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聪慧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我前往医院急诊,走进大楼的瞬间,一粒法国梧桐荡下的微尘飘入眼内。给单位的病假条是两天前晚上写的:智齿引发急性扁桃体并发症。去年年底工作太忙,智齿发炎,拖了几周后出现囊肿,囊肿以及罪魁祸首清理掉后扁桃体发炎,又拖半个月,扁桃体切除,我的双耳却在某天夜里流出液体,时好时坏,已经长达半年出现幻听,有时是高亢的独角戏,有时像有无数人马狂野咆哮。它们在我的脑袋里日夜骚扰喋喋不休,敲击、蛊惑、狂欢,制造出震耳欲聋的叫喊,骇人的雷暴。每天我只能真正睡着半个小时。我害怕白天,更害怕夜晚。我们处是窗口单位,每天要面对不同来访者,我费力地从嘈杂声中拔出双脚,只有全神贯注,目光才能聚焦对面的陌生人。人们因我凝视专注的表情而感激,尽管我并没有为他们解决什么实际问题,许多人仍在大厅反馈簿上写下表扬的留言。前不久全市民意测评时,外界评价给我们单位打了前所未有的高分。领导对我的敬业大加赞叹,这引来同事们的效仿和尊重,甚至压制了某些人对我有时脾气不是很好的抱怨。我知道这是假象。隐痛深潜,无法暴露于人前,我们不得不选择更经济的方式,在虚妄中构建恰如其分的现实。
我揉着红肿的眼睛住进医院。急诊科负责人是我同学的爱人,她说,你的症状有些复杂,看似需要挂耳鼻喉科,但很可能是神经功能暂时性紊乱,也可能只是脾胃虚弱,办理正式住院手續也是挨样检查进行排除,最后诊断结果或许相同,而你必须先自费七百元医保报销入门费。如果信我,先在我这里保守治疗,输几天液,看看再说……住院要做哪些检查?体格、分泌物、血常规、血沉、心电图、激发试验等等吧。
“好,就这样吧。”我坐在她办公室里,捶打着太阳穴,“别管啥药都行,快给我一针,难受得要死。”
“别急,我马上安排护士,有一点你要体谅,我们这里的急诊只有三个病房,一个随时接诊,来往病人多,不适合你,一个已经住进病情比较严重需要单间的病人,最后一间只剩一个床位,另外那个病人每天下午来输液。”
“没事,就几天光景,做个伴也好。”
输液半小时后,我的症状奇迹般好转。脑袋里声嘶力竭的鬼魂们慢慢平静下来。等我从感觉时间只是过了一瞬的眯瞪中醒来,午后温暖的光缕已经透过玻璃趴上白色床单。窗外是一株肥大的石榴树,红萼散布在绿叶间,那繁密生动的艳丽让我涌出一丝感动。只有一分钟或者几秒,宛若时间停流的岁月静好没有持续多久,剧烈耳鸣伴随幻听毫无预警呼啸袭来。然后,我看到那对老夫妻。
他们静静地望着我。
老夫妻满脸皱纹,松弛坍塌的眉眼间堆积了几十年斑驳光阴,与背后病房久未粉刷的墙壁结为一体。老年男人半躺在床上,颈部垫着医院统一配置的枕头和被子,年老的女人倚坐床头,挡在男人旁边。从衣着上看,他们的光景并不很好。妇人圆脸大眼,盯住人时透着一股超出年龄的专注。她的头发苍灰,两鬓分别卡着现在已经不常见的黑色长发夹。身量中等,生着一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特有的踏实骨骼,一眼望去像是常年在户外操劳。有一种人即便年老也是生机勃勃的。我注意到她手臂很有力,时不时单手就将身子下滑或歪斜向一边的男人抓起拉正。男人就显得白皙很多,单薄瘦削的脸上布满黑色老年斑,连秃头顶上也没有幸免。男人身材高大,占满整张床。他也盯着我,一双过于挑剔的眼睛让人很不舒服,像是铭记在骨子里的自命不凡,隔着重重叠叠隔阂阴沉沉的,与老妇让人一眼就生出好感截然不同。他们长得很像,处于水银有些模糊的镜子两端,一个阳光一个阴暗。
我冲他们笑笑,点头致意。
“小伙子,你哪里不好?”妇人问道。
“头痛,嗡嗡响。”我无法也不愿向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解释自己的病情。
“哦,那可得好好看看,有器质性的,有神经功能造成的,脑子里线路复杂,得好好查查。”老妇稔熟地提到两个专业名词。
“可不。”我点头同意她的说法,“大爷这是怎么了?”
“他呀,每个月来输几天液,身体零件老化了,上上油。”这是个开朗的妇人,她回头笑拍男人一巴掌,顺手用块当作手帕的白布给他擦拭嘴角流下的涎水。
继续下去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的脑袋里又开始砰砰作响,一堆乱七八糟的小动物在里面四处碰撞。这让人心烦。我把头侧向另外一个角度。陈旧墙壁传导着阴阴凉意,粗糙的墙皮隐约透着不洁净的气息。躺过这张床的上一个病人是何人?他,或者她有着什么样的故事?他,或者她在这张床上痛苦呻吟时,有没有一刻也曾为了转移注意力而注视着这面墙?盯得久了,会在这块白色石灰墙面上幻见到某种图像。比如一只小女孩的眼睛。我收回眩晕的目光,脑袋抽痛,很想狠狠撞墙。
“小伙子,你可以找个眼罩戴上试试,干净毛巾也行,要不我去医护室给你要几块纱布,看你这脸色忒不好。”妇人热心地建议。我重新转回头,报之以微笑。她让我想起外祖母。外祖母看待任何人都像随时会遭受意外的孩子,诸事不放心,一再叮嘱,包括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四舅一家。那年四舅家小儿子被开水烫伤,四妗子不知从哪个神棍那听说是招惹了邪气,只有换地方才能保佑小儿子平安,拐着弯地让人把话传给外祖母,外祖母二话不说从多出半间的正屋搬出换给四舅一家。这事惹得五妗子很不高兴,五个舅舅已经分家,原本外祖母住的正屋以后将是五舅的。外祖母的善良没有换回四妗子的感激,也失去了五妗子原本的亲近。外祖母已经离世五年,我常想念她。我接受了妇人的好意,决定等离开时送他们一箱同事探病拿来的鸡蛋。
“啊——”男人突然号叫。我吓了一跳。
“没事、没事,我去趟护士站,你乖乖的。”妇人温柔地拍打他的胳膊,将一个厚实坐垫塞在床边这侧,防止男人滚落下来。
“啊——”男人再次号叫。妇人已经走出门,男人盯着病房门,“啊——”
这一次,他有些敌意地望向我。
我不知他何意,小心翼翼说:“大娘马上回来。”
“啊——”男人发出更大号叫,我从未见过谁这样号叫,这声音高亢、兽性,像是抗议有人夺了他的食物。
“啊——”
“啊——”
“啊——”
我哆嗦了一下。
“别叫了,满楼道就听到你叫唤。大中午的,不影响别人啊?”妇人回来了。我松了口气。
她拿回几张长条纱布,折叠好递给我。“盖眼上,挡挡光。”
我连忙道谢。
“啊——啊——”男人盯着她叫个不休。
“给,你的。”妇人塞男人手中一张,笑嗔道:“越活越回去了。”
“大爷这是,不能说话?”我斟酌着字眼儿问。
“去年栓住了,大半个身子就剩下一条胳膊了。”
“小伙子,别害怕,你大爷心里苦,又不能说话,就只会叫嚷。”
然后妇人也不经我再问,滔滔不绝讲起老男人的故事,像许久不曾和人交流过的所有人一样,终于遇到人,自顾说着。
起先我有些不耐烦,头疼让我烦躁,但妇人很会讲故事,平凡的经她叙述也变得生动,而且她讲的事并不寻常,慢慢我就定下心来。
中间护士来换过两次液体,一次给我,一次给男人。护士对妇人点头,口罩之外的眼睛弯起,善意的微笑,显然对此习以为常。男人在护士靠近时,低低“啊——”了一声,露出讨好的表情。
“护士来了你就老实了。”妇人不忘调侃。
男人以“啊——”回应。
我细细望着男人。想象几十年前那个有钱的地主家最小的孩子,是如何的光彩照人,马踏轻骑。那个少年意气风发,聪明英俊,眼睛里闪烁着光风霁月,提着一只海外亲戚寄来的皮箱跑去上海求学。如果没有遇到国家命运,他应该会留在大上海经营家族生意,或者学有所成做做学问,最差不过养在乡间当一个富家翁。在他所有年长的叔伯哥哥中,他也许不是最优秀的那一个,却能够凭借家族支持过着优渥的生活。我想象着。一个风度翩翩穿西服的时髦少年在时光里由成熟慢慢变老,浑身上下所有毛孔里散发着富贵平安一生的心满意足。我从恍惚的缝隙里再次瞄向男人,却无法与眼前这个僵直潦倒的肉躯联系到一起。这使得我越发恍惚。
妇人继续讲述。
那时候有钱人才能上得起学,他们家除了实在没出息的子孙,都到大城市上过学。他们这一房,最有本事的是他父亲和二叔,两人都留过洋,只是一个回来参加的国民党,一个参加了共产党。他二叔选得好;他父亲命不好,没选对,也不是没选对,而是选择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共产党,只是后来直到解放人也没回来,有人说去了台湾,有人说早就牺牲了。那时候也没想过留个证明啥的。再后来,二叔一家成了烈士家属,他家不但是地主还成了反动派。没收房子的时候婆婆一根麻绳吊死在正屋房梁上,他也从天上掉到地下,啥也没了。好歹他读过书,人长得也不错,受过几年罪还是有大姑娘嫁给了他。前妻跟他过了几年,留下两个孩子,穷,过不下去,跑了。
后来落实政策,二叔家房子发还,他家啥也没落着,原本的房子也算作二叔家。这些年他拿着材料上访,每年挨个找,都说证据不足。我劝他很多年了,把以前放下,好好过,日子总能过好的。妇人停下叙述,叹息。
“啊——”男人抗议。
我仿佛听了一场梦境,觉得不可思议,我遇到过许多来访者,却从没有碰到谁上访那么久远的事情。
“大爷多大年龄?”
“八十多了。”
“是不是不像?老头儿爱干净,再穷衣服也要熨平整才出门。”
我打量妇人,迟疑地问:“大娘呢?”
“五十四。”妇人似乎说到得意的事,“我比老头小了将近三十歲。”
我目瞪口呆。我望着外貌如此接近的两个人,无法接受。
“他是二婚,我是头婚。”妇人夸耀,“我给他生了四个孩子,加上前妻留下的俩,我们有六个孩子。”
“啊——”
“大娘和大爷一定是真爱情。”我怔半晌,吐出这句话来。
“我那时候又黑又瘦,老头虽然年龄大点儿,可人长得讲究,还是我先开的口。”妇人再次击破我的歪想。
“好了,小伙子,老头儿今天就输两瓶,明天我们还来,你要是在,继续给你讲。这说说话呀,时间过得就是快。”
妇人麻利地将针头拔下,用护士送来的酒精棉签压住男人手腕处的针眼。“走喽,回家了。”她将折叠的轮椅打开,扯开男人裤子摸摸,嘴里啧啧称赞:“不错不错,今天没尿湿。”她一脚踩住轮椅横档,像搬运货物一样拎起男人瘦骨嶙峋长腿,将男人扔进座位。
“小伙子再见啊。”妇人欢快地招呼,走廊里开始响起男人一声接一声号叫。
“啊——”
“啊——”
收拾床铺的护士进来,喟叹一声:“老太太真不容易,一个人照顾老爷子,家里还有个儿子瘫在床上,去年在学校跳了楼,听说是抑郁症。”
这一晚我留在急诊科。夜里的医院空空荡荡,安静得不像是医院。我忽然很想和那个人打个电话。我们有近十年没有联系了。我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好,我从未动过再见她的念头。甚至刻意不去想到她。可是今晚,我突然有很强烈的不甘,不甘心就这么把十年前的记忆独自留给我一个人。这十年的记忆每一天都在增厚,堆积成山,汇聚成海,死死将我压制在海底冰岩之下。今晚,真冷。今晚只属于我一人,无处不在的幻听蜂拥而去。里面有一个小女孩清晰的旁白:“妈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这缕声音沉沉浮浮,一时被众多杂音淹没,一时又占据上风,盘桓在冰原之上飘忽回荡。我努力想把它抓住,抱在怀里温暖,它却分裂成无数碎片一哄而散。
我在微光中彻底醒来,天空已经染成豆青色。上夜班的护士最后查了一次房。
上午输液后,陆续过来几位同事探望。他们参观完病房,同声反对我继续住在这里。理由只有一个:条件太差了。
我笑笑,告诉他们病房不怎么样人却享受了厅级待遇。急诊科主任亲自做我的主治医生,还邀请到几大相关科主任联合会诊。这是实情,我很感激同学爱人的尽心,昨天下午几科主任完全是友情出诊。他们商讨的结果和同学爱人的判断差不多,建议再观察观察,如果不放心,可以去做做脑CT。
上午我依言去了CT室,片子拿回来,未见异常。我松了一口气,也有些沮丧。那些声音发源地藏匿得相当隐蔽。我躺在病床上,举着黑白图像一微米一微米查看,那椭圆的灰色轮廓像是一颗怪异的包心菜。我对裹在阴影中的黑色或白色脉络毫无感觉。不由对医生这个职业心生敬畏。
下午时光由一声剧烈号叫开启。医护室的门开开合合。我竟然期盼起那对老夫妻没有讲完的故事。
今天男人只有一瓶液体。妇人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分别有些歉意。她拿出一个小花盆,里面长着一株青嫩的微型芦荟。
“小伙子,这是给你拿的,家里小孙女说这叫多肉,好养活,不用常浇水,放在电脑前还吸甲醛。”
我再次为妇人的与时俱进惊讶,连声感谢。小小的棕红瓦盆在掌中不盈一握,绿色芦荟只有三枚叶片,围绕叶片边缘冒出一粒粒尖尖的齿芽。我在外祖母窗台见过这样的植物,随着时间,在合适的花盆与土壤中,它能够长得与寿同齐,同时它还会不断在根部滋生无数的子孙。外祖母每年剪下肥硕的叶片送给几个儿媳美容。妇人送我这盆,是芦荟的幼年。我再次提醒自己,一会儿他们离开时不要忘记提醒拎走鸡蛋。
“大娘,您接着昨天的故事往下讲。”
妇人很满意我的要求。这给我一种错觉,似乎之前她送我芦荟,就是为我听她说话的贿赂。
妇人打开话匣。
她与男人的结合没有多少波折。刚认识时,她不过十九岁,刚从交通不便的村里出来,到他开的熟食品加工厂帮工。她从没有谈过恋爱,他那时候已经是快五十的半大老头儿,可从外相上他还挺年轻,人又干净,慢慢就走到了一起。就这么简单。妇人得意地瞅着我呆愣的样子发笑。
“小伙子,你大概觉得我们年岁相差那么大,分明是我吃了大亏,对不?”
我点点头。
“错了,有句叫什么来着,爱情不分年龄。”
我忍不住呵呵笑出声,居然笑得咳嗽起来。我再次望望男人。那个衰老疲赖的男人“啊——”一声号叫,不明语义,却成功让我停止嗤笑。
我一定是闲得太无聊才觉得人家的故事好笑。
“我和老头儿这辈子过得不容易,六个儿女,三个孙子两个孙女,也算儿孙满堂,儿孙们有的过得好,有的过得孬,我和老头儿就这光景,谁的事也帮不了大忙,儿孙自有儿孙福吧,能过成啥就过成啥。”
“十根手指还有长有短,您最放不下的肯定是最小的孩子吧。”
“可不,小秋今年刚上高二,我就后悔当初没如他愿让他上三中却选了四中,三中重理科,历年升学率不高,四中重文科,升学率高,孩子不如意,就不肯好好学习。”
我想想有大学同学在四中教历史,也许能帮点儿忙,不过转念一想,这事过后先问过同学再说,也许帮不上忙,平白让妇人生出希望又失望。在我们这个年龄,其实也怕事,一旦纠缠起来,礼物好备,人情难偿。这是我一贯的行事作风,以前她经常讽刺我世故狡猾。想起她,我就想起女儿,犹如突然打破了冰面,各种尖叫再次响起,脑袋又疼了起来。忍不住抬手摁铃叫護士。进来的是同学爱人,她拿出一根细针,刺在我头顶某个穴位上。
“嗨,不痛了,刚才看这小伙子脸都变色了,吴主任你真神了。”
“不能除根,只是缓解,缓过来就好,你们聊啥呢,在门口就听着里面这么热闹。”
“正说到我幺儿子小秋呢。”我没有错过身边吴主任片刻类似同情的表情。“唉,说起来也是我们对不住他,没能给他好条件,从小只和他四姐亲,谁的话也不听。小学时候我为了好接送他,就在他学校旁边摊煎饼果子,他可好,每次下学躲着我走,后来逼急了要离家出走,说我丢人,让同学笑话。春节他四姐给他买了部手机,才天天在家露出笑模样。”
“啊——”男人恶狠狠地号叫起来。
“行行行,不能说你儿子不好。”妇人转身安抚,轻轻拍打身后愤怒的胳膊,“小秋是几个孩子里长得最像老头儿的,瘦高个儿,干干净净的。”
妇人絮絮叨叨继续她的家庭汇报。她已经许久未曾遇见全须全尾听她说话的人。
“小伙子,你真是个好人,脾气好,面相善,你媳妇可是个有福气的。现在稳稳当当的好男人可是难遇,生活工作压力大,碰到事大多数人就顶不住,焦虑啊,抑郁症啊能把人逼死。能像你这样性子坦的,少啊。我们一辈子就这样了,就盼着家里几个孩子平平安安的,少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尤其是我家小秋,唉——”
“都会好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的日子让他们自己过,你们老两口这辈子也不容易……”吴主任轻细地应和。
耳朵里翻滚的岩浆似乎要奔涌而出,我换了下体位。窗外石榴树绿叶葳蕤。我伸手抠大窗扇缝隙。一股不知名花香隐隐逸入。妇人和吴主任还在絮叨。我没来由一阵心烦,中止了对这些声音的收纳。也许是药效,我陷入昏睡。
睡梦中,我仿佛重新启动回忆,进入女儿消失的那一天。当我被人从酒局直接拉到车祸现场,女儿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疯狂的她满手女儿身体里流出的血,她喊:“宋河,你知道你女儿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她说,妈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走到马路中间。”
那天以及之后女儿的葬礼,我已经回忆不清,女儿的道别是一句道歉,这就像一句魔咒,每时每刻回响在我们的客厅,她摆满玩具的小卧室,厨房、卫生间、阳台,女儿用过的书包、杯子,坐过的地方都沾满她的气息。“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反反复复。一向强势的妻子崩溃了。自然,她有理由选择惩罚。不原谅孩子的父亲,以及她自己。三天后,我从一个浑浑噩噩有女儿有妻子的混蛋,重新变成一无所有的单身汉。
近十年我们刻意避开对方的消息,像是我们从未有过共同生活的十年,从未有过那个乖巧的女儿。
我以为会是我最先再次有个家庭,许多人曾经这么认为,可摇摇晃晃间居然独自走过十年。我想法调进市局,离开曾经发生过一起小学生车祸的县城。我以为我会过得很好。
半年前下乡的同事带回一个消息,说刚提拔的某部门女领导真是个人物,有能力有魄力,将工作做得风声水起,连续数年考评各方面优秀。那样爽朗的一个人,真想不到几年前曾因为女儿车祸几乎住进精神病院。真是个好女人。
她好吗?她曾经拿着菜刀砍伤自己,只为将他扫地出门,永不相见。那天阳光真亮,磅礴而剧烈,在阳台外翻滚。
没有道理我仍死守在这疼痛中,另外一个比我更激烈的鬼魂早就从密室中脱身而出,留下我孤身一人被遗弃在混乱的时间中无法自拔。白昼,或黑夜,一天追赶着一天,层层叠叠。
我的幻听症再也好不了了。我有预感。伪装成温暖、正直、正常的那个人,每时每刻被各种噪音干扰、折磨,早就成了表里不一的假名牌,而他透过别人的身体,怀揣难言之苦与这个世界理性敷衍,用别人的腔调完成各种恰如其分的对话。那个“我”分解在众生喧哗里,无处打捞。
在急诊科待了十日后,我决定放弃对抗。双手拥抱那个疼痛的自己。也行,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将结伴同行。吴主任建议转入专科正式住院,我婉拒了。离开的那天突然想那对老夫妻,到底还是忘记让他们掂走一箱鸡蛋。无数个幻听发作的夜晚,我经常会想起他们。以及他们平凡、平淡的爱情故事。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