离家出走后,格罗瑞第一次表现出对于救赎他人的渴望。当时的鲍顿一家受到重创,家庭气氛变得压抑沉重。杰克在面对自己闯下的弥天大祸时,什么都没做,甚至没有留下来吃晚饭,就乘坐火车匆匆离开了,他的态度令家人感到失望。在如此艰难的时刻,格罗瑞虽然尚未成年,却试图通过自己的力量来调解哥哥和父母之间的复杂矛盾,她初次显露出对于成为“救赎者”的渴望。格罗瑞在随后的三年时间里做了许多类似的事,为的是和父母一起对杰克进行“伟大的拯救”,而“她的哥哥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了他的日子好过一点,她做过的许许多多的事”。在这痛苦的三年时间里,她更多地参与到了家庭事务的决策中去,“父母随意地跟她谈论,也不介意让她听到他们的谈话”。她感受到了被信任的快乐,这份快乐在那时的境遇下显得如此奢侈,以至于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羞愧。在那段日子里,格罗瑞第一次得到家人的信任,也第一次表现出对于救赎他人的强烈愿望,为她之后决定留在基列做好铺垫。
中年时期的格罗瑞受到未婚夫的欺骗,生活遭受重创而不得已回到基列,初回基列的她并没有在此长期居住的念头。然而,二十年未曾谋面的哥哥杰克也回到了基列,他“敬而不亲,看起来迟疑不决”,格罗瑞非常清楚“自己一个厉害的眼神就可能将他送走了”,所以她不得不耐心地经营这段与哥哥和父亲短暂共处的“家园”生活,平衡三人之间的关系,小心处理其中的疏远与误解。她的想法在与父亲和杰克共同生活后有了新的转变。在帮助杰克的过程中,她与生俱来的丰富的同理心被再次唤醒。格罗瑞开始认真思考“解救”哥哥的方法。她的所思所想加深了她对于救赎的理解,使她真正明确了自己的人生追求,也让她更加明确了救赎的含义——救赎他人就是对自我的救赎。哪怕只能成为一个人的“救赎者”,也会让她获得心灵上的救赎。至此,格罗瑞想要再次离开基列的想法已经消失,因为守望家乡已然变成她想要追求的新生活。留在基列,维持老房子的一切,等候杰克儿子的归来,承担救赎的责任,以此不断实现自我价值,便是格罗瑞对自我最好的救赎。
结合以上三位女性人物的深入分析,可以窥见罗宾逊对救赎的多义理解。多尔、莱拉和格罗瑞对于“救赎”的理解分别呈现出无知、懵懂和清晰三种不同状态。没有宗教信仰的多尔因守护而做出看似矛盾的决定,在探究其中缘由后可以发现,多尔的行为无意之中同时实现了对他人和自我的救赎;中年受洗加入基督教的莱拉,不断思考救赎是否具有确定性,展现了她对救赎的思考和追寻;离乡多年重归基列的格罗瑞明确了救赎他人与救赎自我的关系,主动选择成为一名“救赎者”,从思想到行动都对救赎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无论她们的救赎呈现何种形态,人与人的联系和情感交流都至关重要,可以说正是人的参与和互动成就了人们彼此间的救赎,而这正是罗宾逊对于人文救赎观的具象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