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悦 王化菊[安徽理工大学,安徽 淮南 232001]
《了不起的盖茨比》是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最杰出的著作之一。该书以凝练的语言道来一出颇具讽刺意味的多角恋情,展露了纵情声色的美国爵士乐时代时人性的堕落和爱情的脆弱。该小说所谈及的几大爱情悲剧,彼此纠缠不清,交织成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关系网,导致对它们成因的分析十分困难。现有文章大多探讨阶级鸿沟或物质财富差异对爱情的毁灭性影响,本文另辟蹊径,借文学伦理学中斯芬克斯因子这一概念分析其爱情悲剧成因。聂珍钊先生指出:“从伦理意义上而言,人是一种斯芬克斯因子存在,由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组成,人性因子是伦理的、理性的,理性意志是它的意志体现;兽性因子是人进化后仍留存的动物本能,是人体感官的欲望,自由意志是它的意志体现。”即,人性因子象征人的理性,而兽性因子象征人的本性。本文将借助这一概念,从主要人物的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斗争转换的角度,分析文中三对恋情的悲剧成因。
杰伊·盖茨比是该书当之无愧的主人公,他与黛丝·布坎农的爱情悲剧也是该书当之无愧的重头戏,其爱情悲剧成因可以说与盖茨比、黛丝及汤姆·布坎农三人的伦理抉择息息相关,而伦理抉择又是自身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斗争转换结果的一种外现。借斯芬克斯因子理论审视该爱情悲剧,有以下发现。
首先,在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斗争转换的初期,盖茨比自身兽性因子的活跃促使他盲目地追求情欲与情感的慰藉,为这段爱情悲剧埋下祸因。恋爱初期,盖茨比受到黛丝及其所象征的浮华世界的蛊惑,兽性因子被激活,处于相对活跃的状态,甚至时常脱离人性因子的掌控,促使盖茨比做出一些不理智的抉择。一开始,盖茨比就被黛丝迷得神魂颠倒,这样一位被社交界众星捧月的风云人物的垂爱,更使盖茨比飘飘然不知所以,对幻梦和名流的渴求使得其兽性因子的势头一日强过一日,最终,被自由意志把控的盖茨比,在自知一文不名、前途渺茫、二人社会地位差距悬殊的情形下,仍旧故意不露声色地给予黛丝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并趁势贪婪地占有了她——“他占有了他所能得到的一切,狼吞虎咽,肆无忌惮”。此时的盖茨比,已然抛去了之前对女性、情爱嗤之以鼻的冷静自持,陷入了爱情芬芳甜美的罗网——“我就是那样,把雄心壮志撇在一边,每一分钟都在情网里越陷越深,突然间,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如果告诉她我将要做的事就能给予我无上的幸福,那么,还有什么必要去做伟大的事呢?”自由意志的失控使盖茨比违背了恋爱关系中最重要的忠诚互信原则。此后,盖茨比的欺瞒使黛丝蒙受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忧思之苦——由于无权钱加持,盖茨比后来被调往太平洋作战,而预先毫无预备的黛丝,被打得措手不及,最终导致其即使与盖茨比破镜重圆、重归旧好,仍旧缺乏安全感。三人对峙时,汤姆刚指出盖茨比是个靠贩卖私酒白手起家的市井之徒,黛丝就全然放弃了对盖茨比的信任和支持,这其实是有历史根源的。总而言之,盖茨比在兽性因子的驱使下,采取不光彩的手段夺取了黛丝的童贞和纯洁的爱,早已为其爱情破裂埋下了引线。
盖茨比尽管受到兽性因子支配而做出许多不符合当时社会规范的伦理选择,但本质仍是一位奋发进取、白手起家且飞黄腾达的了不起的人物,他的人性因子所支配的理性意志中实际上潜伏着与黛丝截然不同的价值取向,只是因为此阶段其人性因子式微而没有成为其爱情发展的阻力,但由于盖茨比的人性因子一直顽强抵抗兽性因子的侵占,这种相异的价值取向必然会催化其二者的矛盾。比如,盖茨比在旧梦重圆后仍怅然若失,几次对尼克指出:“我有时觉得她离我很远……”“她玩得不开心……她不高兴。”一次,他甚至不乏失意地讽刺道:“她的声音里充盈着金钱的味道。”而文中所使用的“盖茨比突然说道”的表述,表明他可能已经思量琢磨了许久,才在尼克挑起这个话题时瞬时给出了回应——连尼克都无法准确表述出的一种缥缈的感觉,却被盖茨比轻描淡写、准确地一笔带过,这是盖茨比的理性意志发挥作用的结果。可见,盖茨比虽然是一个依靠个人努力赢得金钱与地位的“暴发户”,但向往的不是物质财富而是纯洁的爱情;而黛丝是资产阶级贵族,但向往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这种价值观的差异,日后可能成为其爱情悲剧的催化剂。
最后,盖茨比的自由意志贪婪地开疆拓土,最终占据了统治地位,这导致其一直敦促黛丝采取进一步行动——抛夫弃子,与自己私奔。这一行为,不仅未曾考虑爵士乐时代的伦理纲常、社会规范,甚至也未曾考虑黛丝的情感需求及感情发展阶段,而是全然处于兽性的欲望,出于雄性动物企图独占雌性的生物本能,出于兽性因子的猖獗。他几次三番逼迫黛丝抉择,几乎是以赶鸭子上架的态势一力挑起了对峙的局面。被兽性因子掌控的盖茨比为满足其自由意志,忽视了黛丝的情感需求。黛丝性格软弱、敏感多情,尽管不满丈夫出轨偷情,仍旧眷恋家庭,一时难以鼓起足够的勇气。在这场对峙中,她表现出不正常的亢奋——“‘可是天真是热得过分’,黛丝固执地说,差点要哭出来了……黛丝执拗地问”,展露了其精神正处于崩溃的边缘。而黛丝一直是一个不擅长处理压力的人,可以说,盖茨比在自由意志支配下所表现出的侵略性,与其一手促成的对峙局面一起压垮了黛丝的神经,引出了此后的一系列人生及爱情悲剧。
黛丝是社会名流,大家闺秀,作为上流社会最典型的女性代表,她较为循规蹈矩,缺乏叛逆性,或者说,她的人性因子大部分时间都能遏止兽性因子脱离掌控,因此,她所做出的伦理选择倾向于遵从社会规范。这种倾向性,一定程度上预示了盖茨比与黛丝爱情悲剧的必然性。黛丝最终在人性因子的主导下,亲手了结了与“暴发户”盖茨比不光彩的偷情秘事,甚至默许了盖茨比的悲剧性死亡,正是对该必然性最好的印证。接下来,本文将按时间顺序,从两个方面,论证其在人性因子主导下,遵循爵士乐时代上流社会畸形的伦理规范,而对其本该完满的爱情造成的毁灭性打击。
青年时期,黛丝的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都颇为活跃,她纵情声色,是社交界一朵最娇艳的玫瑰,又毫不掩饰其对盖茨比的喜爱,其浓情蜜意,令人艳羡。但是,其人性因子仍旧占据了主导地位,这导致她顶不住社会压力,与资产阶级眼中的金龟婿汤姆·布坎农闪婚,一纸书信便了结了与盖茨比之间青涩甜美的爱情。但是,也须注意,黛丝并不是一个蛇蝎心肠、纵情贪欢的平面形象,她也曾收拾包裹,想偷跑去探望参军的盖茨比;也曾柔情蜜意地等着他归来;也曾一连好几个月患得患失、意志消沉;也曾在婚礼前夜哭得歇斯底里。这些都表明,她体内兽性因子与人性因子经历了激烈的冲突,最终还是选择了婚姻。
重温旧梦这一时期,人性因子的强大导致黛丝又一次重蹈覆辙抛弃盖茨比,促成一桩凄婉的爱情悲剧。失而复返、深情款款的盖茨比唤醒了黛丝体内因与汤姆失和而沉寂的兽性因子,她重新感受到了爱情的激情与甜美,他们时常幽会,兽性因子也在这种亲密交往中不断膨胀。但是,黛丝的人性因子一直占据较大比重,尽管对贵族阶级婚姻观和道德观有诸多不满,但还是恪守上流社会的道德理念,比方说,婚后,汤姆行为不端,惹出许多桃色丑闻,黛丝非但不与其离婚,反而下意识遵从上层社会道德风范,帮着汤姆遮掩事实,生怕落人口舌。因此,当被迫在象征自由意志的私奔和象征理性意志的回归家庭中做出抉择时,她举棋不定,犹豫不决,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她的这种游移曲折的心路历程,正是其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激烈斗争转换的过程。最终,在得知盖茨比是靠贩卖私酒白手起家的穷小子出身后,她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一瞬间便像被骤然戳破的气球,烟消云散了,几经曲折,还是屈服于人性因子,选择了社会伦理规范——回归家庭、粉饰太平。她在保全了爵士乐老牌贵族资产阶级脸面和荣誉的同时,葬送了一段纯澈的爱情。
汤姆·布坎农是书中较重要的男性形象之一,其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的斗争转换相对平缓,从故事一开始,汤姆的兽性因子就极其强大,时常脱离人性因子的掌控,而其人性因子挣扎复生的努力又总是隔靴搔痒,起不到实质性作用,最终,汤姆全然被兽性因子掌控。其兽性因子支配下的雄性本能要求对妻子的绝对掌控权,这促使他精心谋划了一出替罪羊大戏,既确保了对黛丝的掌控,又将情敌打得措手不及,加速了盖茨比与黛丝之间爱情悲剧的进程。
汤姆的兽性因子一直猖獗行事,他独特的相貌特征即是这种兽性因子的外现,是作者精心设计的。汤姆“身穿骑装,两腿叉开,站在门前”“身体健壮,嘴边略带狠相,举止高傲”“即使他穿着女性化的精致骑装,也掩藏不住那个身躯的巨大爆发力……这是一个力大无穷、凶残的身体”“他又粗又响亮的男高音,更增添了他给人的性情暴虐的印象”,所有这些关于外貌、体格、声线的描写,都刻意表现出一种凶狠恐怖的兽性,而这正映照了其内心兽性因子的活跃。正是因为兽性因子的猖獗,他寻花问柳、风流成性,间接为盖茨比与黛丝重温旧梦提供了契机。但是,他对他们的爱情有着更强的破坏力,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两点。
首先,汤姆兽性因子的活跃,使其具有强烈的占有欲、控制欲,他像一头猛兽,敏锐地嗅出了奸情的可能性。因而,他一直傲慢地攻击、贬低盖茨比,以便彰显其优越性。在一个与他旗鼓相当、充满威胁力的男性面前,汤姆表现得傲慢自我、粗鲁蛮横,又不经意展露出老牌贵族漫不经心的优越感,几次刺痛黛丝,为其爱情悲剧埋下引线。比如,黛丝第一次与汤姆共同赴宴的尾声,他突然无端指控盖茨比是一个“大私酒贩子”,又嘲讽他“费尽了心思才招揽来这么一帮牛头马面”,黛丝此时因汤姆公然与另一“俗气”女孩调情而失魂落魄,只得勉强接口道:“至少他们比我们认得的人有趣。”可是汤姆却毫不留情地大肆嘲笑:“看来你也不那么得趣嘛。”赴宴这一段又是作者精心编排的一出大戏,可以看见,兽性因子猖獗的汤姆,是资产阶级社会旧道德的化身,他虽然察觉到黛丝与盖茨比之间暧昧的情愫,但他深谙旧道德的束缚力,更是敏锐地猜测出盖茨比不过是靠贩卖私酒起家的暴发户,根本不可能被上流社会接纳,他与黛丝的情愫也只能是露水情缘,一戳即破。这使他气定神闲地挖苦黛丝,甚至公然与别的女人调情。而此时,尽管盖茨比已经要求黛丝向汤姆表明真情——“去告诉他:‘你从没有爱过他’”,黛丝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企图借盖茨比刺痛汤姆,虽然最后没有成功,反而被汤姆刺激得失魂落魄。但这一切都表明,受人性因子支配的黛丝在受兽性因子支配的汤姆的管控下,难以与盖茨比喜结连理,这从根本上导致了其爱情的悲剧命运。
与此同时,汤姆一边装作满不在意,一边费尽心机试图找到破绽,并最终掌握实情,又在黛丝袒露真情、要与其一刀两断时,气定神闲地掷下了这枚炸弹,炸毁了黛丝好不容易聚攒来的一点勇气。此时,黛丝已经陷入犹疑的旋涡,“盖茨比是个私酒贩子”这则重磅新闻对她这样一个老牌贵族资本家贵妇来说,具有致命的打击,可以预见,即使没有此后的车祸事件,黛丝几经权衡,仍旧会在人性因子的主导下回归家庭。而作为老牌贵族资本家的汤姆,深谙其天性与贵族道德规范,才能如此精准地刺痛黛丝的痛脚,一举促成其爱情悲剧。
此后,他又为维护名誉、保护黛丝而漠视道德,枉顾法律,一手策划了陷害盖茨比的阴谋,可见,他的兽性因子主导的自由意志主导了整个身心,只知声色犬马、自由行事,而全然不顾道德和法律的要求,最终成为一个心理畸形、丧失伦理的人,也是盖茨比爱情悲剧的幕后黑手。
从上文分析可以看出,盖茨比的爱情悲剧,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主要可以归纳为:盖茨比因兽性因子占据上风,而为自己构筑了一场爱情的幻梦,最后只能痴绝至死;黛丝因人性因子占据主导,在锒铛入狱与回归家庭之间,遵循了资产阶级利己主义旧道德,舍弃盖茨比以保全自身,促成悲剧;汤姆因兽性因子猖獗,揭露盖茨比身世,且枉顾道德、法规,一手策划顶罪事件,加速该悲剧进程。
故事的结尾,汤姆改过自新,黛丝也选择回归家庭,这看似皆大欢喜,但实际上,他们的爱情及婚姻是建立在资产阶级旧道德及婚姻观基础上的一出闹剧。其爱情的悲剧性在于:即使二者,尤其是黛丝,都渴望摆脱天性(与道德枷锁)的束缚,追求纯洁无瑕的爱情。但在经历了一番严峻的斗争后,又都无法消除本性的影响,只能委曲求全,粉饰太平。他们的爱情,始于仓促,终于麻木,二人都无法抵挡不可控的悲剧命运,是典型的菲茨杰拉德式悲剧。以上是对其爱情悲剧性的解读,接下来将着重从斯芬克斯因子角度分析该悲剧的成因。
汤姆与黛丝的婚姻一开始看似完美无瑕,他是富甲一方的青年才俊,而她是貌美如花的贵族小姐,二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他们的婚礼极尽奢华之能事,婚后在圣芭芭拉度蜜月时恩爱甜蜜的景象令冷静自持的乔丹·贝克都感叹:“看着他们俩在一起那场景,真令人感动!”
但是,甜美之下,实则暗潮涌动。由于其人性因子无法掌控兽性因子,蜜月期间,汤姆就秘密与一名酒店女佣偷情,满足自己的兽欲,只是直到一次意外车祸才使黛丝得知真情。不仅如此,尽管文中对汤姆离开芝加哥定居东部的原因讳莫如深,但可以推敲出,汤姆因其在芝加哥的桃色新闻闹得沸沸扬扬,迫于舆论压力而不得不离开。
可见,汤姆的兽性因子一直势力强大,而当他们在芝加哥定居后,汤姆的兽性因子完全占据了统治地位。实际上,他充满压迫性的习惯动作也是对他兽性因子的一种象征性表达:“他抓住我一只胳膊,迫使我转过身”“他又把我推转过来,客客气气但不容分说”“他动作敏捷,一巴掌打破了威尔逊太太的鼻子”。连黛丝都状似不经意地讽刺说:“这是我的报应,嫁给这么个粗野的男人,一个粗糙笨拙的汉子。”
在这种占据强势地位的兽性因子的掌控下,定居期间,汤姆一直秘密与有夫之妇偷情,满足其本能性冲动,而这位情妇粗俗放荡、贪婪虚荣,略显丰腴——“裙子紧紧地绷在她那肥阔的臀部上”。她是人的欲望尤其是性欲的象征,汤姆与她厮混,一定程度上也是其兽性因子的外现,而汤姆不允许其情妇谈论黛丝,则是其人性因子挣扎的表现,不论他再怎么以“只是偶尔干了点蠢事,我的心仍旧深爱黛丝”为借口,他内心深处其实清楚地明白偷情是对黛丝的背叛,是有悖伦理的。但其人性因子的力量是弱小的,始终未能干涉本身的决策。可见,汤姆完全处在兽性因子的操纵之下,只知声色犬马、纵情享乐,而忽视了妻子黛丝的情感需求,是其婚姻悲剧的罪魁祸首。
尽管汤姆保证自己将更好地照顾黛丝,要与黛丝开始新生活,但依据其兽性因子的猖獗之势,可以推测出,一旦其生存环境恢复安逸,他就又会重蹈覆辙。而汤姆与黛丝,又会陷入新一轮争吵、新一轮和解,循环往复地重复这种悲剧命运。可见,他们的爱情是一个畸形的怪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而汤姆兽性因子的猖獗则是这个悲剧的主因。
如前所述,盖茨比是一个天生的大梦想家,其兽性因子所掌控的自由意志时常脱离人性因子的掌控,使他陷入一种非理智的狂热状态。他对黛丝病态的痴迷与执着,加速了汤姆与黛丝的破裂。
其一,他在兽性因子的掌控下,毫无保留地爱着黛丝,为了她大设宴席,邀请全城的权贵赴宴参加舞会。这种爱,一方面,使得黛丝恢复了一定的安全感,并敢于去反抗汤姆的强权,从而加速了其婚姻破裂的进程;另一方面,盖茨比兽性因子与人性因子争夺主导权的斗争愈演愈烈,使他陷入焦躁急迫的状态,激化了冲突,同样加速了黛丝婚姻破裂的进程。尽管黛丝的婚姻最终没有破裂,却陷入了一种破镜勉强重圆的尴尬境地,是一种妥协,一种更深刻的悲剧。
首先,原本孤立无援的黛丝,在婚姻关系中处于绝对劣势,断然不敢贸然与汤姆决裂。而且,那时,她虽然已经意识到所托非人,但尚未尝到完美恋人的甜头,还能忍受枯燥的婚姻。但盖茨比在兽性因子的掌控下,完全没有顾及黛丝已婚妇女的身份,私下邀请她赴宴,且几次三番用金钱权势引诱她,诱导其堕入情网。黛丝与盖茨比重聚后,随着爱情的升温,愈来愈敢于挑战汤姆的权威。比如,第六章里,黛丝故意冷落汤姆,专为盖茨比辩护,甚至在汤姆离席时,佯装大度地挑衅道:“去吧,哦!要是你恰巧想记下个什么地址,这是我的小金铅笔……”又比如,第七章,她在与汤姆对峙时,偶尔显得冷漠无情,她说:“怎么,说得好像你在乎似的”“但他是对的,我是要离开你”。虽然黛丝生性柔弱,念旧情,在反抗汤姆时显得游移不定、患得患失,但盖茨比对她的影响仍旧是巨大的,他无条件的爱情,激起了黛丝反抗汤姆的念头,加速了悲剧进程。其次,正是盖茨比率先按捺不住性子,代替黛丝挑起一场针锋相对的对峙,虽然该对峙反而使得黛丝坚定了回归家庭的决定,但正如前文所说,他们看似破镜重圆,实则覆水难收。黛丝在对峙中曾脱口而出:“我曾爱过他……这是不可争辩的事实……”这里的“他”指的便是汤姆,而措辞是“爱过”,而不是“还爱着”,可见他们的爱情已经出现了无可挽回的裂痕,勉力修复只能更突显出资产阶级婚姻的虚伪和悲剧性。
黛丝的人性因子一直占据主导地位,其理性意志使她一直做出最利己的选择,但这也使得她缺乏反叛精神,时常迫于压力委曲求全。她的消极抵抗也是其婚姻悲剧的一大助力。首先,尽管当时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已有所改变,但男性仍旧在婚姻和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因此,黛丝尽管对汤姆有诸多不满,但从来没有想过要与他决裂。后来在盖茨比的鼓动下,黛丝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要逃离汤姆的铁掌,却还是因软弱而以失败告终。此时,黛丝的理性意志成为阻碍她追求真爱的枷锁,使她心甘情愿地回到铁掌的掌控之下。她的软弱与妥协,也间接促成其婚姻悲剧。
可见,汤姆与黛丝的婚姻悲剧,也是三位主人公伦理选择的结果,而其伦理选择又是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斗争转换结果的外现。
尼克来自美国中西部,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冷静自持的性格;贝克小姐则是一名职业高尔夫球手。尼克在表妹黛丝家初遇乔丹,此后二人在相处中互生情愫。只可惜,二人在一次争执中不欢而散,恋情也随之不了了之。尼克和乔丹作为上文所述三角恋情惨剧的见证者,深刻地认识到恋爱双方如果在恋爱关系中无法实现灵与肉的契合,保持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的相对平衡,就有可能招致惨烈的悲剧后果。因而,双方对爱情及婚姻持一种更审慎、消极的态度。但主要来说,此二人恋情的失败一部分取决于尼克人性因子的强势,一部分取决于乔丹兽性因子的强势。
从尼克的角度来说,他的人性因子一直居于主导地位,这是造成他恋情悲剧的一大原因。他的父亲从小就教导他谨慎思考的重要性,事实上,他也一直自豪于自己与生俱来的高道德感。相较而言,他的兽性因子显得不那么活跃,比如,他在家乡也有一位旧相好,可是对她也只是一时的激情,不久就兴致缺缺了,甚至他来到芝加哥就是因为想摆脱过早与其结婚的命运。可见,尼克对纵情声色兴致索然,甚至还有意克制。又如,他曾坦言,自己一辈子只喝醉过两次,这种兽性因子的弱势恰恰导致了他与乔丹关系的破裂。尽管在暧昧时,尼克几次感慨“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我觉得我爱上了她”,并且迫切地感到想要靠近“我身边的这个女孩”,近到脸贴着脸,二人依偎在一起,才能慰藉他的灵魂。甚至,他对能够陪伴乔丹感到“荣幸”,因为这儿“人人都知道她的大名”。然而,他自己也意识到:“我满脑袋清规戒律,这都对我的情欲起了刹车的作用。”车祸后,当二人第一次发生较大摩擦时,尼克在其人性因子的作用下,清醒地认识到,由于价值观念大相径庭,他与乔丹的恋爱游戏已没有维持的可能。“我已经受够了他们这一群人,忽然间那些人里也包括了乔丹。”这一刻,尼克的人性因子完全浇灭了兽性因子的火花,他意识到,乔丹是黛丝的挚友,一定程度上也与黛丝一样冷酷无情、自私自利,她们不在乎别人的性命或利益,只顾着经营自己。比如,乔丹曾在赛事中私自移动球的位置以扭转败局;又如,乔丹驾驶时粗心大意还总是狡辩逞强。尼克一直觉得诚实是他的主要美德,而乔丹恰恰是一个“不诚实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的人,她不能容忍“处于不利地位”,这些小摩擦,在浓情蜜意时或许可以算作小情趣,可是,清醒如尼克,面对精神层面如此大的鸿沟,他自然无法继续这段恋情。正如决裂时,尼克对乔丹说:“要是我年轻五岁,可能还能欺骗自己。”
从乔丹的角度来说,恰恰是她兽性因子的活跃,导致了这段恋情的失败。在尼克的叙述中,乔丹总是“挂着傲慢的冷笑”,而又巧于“耍弄心机”以“满足她那矫健的肉体”。事实上,文中几次提到了乔丹矫健强壮的肉体以及她耍弄的小把戏。比如,她曾经把借来的敞篷车开着窗丢在雨里,事后又矢口否认;她甚至曾在锦标赛中擅自挪动球的位置。这种自私自利是自我膨胀的一种表现,也是人兽性的一面。另外,她曾说自己喜欢夏天的纽约,因为这时,纽约城有一种“肉感”,一种“熟透了”的感觉。这些都直接或间接印证了乔丹兽性因子的强势。而膨胀的兽性因子使她想要把尼克掌控在自己手里,她不能容忍尼克表现出冷淡或反对情绪,换句话说,她不能容忍自己处于不利地位。这种“自恋”“自私”是乔丹独特的兽性的体现。而尼克是一个聪明、善于独立思考的个体,二者几次就“诚信”和“自私”等问题发生冲突。而当尼克因有要紧事要忙而婉拒了乔丹的邀约时,乔丹膨胀的自尊心自然不允许自己再继续与尼克的恋情。
因此,这对恋人的爱情悲剧是尼克强势的人性因子与乔丹强势的兽性因子共同作用、相互碰撞的结果。他们之前的主要冲突爆发于车祸当晚,当乔丹软言邀请尼克进屋歇一歇时,心灰意冷的尼克狠心拒绝了她。在该冲突场景中,兽性因子强势的乔丹像以往一样展示了她的冷酷及自私:她并不在乎黛丝的罪行,不怜悯死于非命的无辜生命,也并不试图去理解尼克的失望。相反,她只在乎自己以及自己与尼克的暧昧情愫。而人性因子强势的尼克,则陷入了严肃的思考:思考汤姆、黛丝甚至乔丹不可理喻的自私行径。在这种状态下,二者爆发了平静却致命的冲突,当失了面子的乔丹猛地摔上门时,二者的恋情也就这般无疾而终了。
菲茨杰拉德借尼克这一独特叙述视角,以极其细腻的笔触向我们讲述了一个令人怅然若失的三角恋情的悲剧,揭露了爵士乐时代爱情的欺骗性及其对青年男女的悲剧影响。盖茨比、黛丝与汤姆都曾坠入爱河,渴望建立理想的爱情和婚姻关系,可是最终都失败了。尼克与乔丹这对年轻情侣的爱情尝试也未能幸免于难。正如斯科特先生在他的论文中不无叹惋地提及的那样:“这群人,费尽心思,想要摆脱枷锁,但是都无法得偿所愿。他们在爱情和婚姻关系中寻求慰藉和自我认同的努力,也都宣告失败。盖茨比竹篮打水一场空,含冤饮恨而亡;汤姆与黛丝被命运的齿轮压垮,又回归到乏味沉闷的常态;乔丹的暧昧情愫不敌其傲慢心气;尼克虽然是感情上更冷静自持的一方,可与乔丹分别时,也不禁感到‘又气又恼’‘心里十分难过’。”本文借助斯芬克斯因子理论,着重分析了几位主要人物的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的斗争转换,并解释了这种斗争转换如何一步步促成这一爱情悲剧,以期能为《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爱情悲剧成因的分析提供一种新的视角,也为现实中的爱情提出警示:恋爱中,应在追求自身兽性与人性因子平衡的基础上,追求双方灵魂与肉体的契合之境。
①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伦理选择与斯芬克斯因子》,《外国文学研究》2011年第6期。
②〔美〕 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39页。(关于本书的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③ 连剑锋:《文学伦理学视角下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6年第11期。
④ Scott Donaldson.,The Southern Revi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