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琼
标准舞(Ballroom Dance)是体育舞蹈的一种,是国际性体育艺术项目。它由10世纪的非洲土风舞(如圈舞)、14—16世纪的乡村舞(如对舞、队列舞)、17世纪的宫廷舞(如小步舞)、18—19世纪的社交舞(如舞厅舞)、20世纪60年代新旧国际标准交谊舞等继承发展而来,以洒脱流畅的舞步、端庄严谨的气度成为融竞技、社交与艺术为一体的独特体育形态。
国内学界对标准舞的研讨始于20世纪90年代,董建华介绍了交谊舞、国际标准舞、体育舞蹈的起源等。(1)董建华:《浅谈交谊舞、国际标准舞、体育舞蹈》,《湖北体育科技》1992年第4期。此后,对标准舞的研讨趋于常态化,尤其是从审美视角出发的讨论日益丰富。(2)韩晓丹、孙海涛:《论国际标准舞中国化发展进程》,《戏剧之家》2015年第24期。有学者指出,舒斯特曼身体美学对身体的外在物质形态具有治疗与重塑功能,对身体内在感知也有培育与改良作用;(3)杜高山:《从分析到实践:舒斯特曼身体美学与体育研究》,《体育科学》2014年第11期。还有学者认为,舞蹈作为原始艺术是颇具审美性的,充满变迁和流动,需要在社会和文化语境中整体性理解。(4)李修建:《原始艺术:西方艺术人类学的核心范畴》,《民族艺术》2020年第5期。这些研究成果多关注当下标准舞及其相关理论研究,呈现了标准舞当下存续的社会价值。然而,关于早期标准舞的丰富内涵及象征寓意的审美元素,以及哪些因素影响了标准舞身体范式的移转,亦即转化的文化机制及内在逻辑议题,鲜有学者涉猎,本文试图对此进行探讨。
审美要素是主客体的共同行为,是联结“被表现世界”的深度与鉴赏者的深度的中介物。(5)杜夫海纳:《审美经验现象学》(下),韩树站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585页。审美要素构成了审美对象的自在性,是审美对象绝对存在的基础。通过文献资料的筛选,结合录像分析、专家访谈,本文梳理出标准舞诸舞种的起源,对审美要素进行了提炼和比较(见表1)。结果可见,现今标准舞的身体范式都以端庄大气为审美基调,以旋转为技术核心,以“中央轴心结构”为主体架构,又表现出审美范畴上的“和而不同”。
表1 标准舞源流及审美要素比较
作为观察人类社会的一种视野和参考框架,范式涵盖了不同符号体系所描述或解释的某领域的诸种联结状态和相互关系。标准舞的身体范式所表现出的美学特性,源于身体运动展现出的姿态与运动轨迹。1924年,英国皇家舞蹈教师协会完成了舞厅舞的系统化和规范化建构,确定了“标准舞”的国际称谓及其范畴。依据标准舞衍化的重大社会节点,以1924年为时间轴,标准舞的发展历程可分为“原生态标准舞”和“现代性标准舞”两个阶段。从社会镜像和审美认同视角来看,标准舞家族性身体范式呈现出从自在走向自为的演变脉络,其文化内涵与外在形象也随之演变。
标准舞经由身体运动呈现各种姿态,诠释不同身体状态的象征寓意,来表达参演者的心理诉求。在原生态标准舞时期,表演者将意义附会到模式化的动作语言中,由象征性动作推论出某种意义,将超常态的舞蹈语汇作为宗教、社交甚至政治标识,又能在诸如探戈舞的原始动作文本中,透视仪式的社会区分功能以及特定阶层的身体叙事。
在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看来,宗教是一套行动的象征制度,其行动目的是建立人类强有力的、普遍的、恒久的情绪与动机,其建立的方式是拟定关于存在的普遍秩序的观念,并给这些观念加上实在性的光彩,使这些情绪和动机仿佛具有独特的真实性。(6)Geertz Clifford,“Religion as a Cultural System”,In Michael banton(ed.),Anthropological Approaches to the Study of Religion.ASA Monographs 3,London:Tavistock,1973,p.4.宗教学研究认为,“协调式”的舞蹈多出于对神的赞美。(7)刘建、张素琴、吴宏兰:《舞与神的身体对话》(上),民族出版社2009年版,第169页。从标准舞的身体“内空间”(以人体为结构内容的空间)来看,挺拔的十字架形彰显了强烈的天国感。标准舞中从头到脚的纵线,以及左右手肘之间的横线相交于胸间脊椎形成十字,不论脚步如何变化,纵线始终垂直地面,而横线则根据纵线的移动不断调整,始终稳固十字形的中央轴心结构。在上帝“神选意识”的笼罩下,身体以主动态的放势趋向天空,冲破现实的束缚去接近上帝。加之双人空间中,发端于双臂上举这一古老祈祷姿势所形成的环抱握持体态,更表达了对神的求助与谢恩。
从标准舞的身体“外空间”(以人体外部为结构内容的空间)来看,标准舞运动轨迹中无处不在的圆周动势表达了人神沟通的原始渴望。在古希腊酒神赞美中,50名侍女围着狄俄尼索斯的祭坛旋转舞蹈,在罗素看来这饱含着试图从文明的负担和尘世的烦忧中逃离的宗教欲念。(8)罗素:《西方哲学史》,何兆武、李约瑟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44页。这样一种普适性敬神表达的圆周运动,在标准舞的雏形——10世纪的土风舞中就以男女圈舞的形式,出现在求偶、婚庆等民间活动中,后来演变为沿着舞程线不断环绕的国际标准形式。除了行进轨迹外,标准舞中男女选手配合完成的旋转亦充满宗教意味。舞蹈旋转引起舞者“恍惚”的精神感觉,这不仅是技艺的炫耀,更体现了超越世俗的追求。“超自我”“超世俗”的意识体现在舞者的身体展演与意境中,展示了人与人之间的场域境界,也表达了人神交通的原始宗教情感。
在标准舞原生态时期的漫长嬗变中,宫廷舞形态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福柯所说的“权力关系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9)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城、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7页。在仪式化的宫廷舞中得到充分体现。
早在14世纪,提炼于民间舞蹈的宫廷舞就以繁杂高雅、造作拘谨的形式,成为意大利王室和贵族专享的娱乐活动。到了15世纪,关于意大利、德国等国节庆表演的记载中,诸如“豪华”“华美”“辉煌壮丽”“富丽堂皇”等描述反复出现,(10)雅各布·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何新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397-420页。对参观人数、巨额花销和珠宝服饰连篇累牍的描写远甚于对舞会本身的记录。(11)Guglielmo Ebreo,“On the Practice or Art of Dancing”,Sixteenth Century Journal,1996,pp.248-254.奢华的排场、充满等级的氛围和仪式感的舞会礼仪都显示了城邦的政治地位。16世纪,法国君主专制制度确立,以“适度”和“节制”为审美原则的宫廷舞蹈与权贵阶层的政治意图不谋而合,文艺复兴时期的宫廷舞蹈完成了超越娱乐的社会角色转换,传达出深刻的政治寓意。18世纪的波洛涅兹是一种隆重的成队游行。上流社会好像变得更庄严一些,感到自己无比荣耀,无比恭敬,因而波洛涅兹成为显示权贵阶层荣誉和地位的舞蹈。(12)瓦西里耶娃·罗日杰斯特温斯卡娅:《历史生活舞蹈》,肖苏华译,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7页。
欧洲宫廷解体约250年后,宫廷舞才完成了向舞厅舞的演变。作为形而下的表征,宫廷舞的出现和存续直接取决于欧洲国家的政治经济发展阶段,宫廷舞中的身体作为“权力摆布的微缩模型”,几经矫正、改造,折射出服务政治的身体展演过程,呈现为一种身份象征。在此,标准舞成为人们显性和隐性的工具媒介和象征载体,在具有政治化象征的场域中,通过象征性身体运动来彰显政治身份象征。
标准舞的身体礼仪在人类纷繁的动作文化中尤为显著。一系列的身体礼仪是某种社会观念的载体,更表现了某种文化内部人们的行为倾向性。宫廷舞时期的标准舞曾拘泥于程式化的动作和礼节,强调鞠躬和屈膝礼的严谨庄重,体现等级意识,影射贵族之间的寒暄与交流。18世纪,法国沙龙文化盛行,催生了现代意义上的社交舞。以母系为中心的沙龙文化对照出传统宫廷的父权主义,成为社交的重要场所。当时,法国乃至全欧洲的权贵都以沙龙作为进入上层社交圈的主要途径。沙龙所倡导的“献殷勤的艺术”,打破了男女和等级的隔阂,使得两性交往更加平等而有节度,并创造了传统宫廷舞、民间舞向“社交舞”转化的契机。而19世纪美国工业革命带来的大批城市化移民,更是催生了公共舞厅这一重要消遣场所,强化了标准舞的社交属性。
此外,盛装舞会开始向公园广场扩张,黏合着社交活动,进一步增强了自身的社交功能。如规定每换一曲必须更换新的舞伴,在保留舞会礼仪的同时又简化了烦琐的程序。1919年第一家现代舞厅“翰蒙斯密斯豪华舞厅”(Hammon Smith Luxury Ballroom)在英国成立,标准舞正式开启了作为交际性身体文化的序幕。在这一过程中,通过舞者身体动作的象征寓意,实现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交流。标准舞作为一种人们沟通交流的工具,不仅源自人们身体动作所赋予的想象,更得益于自我与他者之间的身体语言对接互动,在不同的展演场域中又被寄予了不同的象征性,用于诠释不同群体之间的身体礼仪。
借助外在的动作发泄内心的郁积并促进部族的稳定,同样是身体动作语言“高度实际和文化的意义”。(13)于平:《舞蹈文化与舞蹈审美》,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5页。追溯探戈舞的起源可以发现,这样一种舞蹈仪式是作为“保护生命的技术”而存在的,同时又映射出特定社会阶层的思想追求。(14)A.M.Hocart,The Life-giving Myth and Other Essays,New York: Harper & Row Publishers, Inc.,1973,p.71.探戈可追溯至非洲中西部民间舞蹈探戈诺,16世纪末随黑人贩卖进入美洲,19世纪末再随着非洲移民进入阿根廷。每当夜幕降临后,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工地、码头等,底层移民们饮酒作乐,互诉愁绪。来自不同国家的舞蹈、歌唱,夹杂着黑人乐舞的韵调,与底层人民纯朴、坚定、团结的意志奇妙地结合在一起,最终融合为独具特色的探戈舞。探戈舞出身卑微,它的节奏、旋律都融进了阿根廷的民族发展史,是化作舞步的悲哀情绪,透露出内向自忖的气质。
探戈舞的身体语言在标准舞中独树一帜,既不纵情也不欢笑,而是充满铿锵有力的负重感,用严肃坚实的提脚下踏思考命运。除此以外,探戈舞还始终充满警觉地欲进还退,不时停顿自省,以一系列“并退”步伐为代表最终形成了“带有顿挫”的特殊身体语言。同时,探戈舞以头部的左顾右盼、快速甩动(head turn)及不时的踢腿散射着内含隐衷的激情和灵动,忧伤与肃穆间平添一丝神秘的希望,充分发挥了动作仪式在社会系统中的区分和分类功能。(15)张亮丛:《从行为到意义——仪式的审美人类学阐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第92页。探戈的动作文本锁住了特定的文化身份,身体记忆与技艺产生自足性,使得这样一种身体范式成为底层人民固有的叙事话语。
现代性标准舞由原生态标准舞衍化形成,在保留原有特殊性象征寓意的基础上,逐渐融入现代社会群体理念及地域文化特色,形成了具有自我独特性的象征文化内涵,并被赋予了现代审美理念。这种审美理念并非普适性存在,而是以英国社会文化为根基的。英国采用当时已成欧洲审美共识的芭蕾对欧洲民俗舞、社交舞进行整合,将和谐、向上、稳定等芭蕾审美原则(如加强四肢的几何比例、保持躯干的稳定等)融入标准舞的再创中,为各种民俗舞、交际舞趋附“国际标准”提供了有力的方法论前提,而当升华于骑士精神的绅士风度最终衍生为平等、自由、法治等文化内核,并在西方世界广泛传播后,标准舞技术隐喻英国主流价值观便有了文化原动力。当然,标准舞之所以能够走向世界,不仅源自英国社会文化对其赋值增能,而且得益于世界不同群体对标准舞的审美认同。这也形成了英国以外群体中的标准舞印象,亦即“他者的凝视”。
在英国的历史上,几乎所有重大政治制度都是以妥协的方式建立,社会进程以渐进、温和的基调推进,处处体现出协商、宽容、中庸和克制。任何一个政治势力或社会阶层在参与博弈时都戴着法律至上的“镣铐”跳舞,坚守着基本的规则意识。多元而彼此制衡、妥协改良、保守自制成为英国文化最核心的精神要素。这样的英国文化要素在英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所体现,也渗透进了标准舞的规整中。如规定标准舞舞者必须以逆时针方向沿舞池中央做连续发展式运动,将舞池人为地划分为舞程线、逆舞程线、墙壁、斜墙、逆斜墙、中央、斜中央、逆斜中央八个基准方向,并精细规定每一动作的起始位与结束位,从而形成了竞技性标准舞独特而严谨的“场地性概念”。
当标准舞走向世界之际,其中的身体语言被人们重新认知,审美文化也被重新建构,特别是具有现代性的身体动作。现代人体动作“表情体系”是按人体动作的“向心”“偏心”“中心”区域,将身体运动分为理智、肉体和情感三个层次。从宏观上看,经英国人改造后的标准舞普遍收敛了躯干的运动,将身体中段这一情感区域的技术变化深深隐匿,体现了节制情感的高度理性。同时,更加强调身体“向心”区域,即横膈膜以上部位的始终舒展延伸及头部的高昂。在探戈舞中甚至夸大了传统阿根廷探戈头部的甩动,展现了现代性标准舞对智慧、理智的尊崇。从微观上看,国际标准化后的标准舞在步法上也秉承了英国社会严谨自持的思维方式特征。如双脚运步中,脚尖只能指向身体正前方,而不能撇向身体的外侧;向前运步时,前脚要先落脚跟再依次放下脚心、脚掌和脚趾;向后运步时,后脚则要先放下脚尖,再依次放下脚趾、脚掌、脚跟。如此直进直退、双脚平行、进退有别、依次落地的步法规范,充分展示了英式思维细密、工整、温和、渐进的特点。此外,发迹于下层社会的探戈舞之所以能够在1907年得到英国伦敦的首肯,并得到制式化变革发展,乃至受到贵族般的礼遇,根本上也缘于探戈舞中无处不在的反身技术,舒放又不失节制,以“情绪抑制”的身体范式迎合了英国社会的审美品位。同时,这种审美文化在全球化传播过程中,“他者”对其进行了重新识别和认同同构,使其逐渐具有了普适性的审美认同理念,能够为世界各地的人们所接受。
骑士精神是早期欧洲骑士制度的产物,始于人们对尚武文化的追逐,在被赋予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诚实、公正、灵性等文化内涵之后,逐渐被人们信奉为一种信仰。骑士精神之所以能够在世界范围内得以广泛传播,不仅源自于这种文化具有丰富的象征内涵,更重要的是,骑士精神逐渐转化为一种“绅士风度”,在“他者的凝视”中,成为现代文明社会中男人的基本人格准则。英国所谓的骑士精神是由西欧大陆的英国贵族传入的。骑士精神的感召赋予了英国人卓著的虔敬,贸易的优势和对自由政治的顺应有机连成一体,使英国成为自由主义的故乡。(16)郁建兴:《自由主义:从英国到法国》,《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2期。这种崇尚自由的骑士精神在英国社会各界得到广泛推广,后来转化成了绅士风度,并融入标准舞身体展演之中。
以华尔兹、快步舞和狐步舞为例,一系列核心技术元素都凸显了对自由的渴望。首先是升降技术,升时舞者需要拉伸脚踝提升脚跟,身体最大限度地向上舒展,配合极目远眺、颈部线条的拉抻延伸,淋漓尽致地传达出挣脱束缚的内心所向。此外,华尔兹与狐步中的摆荡技术更象征着英国社会对骑士精神与自由主义的推崇。快步舞则加上更多的动量,将摆荡浓缩至小腿,摆轴下移至膝盖,在前两拍压实后,靠脚踝韧性和弹性迅速摆荡小腿,完成后两拍轻盈花俏的跳跃动作。可以说,华尔兹、快步舞、狐步舞等舞种中身体的升降、摆荡与惯性产生的身体倾斜,构成了力学原理与美学意义的完美统一。透过身体展演表象,以及天际间恣意起伏荡漾的运动轨迹,呈现了英国社会崇尚自由的精神追求。事实上,人们对英国骑士精神的认知并非始于标准舞的文化象征。在“他者的凝视”中,标准舞对骑士精神的吸纳与创新,以身体舞姿的形式呈现出来,使人们重新认知和建构了这种身体文化,并赋予其审美认同。
18世纪前中期,英国的性别结构以男性霸权主义为主流,女性的社会角色被边缘化。18世纪后期至19世纪,在现代化浪潮的冲击下,工业化、城市化迅猛发展,为妇女提供了就业和受教育的机会。尽管19—20世纪的英国未从根本上颠覆传统的男性主体地位,但现代化进程下的民主精神孕育了性别平等意识的进步,使女性自主权获得提升。社会性别结构向渐进均质的趋势发展,为女性参与标准舞展演提供了社会环境,标准舞中的性别由隔离向融合变迁,性别互衬现象开始出现。
英国社会性别地位的博弈,也显见于标准舞双人技术中。所谓舞伴间的“配合”,早年一直都是以男性为主导,女性则只是感受男性的引导并追随,不必去揣测男性的身体动向,也没有修正的企图。经英国整理后的标准舞则显示了现代性别观的变化,70%以上的旋转都来自男性身体旋转力与右手握持压力的带动,但始终贴合的双人重心造就了女性对男性的牵制。倘若女性过分顶胯,身体就会因过度后倾导致男伴寸步难行甚至重心坍塌。同时双方的技术水平应处于相当层面,男弱女强将使男性引带不足而导致双方无法协调,男强女弱则削减动作完成度。女性遵从男性的引导,但男女需要互相帮衬、互相制衡。这说明,英国人将其现代性别观浇筑于标准舞双人技术范式中。标准舞中的性别融合现象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产物,也是标准舞能够走向世界、被普遍性接受与认同的重要因素之一。在“他者”的眼中,标准舞中男性和女性的协调配合,是一种和谐美的“画卷”。由此,标准舞导演了男女身体演舞协同镜像与他者审美认同的重构。
标准舞是身体社会化的一种现象,作为身体文化的实体,人身体的满足在不同的文化象征图式下体现出一定的差异性。标准舞以文化的方式诠释身体的物质性外观,身份认同、身体经验与身体感受都是由文化、历史因素调节而成的物质呈现。(17)章立明:《个人、社会与转变——社会文化人类学视野》,知识产权出版社2016年版,第39页。正是因为这种身体展演被赋予的多元象征想象,使其具有了丰富的价值内涵,满足了不同群体的审美需求,推动了标准舞由社会镜像样态向审美认同移转。运动中的身体审美亦非先验,而是不同文化语境下的身体经验和身份认同。在体育审美的社会文化语境下,透析标准舞动作表象所折射之历史社会镜像与象征意义延展,方可见因宗教、政治、礼仪等原生态身体动作,在英国强势文化的渲染中,融入了现代社会的元素,并由松散自在的原始形式移转为“标准化”身体范式,使标准舞从社会镜像文化移转为审美文化成为可能。
那么,原生态标准舞身体范式是如何移转为现代标准舞审美认同的?具体而言,在原生态标准舞阶段,人们更加关注身体展演所孕育的空间、身份、礼仪等象征寓意,以至于身体展演所呈现的美并未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而到了现代标准舞发展阶段,人们不再拘泥于原生态标准舞社会镜像所具有的宗教、政治、社交等层面的象征性,而更多从动作范式所呈现的美去认知这种文化。
在原生态标准舞时期,身体展演过程中所呈现的内空间和外空间样态皆是美的展示,只是当时欧洲社会仍笼罩在神权之下,社会群体更多地服从了主流社会发展需求,主要从宗教的象征寓意来阐释这种身体展演所呈现的社会镜像。而到了现代标准舞时代,英国社会群体在保留一些象征性内涵的基础上,对身体展演进行了现代化改造,使其更符合当时英国人的“情绪抑制”的审美认同。
在原生态标准舞发展过程中,人们将标准舞的出场与在场视为一种自我或他者的身份象征的社会镜像,凸显标准舞的政治化工具理性。而到了现代标准舞发展阶段,标准舞发展范围和展演群体不断拓宽,标准舞被视为政治身份象征的“慢节奏”化现象开始演变,其政治标签逐渐淡化。英国人不仅对技术动作进行改变以适应参与者需求,而且为了适应时代的发展,将社会价值观融入其中,移转了标准舞的动作节奏和演练风格,体现出审美意识的演进和升华。演者和观者更加关注演舞过程中男性与女性共同建构的和谐场域,从表象来看这改变了男女在标准舞参演中的角色问题,而从本质上来看是基于性别融合平等所共同演绎的一种视觉盛宴。
总体而言,无论是原生态标准舞,还是现代性标准舞,其存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为了满足演舞主体和观者的需要,或是工具理性需求,或是审美需求。其发展演变,也反映了人类的主体性和创造性。
那么,这种演进逻辑背后的文化机制是什么,而这些文化机制中的要素又有怎样的互动逻辑?一般认为,文化价值观维度包括权力距离、个体主义、集体主义、长期取向、短期取向等。(18)Hofstede G., Culture’s Consequences:Comparing Values,Behaviors,Institutions and Organizations across Nations,CA:Sage publications,2001,pp.79-368.文化间交流的前提则有赖于对他者文化功能的系统性全面认知。(19)律海涛、刘为坤:《中国知识分子体育思想百年演进的逻辑诠释》,《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在标准舞的衍化过程中,传承者的文化价值观影响着文化属性及象征寓意。原生态标准舞时期,身体文化中所呈现的政治身份、阶层差异、宗教信仰等体现了当时参与者的权力距离和集体主义价值观现象;而到了现代性标准舞阶段,骑士精神等文化观念融入其中,表征出个体主义倾向的价值观问题。如现代性标准舞中“情绪抑制”的身体范式符合当时英国社会的审美取向,而男女协同演舞则反映了男女气质的审美样态。这说明,“文化通过模仿再创造性地更新是文化自身发展的规律,是文化的‘自然性’”,而延续和传承正是一种“文化再生产”的过程。(20)刘中玉:《文化自觉与传统文化现代化》,《东南学术》2020年第6期。就标准舞而言,其必定要从传统中不断吸收外来文化元素,不断受到新的文化观念的冲击,进而才能融合创新发展。
理性选择行动是嵌入在社会—文化环境之中的,具有社会—文化嵌入性。(21)王宁:《经济增长模式转型:一个文化机制的分析》,《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在人类发展过程中,人创造文化并通过理性选择使文化服务于“自我”,文化现象也成为满足人类发展需要的工具理性。在标准舞发展演变过程中,人的理性选择促生了标准舞作为一种“社会镜像”或“审美工具”而存在,其存续样态都是不同历史时期人的理性选择结果。
标准舞以独特的身体展演获得了生存与发展空间,被不同历史时期的群体接纳与认同。从其发展历程来看,标准舞经历了漫长的原生态标准舞时期和现代性标准舞时期。在原生态标准舞时期,其被视为宗教展演的身体空间、政治显耀的身份象征、社交媒介的身体礼仪、底层叙事的身体语言等象征寓意而存在的社会镜像,用以实现人们对标准舞的工具理性需求。到了现代性标准舞时期,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和各种异质文化的交流交融,标准舞被赋予了一些新的元素。这些新元素与标准舞原先所具有的独特展演技术逐渐糅合在一起,共同构建了当时社会群体的审美选择与认同。从标准舞的文化演绎来看,身体展演的象征寓意是不同群体建构和赋予的结果,可以呈现不同历史时期某一群体的历史记忆或历史心性。在记忆和心性分析背后,标准舞的演进受到了文化机制的影响,其中,作为文化变迁主体的人所形塑的文化环境、人的文化价值观、人的理性选择行为成为核心要素。这一现象带来的启示是,研究体育舞蹈之类的社会身体现象,不仅要关注其身体展演表象的审美观,更要注重审视表象背后所隐藏的“景”,如此才能深度认知身体运动之美的真谛。有鉴于此,关于体育舞蹈的审美人类学研究,可进一步考虑从身体表演的“镜像”研讨向展演者本体研究的迁移,以推进和拓展有关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