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茜 阿华
木茜,原名李玉萍,栖霞人,生于七十年代,2001年开始先后发表过散文、小说和报告文学等作品。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协会员。
阿华,原名王晓华,威海人,生于六十年代末,发表过诗歌、散文和小说等作品。中国作协会员、山东作协会员、威海市作协会员。
绿色属于这一季的主题,胶东这片人间繁华地,到处生机盎然,绿树成荫,让烟威两地的老兵好似回到青春故地——辽阔的西藏,那里有常年积雪不化的雪山,那里有寸草不生的土地,也有生机蓬勃的原始森林……
“滴,滴……”一辆挂着烟台车牌的越野轿车,行驶在威海乡村通往大山的路上。
江海原本在山庄厨房操作间查看食材准备情况,听到有人喊煙台战友到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来,站在山庄门口迎接烟台的战友们。
今天的江海事业有成,成为威海银河银洋集团的总经理,创业成功却不忘回报社会,因此获得了“优秀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属于威海市先进企业家,并被评为“威海市最美退役军人”。
每年他和战友们都会自发组织,庆祝“八一”建军节。
这是2018年建军节,江海召集战友们来到了他在山上修建的葫芦岛山庄,庄园白墙青瓦的主调就像主人,稳重而内敛。客厅布置没有过分奢华,但是宽广敞亮,彰显出一种令人心情舒畅的大气之感。
庄园每一条路,主人都给了一个西藏地名。进庄园的院子被称为“甲格台”,庄园右手边的路是“川藏线”,左手边的路是“青藏线”,庄园后面的山是“加查山”,只要在这里,战友们就像回到年轻时代,就会继续向梦想出发。
1、情自故乡起
江海看着院子里的战友们,脱下便装,换上了统一的橄榄绿衬衫,他恍若又回到了过去。
那是青春年华?不,似乎是孩童时代,那是更早的记忆,但依旧鲜活如初。
江海是母亲最疼爱的小儿子,他也是最依恋母亲的孩子。母亲去哪里都爱背着他,用邻居们的话说,他就是长在母亲身上的一个小尾巴。
江海的母亲圆脸盘,额头宽阔,五官清秀,是一个标准的胶东女子。
年轻的她在风云变幻的抗战时期,为了干活利索,将长发剪短后,就像电影《渡江侦察记》里的刘四妹一样精神且更加漂亮,母亲带头为部队战士做军衣,纳鞋底,成为当地积极能干、且号召力强的“青妇队”队长。
母亲能干,父亲勤劳, 穷苦的日子因为数个儿女,让生活更有了奔头。白天江海趴在母亲的后背上,手里缠绕着她的头发玩,夜里江海就听母亲讲她知道的抗战故事,或者哼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在母亲美丽的歌声中,他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江海家在烟台地区威海市风林人民公社蒿泊大队。
蒿泊大队离海还有点距离,因为周边地势平坦,有一条宽阔的公路方便人们的出行,因此很多外地人也都搬迁来了,渐渐的,这里形成了一个六七百户的大村子。
繁星满天,蒿泊大队平坦宽阔的打麦场上正在放电影。在电影画面的映照下,可以看到有的坐着小板凳,有的站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这就是六十年代的露天电影院。
“老红军长征的时候路过一个地方叫大渡河,这个大渡河四周围的山啊比云彩还高,两岸都是石壁,又高又陡,河水顺着山势往下淌,一秒钟就淌下四公尺远……”这是电影《渡江侦察记》老班长正在给大家讲十八勇士强渡大渡河的电影场景。
江海坐着小板凳,眼睛盯着屏幕一眨不眨,生怕错过精彩情节。
江海在母亲抗战经历的熏陶下,在这些战争影片的影响下,内心有了梦想,梦想长大了,也能穿上军装去当兵。
六十年代北方老百姓家家户户都很清贫,江海印象中的主食就是玉米饼子,不过偶尔去赶一次海,海鲜就着玉米饼子就成了绝配。
江海读初中时,附近村的孩子,都在蒿泊大队上中学。杨家滩的卢常友和他一个班。但因为都是话语不多的男孩子,所以当时两个人并不很熟。卢常友没有想到,多年后,他会成为江海事业的一个得力帮手。
读书无用论的年代,江海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上高中。他告诉母亲自己要去生产队务农。
母亲觉得孩子年龄小,人长得单薄,就让他去学木匠手艺。“千日斧子百日锛”的勤学苦练,让江海不到一年已经会做像模像样的小板凳了。
胶东需要做家具的人家,都是将木匠请回家里。中午或者傍晚吃饭的时间,都会摆上家里最好的酒饭,热情招待他们。目的是希望木匠师傅拿出最好的技术,用自己最好的手艺,把家具做得结实适用且漂亮。
七十年代末,烟台地区的老百姓还无法跟“富裕”两个字沾边,那时依然是除了人民币还需要粮票、布票等凭票购物的时期。
他自从跟了师傅,师傅除了不让他喝酒,好饭好菜尽着他,江海的个头渐渐窜了起来,长高了。
日子如果能继续这样按部就班走下去,也是不错的,凭借他的认真执着,一定会成为十里八乡有名气的小木匠,不会受穷,不会挨饿,生活也会慢慢好起来。
2、走,当兵去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保家卫国是军人的义务”等激情昂扬的宣传标语,在各县市区和乡镇村口出现了。
标语多写在红、黄、绿等平时很少见到的整张宣传纸上,花花绿绿的纸张贴在灰扑扑的墙上,好像给陈旧不堪的石头房子穿上了崭新的花衣服,漂亮得能点亮所有路人的眼睛,令人深受鼓舞而心生欢喜。
此时,地方武装部的征兵工作已紧锣密鼓开始了。
这是1980年北方的深秋,田野空旷、大地萧条,就连大海似乎也清瘦了许多。可是在这“单薄”的日子里,却不能阻挡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和追梦的脚步。
十八岁的江海已经是一名虎头虎脑且非常结实的大小伙子。当他看到村里贴的征兵宣传标语,急忙回家跟母亲商量报名参军。
母亲曾经是“青妇队”队长,支前模范,当时最流行一句话“好男儿志在四方”,她自然希望儿子能出去闯一闯。当儿子说要报名参军,这与她的心思不谋而合,高兴地应允了。
由于边防及艰苦地区部队比较遥远,通常会优先安排征兵走访。
西藏部队的征兵干部纷纷出藏,陆续到各地征兵。但这一年却是西藏部队首次在烟台地区展开大规模的征兵工作。
据说此次征兵是因为一位老领导——阴法唐的提议。
阴法唐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重要战役,为新中国立下很多战功。新中国成立后,他作为十八军五十二师的政委,走进西藏,为保护建设西藏作出了不可磨灭的成绩。
1980年为了西藏的稳定发展,中央任命阴法唐再赴西藏,任西藏第一书记。阴法唐曾随部队到过烟台,民风淳朴的胶东大地给他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他认为部队到胶东烟台一定能征到一批不错的新兵。
西藏部队的干部往年去地方征兵,各地一听说去西藏,多不愉快且不顺利。他们为了圆满完成部队任务,几个人私下合计了一下,决定先不告诉烟台报名的地方青年是去西藏,只说去四川成都军区。
不过征兵干部说成都军区也没错,因为西藏部队当时的确属于成都军区管辖,也算是打了个“擦边球”。
烟台是全国海拔最低、含氧量最高的地方,想参军的小伙子们并不知道自己将前往西藏,前往那海拔最高、含氧量很低的西藏高原。
江海接到民兵连长通知部队征兵体检了,就主动报名参军了。
江海的村子离公社很近,不到一千米,查体的时候,他和村里同龄的几个小伙子在民兵连长的陪同下走到公社。
七点多,当一行人赶到公社后,没想到体检处已经排起了长队。
江海发现检查结束后,医护人员会直接通知身体不合格的青年,那些被通知不合格的青年,一个个好像被抽走了脊梁骨,垂头喪气。他的内心也像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又像揣了个小兔子,怦怦直跳,非常紧张。
检查结果如江海所愿,视力很好,身体也很棒,因此顺利通过了检查。蒿泊大队去了六个年轻小伙,但只通过了江海和丛志刚两个人。距离江海村二里地的杨家滩也只通过了两名,其中一人是江海的初中同班同学——卢常友。
征兵工作结束后,威海一共才挑选了五十人,江海接到通知那一刻,狂喜之下,心中那颗大石头才彻底放下。他如愿以偿了。
烟台地区入伍的年轻人,每一个人都对自己将去的地方充满了好奇。当干部家访时,他们纷纷打听:到什么地方当兵?都有什么兵种?
由于汽车很少,学车是一门炙手可热的技术活。江海想当汽车兵,就问接兵干部,他们去哪当兵?怎么能当上汽车兵?
但接兵干部保密工作做得好,江海只知道去的是成都,具体去哪个部队,干什么职务,并不清楚。
1980年11月20日,当天地还是一片混沌未开的黑暗,江海的父母和姐姐就已起床。煤油灯下,他们像过年一样备饺子馅、和面,忙碌着准备包饺子。
胶东有个规矩,“出门的饺子进门的面”。出门饺子,因为饺子一个一个,意思是顺利,并且饺子像元宝,代表出门发财挣钱,求得好前途。进门面条,回家了就希望在家住下,因为面条又细又长,可以缠绕着进门人的腿脚,求得踏实安稳,寓意长长久久,总之就是吉祥和美好。他一口一个饺子,满嘴流油,母亲这顿饺子比过年放的油多,油水足味道美。他吃得酣畅淋漓,令他至今都觉得那顿饺子香喷喷的。
拂晓,蒿泊大队传出阵阵打鼓的声音,当兵保家卫国无尚光荣,所以烟台农村有年轻人入伍时,都会敲锣打鼓热烈欢送。
儿行千里母担忧,说话总是言简意赅的母亲比往日多了些絮叨。母亲叮嘱他,去部队一定要听部队首长的话,好好干工作;母亲叮嘱他,部队里面能人多,要跟人家虚心学习,江海从母亲唠叨的话里,总结了六个字“言宜慢,心宜善”。
江海暗暗地想,去部队一定好好干,争取学上一门技术,为父母脸上争光,让父母也能跟自己好好享享福。
威海新兵先去了威海市委党校,武装部在这里给新入伍的青年发了冬装。
江海穿上新发的棉裤、棉衣、棉帽、棉鞋,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一身崭新的衣服。军装上没有佩戴帽徽领章,但是鞋是翻毛皮的大头鞋,帽子是骆驼绒棉帽,他就开始琢磨,南方应该暖和,怎么会发这么厚的衣服?其实不仅是他,当时卢常友、丛建明等心细的小伙子也都因为这套衣服疑问丛生。
军装让威海一个个帅气的小伙子更精神也更威武了,一身军装让他们从此有了责任和担当,但也因为一身军装有了悲喜和离别。
五十个新兵,被安排在一节硕大的长方形铁罐车厢里,车厢封闭也没有窗户,坐在里面,看不到外面任何景色。没电没水,如果不亮灯,黑漆漆的,只能睡觉。车顶上悬挂着一盏小马灯用作夜里照明。车门是推拉的,车门和车厢用一条铁链拴着,留着一尺长的缝,这道缝可以用作白天采光,也是在车上解小手的方便处。
车厢内用红砖垒了一条铺沿,铺上稻草就形成了一个大通铺。江海等人把背包打开,就有了自己的“卧铺”。
闷罐车车厢保温性和减震性都很差,车内噪音很大,江海躺在稻草铺上,穿着棉衣,戴着棉帽子还觉得冷。他同时感觉到强烈的颠簸和噪音,时间一长手脚冰凉,耳朵还有点鸣响,就站起来活动一下缓解不适。特别是前面车厢排出的煤烟和煤灰不时还会窜入车厢,引发大家阵阵咳嗽。
江海和他的战友们整整坐了五天五夜的闷罐车啊,经过非常漫长、辛苦的旅程,最终看到了站台那醒目的标志——成都站。
3、向西,向西
三月的四川,微风不燥;三月的春天,阳光正好。
川西坝子,遍地盛开着油菜花,它们在春风中温暖地摇曳,柔软点亮了人们的眼眸……
从1980年11月下旬到1981年3月中旬,江海和战友们经历了四个多月的集训,身体变得强壮了,思想变得成熟了。
云雾浸润着巴蜀大地,一切都在柔软的梦乡中,就连山野里油亮亮的油菜花,想必也在做梦,那是金色的、灿烂的、流光溢彩的梦。
凌晨时分,根据接兵干部的统一指挥,江海等新兵训练有素地登上军车,车是部队的大解放,每一辆解放车的后厢顶搭着部队方块蓬布,主要起遮风、挡雨、拦灰和保暖的作用,部队俗称为“敞篷车”。
每辆军车后厢坐四排,每一排是八个人,也就是说每辆车上要坐三十二名新兵。车厢两边的战士们靠着车厢,中间位置的战士则背靠背。人多拥挤,新兵们面对面的,只能两腿互相交岔着坐。
部队为了让进藏车厢增加重量,使得车在奔跑时减少颠簸,增加稳定性,因为路途遥远,同时为了节省运输成本,车厢底部放着箱装的罐头、干菜、五十斤一袋的大米以及面粉等主副食。新兵们就坐在这些食品的上面。
军车“轰隆轰隆”的启动声惊醒了周边村庄几只狗,那些狗似乎知道是安全的,象征性地叫唤了几声,好像是道别,也似乎是欢送,然后重新归于了安静。
江海等新兵进藏走的是川藏线。
川藏线这条路是十八军五十二师、五十三师和五十四师十万官兵在高寒缺氧的环境里,翻越二郎山、折多山、雀儿山等十几座摩天高山,跨越了大渡河、雅砻江、怒江、拉萨河等十几条冰雪长河,经过流沙、泥石流、地震带等特殊地带,在艰险中用汗水、鲜血和生命铺成的一条路。
川藏线的路好像恐怖小说,险象环生、步步惊心且环环相扣。
车辆跑起来后,起初江海还不停地向路边张望,寻找着路标,想知道自己究竟走到了什么地方。可由于早早起床,打扫卫生,收拾行李,加上坐着车晃晃悠悠的,刚开始还谈兴甚浓的他们,没多久就开始犯困了。
打瞌睡是可以传染的,当一个人打瞌睡的时候,其他人也会接二连三打起瞌睡。中午车停在一个小的兵站,他们吃了午饭后,又坐上车匆匆赶路,车几乎跑了一天,当到达雅安兵站时,天已经黑了,江海、丛志刚等一个个互相依靠着睡着了。
睡得正香时,忽然听到有人吼了一嗓子:下车啦!
这一嗓子让江海等新兵瞬间清醒了。然后又听到有人喊:到家了!
大家睡得迷迷糊糊的,还以为真到了呢,立刻来了精神,随着下车的新兵排队下车了。
其实这里只是金鸡关下,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是他们在川藏之路走过的第一关,进藏之路的第一站——雅安兵站。
汽车兵都知道,到了兵站就安全放心了,可以吃到热热的饭,可以看到温暖的灯,所以汽车兵们喜欢把兵站喊成“家”。
素有“雨城”之称的雅安,离成都一百四十七公里,是四川降雨量最多的区域,民间曾有“雅安天漏”的说法,而且奇怪的是,这里的雨多半会在夜里下。新兵们到达雅安兵站的晚上,雨也毫无例外地落下了。
雨点敲打在兵站的铁皮房子上,滴滴答答像敲小鼓,听着屋顶的鼓声,江海就像听着天然的催眠曲,在雅安兵站的那一晚,他和战友们睡得很香。
二郎山是川藏线上要翻越的第一座大山,因暴雨、泥石流、滑坡不断,百姓流传着“车上二郎山,如闯鬼门关。万幸不翻车,也得冻三天”的谚语。由于山路太狭窄,没有会车处,因此立下了一个特殊的规矩,上午只能允许进藏车进入,下午出藏车才可以出行。
新兵们不知道“二郎山”的凶险,汽车刚爬山时,每个人的情绪都很高涨,心里也有抑制不住的激动。
不知是哪个新兵起了个头,于是每辆车里的新兵都在唱歌,他们唱的是那首《歌唱二郎山》:“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枯树荒草遍山野,巨石满山岗,羊肠小路难行走,康藏交通被它挡。解放军,铁打的汉,下决心,坚如钢,要把那公路修到西藏……”
大家都唱得激情澎湃,豪情万丈。
随着车辆一点点地爬高,道路也越来越危险了,车摇摇晃晃地爬着坡,唱歌的少了。渐渐的,每个人的心都紧张极了,他们的面孔紧紧地绷着,一颗心开始悬着。车厢里,别说唱歌了,就是被尘土呛了,也紧紧捂着嘴,清清嗓子,不敢像起初那样大声咳嗽。其實他们在后面的车厢里,驾驶员在前面的驾驶室,加上车辆行驶时的轰隆声,他们的咳嗽声驾驶员根本感受不到。可是每个人都感觉到路的危险,危险到有一点点闪失就会导致车毁人亡,所以大气都不敢喘。
江海忽然感到车猛地一颤,速度似乎加快了,继而听到什么翻滚的声音,车开了一小段后,停下了。他以为停车是为了给大家解决个人问题,于是跟战友纷纷下车。
下车才知道自己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原来刚才一些乱石,从山坡滚落下来了。驾驶员看到危险,加速并打了一下方向,躲避了危险,但车头前一个大灯还是被飞石砸坏了。
新兵们看了看碎了的车灯,又看了看车后七零八落的石头,面面相觑,谁都知道如果石头砸中车厢的后果会是什么。
大家将石头一一搬离路面,为后面的汽车清理了路障,这才重新上车。
中午时分,车队在一条滔滔长河旁边的一个兵站停下了,驾驶员招呼大家下车吃饭,新兵们知道,这个兵站名叫泸定兵站。
接兵干部告诉新兵,泸定兵站旁就是大渡河,大家吃完饭可以去参观一下。
这让江海立刻想起《渡江侦察记》中老班长讲十八勇士强渡大渡河的一段话:“老红军长征的时候路过一个地方叫大渡河,这个大渡河四周围的山啊比云彩还高,两岸都是石壁,又高又陡,河水顺着山势往下淌,一秒钟就淌下四公尺远,大渡河的水那是一个漩涡套着一个漩涡。”
电影《飞夺泸定桥》,十八勇士攀爬铁索,让看过此部电影的新兵们对“泸定桥”这三个名字印象深刻,现在听接兵干部这么一说,都想跑去看看“泸定桥”的模样。
吃了午饭,一名接兵干部拿着相机站在泸定桥上,给新兵们挨个拍照。
江海也在众多的新兵当中排队,终于轮到他了。当他穿着崭新的军装,凝望着对面陡峭矗立的二郎山,想着来时的惊险,心有余悸的同时自豪感油然而生。
在众多目光注视下,江海羞涩地抿着嘴唇,眼睛里是喜悦的光芒。当他手抚冰冷却撼动内心的铁锁链,只听对面的相机传来了“咔嚓”的声响,就此留下了他站在泸定桥上宝贵的新兵影像。
车队以每天將近一百公里的速度奔向理塘。
理塘的藏语意思是“平坦如铜镜的草坝”,这片广袤无垠的大草原,在三月还没长如四川的萋萋芳草,牦牛、野马和羊群,啃食着黄色的枯草,看起来美且平坦,海拔却是四千多米。
那一夜,许多新兵莫名其妙地头痛,有的新兵抱着头叫喊,有的疼得实在受不了,干脆放声大哭。最终其他地方几个症状严重的新兵,被送去了理塘附近的医院。
烟台新兵们还好,没有去医院的,但也是如在地狱一般,忙坏了兵站和随行的军医。
军医背着小药箱,一会儿给这个吃药,一会儿给那个喂水。军医多不主张新兵吸氧,而是希望新兵们能坚持。他们倒不是怕麻烦,而是因为坚持到了部队,一般会在一周左右适应高原气候,但吸氧就会产生依赖性,对高原的适应期就会相对长许多。可是有人居然疼晕过去,只能被抬到氧气室去吸氧。
高原反应让很多新兵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有的兵更直接,干脆找领导说不适应高原气候,申请回家。
接兵干部告诉新兵说:“慢慢适应就好了,进藏后你们身体就没事了,如果你们现在不跟部队走,就只能当逃兵处理。”他们在新兵训练第一天时就知道,如果部队没有批准你回家,那么你就是逃兵,就要按军法处置。部队不仅会将人押送回家,而且档案将会被记过处分,那是一辈子的污点,被人瞧不起。谁愿意背着污点过?所以,再难受也忍着,再疼也坚持。
夜深了,没有高原反应的新兵,都陷入沉睡中。江海却没有睡,江海没睡是因为头疼,他看到带队干部和军医不时在身旁走动。新兵头上蒙着被子睡的,被子会被巡视的干部掀开,手放到其鼻翼下探呼吸,感觉正常,就去检查下一个新兵。头上没蒙被子的,则会摇晃睡者的脚,被摇醒的新兵会恼怒地骂人,但摇晃他的接兵干部却也不恼,悄悄走开,继续去看下一个新兵。
那一夜,江海看到带队的干部和医生几乎一夜没睡。事后他听一个老兵说:“往年这里曾发生新兵蒙着被子睡觉窒息死亡,大家却不知情的意外事件。因此到了高原,接兵干部和军医都是非常辛苦、非常负责地坚持检查,几乎夜不能寐。”
车翻过十几座大山,江海、丛志刚等后来成为驾驶员的新兵给川藏路的山作出总结:一种山路要胳膊打太极,左右摆动;一种山路要胳膊敲鼓,上下抖动。每一座山都是上坡、下坡反复,所以进高原的过程非常缓慢。
川藏线的高山和大江大河让新兵们在这条路上穿越了十七天,这十七天新兵们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时刻,彼此的感情也像这条路一样,越发厚重。
川藏线的路虽然狰狞艰险,但并没有吓倒这些山东烟台兵,反而出了像江海、丛志刚等驾驶技术很棒的汽车兵。
4、新兵蛋子不认怂
青春是什么?青春总会因为一腔热血或一身孤勇,经历一些也许美好,也许苦痛,也许始料不及的事情。
江海进藏后,被分在五十三师朗县洞嘎炮团二营六连三班,每天训练炮击。这里海拔高,氧气少,训练的时候,起初常常觉得胸口发闷,一跑操似乎就喘不上气,而且总爱流鼻血。
江海走时,家乡的山已经栽种上松树苗,到处有了绿意。可这里的山却像五六十年代的老家,光秃秃的。由于这里海拔高,沙多土少,树是稀罕少见的。
他当时并不知道,在这里一直要等到来年五月,等到内地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时,偶尔才能看到几株低矮蓬松的植物像散兵单将一样,这一丛,那一簇,星星点点,开着蓝蓝的花儿。
江海发现部队官兵住的都是土坯房。这里土垒的房子由于风雨的侵蚀,墙面不是裂痕就是坑坑洼洼,门板破破烂烂,还透风。他们宿舍地上铺了一层木板,那就是军床了,朴素又简陋。
食堂房子用的也是旧铁皮,抵挡不住风沙的侵入,吃着饭,碗里面的沙子硌到了牙齿,咬到了舌头,都不是稀罕事。每顿饭都是冻得有点水臭的莲花白和红烧猪肉罐头,但就是这样的菜,都是连争带抢的。
一切虽不如江海所愿,但他觉得路是自己选的,别人能行,自己就是咬着牙也要走到底。
高原的寂静考验人,也锻炼人。江海为了不让自己内心沉闷,他除了跟着老兵参加炮班训练,空闲就会跑去找卢常友、丛志刚等老乡拉拉家常,江海尤其喜欢和江卫东聊天,因为他觉得江卫东不仅笑嘻嘻的,脾气好,而且懂得还挺多。闲聊中得知,江卫东的父亲是学校老师,哥哥是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后,第一批考上大学的大学生,妹妹读书也不错。
江海是个善于观察热爱学习且善于取长补短的人,他从文化高的老乡那里补充了知识,从老兵们的身上学习到他们甘于吃苦、默默奉献,他就这样让自己的军队生活充实了许多。
当兵站岗,天经地义。江海在连队一直是荷枪实弹站岗,每把枪里有两发子弹。始终不卸保险,遇到情况,就会马上上膛。在此之前,江海曾经一直以为当兵都这样,后来才知道大部分部队都是枪弹分离,平时严令禁止把子弹压进弹仓,耍的都是空枪杆。
连队指导员经常给大家上敌我形势教育课,让他们提高警惕,随时准备上战场。所以他们的战备之弦都绷得紧紧的,任何连队都不敢掉以轻心。
江海和战友们白天站岗,还没觉得啥,可是到晚上,黑黝黝的山,好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就有些令人胆怯。特别是听说这里有个天葬台,就更让人心虚了。
藏族人去世以后分天葬、水葬和火葬三种仪式。一般藏家百姓大多是天葬。人死后,将尸体背送上高山的天葬台,将尸体骨头剁碎,分散扔出去喂食秃鹫,据说只有尸体被秃鹫全部吃完,人的灵魂才能升上天堂。不过藏族人也不是把任何地方都称为天葬台,他们大多选择有灵性的高山,地势平坦适合秃鹫择食处为天葬台。
离部队不远处朗县江对岸的山上就是天葬台。人去世当晚,藏族人为了纪念亲人请僧人吹法号。站岗的士兵,就会听到类似远古号角凄厉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深夜这种声音随着风声由远及近,听起来特别清晰,特别恐怖。
起初江海听着凄厉的号角,神经绷得很紧,一双大眼睛看着四周,人还是精神十足。半个小时过去后,他就有些犯困了,上眼皮和下眼皮就开始打架,可是看身边已经当了三年兵的老兵,依然精神抖擞,坚守在这寒天黑地,自己也就不由挺直了腰脊……
如果時间是一种表情,那么藏南此刻的表情就是压弯了枝条的苹果,就是一树一树的核桃,就是漫山遍野、金黄黄即将收获的青稞。江海没想到在这个季节,木匠手艺改变了他的命运。
江海因为木工这一门技术,离开了炮团,被调到五十三师师部营房建设办公室,负责修理这里的板凳桌椅和房子。
师部附近的村子叫甲格村,一共五六户人家,建在雅鲁藏布江畔。“甲格”的藏语意思是“公鸡叫的地方”,或许是因为这里海拔低,周边到处是郁郁葱葱的树,比其他地方适合男耕女织,适合喂养家禽,所以才起的名字。
川流不息的滔滔江水,漫山遍野的苍翠青松,让江海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却也有了要留在这里的想法。
江海自来师部,每天在木工营忙碌。
师后勤部科长郭建平则去营办忙着劈木头,因为他的家属要来部队探亲,所以要多准备一些冬天的柴禾。当时江海是一名新兵,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职务,也不知道负责什么工作。只是看他一个人,每天劈木头很辛苦,善良的江海就主动过去,帮忙劈柴禾。
两个人休息时,这名干部操着一口山东话询问江海老家是哪里?江海万万没想到郭建平竟然跟自己是老乡。听说是山东老乡,郭建平对这个新兵的好感陡然增加,两个人的关系就近了许多。有一天,郭建平忽然问江海:“你当兵有没有什么打算?你告诉我,我或许能帮你。”
江海先是有些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就是无私助人,怎么能让人家帮呢?再说如果事情办成了还好,可是办不成,多不好意思。
郭建平看出了他的顾虑,说:“说,小老乡,你就大胆地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帮你。”
江海看郭建平这么有把握,也就提出了自己的梦想说:“那麻烦你帮我调去学车吧,我就想学开车。”
郭建平一听却立刻说:“在这里学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让你学开车,太危险了。”
那天,两个人意见不统一,这件事也就没成。
江海觉得学什么都不如学开车,再见郭建平又谈起此事。
后来,郭建平问江海,想不想学放电影,想不想当卫生员,只要不学车,学什么都行。可江海吃了秤砣铁了心。他说:“啥都不学,就学开车。”
郭建平看实在改变不了江海的想法,为了让江海打消学车的念头,他是怎么困难怎么讲,怎么危险怎么说,他说开车的司机,当汽车过沙窝子时,司机手扒沙子,指甲都扒掉了;谈西藏不是内地,这里的司机要有技术,更要有胆量……
郭建平苦口婆心,完全是为江海考虑。江海却还是坚持学车。无奈,郭建平只好帮他调到了师汽车连。
5、雄关漫道真如铁
江海学车时,正赶上部队一车一学员的好机会,汽车连六班长侯平喜成为他的师傅。
侯平喜是汽车连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他工作非常认真,每次出车回来,不管多么辛苦,都要把车收拾得干干净净。他说一个不懂得保养车辆的司机,就不会是一个好司机。
江海听说师傅驾驶水平很高,因为发自内心热爱这门技术,所以经常帮师傅擦车,整理卫生。平时话少的他,嘴巴变勤了,一看师傅摆弄车,就会问这问那。
师傅看他学车心切,也愿意把自己所掌握的技术讲给他听。
师傅在行车途中会给他讲一些开车的操作规程。师傅讲得浅显易懂,又特别有耐心,使江海领悟很快且受益匪浅。行车途中江海开了眼界,无论多么狭窄难行的路口,师傅都能稳稳当当开过去,看师傅手脚配合默契,技术娴熟,他羡慕不已,渴望着学到师傅的一手好本领。
但没想到第一次跟师傅跑长途,却打击了他学车的信心。
那天,侯平喜拉着江海去林芝,经过狭窄山路时,为躲避迎面开来的一辆地方车,他们的车子一下侧滑到悬崖边上,坐在旁边的江海惊出一身冷汗,并失声喊了出来。师傅经验丰富,迅速换档,踩油门,转动方向盘……随着让江海一阵提心吊胆的晃动,汽车最终脱离了险境。
这一刻江海明白了郭建平反对他学车的好意,他内心后悔学车了。侯平喜看出他的心思,鼓励他说:“在西藏开车只要胆大心细,任何风险都会化险为夷的。”
侯平喜凭借与江海朝夕相处的观察,已经越来越喜欢这个徒弟了。如果江海不学了,他还真是从心里舍不得。
他看江海沉默不语,就停下车说:“不用怕,我相信你能行,你也要相信自己行,只要你肯学,我就把我所知道的驾驶技术,毫无保留全部教给你。”
江海听着师傅恳切的话,不好意思再打退堂鼓了。
1982年1月21日是阴历的腊月二十七,离新年只有四天了,此时的西藏已落了好几场雪,雪将远远近近的山野全都覆盖起来,那些高高低低的树木以及灌木丛,伫立在积雪的山野,像一名名哨兵,笔直地挺立着,一动不动。
师部派两辆卡车去拉春节物资,一辆车是一班长陈启明带队,另一辆车是他们六班长侯平喜带队,班长这一次还是决定带着江海去。
凌晨四点,天空就像一顶巨大的帐篷,笼罩着高原,笼罩着军营,让人们看不到一丝光亮,风呼啸着,天寒地冻,部队外面除了哨兵,大部分人还在屋里沉睡,江海却和师傅已经迎着寒风,开着“大解放”出发了。
一路很顺利,但没想到,侯平喜的车跑到半路发生了故障,修了半天,等修好后,赶到加查已经是傍晚了,天虽还明着,但老天却下起了大雪。
侯平喜懂得此时上山,走不了多久,天就黑了,山上到处都潜藏着凶险。江海也看出了师傅的忧虑,侯平喜担心雪越下越大,如果大雪一封山,现在不过去,他们就会被阻隔在加查山这边了,这样就无法完成这次运输任务。
凭以往经验,大雪封山只怕十天半个月也无法通车,那么部队官兵们过年盼望的物资,只能等年后了,任务也就无法完成。可硬要翻过加查山,这样的天气非常冒险。
官兵们都眼巴巴地盼望着他们,都急切希望领到新年的物资。如果空着车回去,长年守在大山里的部队兄弟该多失望啊?自己又该怎么跟大家交代呢?无论如何也不能被阻隔在山这边。为了让部队官兵年前领到过年的物资,侯平喜最终决定铤而走险。
他看了看江海,似乎是给自己壮行,也似乎是为徒弟壮胆,他斩钉截铁地说:“做好一切准备,我们,出发!”
车开始爬山,路上已经有了一层积雪,大地到处是一片茫茫雪白,前面汽车辗过的车辙都看不到了,这条路,幸好是侯平喜经常走的路,积累了很多各种条件下的行车经验。当车爬到三分之二的时候,雪开始大了。
夜的幕布已经拉下,雪的反光,却让夜色显得亮堂。雪越来越大,给江海的感觉像老家农村扬场机里吐出的麦粒一样,不像从天上落的,而是快速不断从地面扬起的。侯平喜神色凝重,将车开得很慢,在这一刻呼吸似乎也被冻住了。
车到了山顶后,雪势丝毫不曾减弱。在西藏生活过的人都知道,高原一旦下雪了,绝不像内地飘飘洒洒,点到为止。高原的雪总是大气磅礴、粗狂豪放。漫天大雪降临时,一团团、一簇簇,如鹅毛,似飞絮,连续不断自天而降,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侯平喜看着车外的雪,终于开口说话了“下车!”简单直接,命令的口吻。江海虽然机灵,但在这冰天雪地寒冷至极的夜晚,在车上看着路面恐惧害怕的时刻,在这高海拔大脑缺氧反应迟钝的时候,他无法理解师傅的心情,没有明白师傅的意图。
江海误会师傅让自己下车指挥。他心想:外面那么冷,居然让他下车。高海拔走路像脚上裹着好几斤的沙袋子,很辛苦。“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傅虽然比江海大不了几岁,但他像敬重父亲一样尊重师傅,没想到师傅却很无情。想着心里就觉得委屈,可此刻他又不能反驳,只好下车。
江海站在路边往远处看,虽然已是午夜,但由于白雪的映照,视线还是可以看到很远的,可白茫茫的一片,哪里是山?哪里是平地?哪里又是暗沟险渠呢?虽然老家有雪窝子之称,但这却是二十岁的江海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呼啸的风雪像刀子切割着脸,天寒地冻让他必须迈开步子走。
由于西藏缺氧的缘故,人即使空手徒步行走也像背了二十公斤的重物。厚厚的积雪,似乎拽着他的腿脚,阻挠着他,让他每迈一步都十分吃力,因而行动迟缓且步履维艰。江海仔细搜寻着路面,发现路有危险,就给侯平喜打慢行的手势,路好一些了,他就侧身站一边让车先过。
雪大,糊住了车窗玻璃,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侯平喜只能摇下车窗,将头探到外面,凭着感觉慢慢向前行驶。江海看班长头一直抻在外面,一点一点挪动着车,车好像一只蠕动的蚯蚓。他不知道,此刻自己指不指路师傅都不会在意,此刻他只信任他自己,完全是凭借记忆、技术和运气在开车。
当他们下山将车开到兵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江海在灯下,发现侯平喜的棉衣居然全部湿透了,当师傅脱下贴身的背心,背心居然拧出了水。寒冬腊月,加查山上零下三十多度,开车途中又一直敞着窗,棉衣都被汗浸透了。江海由此明白,师傅侯平喜在加查山上神经一定绷得很紧,高度紧张才会汗透衣背。
江海身上也出汗了,他是下车走路累的。他又困又累真想倒头睡下,可是看师傅表情似乎很紧张,为了让师傅缓缓情绪,就寻个话对侯平喜说:“师傅,您的技术太棒了,您胆量也很大,今天如果不是您高超的驾驶技术,换个人开车难保不会出事啊。”
侯平喜没有接江海的话茬,苦笑了一下说:“早点睡吧。”
兵站都是大通铺,江海像往常一样睡在里面,师傅像往常一样给他使劲掖了掖被角。太乏了,江海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天亮了,两个人继续赶路,路上侯平喜一边开着车,一边跟江海说:“江海,你知道我为何在加查山让你下车吗?这次看那么大的风雪,我的心里也没底了。让你下车是因为我怕车毁人亡。我觉得我是个党员,我必须忠诚于每一场任务。可是我带着你,我怕车毁人亡,我牺牲了,再把你给毁了,所以让你下去。因为你下去了,你起码还是安全的。”
听着师傅的一番话,眼泪在江海眼里开始打转。
师傅接着说:“你才二十岁,如果在加查我保全了你的生命,也不白被你叫一声师傅。”师傅一番话,江海无法故作坚强,他再也忍不住眼泪,任凭泪水在脸颊流淌。
因为江海知道自己在山上误会师傅了,他知道命悬一线的危难之时,师傅并没有考虑自己的生命安全,但还是想着徒弟的安危。
侯平喜看江海哭了,他眼圈也红了,意味深长地说:“江海啊,等你学精开车的手艺,就不要在这里当兵了,回家陪着父母,稳稳当当开车吧!”只有至亲的人,才能说出如此肺腑之言。
父母给生命,师傅给本事。可没想到师傅不仅给自己本事,还护着自己生命周全。
加查之行让江海犹如再一次重生。让他懂得什么才是过命的交情,什么才是战友情深。他觉得自己有这样师傅,不后悔于当初学车的选择。
6、信守忠诚的人
1983年,国家对农村土地实行了重新改制,烟台地区大部分农村解除了生产队大集体,土地分包到户了。壮劳力的人家看到了新的光亮,缺壮劳力的人家,则有了压力,混生产队的人家,则感到了迷茫。
烟台大部分新兵都收到家人的书信,让他们退伍回家,好在家乡的土地大干一番。与江海交往不错的老乡江卫东正是在1983年,遭遇车祸,不幸去世。
江海在新兵時候,就喜欢和江卫东在一起聊天。他们俩到了炮兵团,又分在一个营,江卫东在五连,江海在六连,由于都懂得木工手艺,相谈投机,因此几乎天天见面。
六个月后,江卫东被调去团部木工营,江海则被调去了师部。但是只要有见面机会,他们就会相见。可是没想到十一月份,江卫东去团部拿工具,坐军车回二营的路上,车翻进了雅鲁藏布江,不幸遇难。
江卫东在11月16日牺牲,这一年他才二十岁,一切刚刚开始,却已永远结束了。
江海听说江卫东不在了,想到从此再也看不到他的笑脸,再也无法倾心交谈,再也不能青春作伴好还乡,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那一天,江海的好多战友都流泪了……
江卫东被安葬在十二英雄救火班的烈士陵园。江海继续爬冰卧雪,风雨兼程,常年在运输战线上奔波。江海和烟台开车的战友,每每路过这里,都会长按一声喇叭,那是他们用鸣笛与牺牲战友的对话,他们相信他一定能听到声音,也一定能够听懂,他也就不会感到孤单寂寞了。
西藏汽车兵像汩汩流淌的大动脉,源源不断地输送物资,为建设西藏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后来,很多西藏汽车兵走到这里,都会按喇叭,他们用鸣笛表达对陵园烈士的敬重,他们用鸣笛寄托对战友的沉痛哀思,他们用鸣笛这种特殊的方式表达对战友无尽的思念……
在这个冬季,江海和师里的战友一起去错那修路。江海和车队的战友主要任务是负责运送水泥沙石等物资。
冰天雪地的高原,他拉着物资走朗县,翻加查,跑的都是让人心惊胆战的冰雪路,车一直开到凌晨一两点,才到达部队施工目的地。
下车后,他累得腰酸背疼,加上紧张,人就特别疲惫。可这里没有吃住休息的兵站。车停好后,一天没吃东西的江海,就会寻一片厚厚干净的积雪,用手攥出一个大雪球,咬一口冰冷的雪球,啃一口压缩干粮,将就糊弄一下饿了一天的肚子。
他又困又乏,睁不开眼。只能穿着皮大衣,戴着皮帽子,钻到驾驶室,蜷缩着身子打个盹。但是也只能睡一小会儿,人常常不是睡足了醒的,而是被山上的寒风和山上的冷雪给冻醒的。
醒来,腰腿都会因为蜷缩而麻木,只能舒展一下腰腿胳膊,觉得也有了点精神,又继续开车往回返,就这样连续往返了七天七夜。
没白没黑的劳累,吃不到一口热乎的,而且吃饭不及时,原本总是精神饱满的江海,这个进藏后从没生病吃药,走路一贯气宇轩昂的汽车兵,鼻孔像被塞上棉花,呼吸不通畅了。
起初,他没有在意,吃了点药继续工作。可后来到曲松兵站,身体忽而一身冷汗,冻得全身打颤,就连上下牙齿都跟着颤抖,眼皮子重得像块石头,无奈去了兵站卫生队。
卫生员看这个昔日总是雄赳赳送别的汽车兵,像被霜打了一样,就急忙给他量了量体温。体温三十九度,竟然是发高烧了,就给他打了一针链霉素。
江海考虑大家都在山上等着修路物资,部队任务紧急,他没有休息,而是继续开车翻加查山去了。感冒了七八天,但他每天来回还是一个人开着单车,在错那公路上奔驰奋战,就这样原本壮实的小伙子很快瘦了,瘦得脸上颧骨愈发明显。
错那修路工程结束,已经是五月份了。江海申请了休假。他工作不怕苦不怕累,在车队一直非常出色,假期也就顺利批了下来。
回到家,老父亲握着他的手,妈妈摸摸他的脸,兄弟姊妹高兴得合不拢嘴。江海看着一家人高兴的样子,瞬间又触动了一件敏感的事情,让他又想到战友江卫东,那个永远留在西藏的兄弟,他的父母不也盼望儿子回家吗?他如果能回家,父母也会这样高兴的。
江海觉得自己回来了,应该替兄弟江卫东探望一下父母。
江海特意去了江卫东老家温泉镇,通过一些战友打探了解,才知道他们一家搬到威海四中了。
八十年代是允许军人穿军装出行的,在这个年代的军人,也都非常喜欢穿着一身威武的军装,那会显得小伙子们更精神,那是人们注目礼和回头率最高的衣服。
可江海考虑穿着军装,见江卫东父母,容易刺激老人的心情,加重老人的悲痛。清晨,他特意换上了便衣,前往江卫东家。当他拎着水果点心走进屋子,这个第一次去江卫东家的陌生人,还没介绍自己,聪明的两位老人,从江海矫健的步伐和笔直的腰杆已猜到了他的身份。
江卫东母亲瞬间落泪了。江卫东的父亲忍着难过的心情,强打精神为他泡茶。江海看着江卫东的母亲,想着亲爱的战友,这个平时总是笑呵呵,不喊苦不喊累的小伙子,忍不住也哭了。
江卫东的父母向他仔细地打听江卫东在部队的情况,江海非常理解老人的心情,认真仔细地回忆自己与江卫东生前交往的点点滴滴,事无巨细地告诉他的父母。
江海非常希望自己的话语能给两位老人的心灵填补一些空白,增添一些安慰。江海很诚恳地跟两位老人说:“家里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会尽力去做。”
江卫东的父亲听了后,很不好意思地说:“别的倒是不用,就是想看看儿子的墓地,可是太远了。你回部队,是否可以帮着照一些陵园的照片?邮寄回来,也算是让他妈妈看到儿子了。”
听了他父亲的这句话,江海太难过了,难过似乎就堵在了嗓子口,堵得他说不出话,堵得他好像高原反应要窒息的感觉,堵得他内心好像撕裂成了碎片,堵得他只能任凭自己泪流满面。
江海回家后,一共休了三十多天假,就接到部队电报,修拉贡公路,要求归队。他回到西藏部队没有忘记江卫东父母的嘱托。八十年代照相机很少,胶卷也不容易买到,这对于不好意思跟人家借东西、给别人添麻烦的江海来说,属于一个不小的难题。
“君子一诺千金”,他觉得男人就该言而有信,因此为了相机,他去了好几个单位,找了一个又一个领导,从连队到战友,就在山穷水尽,让他几乎要放弃时,有个领导告诉他,师部后勤有一部相机。相机当时不多见,自然也是拥有者的心肝宝贝,去了跟人家又递烟又说好话,说了好几箩筐,最终借到了,那是一部“红梅牌”照相机。
江海趁着出车的机会,花钱买了一个胶卷,当他路过烈士陵园的时候,特意进去在刻有江卫东墓碑的陵墓前,照了一些相片,洗好并邮寄给了江卫东的父母。
7、路遇藏族老阿媽
1984年冬天,新年即将到来的日子,江海在甲格师部拿到了派车单,接到了派他明天去拉萨拉新年物资的任务。
凌晨四点,西藏的天空就像一顶巨大的帐篷笼罩着高原,天寒地冻风萧萧,部队外面除了哨兵,大部分人在屋里沉睡,江海却已经迎着寒风,开着他的“大解放”出发了。
汽车驶出连队,顺着拐来拐去的弯子到了山下,沿着雅鲁藏布江畔的公路开始行驶。
从师部到拉萨这段路况江海已经烂熟于心,遇到险要之处,他就慢慢减下油门缓速行驶,为了早点翻过雪山开到安全的地带,他就加起油门猛跑。这一路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也没有停车好好休息,他就这样紧赶慢赶的,中午抵达了加查山。
江海考虑即将翻山,肚子叽里咕噜抗议了,就停车喝着军用水壶里已冷了的白开水,啃了块压缩干粮,还特意下车检查了一下车辆,这才上车开始爬山。
刚爬坡的路被车轮碾压得坑洼不平,在太阳映照下,积雪有些松软,车开起来也就难以保持平稳,非常颠簸。车越爬越高,江海可以看到加查山上厚厚的白雪,远处已看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山坡,但他已练就了胆大心细和过硬的技术,因此一路还是很顺利。
可是车爬到加查山北坡,即将到达山顶时,江海忽然觉得车不对劲,他急忙停了车,下车一看,果然,一个车轮爆胎了,而且爆破的面积非常大。他看了看工具箱,火补胶仅剩下一贴,轮胎根本没法修补。一个人开着车,在这没有村落,荒无人烟的雪山上,没有任何联络工具,距离部队营地又是那么遥远,真是什么办法都没有。
这时候他唯一的办法就是“等”,等后面或者对面来车,帮自己捎信给部队或者兵站,或者等有补胎材料的车。
江海起初在车里很淡定,近两年汽车兵的经历,他已经领略到雪域西藏的特殊,他知道,此刻,你再着急也是没有用的。
等待中仅有的一块压缩干粮啃完了,却没听到一声乌鸦叫,也没有看到一头牦牛,更别说人和车了。此刻,这里就是一座“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雪山,等待也就让人觉得异常孤独,非常漫长。
太阳开始向西飘移,并最终不管江海的焦虑,很不负责地躲进了山后,去做自己的春秋大夢了。
气温越来越低,已经大约在零下三十几度了,光秃秃的北坡正是风口的阵地,强劲的西北风犹如两军对垒的天兵天将,带着千军万马,在肆无忌惮地征战厮杀。江海坐在平时很结实,看着也很威风气派的大解放车里,却能感到车此刻像一只小船,居然被风刮的有些晃动。
当大地已陷入黑夜的包围圈时,江海已等了六七个小时了,居然没有等来一辆车,他开始着急了。
车在寒风中摇摆,人坐在车里越发感觉冷,于是他干脆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了下来。
江海知道行走消耗体能,但他想用行走祛除身体的寒冷。江海围着车子转悠,但这种行走根本就不顶事,嚎叫的西北风,吹着山顶的雪,时不时地扑面而来,令他难以睁开眼睛,所以还是感觉非常寒冷。
年轻人吃饭本就没个饱,江海感到肚里的肠子似乎一尺长二尺短了,可是无论怎么饿,兜里是一点干粮也没有了。嘴唇已经干裂了,嗓子似乎要冒烟了,可壶里一滴水也没有了,不过灵机一动想起山上的雪。他高兴地想,好在还有雪。可是吃了几口雪,嘴巴被冰麻木了,肚子也是透心凉,人也就更能感觉到什么是饥寒交迫。
他想,如果能下山看看有没有人,找地方填饱肚子也好,可是车里还有部队的军用物资,作为一名军人,他必须保护好物资,那是他现在不能离开的阵地,所以这个想法也是行不通的。可是留在山上,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他皱着眉头边思索,边继续行走,大头鞋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孩童时喜欢踩雪,喜欢听这奏乐一般的响声,可是此刻听着却格外刺耳,令他愈发地焦躁不安。
江海只好再次躲进驾驶室,他把棉衣裹紧,又把皮帽使劲捂了捂,可还是改变不了又冷又饿的现状。他心想如果继续等下去,如果没有车,没有人,他不知道这个夜晚自己能否熬过去,会不会发生凶险意外?年轻的他不敢继续想。
时间执着地行走,江海肚子开始隐隐疼痛,胃不舒服了。身上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似乎都拧在了一起,开始收紧,他想起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那些被冻成雕塑的烈士。江海不希望自己成为“他们”。
江海还想着在部队好好干,建功立业,将来有了出息,一定好好孝顺爹娘,可是没想到,车会抛锚在这么高的大山上。
“每逢佳节倍思亲”,江海这两年春节总会想家,甚至想得悄悄流过泪。
江海此刻也想家了。他想起了母亲,母亲皮肤很白,长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心地是出了名的善良。自己家也是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但谁家吃饭有困难,求上门,她都会把自家的粮食大方分给别人一些。
江海小时候,母亲去哪里他都会跟着,就像母亲的一个小尾巴。他最喜欢趴在母亲的后背上,看母亲一边干家务,一边给他讲故事,或者哼唱曲子,母亲的声音很甜很温柔,那是他可以迷恋一生的声音。母亲虽然很辛苦,但是从来没有跟他们叫冤诉苦。她总是说,人只要有一双勤劳的手,就没有干不成的事。
江海想起了父亲,父亲是个苦命人,他一生无法用语言教育子女,但他尽自己的力量,支撑着自己的家。父亲很聪明,学什么一看就会,父亲也很勤劳,每天天不亮,要么下地,要么赶海,太阳不落不会走进家门。
父亲口不能言,但却用行动表达着对孩子们的爱意。他回家总像变戏法一样带回酸枣和野果,或者带回大虾和螃蟹,他们兄弟姊妹像见了宝一样拥围着父亲。
江海小时候父亲回家最喜欢抱他,喜欢用大手捏捏江海的脸,摸摸他的头。可是江海最不喜欢被父亲抱着,因为父亲为了一家老少能吃上饭,手上常年都是厚厚的茧子,那双手抱着他,摸他的脸就像锉子在身上锉一样,很不舒服,为此他时常不高兴地躲闪。这时候,他多么希望被父亲揽在怀里,他一定会紧紧依偎着父亲。
江海想起了饺子,那是他最爱吃的北方面食。母亲过年包饺子时,总会多放一点花生油,他每次端起饭碗还没吃,那诱人的气味就能透过鼻孔香到心口里。他想起当兵前母亲包的水饺,也是特意多放了点油,那顿饺子一家人都说好吃。江海一想起来,饺子鲜美的味道就会在舌尖打转,让他忍不住吞咽口水。
快过年了,老家过年又该蒸大饽饽了。胶东大饽饽又白又香,一个足足有半斤,如果眼前有热气腾腾刚出锅的大饽饽,估计自己能吃四五个……
江海越想越饿,他开始浑身打哆嗦,人像筛子上的筛糠,牙齿也是上牙叩下牙,不停地打架。这让他开始自责,如果安分守己,踏踏实实在老家干木匠,凭着他的勤劳,这一辈子即使不能大富大贵,但也饿不着。
可现在,自己年轻轻舍这里,这活得多冤,多不值得。内心开始后悔,自言自语埋怨自己:“江海啊江海,你说你当兵就当兵,干吗非当汽车兵?逞什么强?这下不用逞强了。”
高山气候非常残酷,江海感觉身上不是那么冷了,似乎有点发热。江海听老兵讲过,一个人忽冷忽热,就是身体极限了。可是这样的情况下,即使极限又能怎么办?
无助的江海,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自己睡在老家暖烘烘的热炕上,母亲正一脸温柔地望着自己。想到妈妈的面孔,江海没了任何信心,他觉得自己就要在这里报销了,眼泪在眼眶里开始打转。
就在他双手紧紧交叉抱着胸口,双腿也完全蜷缩在一起,整个人缩成一团,孤立无助最绝望的时候,隐约看到了一束光。江海起初以为自己花眼了,这白天都空无一人的雪山,晚上深更半夜,怎么会有光亮?他怀疑是自己想看到人想疯了,想出来幻觉了。
他又使劲眨了眨眼睛,再看,果然,一束光亮正朝自己停车的地方缓慢移动。随着越来越近的光亮,江海看得清晰了些,那不仅仅是光亮,确切地说是一个人,真的有一个人,正深一脚浅一脚的走来。江海非常激动,感到内心在狂跳,这令他说不出的惊喜。他不知道此人来的目的,也不知道这是好人还是坏人,但是他想,不管来的是什么人,总好过没有人。
等来人越走越近,江海看清楚了,原来是一位身穿着厚重的氆氇,步履蹒跚的藏族老阿妈。老阿妈一手提着灯,一手还拎着一个壶。老婆婆走到车前,江海的腿却因为冻麻了,没法立刻下车。江海坚持着几乎是从车里滚落下来,老阿妈急忙将壶递到了他的手里,江海接过壶后,一股奶茶的清香立刻扑鼻而来,他闻出这是酥油茶的味道。
老阿媽嘴里说着,江海仅能听懂“金珠玛米”(解放军)几个字。虽然言语不畅,但他从老人比划的手势中明白,那是让他趁热赶快把酥油茶喝下去。
酥油茶营养丰富,很适合补充身体能量。在寒冷干燥的西藏高原,酥油茶还有御寒醒脑的作用。
由于酥油茶奶的味道太浓,再加上或甜或咸的味道,很多汉族人都不太喜欢喝,江海曾经和战友去牧民家里喝过几次,对酥油茶的味道,也不是很感兴趣。
江海又冷又饿,他捧着这壶散发着芳香的酥油茶,感动地想,如果上天真的有观世音菩萨,那给自己送酥油茶的老阿妈就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如果真的有天堂,那天堂里一定是这酥油茶的味道。他抱着壶,将一壶酥油茶,几乎没停气地喝了个一干二净。老阿妈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注视着江海喝完,眼神透着心疼和满足的欢喜。
酥油茶真是好东西啊,他干燥欲裂的嘴唇油润了,饥饿难耐的肚子不疼了,身体停止了发抖,似乎也有了很大的力气。
他仔细打量着老阿妈,老阿妈满脸皱纹,看样子估计有八十多岁,但是她的眼睛很明亮,像西藏夜空中的星星,不,也像自己母亲的眼睛一样清澈。
如果没有老阿妈,没有这壶酥油茶,后果他真的不敢想象。老阿妈亲切温柔的眼神,让江海眼窝一热,泪水滚落了下来。他感动地握着老阿妈的手说:“老阿妈,我太感谢您了,您今天救了我的命啊。”
老阿妈听不懂江海的话,但是她通过他紧紧握手的举动里,他眼含热泪的神情里懂得了江海的意思,她知道“金珠玛米”这是在向自己表达感激之情。
老阿妈比划着远处,江海顺着她的手势,这才看到离他两三里地的山下,居然有一束光透出了一顶帐篷,那里应该是藏族老阿妈的家,估计是白天看他的车已在这里停了许久,看天黑了还没下山,知道车坏了,特意过来给他送来了酥油茶。
老阿妈指着山下亮灯的地方,拽着他的手,聪明的江海立刻领悟到老人家的心意,老人这是考虑山上太冷,让他去自己家里取暖呀。如果说起初思想还有波动,还有什么包袱,当喝下老阿妈送来酥油茶的那一刻,一切思虑都烟消云散了。江海不能辜负部队的信任,更不能辜负了老阿妈的心意,他知道自己更不能离开车辆了,就用手指了指车,冲着她摆了摆手。
老阿妈似乎明白了江海的心情,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冲他挥了挥手,转身回返了。
江海望着老阿妈的背影,生怕热量消失,于是重新上车蜷缩起来,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盹。
可是,就在江海睡意朦胧时,忽然听到有人敲击车玻璃,还隐隐约约听到风中“金珠玛米,金珠玛米”的呼唤声,他忙抬起头望向窗外。
只见,刚才的老阿妈又拎来了一壶酥油茶。
江海急忙下了车,这次他发现老阿妈不仅给自己带来了酥油茶,还带来了一包糌粑。老阿妈一脸和悦地看着江海吃饱喝足,这才拎着桶,颤颤巍巍走了。
老阿妈行走在寒风中,风吹得身子歪歪扭扭,走路也是踉踉跄跄。江海没想到八十多岁的老阿妈,黑夜里能两次往返来看自己,他的眼睛再次湿润了。老阿妈的食物滋养了他的生命,也滋养了他的灵魂。江海认为做一名军人,无悔;做一名西藏军人,无憾!
他望着老阿妈即将消失的背影,笔直地站在雪地里,郑重而庄严地敬了一个军礼。
那一晚,江海在车里做了一个温暖的梦,梦见一个人,他说不出是自己的母亲还是老阿妈,但是她们说话的声音都一样温柔,一样亲切。
江海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当太阳的光芒冲破云层,远处竟然也传来了汽车的马达声。江海发现迎面开来的是一辆中国邮政局的邮车,邮车司机看到江海的车,他立刻停了下来,得知原因后,马上开始帮他修车。
西藏的司机都是这样,不管谁的车在路边出现故障,路过的车辆都会主动停下帮忙。他们知道,今天你在路上帮了别人,明天你遇到困难,别人同样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
在西藏这人烟稀少的地方,一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如果要与大自然抗衡,人与人就要互相帮助,互相团结。高原的天地冷酷无情,但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是温暖善良的。
江海在邮车司机的帮助下,很快把坏掉的轮胎修补好了,两个人友好道别后,各自发动汽车,各奔东西了。
江海到拉萨圆满完成了部队交给自己的任务,又帮委托自己购买牙膏牙刷和肥皂等日用品的战友们,买齐了他们需要的东西。江海在购物中也想到了藏族老阿妈。
他想,马上就要过春节了,自己应该给老阿妈买一份礼物。于是专门去拉萨最大的商场转了一圈,平时花钱非常节约的江海,一番仔细筛选后,居然花了二十七元钱,买了一条漂亮柔软的纯毛毛毯,又花了十元钱给老阿妈买了一顶厚厚的皮毛帽子,准备返回途中送给她。
三十七元现在也许很不起眼,吃不上一次肯德基,也吃不了一顿自助餐。
但八十年代,这三十七元钱却足够农村一家五六口人一年的开销了,由此可见这是一笔多么大的数目了吧。
这三十七元是江海平时津贴加开车补助,这是积攒了一年的钱,原本是准备过年邮寄给父母的。
江海觉得家人可以以后报答,老阿妈这份恩情现在就得报答。江海覺得为老阿妈花这些钱是非常值得的。
他满心欢喜地带着礼物返回来了,他觉得老人家见到自己一定会非常意外,也会非常高兴,老阿妈一家新年一定也会因为自己的礼物,过得格外快乐……这一路他想了很多。
可他路上想了很多很多,唯独没想到老阿妈一家已经搬走了。
那时候加查山一带的藏族百姓多是游牧民族,他们考虑保护植被或者牛羊生存等问题,在一个地方住一段时间后,就会举家搬迁重新换一个地方放牧。
江海返回加查后,山中那顶帐篷已经没了踪影,只剩下曾经安放帐篷堆积的石头,和篝火燃烧残存的灰烬。他站在飘着风马旗的空旷雪野上,看着曾经安放帐篷堆砌的石头,看着篝火燃烧残存的灰烬,内心的喜悦一下消失了,心好像从巅峰跌落进沟谷,他仿佛又看见老阿妈在风中步履蹒跚的身影,他似乎又听见了老阿妈亲切地呼唤:“金珠玛米,金珠玛米。”那温柔的声音在山野久久回荡,穿透了江海的耳膜,涌进了他的心里,他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江海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也是一个非常执着的汉子,他认为自己只要用心,就一定会找到温柔善良的老阿妈。
从此,高原广袤的大地上,就多了一名一直寻找老阿妈的汽车兵。江海每次执行任务,只要看见帐篷,就会停下车向他们比划着询问,一次次寻找,却是一次次失望。
8、创业追梦人
江海探亲后,知道现在正是家乡最需要驾驶员的时候,就有了回家大干一场的想法,因此递交了退伍书。
当手掌一样的杨树叶子在枝头纷纷变黄,并义无反顾奔向大地的季节到来时,也就是1984年秋冬之交,江海流着眼泪告别战友,离开了高原。
他暗暗下定决心,回家一定要出人头地,这样才有机会继续进藏,继续寻找老阿妈,并好好报答部队和西藏同胞的恩情。
江海退伍回到威海,先是被木工机械厂招为司机。由于小伙子当过兵,还有让人羡慕的驾驶技术,因此登门提亲的人是络绎不绝。但很多人并不知道,江海在部队的时候,老母亲已经替他物色好了人家。
这女孩的嫂子和江海是一个村的。她和女孩的哥哥都是烟台京剧团的演员。据说这个女孩也被剧团看好了。过去能被戏剧团看好,嗓音和相貌一定要很美,且都是数一数二,所以此女子的美貌自然不言而喻。
可是她不喜欢唱戏,而是去了村办企业上班。自从哥嫂有了小侄子,因为小侄子住姥姥家——也就是江海老家蒿泊村,所以她经常到村里看望这个小侄子。
一来二去,母亲就留了神,她看这个小姑娘人才出众,勤快踏实,就和女孩的嫂子商量介绍给江海。女孩的哥嫂对江海家人很熟悉,了解他的品性,亲事就定下了。
又是一年收获季,江海结婚了,胶东有句古话是“媳妇踩婆脚”,意思是媳妇大都是跟着婆婆的方式行事,母亲为他选的人,果然没有辜负她老人家的眼光,人长得漂亮,心也像母亲一样善良,令村人羡慕。
改革开放之后,由于山东人思想比较保守,所以步伐起初迈得不大。江海会开车的手艺,就被招到了木工机械厂上班。主要工作是开着货车跑长途,内地的路比西藏好了许多,但是经常也是顾不上好好吃饭,更顾不上认真休息。江海所在的威海木工机械厂,生意特别红火。
江海带着车队,全国各地运送产品,也到处拉木材。他在部队就喜欢买书看,回家后习惯依旧,报刊让他了解了国家形势。
1987年对胶东烟台每一个西藏老兵来说都是不平凡的一年,因为正是这一年6月15日,经国务院批准,威海市从烟台划分出去,升为地级市,原威海市行政区域改为环翠区。
勤劳使得江海家有了一些积蓄。江海最高兴的不是手里积攒的钱,而是有了创业的经验。原来他每次为机械厂送货,只要到了一个目的地,都会用小本本记下附近的工厂,而且每次都会虚心向人家求教怎么做生意。这样全国跑遍了,他的生意经也学了很多。
江海在开车进货送货时暗暗给自己立下了两个目标:一个是生活上的,他当时的目标是三十岁以后,不干专职司机了,要自己做些事情。一个是精神上的,作为一名西藏老兵,军队生涯让他魂牵梦绕,成为一名党员的信念像一面鲜红的旗帜,树立在江海心里。
1992年初春,新的改革瓶颈亟待破局。邓小平已经是一位八十八岁的老人了。
他在南巡讲话中说:“发展才是硬道理。”这次讲话推动改革再入历史新境地。如潮的人海又一次掀起滔天巨浪。原本立下不给别人开车志向的江海,正是在这一年创办威海市长城汽车大修厂,担任了汽车大修厂的厂长。
江海始终没有忘记在西藏部队的温暖历程,更没有忘记内心的承诺,因此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被批为预备党员。
经过一年的考察,积极进步的江海实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愿望,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
家和万事兴,江海的家属深知丈夫内心的梦想,在他因为工作着急烦躁的时候,总是默默陪伴和鼓励,让他能够毫不气馁地前行。
山东省跟西藏结对,每年都有援藏基金。后来领导觉得“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就想把援藏资金变成援藏项目,希望给西藏带去更大的经济利益。
1999年援藏项目是建现代汽车的组装厂。援藏干部知道江海了解西藏,就特意让他随山东省援藏工作组去西藏,考察这个援藏项目是否可行。
这是江海离开西藏十多年后,第一次进藏,面对这片高天阔土,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离家多年的游子,回到了故土,眼窝一阵阵潮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当考察团的车行经江海当年车坏的地方时,他的眼泪决了堤。
江海想起了老班长,江海认为做一名军人,无悔;做一名西藏军人,无憾!
他想起了老阿妈,老阿妈的酥油茶滋养了他的生命,滋养了他的灵魂。
此行江海依然没有忘记寻找老阿妈,虽然没有圆梦,但感恩之心却让他在西藏找到了一些穷困失学的孩子,从此开始了书信联系,邮寄钱物。每年都对这些贫困的孩子结对资助,让他们从一个个放牧的顽童,走进学校,在他书信的鼓励帮助下,读上大学,成为建设祖国和西藏的栋梁之才。
尽管日子过得已经很不错了,可是准备创建私营股份制企业的江海依然在寒风中奔走,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始终没有合适的场地。江海多方打听,竟然从朋友那里听说杨家滩村办企业,可以进行个人承包,带着一腔希望兴冲冲去了,没想到杨家滩村规定,承包者必须是本村的人,这一下堵住了江海前行的路。
怎么才能承包这个厂子?江海寝食不安冥思苦想时,卢常友又去找江海聊天,因为卢常友和江海住得近,只要有机会他们就聚在一起,话就像雅鲁藏布江的水一样滔滔不绝。
卢常友也是个挺能干的人,小日子过得不错,还买上了汽车。但是他属于保守型,没有江海那么大的魄力和梦想。
江海跟他谈起杨家滩厂子承包的事,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了一个“曲线救国”的方式。他高兴地跟卢常友说:“你不是杨家滩的人吗?你们村不让外人承包,你可以承包呀。你承包我来干,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卢常友一听,也觉得这个方法可行。可是他又开始担心,胶东有句老话是“买卖都好做,伙计难噶伙。”卢常友知道很多交往不错的人,就是因为一起做生意,让两个人的感情出现波折,甚至分崩离析。卢常友就没有当场答复他,而是说回家考虑考虑。
凭借多年的交往,江海看出战友内心的顾虑,第二天,又去找卢常友,推心置腹地交谈。卢常友想想江海的厚道善良,也就去村里签订了合同。
杨家滩村就在潮涨潮落、云卷云舒的大海边,不甘平庸的江海,梦想和事业如海一般开始辽阔了起来。
江海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后,一直尽自己的能力帮助生活困难的群众。
战友聚会时,当他听说战友王占英生活贫困,连供养孩子上学都成了问题,当即饭都顾不上吃,而是让战友带领大家一起去了王占英家。看到实际情况后,江海便主动伸出了援助之手。
别看江海对战友和藏家孩子大方,但是在公司员工的眼里,他是个非常小气的人。当然知道这一切还是缘于他手下的一个销售经理。
江海创业时一直记着伟人曾经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他觉得不了解大城市的市场动向,不学习别人的销售手段,成功就像大海捞针。他当时也是考虑让年轻的小伙子跟自己学习经验,决定带着他去上海。小伙子一听心里乐开了花,他寻思跟江总出去,估计一定是住五星级的酒店,吃的也不会差。
没想到,江海却选择了一个为了便宜而相对偏僻的普通连锁店,而且为了去汽车销售市场,每天一早起来,都是简单对付一口,成天跟着江海急行军一样地奔走取经,有种疲于奔命的感觉,他为此肠子都悔青了,回去后说,没想到一个公司老总,对自己却很抠门,真是“小气鬼”,再也不跟他一起出差了。
可正是这个小气的人,每年都会给村里孤寡老人送米送面,甘愿付出。也正是这个小气的人,在2008年四川汶川地震时,第一时间捐助了二十二万,当青海玉树地震时,他又伸出援助之手捐献了八万。
江海深知拥有雄厚的经济实力,才能帮助更多的人。汽车销售与汽车维修共存的运营模式,让他成为第一个将汽车4S店引入威海市场的人,于2014年9月25日正式成立威海银河银洋集团。
江海公司的创业理念是做受人尊敬的企业,做报恩社会的企业。他的企业越来越大,时间也越来越宝贵,但江海还是每隔一段时间,带着财物进藏资助贫困者。
江海想起老班长,心酸酸的。为此经常有人听他谈起老班长,江海总是说:“我们过去部队生活条件各方面很差,他想尽一切办法,给我无微不至的关心。老班长他对我太好了,一想起那些好,我都想哭。”
寻找老班长的漫漫征途中,通过中国迅速发展的互联网,最终找到了老班长,又专程奔赴河南新乡看望他。
班長侯平喜由于长期的高原生活,腿关节有了严重的类风湿,常年疼痛,而且还有了严重的心脏病,需要长年吃药。转业后被分到了运输公司,现在公司倒闭了,江海看着老班长糟糕的生活,心如刀绞。从此,他一直在经济上帮助老班长。
公司虽然很忙,但江海还是会找机会进藏,而且,他还发动了王军、丛志刚、邹积竹等同年兵,进藏帮助贫困老乡。江海每到一处,都会把自己路遇老阿妈的故事,讲给学校的孩子,或者路遇的藏族同胞们听。江海说:“我今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老阿妈,不管老阿妈在不在人世间,我都要用这种方式延续对老阿妈的感谢,也希望藏族同胞把老阿妈的爱和善良传承下去,发扬光大!”
五星红旗在国歌声中冉冉升起,江海和战友们笔直地站在院中,面向国旗敬献了标准的军礼。
曾记得有这样的诗句“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可上九天揽月。”现如今,江海离当初入伍的时间也已三十八年,但他看着战友们谈笑风生,西藏的经历恍如昨天。
天上的星星淡去,月亮也下山了。
战友们相继睡了,江海却摸摸这个手,握握那个脚。他看战友们因为高兴喝了不少酒,很担心,所以没有休息。
江海这一行为当年进藏的老兵都懂。这一幕也是烙在江海心里的印痕,很温暖,很感动。
蓦然回首,初心依旧在高原!
——本文节选自长篇报告文学《高原反应》
编辑导语:
本文虽是节选,但有较为完整的人物体系,主人公江海和一众战友通过征兵来到西藏,一路走来,经历许多坎坷,但这不仅没有吓到战士们,反而更加加深了战友间、同伴间、军民间的深情厚谊。那是艰苦的年代,却也是他们最好的年代。细枝末节,点点滴滴,有感人肺腑的巨大能量,西藏的发展,是许许多多像他们一样的人用青春、血肉与无私带来的,是藏族老百姓最挚爱的金珠玛米。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