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虹霏[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成都 610068]
阿尔贝托·贝维拉夸(Alberto Bevilacqua)是当代意大利作家、诗人和导演,曾获得意大利小说最高奖项“女巫奖”,在意大利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的诗歌创作较为瞩目,得到了博尔赫斯、尤内斯库的赞扬,小说则以书写市民阶层的生活见长,擅于反映意大利的社会状况和人们的精神状态。《和家具杂物共度八月节》是他于1980 年创作的短篇小说,副标题为:一篇需与读者合作的小说。他将直接的虚构痕迹隐藏在有限的篇幅中,元小说的技巧运用十分明显。如果追溯他早期的小说创作,我们便可窥见他与后现代潮流的关系,贝维拉夸创作的大量长篇小说都具有魔幻神秘的风格,视角灵活多变,但在国内的译介较少。《和家具杂物共度八月节》则在原有的基础上实现了作家自身的超越,转向后现代文学的另一种文学现象。本文将对全文的脉络进行探究,着重分析侵入式叙述、矛盾开放、任意时空的元小说技巧以及与读者构成的开放关系。
这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阿达,因为生活的绝望与平庸以及家庭关系的崩坏而备受折磨,决定在八月圣母升天节这一天逃离海滨,回到自己的公寓内,与家中的物品共度节日。通过文体上的实验,贝维拉夸假想出与读者的互动,让读者在感受到小说女主人公内心情感的同时,参与小说的构思与批评,使文本具有强烈的自我观照意识,体现了元小说的艺术特征。
侵入式叙述(intrusion narrative),是指叙述者的话语破坏了故事的真实感,在文本中袒露小说构拟的来源,并插入评论性话语。《和家具杂物共度八月节》将自指与他指结合,故事中崩溃的家庭人际关系背后,是人们绝望、压抑的心理状况,这吻合时代给人们带来的破碎感,是对西方后现代社会的真实写照,指向了外部的现实世界,而侵入式叙述的运用,则是对创作过程的指涉。
叙述者即兴设想了故事发生的地点,设置人物、情节转折点,向听叙者解释做出这些选择的理由。“我”正在海边的一所房子写作,由于渴望回到昏暗的公寓中去,便将故事主要地点定在位于罗马的公寓;主人公的选定,则是由于眼下经过了一位女性,她佝偻着身子,由此猜想出她压抑的心理。此后,小说才转到第三人称的叙述层,使读者进入作者所营造的故事环境中。在小说后半部分,叙述者屡次中断故事内容,自主确定关键人物的行动,成为故事情节的外在推动者,他用“下个决心”“让”进行表述,安排主人公在八月节这一天逃离海滨。叙述者还直言“咱们不必虚构”,要“照搬”阿达的概况,但我们可以明显察觉海滩上道听途说的不可靠性,而将阿达与公寓这个地点结合,作为故事结尾出现的处所,也是人为的虚构因素。从中我们可以发现,这些当场确定的要素,不仅揭示了本篇小说的写作过程,还呈现了这类体裁的写作程式。作家常常选取生活中的素材作为要素,进入文学文本,根据需要将各个要素结合,自主选择叙述的时空、情节走向以及事件起讫点,展开内容和故事框架的构建。
除了暴露小说的创作过程,叙述者还在叙事过程中插话,夹杂了批评性话语。在讲述完阿达压抑的人际关系后,叙述者突然打断了虚构出的故事内容,转回元叙述层做出提醒:“接下去又该杜撰情节了。”“杜撰”一词的使用更是直接指明情节的虚构性,在阿达反问自己逃离海滩的原因时,叙述者再次插话,告知读者小说已经发展到了关键时刻,需要设计一个理由作为本文的结尾。这些插话侵入了连贯的叙事行为,颠覆了故事情节自身的真实性。叙述者也对自己虚构出的情节进行了评价。首先,在设定阿达、焦凡尼以及朱丽娅的性格时,叙述者评价道:“一切都符合现成的模式。”此句评价告知读者,有关小说人物的诸多设置,都是在模仿已有的模式。阿达的温顺含蓄与另外二人的性格形成鲜明对比,性格对立导致了她的抵触情绪,产生潜在冲突。差异与冲突,是小说创作中设定性格的常用手段,小说揭示并运用了这个文类的创作模式,具有自反性。其次,对于列举出的多种结局,作者进行了归类,给出总结性评价。他将读者可能设想的三种结局归结为阿达的平庸与孤独,是她为了卸下精神负担而返回公寓,而他自己则倾向于阿达是为了响应物体的号召,由与人相处上升到移情于物的境界。他由此进行评价:小说的结尾可以是多种多样的,并明确表达了对自己所设结局的喜爱。在叙述故事的同时,进行文学批评,足以揭示小说的虚构本质。
矛盾开放针对的是小说内部的情节关系,是指“情节叙述的矛盾和情节结构的开放”。
首先,叙述者的话语存在前后矛盾,造成了不可靠叙述行为。在挑选主人公时,叙述者发现窗外偶然经过一位女性,随即描写了她的发色、身材和举动,还作为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小心翼翼地对其进行猜测推断,似乎是与其初次谋面,对这位女性的信息仿佛全然不知。但在下一段中,叙述者又承认自己知道她名叫阿达,还在海滩上听到过有关她的话,可以推出,此时的叙述者能将阿达这个名字与真实的人对应,在此之前他已经认识阿达了。纵观全文,文本建构出的隐含作者形象本是对事件、人物了如指掌的,但此处叙述者的身份却混乱不清,与隐含作者的形象相互矛盾,显得不再可靠。
其次,小说的结构是对传统结构的反叛,具有开放性。结构是小说中用于组织情节发展、联系文章逻辑的核心支架,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文学作品的情节应单一完整,即采用封闭的结构。封闭式结构的常见形式有:设置悬念,并在文章末尾揭开谜底,形成闭环式叙述;以事件的开端作为叙述起点,经过发展、高潮,以事件的结局作为叙述终点……而开放式结构则与之相反,解开了这种线性结构。小说采用了多重结尾的方式,一共给出了四种可能的选择,前三种则是作为作者的读者给出的,最后一种是他更倾向的自己创设的结尾,读者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自行选择一种结局,完成对作品的深度思考。在小说最后,作者设置悬念,讨论了阿达最终的走向,对她是否会醒来、是否会回到海滨进行提问,但不进行回答,让主人公将来的命运充满着未知,这样的结尾不是向内弯曲形成闭环,而是向外敞开的。
元小说对叙事策略的安排是彰显小说形式特征的重要途径,贝维拉夸运用嵌套式叙事,包含着两个叙述层,它们相互嵌套交叠。第一层是以第三人称内视角讲述阿达的故事,此时,隐含作者与阿达出现在异故事空间中。第二层则是元叙述层,为戏剧化作者与隐含读者之间的对话,阿达同样出现在了元叙述层中,她与戏剧化作者出现在同故事空间中。
首先,小说中出现了多个时间范围,它们并置重叠。叙述者在开篇宣称:“我就要动笔写这篇小说了。”如果是在现实中进行写作,写下这句话就意味着作者已经开始写这篇小说,笔迹应当同步在纸张上,面对的不会是桌上空白的纸和一支笔。这里的时间不再是线性流动的,而是作者将自然客观的时间停滞,勾勒出进行叙述行为前的状况,这才造成了上述的矛盾,时间的重叠导致我们无法清晰地还原出真实的写作情况。此外,叙述者仅仅确定了小说的主题是八月节,阿达的故事并未被构思出。在叙事的同时构想小说情节,叙述时间和故事底本是同步发展的,可见,贝维拉夸虚拟了一次即时写作。
其次,叙述者能够任意操控故事发生的空间,使多维空间随意交替。在元叙述层中,读者的视野同叙述者一起,被挡在这座海边房子的玻璃窗内,而从叙述者开始镶嵌人物和地点之后,视野不再被限制在窗内的空间,而是如同一个旁观者,追随阿达的行动空间。叙述者先让阿达走进那座城市中的公寓,随即立刻转换到她与家人度假的海滩,两个空间是任意调换的,完全取决于叙述者如何对两个空间的先后顺序进行排序。故事不再具有整一的时间与空间,呈现出破碎性,作者有绝对的权力移动、剪裁时空,直接证明了故事是虚构的。
由此可见,上述的三种叙事策略最关键的作用就是自行揭露小说是虚构的,这就是元小说尤为突出的特点。戴维·洛奇认为:“元小说(metafiction)是关于小说的小说,这类小说以及短篇故事关注到自身的虚构本质与创作过程。”贝维拉夸对于元小说策略的运用让读者与他站在同等的位置上,清醒地认识到这个故事是如何被创作出的,不仅如此,贝维拉夸还邀请读者同他一起加入虚构小说的语言游戏中,实现了他写作的意图。
与前文论述的“开放结构”不同,开放性文本指向文本的外部关系,主要探讨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它与封闭式文本相对立,是后现代主义文学的重要特征之一。创造开放性文本是贝维拉夸写作这篇小说的初衷,在副标题中他就将自己的写作意图告诉读者,希望读者与他一起,调动各自的想象力构想这篇小说,进行游戏化的叙事,直接打破读者对小说的阅读期待。安伯托·艾柯认为封闭式文本“执迷于以唤醒或多或少拥有精确经验的读者的精确反应为目标”,“毫不含糊地说出在他的虚构世界中被视为‘真实’的东西”,它能让读者对设定的情节产生共鸣,引起特定情绪。封闭式文本以一种成品的形式摆在读者面前,而在开放性文本中,“读者被邀请做出自由选择,依照自己的最终视点重新评价整个文本”。开放性文本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读者与作者的交互作用,它需要读者自觉行动,对文本中作者的构想进行选择,参与文本的设计。这是一种反向的疏离,在避免读者沉浸于虚构的情节时,反而拉近了读者与作者之间的距离。在《开放的作品》中,艾柯讨论了开放性文本的三重属性:呼吁读者同作者一起创作作品;读者能对开放的内部关系自行选择;每一次阅读都会演绎出不同的意蕴。本文主要探讨前两种属性在小说中的体现。
首先,作者对假想读者发出邀请,参与合谋。小说中多次使用“咱们”作为称呼方式,以第一人称进行叙述,这个词语既包含了作者,也包含了读者,意在提高读者对文本创作的参与度。当读者把自己代入这种称呼时,既能主动地与作者一起参与小说要素的确立,也能随着作者的指引有意感受创设出的情境。文本中还出现了作者与读者间的对话活动,贝维拉夸多次询问读者的意见,希望与读者合谋,这让阅读者能够站在与作者对等的位置上展开思维活动,不再是被动的接受者,从而进行作者式阅读。
其次,作者也在力图塑造一部分模范读者(model reader),指引他们按照一定线索思考。模范读者是“文本上建立的一套所需要的妥当条件,以便于让宏观言语的行为(如文本)完全实现”,可见,开放并不意味着构思的完全自由,它必然是被限定在一定规范之下的。情节的选择即使是以开放式问题提出的,在作者心中也已经预设好了雏形,只需要一步步引导读者在框架之内做出判断。例如关于结局的选择,在前文中作者已经设好伏笔,正是因为阿达在面对家具时自惭形秽,才使得她“模仿家具杂物的那种不可捉摸的美”,摆脱了他人的折磨,与物融为一体。在文末,虽然没有对于读者可能给出的意见进行假想,但受制于已抛出的选择,阿达的命运走向也被限定在了一定范围内,无法离开作者设计的既定程式。不可否认的是,读者能在阅读过程中产生新奇感,这种交流互动不同于普通的符号传递,而是具有美学价值的。
贝维拉夸不将作品包装成符合人们预期的文本,让人们信以为真,而是反映文学写作本身的真实过程,这种反传统的写法具有极强的后现代特征。他虚构了小说的即时写作,时空任意转换,是虚构的虚构;他以矛盾开放的情节结构、侵入式叙述,反叛了传统小说的真实观。同时,他重视读者在吸收作品经验时的地位,尝试让作者与读者处在互动模式中,从而生成文本的意义,让文学创作以一种开放的姿态呈现在人们眼前。
纵观贝维拉夸创作的各个阶段,这篇小说具有独特的后现代风格,地位更为特殊。贝维拉夸的长篇小说通常充满了奇幻色彩,在对有关意大利的历史记忆和现实生活进行刻画的同时,加入奇崛的想象,或是塑造能力非凡的人物,或是灵活地变换叙述视角。可见,《和家具杂物共度八月节》是在原有创作基础上的一次自觉尝试,不同以往的文学风格使之脱颖而出。小说在延续女性故事题材的同时,增加了叙事的自由程度,以丰富的元小说技巧实现了作者自身对于后现代文学创作的进一步探索。
①②③⑤⑪ 〔意〕阿·贝维拉夸:《和家具杂物共度八月节》,见《当代意大利短篇小说集》,袁华清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361页,第362页,第361页,第359页,第364页。
④ 李丹:《从形式主义文本到意识形态对话:西方后现代元小说的理论与实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2017年版,第42页。
⑥ 〔英〕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王峻岩等译,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230页。
⑦⑧⑨⑩ Umberto Eco.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9:8,34,3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