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咿彤[辽宁大学,沈阳 110000]
巧女故事属于生活故事,是民间文学中最具传播力与影响力的题材之一。屈育德认为:巧女故事是民间文学中典型的传统民间故事,表现出女主人公的过人才智。这类民间故事贴近生活,精巧动人,反映了劳动女性机巧能干的良好品质,塑造了中国传统社会中勤劳智慧的女性形象。民间巧女故事的讲述者多以女性作为主体,当然也不排除男性讲述者的介入与参与,但因为多是以女性话语权为主导,其表达中不可避免地反映出劳动女性对于自身生存意义的反思、判断以及期待,是女性意识觉醒的主动进步。
河南作为中原文化的发源地,坐落着多朝古都,因此文明开化较早,文化底蕴较为丰厚。河南的地形地貌决定了其以农业为主,在历史的长河中,农民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因此河南的民间故事中,以农民生活为本位的巧女故事较为丰富,且这些女性都有着丰富的思想,具有中原文化下所形成的独特女性意识。
讲故事在河南叫“瞎喷儿”“拉呱儿”“讲古”,也有统称为“说书”的,民间故事是河南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巧女类型的故事在河南十分丰富,例如“聪明村妇”“才女招亲”等在河南农村广为流传,成为人们农耕劳作后的消遣活动。而因河南所处的地理位置、人文环境等因素的影响,河南巧女故事中的女性形象所反映出的女性意识格外浓厚,其智慧机巧、敢于反抗封建礼教、独立自主的特征为民间文学女性意识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故事文本。接下来我们将以《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河南卷》(白庚胜编)中所收录的河南民间故事为例对巧女故事类型中的女性意识进行探微。
河南巧女故事中,女性通常拥有智慧、能干、勤劳等优秀品质,男性则往往成为女性美好品质的“反光镜”,以愚蠢、无能的形象反衬出女性在家族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故事善于刻画光辉伟大的女性形象,着力描绘其历经磨难后勇于面对生活苦难的乐观态度,通过自身的智慧机巧使自己摆脱泥沼,靠女性自己的力量撑起整个封建家庭,具有强烈的当家意识。以《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河南卷》中“跟着女人吃饭”故事为例:
娟子流着眼泪,接过元宝碎银,拉着马走了。
……
一天,天快黑的时候,马驮着她来到一个半山腰一家独户的门楼前,马再也不走了。娟子跳下马,心里说:这就是我的家。老婆见娟子长得怪利亮,就答应说:“我家可穷呀!”娟子说:“穷打穷处过,俺不怕!”就这样,娟子住下来,跟老婆的娃儿狗蛋成了亲。
下地做活娟子抢着干,烧火做饭她做头哩,孝敬婆母,体贴狗蛋。一天,家里没面吃了,娟子拿出一锭宝,跟婆母说:“妈,把这拿去买点面吧。”狗蛋在一旁看见问:“ 这是啥子?”娟子说:“这是元宝,是主贵物。”狗蛋说:“这不稀罕,南沟一沟哩。我卖豆腐路过那儿,屙屎擦腚就用哩它。”娟子忙说:“咱们快把它挑回来去!”三人不停担了一夜,把屋里堆得满满的。娟子说:“咱们置点地种种吧!”找人买了十三顷地。买来地,雇了很多人做活儿。狗蛋当掌柜,娟子管家务,老婆没事享清福……讨饭来到娟子门上。娟子认出是“赌博状元”,见他那样穷酸,就跟家人说,叫门外要饭的进来,他是掌柜雇来的长工,要好好招待他……过段时间,娟子央人托媒给他娶个女人,又给他们一个庄子、几顷好地叫他们种。
一天,娟子见跟前没旁人,问“赌博状元”:“你知道我是谁?”“赌博状元”说:“你是我嫂子。”娟子说:“我是你先那个女人,娟……”“赌博状元”猛吃一惊,问:“你还活着?”娟子说:“我要死了,你跟着谁吃饭哩?”
他“扑通”往地上一跪说:“老天爷,我真是得‘跟着女人吃饭。’”
故事中,女主人公在被男主人公因丑陋赶走之后,遇到了下一任丈夫,并通过自己的智慧与勤劳使自己摆脱了被抛弃的悲惨命运,在自己过上了好日子后还心胸宽广地以上位的姿态帮助前夫。这体现了女性在遭受抛弃后认识到自己的人生价值,利用自己的聪慧与能力勤劳致富,最终以强者的姿态面对男性。这样的故事在河南卷中有很多,这体现了河南农村女性在一定程度上是作为家庭的主导者与生活的主要承担者,这一类的女性形象往往聪慧胜过男性,这类巧女故事也是多以女性作为决策主体,依赖女性进行发家致富。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女性在男权社会主导的封建社会下要求男女平权、寻求家庭与社会地位的意识。
随着时代的发展与文化的普及,女性的文化水平逐渐提高,女性对自我价值的追求也有了一定的进步,例如巧女故事中“选夫”“考夫”等故事,都是民间女性不愿遵从盲目的安排决定自己的人生,而是独立自主地决定自己的婚姻和命运。这体现了女性自我意识的提高,也是民间女性对于封建旧社会的德才观“女子无才便是德”以及婚姻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反叛。以《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河南卷》中“俏才女出对选夫”故事为例:
王家有个二小姐叫兰英,天资聪敏,才智过人,明眸皓齿,粉脸生春;自幼博览群书,精通诗词歌赋,又善琴棋书画,是个多才多艺的奇女子。不少官宦富贵人家登门求亲,皆被婉言谢绝。兰英小姐独出心裁,坚持要出对选夫,她出的三副上联要全部对上。
其一:莺莺燕燕翠翠红红处处融融洽洽,
其二:白玉犹有瑕求人十全十美哪里遇?
其三:日在西月在东天上生成“明”字明月几时圆?
光阴荏苒,一拖便是两年,仍无人能对出恰当下联,父母都劝女儿作罢,以免耽误青春,可兰英小姐却坚持不改初衷。直到第三年,才有个叫任天佑的赴京赶考书生……不一刻,便将三副下联全部对出:
其一:风风雨雨花花草草年年朝朝暮暮。
其二:青春岂无限择偶千挑百拣几时休。
其三:子居右女居左人间配成“好”字好事今日成。
……兰英小姐看了,喜出望外,赞叹不已,十分敬佩填对者的敏捷才思。于是,立即让父母亲把应对之人请到家中设宴款待。席间,兰英见那书生仪表堂堂,谈吐不凡,并且尚未婚娶,不由喜形于色,暗自庆幸,与之结为百年之好。
故事中的兰英小姐对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包办婚姻初步具有了反抗意识,主动对求婚者展开测验,这是女性对于自身独立自主的觉醒与要求的民间故事写照。女主人公选择配偶的标准,既显示出其人生选择的个体化和主动反抗主流社会的强权秩序,也表现出正视陈俗旧序并追求婚姻的主动权与对于封建礼教的反叛。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卓见,巧女们为自己的爱欲权利探索了更为广阔的空间。梁启超曾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 中认为女性文学是从“女性情感立场出发”的文学,这类具有觉醒意味的故事以巧女自身情感诉求为表现中心,实质上是对封建旧社会的德才观“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反叛,体现了女性在婚姻选择上的个体性,精准而敏锐地展现了民间故事中女性在命运旋涡中挣扎而奋起的主体意识。
河南地区作为中原文化的发源地,在巧女类型故事的产生与流传上有其深刻的社会根源。第一,河南殷商时期开始就作为古都与文化中心,对文化教育较为重视,孕育了古老的文化体系,因此,河南人从小便孕育在具有深厚底蕴与智慧的文化氛围中,巧女故事中女性形象的智慧、机巧或许就以其为根源。第二,河南地区以传统小农经济作为主要生产生活方式,家庭以男耕女织为主。在社会分工上,女性虽然无须从事繁重的体力生产活动,但她们在家庭生活中仍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主管着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的任务。妇女虽然作为第二性的存在附属于男性,但却在家庭稳定建构下起着比男性更为重要的维系作用。这在一定程度上足以克服妇女被轻视的错误思想,促使劳动人民对于妇女在社会环境下的整体作用秉持着更为清醒的认知。
以河南巧女故事为出发点,民间巧女故事中的女性形象概括而典型地反映出我国作为经历了长期封建礼教统治下的农业大国的文化特色。西蒙·波娃在其著作《第二性》中提出:“女性整体处于附庸地位,作为男人所确定的那样认识自己和做出选择。”在中国封建礼教与儒家传统文化压制下,女性没有意识觉醒的机会,“男强女弱”“三纲五常”等伦理观念已经在她们的脑海中根深蒂固。梁鉴波曾指出封建礼教下的传统女性“便当孝顺翁姑,服从夫婿”,这已然成为社会约定俗成的正常秩序,出嫁了的女性自由被剥夺,只能作为封建家庭的“奴隶”与附属。在这样的社会大环境下,女性被轻视变得理所应当,“无能”与“软弱”已融入女性的整体社会评价;只有男性才能作为家族的合法继承人,为家族“延续香火”,生下女孩便只能被叫作“赔钱货”。女性无法通过官方渠道得到所谓的公平对待,不得不通过民间故事发出自己的呐喊,通过女性的自我观照来证明自己的社会价值。从文人小说记载中被当成反面教材的“妒妇”到上述主动追求婚姻幸福、择夫选婿的“巧女”,女性形象随着讲述者的变化不断被赋予全新的姿态,这一过程中积淀了不同时代、不同群体对于女性社会价值的思考。女性是否在几千年来都在被物化与污名化,而在男性话语权的主导下沦为男性的附庸?巧女故事河南篇正是对女性能力的最佳例证,通过聪慧、能干的巧女形象为以往社会下女性刻板印象发出反抗之声。因此,巧女故事的产生与我国的封建传统与长期男女地位不平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一背景下描绘出的男女平等,体现出女性在社会压抑之下对自己人生价值的思考和追求。
上文所论述内容确实反映了民间巧女故事类型中女性意识的提高,她们富有智慧,敢于反抗,具有了一定的独立自主的意识。但归根结底,她们仍无法真正跳出封建社会长久以来对女性的束缚,巧女故事的形成与传播实质上还是处于以男权为主导的传统社会下,其不可避免地有着男权社会下女性人格的缺陷,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女性意识的觉醒往往是因为男人的抛弃、打压才真正被激发出来,并没有脱离传统观念的束缚。我们以《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河南卷》中“张大少休妻”故事为例:
张大少总是嫌妻子脸蛋丑,做梦都在盘算咋能把丑妻休掉……一天,天刚蒙蒙亮,大少就起了床,逼着长工铁根到内室扫地、倒尿。铁根刚进去,他领着几个家丁来抓奸,硬说秀枝和铁根在勾搭,把一张休书摔到秀枝脚面前。秀枝满身是嘴也无法辩解,含恨离开张家大院。
秀枝想:如今是跳到黄河难说清呀!咋有脸回娘家?心一横,踉踉跄跄来到一座山崖上,把休书撕了粉碎,仰天叹道:“老天爷呀!我是清白的啊!”眼一闭,跳了下去……秀枝下跳时挂在一棵树上,正好被樵夫栓狗看见,舍命把秀枝救下,背回屋里……此后便和栓狗成了亲。
栓狗憨厚勤劳,每天上山打柴,养家糊口。一天,秀枝说:“老靠打柴不是长法,还是开荒种地为好。”说干就干,她掂起锄头就要和栓狗一起去开荒……秀枝央求道:“ 妈,要想咱有好日子过,就得靠咱这双手,俺生就是鸡刨命,舍得下身子哩!”……秀枝挖出一窝黄崩崩的豆籽儿,惊得她“啊”的一声叫起来。栓狗忙问:“啥,啥呀?”“黄金豆哩!”从此,秀枝家大变样,成了远近有名的富户。挖出金豆的那条沟,也被起名叫金豆沟。
故事中,秀枝在被休之后伤心欲绝,几欲自尽,是她现在的丈夫栓狗救了她,并且给了她一个新的稳定的生存环境,秀枝在新的生活中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带领一家人过上了好日子。故事中,促使秀枝女性意识“觉醒”的是其丈夫的抛弃,她先是萌发了自杀的念头,随后被新的男人救起后才开始真正的独立自强,这代表着秀枝还是因为外界——比如丈夫的压力与逼迫才激发出她的女性意识,而不是自主自觉萌生的独立意识,上文提到过的“跟着女人吃饭”也有相似的观点。
这类代表着民间巧女故事中的女性并不是完全的女性意识萌发,其独立与反抗是建立在男权社会下外界给其的压力才逐步形成的,是一种具有一定缺陷的、不完全的女性意识,并不能完全被叫作女性意识的“觉醒”。这种“特定的”女性意识的出现,只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女性在民间,尤其是农村生产生活中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反映,是社会对女性作用需要加强的产物。此类故事并不能完全代表女性自觉地脱离男性主导的封建纲常之中,女性意识的觉醒仍需要由内向外自觉发展,探索民间文学下的女性的现实性反叛与自觉意识仍须久久为功。
① 屈育德:《略论巧女故事》,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227页。
②③⑥ 白庚胜、张锋:《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河南·镇平卷》,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年版,第171页,第78页,第266页。
④ 〔法〕西蒙·波娃:《第二性》,西苑出版社2009年版。
⑤ 梁鉴波:《从东莞歌谣中所见的妇女观》,《民俗》 193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