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芸
它安静地悬垂,带有浅褐色斑纹的竹管,纤细、笔直、肃然。白色的笔头,像一枚倒转的微细的荷花苞,顺滑的弧线,聚向尖尖的一点,指向大地。它,散发着敛收的淡然气息。
将它取下,入水,浅浅地润泽,待花苞略微舒展,控一控水。再入墨汁,深情凝眸一般,待花苞浑然浸透,轻点砚边,控一控墨汁。提笔,落于纸上。
点按,提锋,斜上,折下,再斜上,长而深潜的呼吸一般,在气息的尾部,弯折向下,回锋,内收……饱满、匀停、劲直的“一”,书法中最基本的笔画“长横”,端然卧于纸上。
不一刻,墨汁渗入纸的纤维缝隙,两者筋脉合一,再难剥离。如刻。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横、竖、点、撇、捺、折、钩。在一次次与墨汁的遇合中,渐渐地,每一根笔毫都充分地润泽、充盈,一种亟待绽放的力,从根部涌至毫尖,它疾奔起来,像奔跑的脱兔,像游走的龙蛇,像欲牵非牵的蚕丝,像甩动的豹尾,偶尔也像蓦然驻足的猛狮,回头那一瞬莫可名状的凝视……那是深藏在一管毛笔身体里的兽的精魂,被墨汁释放,纵迹于纸的旷野。
是的,我一直覺得毛笔的身体里有兽的精魂,有山野的气息,有风的涌动、水的流转,有云朵的飘浮、雨的穿梭,有雷鸣的重浊、闪电的迅疾,有歌吟有啸叫,有日月的明暗交接,有一种不受拘囿的力量,尽管它看起来那么安静,遇水柔软,适合文化的语境,被归于雅的范畴。
如果不是墨汁的纵容,它枯瘦、端凝、拘束,等同于被囚禁。可它注定会被唤醒,那是一管毛笔的宿命,甘于拘囿只为被唤醒的一刻。
古来行书有三绝,《兰亭序》《祭侄文稿》《黄州诗帖》。兰亭雅集时,微醺状态的王羲之,信手握笔,瞬息人笔合一,达至化境,与其说是酒在一个人身体里的奇妙发酵与纵容成就了再难复制的绝笔,不如说那一刻,人的理智松弛而未懈废,感情与意绪舒张而不拘束,一腔浪漫神思联通墨汁,将一管笔内在的力量激发,两者合一,恣肆流泻,化为了墨书天然自在的律动。
当一管笔抵达幸福癫狂的时刻,也是它的至尊时刻。但毛笔无法自为,它是人的情绪、神思与墨汁、与纸联通的管道,握处的刚与稳定,行笔处的软与绵健,保证了这联通实现的可能与通畅。
纸上的墨迹,是一切记忆的涌现,人的,笔的,是对自然与生活的模仿、回忆、提炼与表现。
最初的笔,坚硬,取自石头或兽的骨,与原始人类简单粗糙直接的语言形态呼应。再然后,木加入,铁加入,蘸植物或矿物汁液,点染在陶罐粗糙的肌肤上……直到柔软到来,赋予了多种形态书写的可能,文字疾奔如话语滔滔流淌的可能。
据说,完成这一转折的,是秦朝大将蒙恬。这个统兵三十余万对抗匈奴,又让万里长城初具雏形绵延北方的大将,在某一情急时刻,耐不住以刀刻木的滞缓,以一员武将的莽撞与粗糙,一手抢过身边士兵武器上的红缨,捋巴捋巴,用绳捆绑在木杆上,蘸血水,一通疾书,将急于传递的军讯以文字的形式涂抹在绢上……那一刻,他内里恐怕长舒一口气,每每书写时感觉被捆缚的身心,终于找到了纵马疆场的那一种酣畅淋漓。
他不知道,那一时刻,就此奠定了中华民族后来两千年书写史的大致形态。
一管管毛笔,在两千年时光中演变,形容渐改,簪白笔、鼠须笔、鸡距笔、散卓笔、揸笔、斗笔。可宗旨如初,赋予千变万化的文字组合可以触摸和欣赏、会意和理解的形体,进而传情表意,实现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代与代之间的接续,记录荣耀、显赫、尊崇、神圣,也记录挫败、屈辱、丑陋、卑微,大地上的风云际会、潮汐更替、峰谷错置、繁盛荣枯、日月消长,人世间的跌宕沉浮、恩怨情仇、生死瞬息、福祸暗转、喧闹寂灭,还有居于这一切之上、阔大无边的虚空,无一不是由一管管笔记载、书写、铭刻,穿越时间与空间的阻隔,有的遗失,有的传续。
可以说是一管管毛笔,接续完成了这一贯通古今、接续时空的庞大工程。天定的使命,使得它们以娇小的身形进入文化的领域,成为中华文化与文明的一部分。
看似形简势单的一管笔,之中所蕴含的深刻意味,被东汉末年的书法家蔡邕提升至天地人伦、自然哲学层面,在最早专门论述毛笔的文章《笔赋》中,他怀揣对毛笔的满腔柔情,慷慨而谈:“上刚下柔,乾坤之正也。新故代谢,四时之次也。图和正直,规矩之极也。玄首黄管,天地之色也。”
天地间,一管管笔铺排成浩瀚的阵容,浩瀚到每一个体都面容模糊不清。可我们只要迫近去看,那一管管笔,犹如一个个人,有着自己的身世、性情、际遇、命途,或平朴,或传奇。
他说:“我只是个匠人。”
简单的几个字,简短,干净,有力,让微信这一端的我,忽然心生敬意。
我是冲着他的“文港毛笔制作工艺省级非遗传承人”名头找到他,可他对自身的定义,忽略了这一身份,之中有一种简明至极的纯粹。
到的时候,他坐在工作室一隅。面墙而坐的一帧背影,躬身在一张小木桌上。
白汗衫、黑短裤,鼻梁上架一副眼镜,看人时目光越过眼镜的上沿。平朴的面容,淡然的没有笑容的寒暄。直到采访渐入佳境,话语流越来越松弛,笑容才浮上了他的面颊,令眉眼生动起来。
坐下来,看他专注于手中的活儿。这是他工作的常态。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桌,不足两尺长、一尺宽,桌上堆挤着台灯、笔、笔筒、蜡烛、药瓶、眼镜,无声地明示着一个制笔匠人的日常所需。近手处的铁盘里,一边躺卧着许多细小的棕色笔头,一边是白色笔头。铁盘左边竖着一排排笔毫,仿佛刚刚列队的士兵,号令声犹在空气中回荡。铁盘另一边是一只白瓷碗,碗中清水一盏。他手下卧一小方黑色的大理石板,左手的中指、食指、大拇指抵住一截竹管,竹管前一排湿润的毛毫,紧密排列,他右手握一柄刀,俯身,埋头,刀尖理顺毛毫。这一环节,在整个制笔流程中称为“护笔”,将盖毛卷覆笔心,再剔除杂毛、浮毛,以确保毛毫的齐整纯粹。
毛笔的制作,分为水作和旱作(也叫干作)。作为文港毛笔制作的非遗传承人,周鹏程擅长的是水作,关乎笔头,一管毛笔的最核心部位。
他与微小的笔头,痴缠半生。在它小小的空间里,横亘着数百上千微毫构成的迷途,他在其中流连、迷茫、彻悟、坐忘,终成为一个洞悉奥秘、深諳其道的匠师。一枚小小的笔头,成为了他眼中心中的大道。
匠师的起点,无一例外是一名“小白”,常常在对手中的事物毫无了解时,就被外力推动着与之劈面相逢。周鹏程出生在离文港镇三四公里的周坊村,小小村落在明代就是户户制笔,更因为万历年间,从那里走出过一个以制笔名闻天下的名家周虎臣,其后人在清朝年间为避战乱,辗转至上海,开设了“老周虎臣笔墨庄”,延续至今。周坊与毛笔的链接,在岁月轮回中越来越紧密。至周鹏程懂事时,周虎臣已成乡人心中的一阙传奇,传奇中隐伏着世人的艳羡与追慕。
那时,精于制笔的匠师,被乡人高看一等,被笔庄的老板高看三分,他们通常昂头挺身进入一家笔庄,不左顾不右盼,问一句“要人吗”,若是肯定的回答,自会有人端来凳子,他们便端然坐下。老板定然恭敬有加,师傅的手艺决定了笔庄的招牌和颜面。高级匠师通常一年只做三四百管笔,每一管都是精品。他制笔时,连老板也不能站在一旁观看,那是属于一个匠师独有的秘密。或许,他会传给自己的儿子,以确保这门手艺灯灯相续,不萎不灭。
也有匠师已定、无需请人的笔庄,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那闯进门来的匠师依然脚不滞步,昂首直行,从笔庄的另一门出去。民间称之为“不走回头路”。那昂首的姿态里,有制笔匠师的尊严,也有旧时对毛笔的看重,那是植根民间、通向文化阶层的不多的枝脉。
进入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刚及桌子高的周鹏程就被父亲约束在家,在一盏煤油灯下,打着瞌睡做“盖毛”。他家因为几代制笔,攒下了一点家业,被划定为“地主”。周鹏程至今记得一个皮革覆面的枕头箱,里面装着金银首饰和做毛笔的工具、材料,后者想必是祖传下来的,可在水流般涌动向前的时光里,不知所踪。父亲因为“地主”的帽子,无法进队里的毛笔厂,可他的制笔手艺是远近知名的好,厂长自小相熟,便悄悄将一些活计交给父亲,让他晚上在家里做。
一年到头,农忙的时候,精力只顾得上种田,待到农闲时节,制笔的家什才放上台面。白天大人忙着在队里挣工分,到了夜晚才能制笔……笔头最核心部位“笔心”,只能是父亲做;而盖毛,工艺上要求不那么精细、对笔的品质相对影响较小的部分,就交给孩子。五个兄弟姐妹中,周鹏程排行老大,自然是逃不过。
一家人围坐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默然无声又有序地,进行各个不同的环节。制作一管毛笔,光笔心部分,就有选毛、采毛、熟毛(毛毫浸在石灰水中,去油脂,去腥味,消毒)、梳毛(用骨梳在水盆中洗去毛绒和残留的皮脂)、齐毛(将一根根毛毫沿骨梳边缘对齐排列)、切毛(根据笔锋长短,用尺子比对后,自根部切齐)、梳毛、去杂毛(用薄刀刀尖剔除劣毛、无锋毛)、梳毛、配料,经过反复梳洗整理的毛毫,摊开成薄薄一片的“刀片毛”,根部齐平,毫锋呈一道弧线,从一端卷至另一端,笔形即出,谓之“作笔形”。但这还只是笔心部分,制作外面的盖毛,也需要同样的步骤。盖毛卷覆在笔心外面,使之成为整体,称为“护笔”,一枚笔头终于成型。之后,绑笔头,晾晒干。再装笔杆,笔杆刻字。最后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环——修笔,这是毛笔正式出品前的最后一次精修,剔除浮毛、杂毛,确保笔形完满。
其中,水盆中的梳毛,需要反复多次,这是一个不断汰劣求精、让毛毫变得越来越纯粹精当的过程,要求十分精细、耐心,逐根择毛,精细分类,合理组合,方有笔形的完美塑造。每一根毛毫都关系笔的品质。一根毛毫,由外而内分为鳞片层、皮质层、髓质层,鳞片层为绒,毛尖填实的部分为颖。绒的多少影响蓄墨性,皮质层的厚薄和颖的长短,决定毛的弹性。大量的毛毫存在这样那样的缺陷,如弯曲、缺乏弹性、无尖锋、开叉等,而圆润饱满又劲挺的完美的毛毫,一百根里通常只有三四根,需要锐利而挑剔的目光,将它们从芸芸众毛中甄别出来。它们是制作一管笔最核心部位——笔心的上佳原料……
在年复一年的重复劳作中,周鹏程渐渐熟悉了各种毫毛的特性,能轻易分辨出不同动物的毛毫,甚至不同时节与不同部位的毛毫。佳毫与劣毫,只待一眼,便可辨别。
可他的心思不在这些不起眼的纤细毛毫上,将他的目光紧紧粘附住的,是隔壁邻居请来的木匠和他刚刚做好的木工活儿。那个可以被轻轻晃动的摇篮,围栏上蹲着狮子头,精密衔接的榫卯,流畅的线条,可是比还没小手指长的毛毫神气多了。即便做一个乡村匠人,他也情愿和木头打交道,做那种又大气又美观又实用的木器活儿。
一九六二年,一管毛笔四五分钱,价格已经跌了又跌,可还是没什么人买。一九七二年,周鹏程走过一幢破落的半敞开的房子,毛笔在绳子上吊了一排,却连问一问价的人都没有。不只是近代书写方式的改变,那一场劫掠中国大地的革命,将文化的根系连须带根铲除,毛笔失去了它赖以生存的土地,失去了世人的尊重之意、爱护之情、呵护之心。须得再等待数年,属于一管毛笔的春天还会到来。
一九八二年,周鹏程只身奔波在路途上,衣兜里装有一纸盖了大红印章的介绍信,用他和大队干部的老交情还有五十元钱换来。介绍信上几行字,大意是他是周坊村村民,品行端正,被准许到外面找工作。那时节,没有介绍信,将寸步难行。找工作需要介绍信,坐车需要介绍信,住宿需要介绍信,有时连吃一顿饭也需要介绍信。
没有方向,仅仅依靠直觉判断,莽撞前行,所凭恃的是一个年轻人渴望闯一闯世界的热忱。因为不知道哪里有路,那大地上便处处是路了。怀着这样的念头,他走进了乐安县城关镇一家工厂,摆出自己做的笔,笨拙地陈述自己的制笔经历和经验,他成了厂里的师傅。工资菲薄,几个徒弟根本不会制笔,厂长也非行家,前景渺茫。他又揣着一页新的介绍信,重新上路。这封介绍信,由城关镇人民政府开具,大意是允许他到外地推销毛笔。
这一次,他直接闯进了北京。闯进北京的周鹏程,背着一个皮革包,包里装了几种不同规格的毛笔,那是他在乐安用周坊村传统工艺制作的毛笔。
北京城里到处是灯,这让一个来自普遍使用煤油灯的乡村的青年,心头一震。可他四处找不到旅舍,车站有一个专门的旅舍介绍处,旅舍的价格不止超出了他的预期,还需要非常严格的身份证明。在车站附近徘徊无依的他,一个念头,又坐上了火车,任由火车带他去到一个陌生的小县城,河北兴隆县。
火车抵达小站时,已是凌晨三点,清寂的站台上,一盏孤灯。可是他没费多少周折就住进了一家小旅舍,历经一天两夜的火车漫途,疲惫的身体终于可以和一张床、一个枕头合为一体,那一刻简直称得上幸福。
睡了没几个钟头,他就醒了。再睡不着,索性背上包,一路问到群众艺术馆。
“你的笔没用。”一句硬邦邦的话,将他打蒙了。走出门外,方才回过神来,心里泛滥的自卑和羞怯,让他没有勇气回头去问一句“为什么”。他一直觉得自己传承自父亲的制笔手艺,在方圆十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却在闯荡的第一站,被粗糙地瞟了两眼后,就给判处了死刑。
他不甘心,看见一所学校的大门,便走进去。校门口的宣传栏里,贴着用毛笔书写的公告、喜报、通知。他揪紧的心松开来,大胆地闯入。这一次,他卖出了九十元的笔,一管笔三四毛钱。
他又转去了赤峰,那时尚属河北的一座偏僻小城。在群众艺术馆,他遭到了同样的拒绝,“你的笔没用。”这一次,他没怯场,没后撤,而是虚心地问“为什么”。在他的恳求下,群艺馆的老师拿来他们用的毛笔,两相对比,差距太明显了,他一眼看出来,那是真正的毛笔,百分百的动物毛毫,笔杆刻字,而他制作的毛笔,按照周坊的惯例加了麻,笔杆贴字,两种笔不在一个档次。
再问,“一管笔多少钱?”
“二十七元。”
跌落深崖的震动,接着是稳住身体的惊喜。这一跌之下,他反而不慌了。他在心里算了一笔账:一亩田,产两三百斤稻,一斤卖九分五,还没有一管笔的价格高!这悬崖般的落差,让他看到了一管笔的价值,这是他和像他一样埋头在周坊村制笔的人不曾看到的。
在心里,这也是一管笔该有的价值,与它所蕴含的古老工艺、精细手工、书写功用、文化勾连相匹配。他,下决心制笔了!
笔,仿佛是整间工作室真正的主人,它们占据了各个角落。屋中几排架子上,垂挂着无数條笔头,“条”的单位并非错用,细线上,笔头一个挨一个,保持着蓬松自在的形态,但在尾部被同一条细线捆绑、贯穿。细线以紧缚之力,让由无数毛毫构成的笔头单独成立,紧结一体,又将一个个笔头串接成一体。在每一条线绳的下端,垂挂有填满水泥的小型罐头盒,它们是向着大地拉坠的力,以确保笔头紧实,在此后无数次奔腾跃进时,不至松散。
在两条长长的木案前,坐着穿蓝色T恤的男孩和着红裳的老妇。老妇整理毛毫,是“护笔”的前奏。男孩在绑笔,那一条条垂挂的笔头,其中不少是他的成果。他将一端的线头咬在齿间,右手拽紧细线的另一端,细线上如参差有序的果实般,缀满了许多毛毫舒张的笔头,而桌上还有许多笔头等待着结挂其上。
采访的过程中,进来一位着黄色T恤的男子,他未发一言,走到靠窗的条桌前坐下,开始将笔头装进竹管。竹管是从文港笔市上购得,来自固定的被周家信任的供货商。笔市延续当地旧俗,逢农历的一、四、七日赶集,不只满足文港一千多家笔庄的买进卖出,也有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批发商,定期来赶集。这里已成为全国闻名的毛笔产业集市。赶集人在密密如织的摊位前,精挑细选,总有让自己满意的材料或物资纳入袋中。
不知何时,通向外面店堂的推拉门前,一把竹躺椅上,坐着一个穿白汗衫的老人。他静静地端详着前方据案制笔的背影,偶尔也瞥向聊天采访的我们。一恍神,那把躺椅空空如也了,我忽然意识到:老人就是周鹏程的父亲,一位手艺精湛的制笔师傅。果然是。
在某一刻,这几十平米的空间里,聚集了老少四代,他们在日月流转中,在一呼一吸、一举一动间,完成着一桩古老工艺的传递。
笑意频繁地浮现在周鹏程的脸上,他即将进入制笔生涯的黄金年代。
改良,是必行之道。睁开的眼睛,再不能强行闭上。他四处寻谋真正的动物毛毫,他想制出好笔。这是每一个制笔匠师的梦想。
听到货郎“叮叮当当”的响动,他跑得比孩子还快。在孩子们忙着用各种物品换食物的时候,他一心一意找的是动物毛。托人找到一家油漆工厂,收购来一批次品油漆刷,那上面拉直处理过的猪鬃,是时下难得的制笔材料。
东南西北闯荡,他的脸皮早磨厚了。每到一地,就找画家。找到画家,就问人家用的什么笔,眼睛往笔筒、笔架上睃巡,一般画家的“看家笔”不过三四支,那绝对是称手的好笔。这样的笔,他一定拿到手上,摸一摸,看一看,一看就能看出端倪,用的什么动物毛,配毫的比例,笔心与盖毛的组合。再看画,画呈现的风格韵致、精妙的局部,出自哪一种笔端。不同毛的配比,带来不同的笔的软硬度、弹性、力道、蓄墨性,这些都会在画中、在字行间隐现出来。看得多了,久了,他的眼睛识得出,瞧得懂。
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琢磨透了就上手做,做好了请人试笔,试了笔听了人家的说法,回过头再琢磨……一九九二年,他带着一批自行改良的笔,像揣着一种秘密武器,再去闯荡世界。
他来到太原,没走出车站,而是走进了站里的宣传科。“咚咚咚”敲门,门开了,“要笔吗?”,话没说完,门“砰”一下关上了。
他在门口站了一刻,再抬手,敲门。这次敲得含蓄,也谦虚。门开了,他一手撑住门,软声道:“笔让您试一下,不是卖的……”
三言两语,掏开了对方的心窝子。原来,前不久那人订了安徽的一批笔,货发过来,粗糙得很,有的连笔头都没有,还不能退,七八千元打了水漂,他被领导狠狠地批了一通。窝在心里的一腔火,随着话流泻了,心结打开了,那人试笔,“咦,你这笔好用!”
再一一细看,支支笔都经得起精挑慢选……那人一口气买了两千多元毛笔,上上下下帮他找领导签字。
做了近六十年笔,心里手头积攒下太多的“暗语”,那是可以与一管笔意会的,却又是和人用言语难以道尽说透的。可以说出的,永远是那些能够梳理归纳的节点,你看得见,别人也看得见。可从自己脑子里过滤的,由自己指头感知的,经过了自己经验化合的,那些幽微玄妙处,是说不出来的。它们构成了周鹏程手中诞生的一管管笔的隐在的密码。
先说可以说的。比如,动物的毛,在不同年龄、不同季节、不同部位,都呈现出不同的品性。最好的毛,他说是山东济宁的狼毫,入冬前后二十多天内拔毛,圆锥形的毛毫,根根挺直圆润,下粗上尖,根无杂绒,出色得很。错过了这一时段,冬深既久,春信在望,毛的根细了、绒粗了,就不再适合入笔。羊毫,必得取自年轻力壮的公羊,身体康健,毛发自然爽亮劲挺。全身只取耳后与腋下的毫毛,未被风吹雨淋过,入笔为佳。一般一只羊身上可以制笔的毛毫,只有四两,之中带“颖”的不超过一两半。出色的匠师会将这四两毛毫,按照长度、硬度、弹性、颖的品质,分为十个等级,用于制作笔的不同部位,将之用到极致。紫毫为野兔毛,被白居易形容为“尖如锥兮利如刀”的紫毫,只取野兔近脖颈背脊处的毛毫,因为稀少难求,“每岁宣城进笔时,紫毫之价如金贵”(白居易《紫毫笔诗》)……个个入了门道的制笔匠人,都能讲出一番“挑毫经”。
单以笔头弹性的强弱,分为硬毫(如兔毫,狼毫、貂毫、紫毫、鼠须等、软毫,如羊毫、鸡毫、胎毫等、兼毫,如紫羊毫、羊狼毫)。若按锋颖的长短,分为长锋、中锋与短锋……还有许多无法简单归类的,只存在于每一位匠人心中。
恰好邻居拿来一管新制好的笔,请周鹏程试笔。
他蘸水,在水写布上写下“尖、齐、圆、健”四字。他抬起头,对邻居说:“配方有问题,尖有点硬。”邻居未深问,点头,离去。
配方是每家笔庄紧揣的秘密,自不可相问,但可以点破症结,那是改良的捷径。
在周鹏程的笔越来越畅销、名气在文港越来越响亮之后,常常有小孩来偷晾晒在门外的笔头,自然是拿回去交给大人琢磨。还有人找理由跑来看他制笔,也有人仿制,可悟性在人,手头有别,周鹏程的笔,和文港一千多家笔庄的笔,终是不同。
水写纸上,端正的四字“尖、齐、圆、健”,渐渐隐没不见。
在彻底隐没之前,他说起了毛筆的“四德”。
尖,指落笔、回锋、提笔都尖;齐,每根毫都在劳动,齐心协力;圆,笔画、笔形圆润饱满;健,都说狼毫硬羊毫软,可在他看来,羊毫有羊毫的健,狼毫有狼毫的健,关键在于不同的配比组合。而前三点做到位了,便自然而然有了一管笔的健。
采访前,我略做了“功课”,关于毛笔的“四德”,源于湖笔,解释已成固定模本。周鹏程的解释与之不同,是从他六十年制笔生涯中生长出来的、带着根须的体悟。
最后,他说:“德是看不到的,人们看到的只是形。”
的确,一管又一管笔,在周鹏程身后的案板上铺排成壮观的阵容。走出门外,走进文港的任何一家笔庄,都能看到这样的毛笔阵容。可在那看起来差不多的形态之中,却蕴含着太多不可言说的微妙之别,只有将它们握在手中,提笔行运纸上,或可知道笔与笔脾性的差异。
文港曾有个手艺顶尖的“干作”师傅,人唤“金老矮子”,今已作古。多年前的一天,周鹏程从“金”店门前经过,“金老矮子”忽然唤他,“小周,来坐一下。”坐下,“金老矮子”便竖起拇指,“我就佩服你做的笔头。”
周鹏程笑,不语。两人平时交集并不多。“金老矮子”拿手远远近近地指点一圈,“他们做的笔,打开来,笔头像矬子,齐、厚,一点不好使。你的笔,有形,像花生米的弧形,圆圆的,高手!”
周鹏程知道阅笔无数的老人,是真心称赞他的笔与众不同。
说到笔之不同,周鹏程拿出了一封珍藏的信。
想说的,其实是一封信,和另一封。此信与彼信,相隔了一千二百年时光。
自然地,写信的人与写信的人,收信的人与收信的人,似无关联。将两者并置,因为一管笔,和另一管笔。
因为笔,两位写信人有了关联,他们都是一日不可离笔的书家,在当时已有不小的声名;两位收信人,也有了关联,他们都是一日不可离笔的制笔匠师,也在当时已有不小的声名。
中唐时期,宣州陈氏是制笔名家,相传家中藏有王羲之的《求笔帖》。若真,可证明陈氏制笔历史至少已有五百年。“颜筋柳骨”中的柳家,是字体骨相劲健的柳公权,他由王体入门,兼取众多书家之长,糅合化变而为柳体。柳公擅长楷书,他曾向宣州陈氏求笔。陈氏先予他两管笔,让他试笔。
这是两管特制的笔,有别于当时坊间流行的笔的形态,联通一个怀揣多年的疑问。但陈氏并没向柳公说透。
摩古而不泥古,是书家习练之道,也是制笔匠师的制笔之道,于是才有一再的创变与新的确立。可在这两个领域,却又存有寻本求源、以正其脉的执念。坠入时间深处的历史,早已漫漶不清,却又让人渴望去看清看真。
笔送出了,心悬着。陈氏对儿子说:“柳学士如果觉得这笔好写,必会留下来。如果退回,可拿普通的笔给他……”
笔被柳公退回,于是,换了两管普通笔,柳公一试,大赞“好笔,好笔”。陈氏心中的疑问,豁然廓清。
原来,这两管笔,是他依照祖传的王羲之《求笔帖》和诸多关于古笔的历史资料,揣摩多年,运用古法制作而成。相隔五百年,毛笔的制作已折转几道山头,即使踮起脚尖,也难望清来路。他不知这样的笔,可还适合今人之手和运笔习性。
字的品性与笔的品性,相依相存,犹如一体两面,不可分割。造诣高深的书家,不可不熟悉笔的品性,一生都在寻找得心应手、与自己的书体无比契合的神笔。手艺精湛的匠师,也不能不了解墨字的品性,那结体与使转间呈现的张弛、强弱、快慢、行止、浓淡、瘦腴、阴阳关系,与一管笔紧密关联。正如周鹏程所说,每一根毛毫都在齐齐运动,参与到对一个字的塑造。
经由这两管笔,陈氏仿佛打通了穿行茫茫山体的隐秘通道,通道的尽头,那被距离隐匿的细节的真实,终于依稀可辨。
他对儿子感慨道:“古人与今人差别很大,果真如此。柳体和王体之不同,在于刚柔的区别。王右军用的鼠须笔,力道苦劲,不是一双神手不能自如地驾驭。欧阳询和虞世南两大书家,喜欢用刚性强的笔,但至他们,兰台古风已不再。颜真卿、柳公权虽然筋肉形态不同,但韵态一致,已不适合用王羲之惯用的那种笔……”寥寥数语,一气评点数代书家,由字态而见其用笔的偏好。不能不说,这是一位制笔匠师关乎墨书和笔的洞彻。
柳公哪知陈氏心中的婉转疑念,欣欣然回以《谢笔帖》:“蒙寄笔,出锋太短,伤于劲硬。所要优柔,出锋须长,择毫须细。管不在大,副切须齐。副齐则波撇有凭,管小则运动省力。毛细则点画无失,锋长则洪阔圆润。”
这封在想象中浮现的信,六十余字,想必以经典的柳体楷书,写在质佳的宣纸上。字里行间,流露出一个成熟书家对笔的悟解与心会的自信。笔与墨书的对应关系,可窥一斑。
另一封信,在手机中以图片的方式呈现。
暗花笺,环扣纹滚边,竖纹隔行,旁有“晏盧用笺”,工丽婉健的行书小字,落款“己亥冬月二十三日晏盧曹宝麟拜书呈周鹏程大师座前”。信有十三页,实为一篇名《鹏程指万里》的文章。
笔,自然是两人结缘的姻媒。
此信,由曹先生与江西毛笔的一次途遇开篇。那是一九八三年秋天,曹先生乘船至九江,在临江商铺拿起一管江西制笔,观其工艺粗糙,弃之未买。当时,湖州善琏笔名盛,其羊毫柔软,适合粗壮书体,在曹先生看来,湖笔却因笔肚的蓄墨功能而牺牲了笔毫的弹性,于他并不适合。他坦言:“有一支得心应手的神笔,在我简直是一个梦想。”
“……曾几何时,天下毛笔市场基本已被江西所占领,进贤的文港镇以华夏笔都的美名逐渐喧腾。”此言非虚,有资料显示,近年来国内书法家用笔百分之九十出自文港,全国毛笔市场的三分之二用笔出自文港。
己亥年三月,周先生带学生来到文港,找到因笔结缘多年、擅长制作小笔的周有财师傅,后者又将他引荐给了侄儿周鹏程。
结缘的方式,自然是赠笔、试笔、说笔。“周鹏程师傅在结识的半年内,向我推荐的款式大概有十余种。总结其叔侄的区别,是鹏程擅作短锋,复古倾向比较明显,他开发的鸡距和三副,都是晋唐笔样,但唐笔出锋更短如锥,鹏程师傅似乎作了放长的改进,有一批紫毫鸡距,他听我反映好像不够劲健,马上意识到工人未按其要求加工,把纳笔头的孔少钻深若干毫米,以致入管太浅,造成乏力。他让我全数退回,重新拔出笔头返工钻深,他告诉我这样报废了十几支笔,但他仍按原数寄我。再试,果然与其初付的样笔效果相同了。大师毕竟是大师,同样如名医,望闻问切,便知症结所在,手到病除。不禁为其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感动良久……”
曹先生不知,周鹏程为制作一管让他“得心应手”的笔,做足了功课。他从网上找来曹先生的书法作品,一笔一笔细看慢究,曹体肉多,其小字多丝线枯笔,若笔头做“死”了,不够“活”,就写不出牵丝引带的效果。而且,曹先生有高执笔、运笔疾的特点。他专门为曹先生制作了一款又一款笔,曹先生每每收到,都会在第一时间告知,随后试笔,再告知。“小字可写,一尺以内的大字也可写……”得笔如斯,古风犹存、心有感念的曹先生,回赠周鹏程四字墨书——“制笔圣手”。
笔与心会,与手合,方能纵横纸原,酣畅淋漓。周鹏程制笔,不固化,不拘泥,他会根据不同书家的特点和运笔习惯,设计不同的毛毫配比。笔势中较为特殊的涩势、横鳞,非特制的毛笔难以自如写出……
此信中,处处是知音之间的“看见”,与惺惺相惜的感念。
“一支毛笔制成,有几十道工序,最重要的应是最后的修笔。周鹏程师傅的工作照片无不是专心致志地用小刀剔除无锋杂毛、在手上旋转回复、目如鹰击的写照。这是老师傅不假手于人的关键环节。但是无秘不示人之处,因为这种感觉与手法是自己几十年练就的,别人偷不到……”
“对于一个见贤思齐心存高远志向的书家而言,一支好笔让他如虎添翼,增强了挥运的动力和自信,不禁感叹原来古人的高度,是由优良的文房四宝助其一臂之力才能达到的啊……”
两封信,一古一今,贯穿其中的,是笔与墨书的攸关之情,是始终不变的精益求精的工匠态度,是书家与制笔匠师天然不可分的亲缘。“知音”的情愫,由一管笔传递,在墨迹中印证。
如果不是在出村时遇见他,文港周坊村之行,将空洞乏味地结束。
不早不晚,他顶着亮晃晃的午后太阳,骑一辆电动车进村,与我们的车擦身而过。此前半小时的游逛,不停地询问,也没能找到我们想看的。心有不甘,于是停车借问:“村里还有周虎臣故居吗?”
那人停住车,一摆头,“跟我走。”我们将车掉头,跟上他,他骑在车上,偏过头来,“这碑林,你们看了吗?”
周坊村村口,穿过一面石制牌坊,道路两旁有十余块显然是新立的碑刻,太过崭新的面目,此前未引动我们的兴致。后来才知,这碑林是他一手策划,又一手监制,最后亲眼看着它们一块块竖在村口道路旁的。石碑上摹刻着社会各界名家为周坊——偏安赣地的一个小村庄——题赠的墨书。
这位看起来像是村中文化骨干的男子,名周俊如,年已六旬,对陌生的探访者抱以毫不设防的高度热忱。这热忱中,透出他对自己村庄的珍视。
将大地上的一切烤炙得白亮晃眼的烈日,蒸腾出他身体里的汗水,在他的T恤上留下不规则的斑斑湿渍,也在他的额头、脖子上留下清晰的汗珠。他丝毫不受其扰,在烈日下走得兴致勃勃,尝试将我们带向这村庄里一切他觉得有意思的角落。似乎,在他心里存有一份完备的线路图,终于有一天,他等来了客人,得以将这线路图落于现实。
这是一个袖珍的村庄。在最初半小时的寻找中,我们没有看见一点制笔的迹象。随着他的指引,我们才渐渐深入到这座村庄的内部,去洞悉它与笔的数百年渊源。
“汝南世家”“科甲第”“光映玉堂”“紫芬流芳”“泽承丰镐”“岐山耸翠”“爱莲遗范”……门头、牌匾上典雅的汉字,赋予周坊村时光难掩的古意文韵。只是这些古宅多半空荡,有的大门紧锁,有的门前散落维修的脚手架,有的空气里散发着浓烈的桐油味,不见人迹,任由枯藤和新发的翠叶缠裹住一栋栋古宅的外墙。不少宅院成了草木与虫豸的天堂。
周虎臣与周坊村的渊源,周坊村与毛笔的渊源,在《一管笔》中已经述及。民间流传有“无周不成笔”的说法,如果哪家作坊或笔庄里,没有周坊的制笔师傅,那毛笔的品质便得打一个问号,上不得台面……
原本听说周坊村至今家家制笔,遍地是作坊,可是笔呢?作坊呢?
原来,村民已搬至新街,那条街上一栋新屋挨着一栋新屋,绵延而去。随意走进一家,都能看到笔的影迹:显眼处一条一条悬垂的笔头,簸箕中整齐躺卧等待晒干的笔头,躺在石灰水中去脂的毛毫,归置案头等待整理的毛毫,一簇簇列兵一样等待“披毛”的毛毫,一团团未及处理的毛毫,还有尚未取毛、刚刚从集市购来的黄鼠狼尾巴,以及已经制作成形的一管管毛笔……它们就在吃着饭、打着牌、聊着天、做着事的周坊人身边,安静地待着,共处一室,呼吸相闻。
制笔工具也形态各异。同一种工具,其材质有象牙的、木制的、铁质的、不锈钢的。偶尔可在有的人家看到旧式水洗毛毫的机器。周坊人似乎没有统一看齐的观念,只是依着祖传的方法和自我的悟性,走在属于自己的制笔路上。每家制作的笔,其特性自然不同。每天,海量的、有着大致相似的形貌却有着不同笔性的毛笔被周坊人制作出来,它们借着“文港毛笔”远播的声名,仿佛乘上了被强风劲吹的轻舟,总能抵达属于它们的一处港湾。
周坊村以周姓为主,我们的引路人周俊如师傅,仿佛是这个午后来自周坊村的奇异馈赠,抑或奇妙的机缘。他带我们走这家访那家,一把掀开了遮覆的层幕,让我们看见周坊村最核心真实的样态。一个与笔共生数百年的村庄。
待他热情邀请,我们落座在他家舒适、宽敞的庭院时,他的身份才被挑明:十六岁开始作笔,曾在周坊村毛笔合作社、毛笔厂工作过,还担任过厂里的会计、一段时期的厂长,在外跑过销售。退休后,他依然闲不住,在为重建一座周坊毛笔厂而奔走。和周鹏程一样,也是一个与毛笔痴缠半生的人。
老毛笔厂原来建在一片乱坟地,十六岁的周俊如每天上班下班从坟堆中穿过,后来村民将坟堆推平。如今这里只有一座铁皮厂房,大门紧锁,四周草木环簇。当时,周坊有十个生产队,每个队派几人来毛笔厂上班,都来自成分过硬的人家。整个毛笔厂六七十人,一人一月作笔千余支,计作工分。不同的笔,按照难易程度,对应不同的工分。月底结算,超出一千支笔的部分,最多可以拿到八元奖金,再超出的部分,则按价值折算工分……超前的奖励制度,令工人的积极性不萎不谢。一年厂里库存毛笔五十万支——三十万支成品,二十万支半成品,用一个个大樟木箱子装着……那时,盐和大米才一毛四一斤。毛笔厂利润丰厚,农药、化肥都是大队统一购买,村民来领回家。
那时原材料也便宜,一根黄鼠狼尾巴才两三块钱,现在卖到了一两百,而且国家刚出台了保护野生动物政策,这意味着毛笔的制作面临新的转轨创变。相应地,那时毛笔也卖得便宜,几毛或一块钱一支。
说起过往,他的眉眼兴奋地跃动,微微前凸的牙齿因为连绵笑意而频频展露。这是一个干练、敢闯、在外见过世面的周坊人,他出外推销毛笔的经历比周鹏程顺遂,跑遍了全国各地,只有新疆、西藏、海南不曾去过。他是公家的人,代表公家推销毛笔,多少带了集体所有制工廠的优越感,购销客户基本固定……一九七九年,待在北京推销毛笔的周俊如,时常去书法名家欧阳中石家中听京剧,是毛笔帮他敲开了那扇大门。那里经常聚集一群票友,京胡铿锵,戏音绕梁,他坐在人丛中微闭双目,手打节拍,心神悠然浮动,随戏音婉转。那是被春天的阳光照拂的一段时光。
二度出村时,周老师一直将我们送到村口,他要向先生详细介绍每一碑刻的由来。那些落款处赫赫知名的人物,都是他以一管笔为媒结识的。每一幅赠书中,都有一管笔的影子。他们边看,边吟——
“吟雪诗含翠,画梅笔带香。”
“读书众壑归沧海,下笔微云起泰山。”
“能令音信通千里,解致龙蛇运八行。”
……
越过他们的话语声,我听见了风吹过田野的声音。村道两边,绿汪汪的稻田一直铺至远天。我蹲下身来,眼前是密密簇簇的叶片,齐齐指向天空,劲挺的叶尖透出蓬勃向上生长的力。不少稻子结出了饱满的稻实。
风过处,稻子们轻轻摇动,微微起伏,在湛蓝的天空和绿色的大地之间,勾画出风的形迹……
它们,与林立的一支支笔多么相似。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