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之广矣

2022-01-25 11:14李荔
湖南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汉江襄阳山药

李荔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诗经·汉广》

与汉江初识在《诗经·汉广》里。

一个夜深人静的夏夜,从库木塔格沙漠吹来的风翻动我案头的书页。“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一阵风停留在了我的手上,旁边的L说,就是这里,在汉江边。我们在谈论一场迁移。谈论的主要内容是,我是否能适应与汉江有关的气候、饮食、人与事。在灯影下,我们预测着种种结果,谁也无法得出确定的结论。对于未知的时间,人无法像移栽一棵树那样,可以经过精密的分析和测算,进行土壤成分的比配,水土干湿的调和,再配备一袋营养液,树就可以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下生长。我继续低头读《汉广》。一位青年樵夫在挥汗如雨地收割杜荆。他想起了日夜思念的姑娘,如手中的杜荆花一样温柔、贤淑又美好。“美好的姑娘啊,你在哪里。”他把滿怀惆怅的相思倾吐于滚滚东流的汉江。奔流不息的江水带着忧伤而美好的歌声汇入了大海,又变成了雨、雪、霜回馈于大地,甚至绵延到库木塔格沙漠的脚下。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我拿起笔,铺开纸,就会向东凝望,我与一座沙山、一条江水并肩行走在寂静的时光里。这两种不相及的事物,住在我的脑海里时间久了,它们就成为了亲密的伙伴儿,连同那个痴情樵夫对情人的歌唱,如山恒在,如水长流。我把移居到襄阳的理想生活比作了樵夫的吟唱:“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你住在哪里啊?”“我住在春园北路。”“哦,民发大世纪旁边吗?”“应该是。”“我们离得不远啊,毛纺小区的那家红糖饼孩子很喜欢吃。”我听到了同为等待孩子下课家长们之间的闲聊,我无偿获得一个重要的“情报”。接下来,我就去找到了那家红糖饼,买来给自己的孩子尝尝,孩子果然很喜欢吃。那一刻,我把这个陌生的城市描画成为一个圆圆的红糖饼。

中原路、春园路、长虹路、汉江路、万达广场、紫贞公园、语港旺府、毛纺小区、月亮湾公园,我就像那位砍伐杜荆的青年樵夫,我用手里的时间收割眼前的陌生。我先从一些名词走进襄阳,汉水、岘山、古城墙。我像翻阅一本新书,一丝不苟地理解陌生词语的组合,努力适应一个崭新的语境。对于襄阳这本书,我是一个莽撞的读者,一个从荒芜之地赶赴江南水乡的旅人,一个不愿意放弃自身身份的阅读者,跳过许多章节直奔主题。最初的主题是什么,浓密的绿色像栅栏一样包围着我,使我看不到远处。我只有辨认眼底各色各样的植物,紫薇花和紫荆花不是一个科属,香樟树和女贞树的区别在于叶子,连翘花、金钟花、迎春花的区别在于花形花萼和枝蔓,我努力识别它们的相似与不同。捕捉所经历的每个细节。你家是“俩娃”(女孩子)还是“儿娃”(男孩子),我有点“不呆劲”(不舒服),我先回去了。路边的闲谈被我当作一件新鲜事去探究,我听不明白他们的表达,在一知半解里去追随逐渐消失的身影。即刻,我有种对这座城市“入侵”的快乐,我仿佛听到了万物在交谈,而我是它唯一的记录者。继而生出一些忧伤来。我如一个流浪者,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关注别人的去向,捕捉别人的眼神。我开始盘算,下次回到新疆,把与我有关联的一切全部搬来。我读过的书,带着泥土气味的旧衣裳,干燥得快冒烟的被褥,还有被我洗洗涮涮无数次的盘盘碗碗,这些想法瞬间又被否定。一些事物生长在哪里,它就属于哪里。比如,鄯善县团结东路三号小区二单元的房子,它容纳了我所有的私密,它一度跟随我的名、姓,在一定的时间段里它以文字的形式标识具体的我,即便我已经在另外一个城市安家落户,能证明我身份的依旧是那个房子所在的具体位置。即便房子已不再被我使用,它依然是我身份的佐证。那棵被我拥抱过无数次的榆树不紧不慢地长着,树底下那些哭泣的日子,被夜空或风收藏,那一条挖了铺、铺了挖的团结东路。这一切的组合,在文学上被称为故乡概念的存在,是人一生带不走的执念。但,我觉得自己带来了很多。这一切又是假象。我说话的口音,口味的偏好,我看到汉江就想到库木塔格沙漠,看到满街的香樟就会想起荒漠里的白杨。

我着魔般地爱上了毛纺小区的红糖饼。以至于在襄阳生活了三年多之后,吃过诸多家的红糖饼,依然觉得毛纺小区的那家最好吃。红糖的甘甜和麦香掺杂在一起,经过炭火的炙烤,干脆香甜。我啃着红糖饼的时候就会想到小城鄯善满街满巷的馕。随处可见的烤馕摊,散落在小城的每一条街角,摊位一般不大,馕坑就房子而建,房子的面积不大,馕坑与房子之间有一个小窗口,能伸出头的宽度就够了,一个人在里面把面做成馕饼的形状,从窗口送出来,有时候会“抛”出来,圆圆的生面饼在小窗口旋转几圈,不偏不倚地落在窗外馕坑的台面上,这是一幅具有美感的画面,它自身带有无尽的意境,等待买馕人的来捕捉。窗外的人把落到案板上成型的面饼固定在馕枕上,再贴到馕坑壁上,这是技术活,要快、狠、准,不然馕坑底下的火会烫伤到手,最后把馕坑口封好,炭火与面在馕坑里进行半个小时的私会,一坑馕饼就可以“出闺”了。炭火是宽容的,它只需要等待,就可以等到一个馕的一生。这是馕的哲学。烤馕摊一般会播放欢快的维吾尔音乐,打馕人把乐曲的节奏植入到了每一个烤馕的细节里,演绎着粮食、音乐和人的协奏曲。一块五的小油馕,三块钱的葱油馕,刚出坑,冒着热气,麦香与泥土味道调和,不仅仅解决了胃的亏空,也治愈了心灵的空,吃过馕的人走到哪里都会想念它的味道。啃着红糖饼的时候,我就像吃到了一个刚出坑的热馕。于是,从毛纺小区的红糖饼开始,我在襄阳或者说在长虹路上有了站稳脚跟的“底气”。至此,我会适时地给更多的人推荐这家好吃的红糖饼。

红糖饼的摊位位于毛纺小区菜市场。我所居住小区位于长虹路和春园路的交界处,地处闹市中间,离学校、商业中心比较近,房子的结构和通风都不是很好,也因为地缘优势,其身价相比其他的房屋高出许多。毛纺小区菜市场像一位隐士藏于高楼身后,就是这位隐士让我退去一个外乡人与这座城市之间的隔阂。

毛纺小区是八十年代后期,由市直毛纺织行业职工形成的居民小区,居民大多是外来者。小区的楼房在雨水和时间的侵袭下,散发着霉味,一股苍老的气息回旋在喧闹的马路和密集的楼群之间。但这并不影响一些老牌的牛肉面馆和小吃店红火的生意。一些穿着时尚的年轻人排着长队等待刚出锅的牛肉面,他们大多是早晨上班、办事路过这里。简陋的餐馆和匆忙赶路的人们相契合。那些装潢奢华、色调暗沉的咖啡馆、酒吧属于慢时光,它营造着舒缓的孤独感来消解人内心的虚无,而毛纺小区的小餐馆是舒朗明快的,冒着热气的一碗碗面为奔波者送去温暖明亮的慰藉。

从语港旺府穿过一条小路,就到了毛纺小区菜市场。这是一个被忽略身份的场地。到了这里,每个人的眼神都会变得单纯而美好。到了这里,我瞬间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襄阳人。我随意挑选心仪的蔬菜,恣意地询问价格,我自由地选择我需要的菜品。我最喜欢买莲藕和山药,这是我曾居住小城不易吃到的。起先只会做醋炝莲藕或山药两道菜。到后来才知道,吃藕是分季节也分品种的。藕,秋冬季最好吃。藕节短的适合炒着吃,藕节长的适合炖着吃,炖排骨、炖鸡子,特别是在冬天,从一个小火锅里夹出热腾腾的藕块,藕丝和飘散的热气相混合,有种缥缈之感,藕块入口即化,藕与排骨的香味互相调和,油而不腻,瞬间满足了口腹之欲。这种吃法和感受,也是在我多次观望和尝试后才有的心得。刚到襄阳时,我无限怀恋新疆的面食,拉条子、馕、凉皮、米粉,一个人不会轻易背叛自己的胃,不为意志转移的是对食物的依恋。我想尽一切办法来满足自己的味觉,甚至上升到了自己与自己的一场抗争。我不停地网购新疆面粉、辣皮子、奶茶、馕。最终在时间消弭中,我的胃举手投降了,慢慢地习惯了早上一碗襄阳牛肉面,中午吃个锅子,夏天晚餐一碗酸浆面。当我习惯了这些饮食时,我知道,我把过去的自己留在了小城鄯善,另一个自己安放在了襄阳。当明白了这些时,一股忧伤漫溢开来,那里有着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有我一切过去的小城,就这样被轻易地翻页了,从此将以故乡的概念虚拟地存在。我的另一种身份已生成,我又在建造谁的故乡呢?

初识襄阳,是从毛纺小区的菜市场开始。我几乎每天都要到菜市场逛一圈。时间久了,认识了秋葵、菜薹、铁棍山药,就像认识的一些情投意合的朋友。特别是水产品,对于爱吃鱼的我来说,就是开启了吃食的新世界,鲫鱼、鳊鱼、草鱼、黄花鱼、小白条、黄鳝、泥鳅,我几乎把每种鱼都尝了个遍,但黄鳝和泥鳅,至今还没敢去吃它们。因为爱买鱼,逐渐和鱼老板熟悉了。卖鱼的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大概是她的鱼斤两足,品种全,再者是个女人,她摊子上的客人总比邻家的多,基本是老顾客。最先是卖鱼老板的手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双被水浸泡浮肿的手,皮肤泛白起了褶皱,手指和手背上一道道划痕清晰可见,被鱼刺刺破或者剪鱼的剪刀所伤,伤口没愈合就沾水了,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痕印。被水泡得变形的手并不影响她剖鱼的速度和质量。她先用一个木棒把鱼打晕,把鱼鳞刮干净,再把鱼的肚子剖开,去掉五脏六腑,抠掉鱼鳃,用清水把鱼冲洗一遍,再把鱼交给顾客。一套程序下来用时两三分钟。我一般还会要求把鱼的骨头和鱼肉剔开。她抡起刀,惯性地把鱼剁成大小匀称的鱼块。这样,回家洗洗鱼块就直接下锅了。收拾草鱼或者鲢鱼最费劲,特别是鲢鱼,个头大、骨头硬,但是在女人的手里依然会如一条小鲫鱼那样轻松地满足于每一位顾客的要求。那真是一双神奇的手啊。我想象着那双手年轻时候的模样,一定是一双白皙的、柔软的手,也有过如锦缎般的青春,也曾被一双大手坚定地牵着,并允诺一生拉住她的温柔,她一定也把世界放空过,并装满对未来无限的向往。而那双手的美丽慢慢地被自己遗忘。是誰见证了它最初的美呢?是游过她手里的哪一条鱼?其实那双遨游于生活之水的手依旧是美的,只是我的思维狭隘了。

因为买鱼的人比较多,大多数顾客都是自己下手捞鱼,直接递给女人,她称量,报价格,不慌不忙地回答老主顾的询问。在她的鱼摊子上买了近一年的鱼,也没有看清过她的容貌。只见她随意挽起的发髻,一年四季不变的黑色防水围裙,防水袖套,永远在忙碌的双手,一双走路能发出声响的黑水靴。她的眼里只关注别人手里的鱼,和秤盘上的数字,以及那一叠湿漉漉的钱币。她没有时间穿漂亮的衣服,没有女人的小烦恼和矫情,女人身上应有的味道全被鱼腥味所覆盖。有几次,我忍不住问她,你累吗?她说,习惯了。你一年到头不休息,不乏吗?答案是,习惯了。是的,我们一生都在为诸多的“习惯了”而努力。我也正在为“习惯”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生活而全力以赴。

毛纺小区菜市场是我与襄阳这座城市隐秘、亲切的交集。每天天不亮,鱼、虾和带着露水的新鲜蔬菜比我更早地聚集于此。小贩们的三轮车一辆赶着一辆,买菜与卖菜的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这些忙碌奔波的饮食男女,在来往穿梭的讨价还价声中,我慢慢地成为了他们。

我曾所在的边陲小城是以种植葡萄为主,平日里供人们生活所需的蔬菜多从天山南北或大江南北运来,汇聚在木卡姆路的农贸市场。农贸市场位于家与单位中间,我每天都需要去一趟,这样一去近二十年。小白菜、上海青、冬瓜、葫芦瓜、西红柿、茄子之类的蔬菜基本是新疆境内产的,藕、笋子、山药等蔬菜是从内地某一块菜地里远道而来。这些经过长途跋涉的蔬菜,进驻到农贸市场,还能完好地出现在菜摊子上,是经过了各种各样的考验,所以一般“身价”比较高。当然,再贵的蔬菜,也抵御不了来买菜人的询问和尝试。一天,我和同事玛利亚下班后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她问我,那个满身长泥、带一些毛须的菜叫什么?我顺着她的指向看去,那是一箱刚刚打开的山药,还带着南方湿漉漉的泥土,敞露在这北国的菜市场上,多少显得有些拘谨。许多操着不同口音的人来询问山药价,我们瞬间进入了同一个场。我与玛利亚各自买了一截山药作为午餐的一道菜。回到家,迅速进入厨房,把半截山药拿出来,清洗、去皮。当我用刮皮器轻轻刮去薄薄的山药皮时,我的手连同胳膊开始发痒,我不自觉地抓挠了几下,皮肤顷刻间变红,痒的范围愈来愈大,痒的感觉愈来愈明显。原来,我对山药的毛须过敏,正疑惑时,玛利亚打来电话问我,怎么炒这道菜。我告诉她,与炒酸辣土豆丝的做法一样。山药去皮,切成片,下锅,醋炝,如果不放辣子而放一些白糖的话,做出来糖醋山药,连汤一起喝,酸甜可口。下午上班,玛利亚开心地对我说,她的小儿子伊扎提很喜欢吃糖醋山药,这是他第一次吃山药。玛利亚的脸上洋溢着满足和欣慰。那一瞬间,我与玛利亚的美好相遇。我一定也有过这样的境况,却被自己匆忙间疏忽了。那个忙碌的卖鱼女人也有过如此美丽的时刻吗?我眼前的各类蔬菜干干净净、整齐有序地排放着,而农贸市场的菜是凌乱、原生态的。我在两个菜市场之间互换生活。至今,我每次给山药去皮的时候,依然过敏。与同事玛利亚失去了联系,但那段岁月一直都在。

从语港旺府穿过毛纺小区,再经过振华路到高庄路,就到了我上班的地方。那个被我称之为“临时单位”的工作,是我与我的一个较量。

我所在单位是一个纯业务部门。这个部门只有一个和我同龄的女领导,人长得很漂亮。据说,以前是从事某单位的文件收发工作,她对那些红头文件有超强的记忆力和分辨力,只要是哪个部门或者哪位领导来查阅文件,她总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我成为了这位漂亮的女领导的部下。另一位同事是原先某单位退休的领导,已到花甲之年,仍有奉献之心,随被返聘成为业务主力。他一丝不苟地完成各类文件的起草和修订,乐此不疲。另一个是刚分来的公益岗位的年轻人,在外面漂泊了几年,想找一个安稳的工作,就来到了机关部门求得安稳,尽管只拿着仅够生活费的薪资,好处在可以有单位给她交社保,即便出现入不敷出的情况,也是边抱怨边期待随工龄的增加工资会随着涨。一个单位由四个人组成,在他们中间,我是一个外来者。先是亮明我的身份、工作经历,及我在某领域所取得的成绩。我所编辑的书籍获得行业系统内最高的奖项,我所带领的团队获得奖励,这一切存在的事实,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之中它不及一个质疑的眼神有分量。就是说,你的过去就是过去,它是一阵风,曾经在你的生命里经过,你的过去和别人无关。在陌生的环境里,一切的语言、行为都在相互试探。我是经一位行业内的领导推荐过来的。女领导问,你的简历,我把简历呈上,短短一页纸,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说,应该没问题吧,我说,绝对没问题,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你还是开个证明吧。我们彼此怀疑,又必须互相信任。在那段生活里,我真切地体悟到“城外面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的生活哲学。我曾经是城里的人,有一份属于自己的苟且生活,为了想象中的诗和远方,义无反顾地跳出了生活的舒适区。而当我的生活心无所念、身无所牵的时候,却没有了安全感。我想到了生物学和心理学上接受各种试验的小白鼠。实验者给予它们不同的环境让其逐渐习惯并有所依赖。等到它们毫不设防的时候,再改变它们所生存的环境,它们会焦虑,甚至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人类拿着小白鼠做实验也是在为人类做说明。我不就是那只充当实验品的小白鼠吗?我曾有一份安稳的工作,却无比渴望外面的世界。如今顺应自己的渴望走了出来,而世界接纳我的方式,只是从一个“城”走到另外一个“城”。在这个新单位,我的任务是编辑一本年鉴。我要收集一百多家单位,当年完成工作的总结,并根据各自的行业性质特点,进行分类编排,再整合成一本书。面对一个陌生的城市和一切陌生的事物,要按照某一类规律把它们穿合起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徜徉在一篇又一篇熟悉又陌生的文字稿件里,寻找曾熟悉的气味和生活的脉络。发文件、收稿件,编辑、返稿,再进行文字编审校对,不多时就与文字背后的许多人建立了亲切的关联。那是另外一个群体,他们谦卑、努力、忧虑,对于一项新的工作不厌其烦地询问和修正。虽未能谋面,在信息的传递中,我们慢慢地靠近。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我仿佛遇到了年轻的自己。

近一年的時间,我全身心地投入到一场文字的盛宴中。从封面设计,到框架结构安排、彩页编排、图片说明、正文排版,小编目的设计,最后到了审定阶段,将进印刷厂的时候,身体抱恙,患肺炎住进了医院。在医院里,我依旧抱着书稿校对。当我身体康复出院的那天,那位女领导给我打电话说,让我把书稿移交给那位老同事,并没说出具体的理由。也就是说,这本书即将更换“主人”,我的“成果”将被别人唾手可得。这位女领导把一本书稿形成的过程,看成了她收发文件的工作,你没时间来取文件,别人也可以。对于我来说,我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孕妇”,要么把孩子拱手送人,要么与它“同归于尽”。我面临两个选择,一是把所有的书稿还原为初始稿,把成书的书稿全部留给自己,二是把已修正完整的书稿交付出去。这是一个自然人和社会人的对抗。最终,我选择了后者,仅为了这本书而付出的时间和情感,或因我是一个文字工作者,一个诚信的外地人。我把书稿完好无损地交了出去,我仿佛交出了一个真实的自己。

在我离开一年之后,那个单位的小同事给我发来那本书获得了好几项奖的消息,还说她们的女领导对我念念不忘。一些时间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早已留给了时间。已经无关对错和好坏了,只关乎记住或者忘记。

从长虹路的语港旺府到毛纺小区菜市场,到那本未编辑完成的书,在人至中年的生活中,我继续以一个奋进者的姿态激励自己向着生活的内核靠近,我是幸运的。之后,我在襄阳遇到了许多品德尤佳、富有才气的老师和朋友。有博览群书的N老师,留着八字胡像极了睿智的库尔班大叔,我说,他像一位慈善的巴依。他曾经勇斗歹徒差点丢了性命,一道深深的刀痕留在帅气的脸上,他从不回避,他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他曾与友人骑行走遍西北大部分的城市。他单骑独下江南从仲春到初夏,历时五十三天跨越七省,记骑行日记十万余字。他是汪曾祺的忠实粉丝,曾专程到高邮去参观汪曾祺文学馆,并受到汪曾祺的妹夫接待。他为帮助别人校对书稿,会自己去买书来求证书稿里的疑问,他经常帮助年轻人淘书并激励他们。他一年四季游泳、养蝈蝈、练书法、写心经、喝酒、读古书。W老师,我喜欢叫他帅老师。高大帅气的W老师很有亲和力,是我到襄阳的引路人。初到襄阳,无论是生活、工作、写作,他都热心地帮助和指引。他写小说、写剧本、拍专题、摄影、喝酒、聊谈。还有后来才见到的儒雅之师——X老师,仅凭对我一篇文字的点评,让我领略了他的亲切和才气。读着X老师细腻且略带忧伤的文字,在宽阔的汉江之滨,感受着如水的忧伤,把平凡的人生揉进浩荡的江水,让读者与黄昏的山岗,与永不停歇的汉水一起翻滚、前行、消失。还有在一次颁奖会上遇到的八零后Y姑娘,我们仅凭文字而相互欣赏着。我们若以年龄数字的长度来铺排,足够有半个世纪之长,而我们齐聚在文字的醇香里不分汉与魏晋。这就是生活给予我最珍贵的回馈吧。

生活是什么?生活就是在小的失去里疼,在小的得到里得到温暖和感恩。号角的全部壮丽,不过是小草絮语——面对着你。暴风雨的全部壮丽,不过是小鸟的悲啼——这,就是生活吧。

在襄阳,我怀着一份敬畏之心在这座城市里穿行。

我知道了素有“半城江水,半城诗”的襄阳,唐朝有许多诗人来到过这里,遂有“唐诗之城”的美称。相比较我曾生活的西域边陲小城,满地的沙砾戈壁的空无,我仿佛进入了一片文学的“圣地”。我尽力地收集有关襄阳和汉江的诗文,越深入地了解,对襄阳这座城市的敬畏之感越浓烈。就像你越靠近一个优秀的人,越觉得自己的肤浅。

我是在一个黄昏的时候,去看汉江的。我把去看汉江这件事当作成为襄阳人的一个隆重的仪式。我像一个羞怯的孩子,带着一份深入骨髓的陌生打量曾经在古诗里才能读到的汉江。

“当迷蒙的光线慢慢暗下来的时候,一份近乎狂妄的拥有感闯入我的世界,迷蒙的江水,缓缓地流动着,它的慢让你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江面上几叶扁舟悠闲地划着,有的在打捞江面上的杂物,有的在逍遥地游渡。江边的垂钓者如同江水一般安静地端坐,一些鱼在赶往鱼饵的路上。岸上的古树在逐渐西斜的阳光中微微颔首,像对这一天时光的致意,又像对我的打量。江堤上更多的人是在悠闲地分解着黄昏的时光,他们或散步、闲坐,或者窃窃私语,只有我在收藏突如其来的温柔。”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漢江时所留的随记。

此刻,再读起这段文字,我读出了一种偷窥的窃喜,面对浩浩荡荡东流的江水,我不应该有这样狭隘的思维,但,我的确比不过一江春水的敦厚。漫步在华灯初上的汉江边,我仿佛拥有了江水所滋养的博大世界。汉水与远处的岘山遥遥相望,岘山山顶茂密的树木隐藏在暮霭的朦胧里,在我视线中如缥缈的仙境般游离,让人充满无限的想象。如果没有岘山,汉江水会像一只失去臂膀的飞鸟,它只能行走于大地,与岘山呼应的汉江是会飞翔的。有王维的诗为证:“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汉江临眺》)我无法考证当年的诗仙从哪个角度在临眺汉江,但一定是被襄阳山水相和的大美所感动,才会由衷地写出这开阔灵动的赞美之诗来。

夕阳的霞光洒在波澜不惊的江面上,把江水染成金色的,天空中云朵闲适地随落日余晖隐没,云的颜色逐渐加重,落日沉入了江面。山水相连,水天相接,鸟儿低飞,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幅开阔的山水画。漫步于岸堤上的人影来回穿行,让画灵动起来。

一棵古老的梧桐树,屹立在汉江堤岸上,一阵风过往,树叶唰唰地交谈,也在说说这黄昏里的事情。曾来到这里很多次了,我看到的只是一棵树,而此时它也有语言和思想了,并能和我交流了。原来,我们对未知事物的认知和接纳,大多源于自身的拒绝。太阳沿着江面逐渐隐去了最后的光芒,整个世界安静下来。俯身向下,可以听到水流的声音,畅游水底的鱼儿深入浅出,一阵风的过往,惊扰了水的宁静。一对恋人,下到江堤的底部,接近了江水,他们相互依偎,说着情话,又像什么也没说。以浩渺的江水为背景,一动一静相互映衬,我以他们背景与黄昏中的自己相对。我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取悦自己放逐于大漠戈壁的游魂,让它跟随身体和有温度的日子来到襄阳,来到汉江边。我试着与江边的每股流动的水互动,我从心底喊出一声“汉水,你好”,就会有一个水浪拍打岸边,这是汉江对我的回应。读懂襄阳的春夏秋冬,日月星辰,来驱逐每个细胞里的陌生感。无论我什么时候来到江边,水流动的速度是恒定的,它有时像波澜不惊的老人,有时又像不谙世事的孩子。其实更多的时候,汉江的水在看我吧。

我终于可以平静地与自己对话了,用以往的经验把汉水当成我在新疆小城凝望近二十年的库木塔格沙漠了。我以一朵花、一抹夕阳、一句诗行、一个前行的波浪与襄阳大地,与浩荡的汉江融为一体了。但我真的就到达了生活的彼岸了吗?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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