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友

2022-01-25 23:52刘堤洪
湖南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纱厂夫子

刘堤洪

不管怎么说,脚趿褐色塑料凉鞋,裤管卷过膝盖,一身泥渍的我,被堵在纱厂职工食堂挨骂的情形,在一九七四年仲春某个日子,还是很扎眼的。伍老倌捏着我的铝饭盒盖在八仙桌上敲打,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发飙,“这点饭菜,怕莫是屁眼里吃进去的!我把地耙平,沟开好,只要你们插点芋头仔,哪晓得把出苗的尖尖,倒插在田里。做不得一寸用。”一毛钱一份的菜头炒肉躺在盒子里,被饭盒盖震得瑟瑟抖动。正值白班午餐。听到喧哗,邻桌的目光闻声而动,好些人过来围观,有的抿嘴笑,有的交头接耳,自然也有风凉话:“只听说倒栽葱,从没听过倒栽芋。”这下好了,一张脸被周遭目光蛰得像猴子屁股,我恨不能钻进餐桌下。

伍老倌是纱厂“五七”农场请的田秀才。纱厂北望洞庭,西邻湘江,堤岸和楚原农场把厂区围成一个口字。建厂初期,红线范围预留了几百亩发展用地。后来,罗江纱厂成立“五七”农场,将荒地集中连片,垦殖利用。厂部科室、各车间轮流派人到农场锻炼。

这次和娄夫子一起下农场劳动,工段罗书记特别交代:老娄是京剧二团下放干部,体力劳动不比车间,要瘸子爬坡——慢慢来,小心炸腰;你们住一个宿舍,要多照应,这个人脾气怪不合群,只要以心换心,应该还是通情达理的。

伍老倌赶牛扶犁,把猪圈旁边冷水丘翻耕一遍,接着开沟培土撒石灰线,指派娄夫子和我沿线点芋头。我一窍不通,具体农活听从老娄调度。那天我挑猪粪浇芋头田,娄夫子负责栽芋头秧子。忙活整一上午,准备歇气吃饭。伍老倌站在田头吆喝:“芋头栽倒了咧!”我在猪圈冲洗粪瓢,隐约听到娄夫子应答:“我也怀疑搞错了,问陈四两,他说没问题!”娄夫子一口苏皖普通话,伍老倌连猜带蒙,平日只能听出六成。事情就这么寸,恰恰这几句话,他句句都懂,火气一蹿上头。“人呢?”“吃饭去了!”“喊他下午返工!”情急之下,娄夫子泄露了我的外号。纱厂男人喜欢取外号、叫小名,什么细狗、抱鸡婆、麻拐等等。我属于晚熟品种,小二十还长个,中晚餐,基本上要一蒸钵——四两米饭。工种粮定量每月刚好三十斤。这个绰号,不算浪得虚名。

娄夫子借口宿舍换衣,躲过一通劈头盖脸。换作别人,我肯定会拉到伍老倌跟前对质。等情绪冷却下来,伍老倌才慢慢捋清款曲。话说回来,下放干部娄福之诿过于我,哪怕憋得气鼓气胀,也必须隐忍不发。我红着脸站起来,向伍老倌赔礼道歉:“从学堂出来,对农事狗屁不通,请包涵原谅。”还拍胸保证,“吃过饭就去返工。哪怕一个人,也要在下午收工前,重新贴好芋头秧,请你老验收。”老人家不失体面地走下台阶,脸颊愁云尽散,阳光和煦宜人。实话说,吞咽这杯苦酒,不单罗书记有交代,于我而言,也另有含义。

十八岁那年由学校招进纱厂。不久,领导看我热衷于墙报黑板报,便布置任务,娄福之干部身份不是护身符,可以用大字报敲打。于是,借得春秋笔法,把桃梨杏李挨个讥讽一通。大字报在车间悬挂七天。不时有人评头品足,每每经过这里,我刻意放慢脚步,收集评点,自我受用。

风波停歇,复归正常。同住一室,原本一天难得几句话,如今四目相对,表情愈加尴尬,隔膜越结越厚。就连下班也不想回宿舍,四处晃荡打发余暇。几年后,娄夫子聊起这件事,比画八个字:荒腔走板,四六不着。一脸风轻云淡。我很不以为然,觉得这个人爱面子又要里子,表面上宽宏大量,心里却想秋后算账。否则,怎么会唱一出甩锅戏?

下午,我独自一人返工,将芋苗翻过身来。或许,转嫁上午的责任,是娄夫子挟私泄愤。那么,以两肋插刀不怕痛的勇气,主动背锅,客观上补救大字报造成的过失,传达内心歉疚,算将计就计。不过时间一长,我渐渐意识到,娄夫子对我的浅薄鲁钝,基本无感,甚至说,五七农场这事,你小子有担待,人品还可以。大师兄是坊间意见领袖。他说那次吆喝喧天的大字报风波,背后牵涉很多利害关系,不明就里,可以理解,倒是几个后生舞文弄墨,帮闲造势,不太厚道。这些说法,让我悔不当初,只好假托社会复杂文过饰非。

娄夫子对捻线保养(又名洗车工)这份工作比较认可。其中原因,一兩句话说不全。首先,曾经下放偏远山乡,如今落实政策,告别日晒雨淋,转为室内工作。其次,车间冬有暖气,夏送凉水,于他而言,是锦上添花。第三点比较私密,机台旁、过道上,来往穿梭的挡车女工,楚楚生动,十分养眼。关于这点,娄夫子嘴上不说,是他的行为透露的。捻线机两侧通道,一边三个洗车工位。拆卸钢领板、羊角杆,检查锭带张力,纱锭加油等主要程序,基本上由年轻力壮,动作娴熟的同事包打包唱。娄夫子四十出头,半路起家,干活有个特点:一旦打乱节奏,就丢三落四,抓耳挠腮,无所适从。没办法,只好替同事打下手:抹钢领板,捅羊角套,挂尼龙钩等等。插不上手的时候,他干脆手执揩布(用于擦拭机器的粗布),四处游逛,观赏女工接线、落纱、巡回挡车。看着看着,就情不自禁,偷偷模仿姑娘们插纱换筒。说她们一招一式,极像青衣花旦翻水袖、舞云手。再有,某某挡车工围兜一系,踩锭打结的神态活色生香,宛如《女驸马》。他喃喃自语,左顾右看,直到揩布不经意掉落地上,才醒过神来,赶紧拾起揩布,毫无意义地擦拭机台,掩饰内心尴尬。比较过分的是,洗车前,我为他备好物料,旋松羊角螺丝,老先生却心血来潮,把粗钢丝焊接的锭带钩当丈二长矛,走一趟急急风,接着鹞子翻身,自带节奏“哐咚隆咚锵!”——工装刀马旦挑枪造型。

娄夫子不苟言笑,满脸络腮胡,不管高兴与否,嘴角总是向下绷成马鞍形,活像黑脸包公。说不清,娄夫子神经兮兮的做派究竟是怀旧炫技,还是另有隐情。能说清楚的是,我俩关系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走着走着,有了一点靠近的迹象。

罗江纱厂年轻人多,学什么像什么。就连学习“小靳庄”,写诗赛诗,都成了行业典型。我一首朗诵诗“三尺讲台风云激”,被选为保留节目。外单位参观学习,厂部就通知我去表演,不卸工装,不带行头,二十分钟搞定。之前,娄夫子会把我那份工作撂一边,不理不睬。农场归来,每逢临时表演,他就替我卸螺栓、换机油甚至清扫机台。别人看来,觉得娄夫子工作态度有所好转,唯我俩心照不宣。

人情像把锯,你拉过来我拉过去。娄夫子秉性孤僻,鲜少朋友,能做到这一步,已属不易。我盘算趁热打铁,升温关系,距年底还差两个月,就着手联络,邀娄夫子跟对门舍友合伙會餐。刨去上述种种原因,我倒真想托几杯小酒,打探娄夫子身世。俗话说,远行之人有故事。

罗江纱厂全称:罗江纺织印染厂。不过,那是信函稿笺图章上的名头,正经严肃,像旧时禀报官名。升斗百姓轻松些,如罗江氮肥厂,洞庭蔴纺厂,一旦收入口语谱系,统统变成双音词,罗氮、洞蔴等等。纱厂,就是约定俗成的简称,也可以视为俗名。罗江纱厂七○年投产的时候,生活物资短缺,鱼肉禽蛋、砂糖肥皂、香烟火柴等凭票证供应,员工食堂油水荤腥比较稀疏。年终岁末,纱厂杀猪宰牛,干塘捞鱼,供两千多号员工饱吃一顿,雅称:牙祭;俗话:会餐。

这年会餐的食材,多半来自“五七”农场。正巧我和娄夫子在这里待了两个月。结伴会餐的同事有归侨子弟、文工团前编剧,个个都是胡吹海侃高手。老娄犯不着驳这些人的面子。

一人一份会餐券。我和娄夫子加上对面房间四人,总共六张券。大家分头行动,用洗净的铁桶、铝桶、搪瓷脸盆把菜肴从食堂搬回宿舍。偷偷接上电炉,点燃自制的煤油炉,外加菜土里薅来的芽白,渔民手里买的野鸭,烩成一锅,望眼秋水的会餐就这样开席了。宿舍房间不大,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一时局促不堪。娄夫子左冲右突手忙脚乱,不小心被电炉烫了手。

罗书记是转业军人,举止言谈像生产队长,人称“罗队长”,好走村串户,微服私访,说是队伍上养成的习惯。此刻,他背着手冒出来,实属情理之中。见娄夫子烫伤,罗队长指挥我烧草纸,将灰烬敷于患处,然后剪开纱布口罩,包扎伤口。草纸肥皂口罩是纱厂员工劳保用品,按月配给。

每人茶缸筛上小杯谷酒,娄夫子再三推辞,自称不胜酒力。罗队长直起腰身干咳两声,说今天蛮高兴,讲两点:第一,“五七”农场水稻、芋头收成好,架子猪耳朵直,肯吃潲,见风长。第二,农场反映捻线车间的人吃得苦,不磨洋工。禁不住抬举,娄夫子仿佛有点飘,下意识地端起茶杯,摆出抿酒的姿势,稍不留神,谷酒水一样哧溜进去。短短几分钟,娄夫子脸上平坦的领域泛起朱红色,接着蔓延到耳根脖颈一带。平时说话磕磕绊绊的娄夫子,流露出一反常态的兴奋,口齿变得利索起来。有人劝他夹块肉,扒几口饭压压。我举起搪瓷茶杯领头起哄,“古今多少事,都在酒杯中。讲讲下放的故事吧。”之前有关他下放的传说,版本繁多,添油加醋,并不靠谱。面对众人期待撺掇,娄夫子想打退堂鼓,很难。

“好吧,今天捧个场!大家见笑了。”他抱拳致意,索性端起茶杯大啜一口酒。

全团十几号人下放道州,与老乡同吃同住同劳动。那地方叫鸟仔山,七一年腊月初,我向领队请假回长沙过春节。动身那天,恰好碰上赶集,我扛着行李,爬山越岭来到公社,天已擦黑。那两天降温,有冻雨。我裹床毛毯,靠在汽车站墙角条椅上,饭也没吃,枕着皮箱迷迷糊糊就睡了。到下半夜,几声吼叫把我惊醒,几个人把我团团围住,斥问: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哎哟!我哪见过这阵势,口舌哆嗦,脑袋一片空白,随后被带到了附近的派出所。公安民警看上去比较严肃,询问之后,要求开箱检查。谁知道,一台三十年代德国莱卡相机、两块方形手表压在箱底,引起公安注意,怀疑我是特务。而单位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

天亮后,恐惧有所消褪,头脑变得清醒,想起华达呢上衣口袋,还有两张长沙肥皂票。这个物证,对于尽快撇清身份或许有帮助。一直到下午,县里派来干部,说事已查清,可以回家了。唉,那次大年初一才回家,浑身脏兮兮,老婆的表情,那叫滴水成冰。

灯下,烟雾缭绕。娄夫子眼角渗出白色斑点。他用毛巾擦把脸,说空气沉闷,透透气,转身操起床边三弦,拨响一组琶音,表情亢奋,又从枕下摸出一副指甲拨子。说唱一段《红松店》吧。只见娄夫子精神抖擞,已然变了个人。铿锵顿挫的节奏,深情款款的旋律,使挤在床沿的青皮后生好生受用。殊不知,这是娄夫子进厂后,首次亮嗓子秀唱功。别看平日不声不吭,毕竟科班出身,骨子里的童子功。隔壁邻舍过来看热闹。问,不是演京戏的吗?歌剧也能唱?

罗队长部队转业,乡音不改,言必称歇后语。会餐后,他对我的评价提升一个段位:陈四两角色蛮狠,跟娄夫子关系处得不错。看来,支部安排他们两个结对子,是一行服一行,茄子服米汤。

我一直不明白,娄夫子这种脾气,见人爱搭不理,为什么能够跟我和平共处?难道真有臭味相投一说?老实讲,我那点出墙报、黑板报的薄技,在纱厂勉强刚够二流水准。那时候,厂里很有几位能写善画的牛人。

业余时间,几位过从密切的狐朋狗友,除了读书,还喜欢摆弄二胡、小提琴、小号、长号、手风琴,常常华洋混搭小合奏。一旦人手齐整,便各司其职,分部演练。小舞剧《沂蒙颂》《鱼水情》风靡之时,赶上小乐队全盛期。校定标准音,弓弦一抖,音乐骤起,听着听着,娄夫子不由自主放下手中活计,手捏蛋清色牛骨筷子,在搪瓷茶缸上敲击节奏,由弱渐强,轻重缓急,刚柔相济,恰如山涧汇入一缕清流。大约这点缘分,激活了娄夫子尘封的记忆,拾获久违的存在感。虽说平时外甥打灯笼——照旧,各顾各事,彼此无碍,但初来乍到的误会隔阂,慢慢锈蚀氧化。这一点是无疑的。

厂宣传队排演《红色娘子军》,把我俩抽调到乐队,分别担任司鼓、小号乐手,脱产训练两个月。一线班组,忽然人手短缺,难免招致牢骚怨言。好在罗队长喜欢花鼓戏,对文艺情有独钟,他决定两副担子一肩挑。那年,纱厂青工不负众望,磨烂几双胶鞋,硬是拿下六场舞剧《红色娘子军》。看过彩排,党委书记高度肯定文宣队,指示抓紧申办控购指标,末了,工会从省城名店“五一文”买来大小提琴、长笛、黑管等好几件西洋乐器。

正式演出被纳入投产五周年活动系列。纱厂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迎来许多贵客。远有中纺部和省纺织局领导,近有行署、县委及楚原农场嘉宾。来宾规模之大、接待规格之高,盛况空前。宣传队虽有厂外演出历练,遇到这种阵仗,也有些莫名紧张。我恰好这两天上火:口腔溃疡,舌头起泡,奇痛钻心。接二连三跑职工医院求医问诊,疗效并不救急。

大幕开启,《红色娘子军》第四场“军民鱼水情”。全剧音乐进入高潮,以《娘子军连歌》《万泉河水》为主旋律的华彩乐章次第呈现。这节还好,“小号”塞个弱音器,混迹中间,无伤大雅,權当南郭先生。乐曲继续推进,引出一段小号独奏:部队集合,开赴战场。这下乱了方寸。不但吐音含混不清,平时憋气可以抵达的高音领域,一个音符都飙不上去,“长笛”“黑管”笑弯了腰,指挥不停敲打谱架,摇头叹气干着急。眼看旋律乱套,娄夫子霍地站起来,手握板鼓棍,用压得很沉、略为凶狠的声音示意长号,“吹集合号!”幸亏长号反应敏捷,一串单、双吐音从喇叭口飞出。喘匀一口气,我缓过劲来,强忍疼痛,把后面几个小节降低八度吹完。观众专注于台面,如果不是特别留意,很难察觉乐池惊心动魄的一幕。娄夫子久经沙场,临阵不乱,为汇报演出救场,受到宣传队领导几次表扬。演出结束,我一身湿透,如今的牛仔裤面料,过去叫劳动布。那件劳动布工作服被汗渍浸出了背心轮廓。

平日,娄夫子面目冷峻清癯,怎么看怎么像高仓健的轮廓。救场之后,你忽然发现,赶上云开日出,轻松闲适,他的脸部表情也会应时微调。在外,娄夫子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像戴着京剧脸谱。练习乐曲的时候,除了牛骨筷子敲打节奏,间或还帮腔,摇头晃脑哼几句旋律。这个细节,一次两次没人在意,时间一长,又被罗队长捕捉到了。他的看法因此变得更加哲学:我是土包子辩证法,卤水点豆腐,一行服一行,我蛮看好陈四两!这句话反映出罗队长的活思想。别看他足智多谋,有二诸葛雅号,为挽救娄夫子婚姻,出过一打主意,可基本上都打了水漂。时下,他觉得有必要调整战术,改被动拖延为主动出击。

娄夫子和老婆两地分居,夫妻关系紧张。厂政治部每年收到他老婆童佩琳的离婚报告,但摸不清来龙去脉。那个时代离婚率很低。工厂,有自己的断事原则: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纱厂是个熟人社会。离婚,像脑壳上顶磨盘——低人一头。纱厂又是“女人国”,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人,私底下称再婚男女为“二锅头”。为预防娄夫子酿成“二锅头”,罗队长说服车间领导,指示我听候通知,随时准备跟政工科去长沙,实地探访娄夫子的家庭状况。

年底会餐后,照例,有同事张罗来年打会,顺手把娄夫子也拉了进来。那时候工人工资不高,碰到老家建房、婚丧嫁娶等等,打会收入可以纾缓燃眉之急。比照现代语境,就是最初的民间集资,会员轮流获益。我临时建议,照顾娄夫子提前得会。你想啊,假设派我去长沙,替他捎点钱回家,起码算个姿态。万一调解失灵,还可退一步,仿效江湖侠客,请夫人但行方便。

童佩琳并不清楚,因为婚姻不睦,纱厂关于她的议论很多。但在长沙芳园宾馆,大家只知道这位医生颜值出众,温婉待人。据说年轻时候,参与接待过不少大人物,还陪同外国元首跳过舞。出差之前,我们做好了热脸挨冷脸,甚至扫地出门的思想准备。罗队长心思细密,交代先办好仪器仪表送检手续,余下时间再联系娄夫子老婆,这样对上面好交代。两口子扯皮打架,只当和事佬。多听少讲,谈不成不要紧,权当火力侦察。

那天是星期日,童佩琳说家有小孩,办公室谈话方便些。这样,她引我们穿过九曲回廊,小桥流水,第一次走进这家接待保密外宾的场所,直觉提醒我不要错过见世面的机会。东张西望虽有失沉稳,但万一碰个名人,不单满足好奇心,日后还可以海阔天空吹牛。谁知过道两侧,门洞紧闭,见不着人影。

办公室窗明几净。服务员递上一杯古丈毛尖,女主人提示这是明前茶,益气解乏。跟童大姐对话,你会感到一边倒的气场效应,仿佛主导权捏在人家手里,话题乖乖地围绕她转。口吻变得不那么理直气壮,生怕有所冲撞。四十多年过去,对女主人的印象依然历历在目。

她告诉我们,她和前夫离婚后,经朋友介绍,认识老娄。人在困境,想法很单纯,找个陪伴共度艰难。直到同在一个屋檐下,才发现,现实多么无奈。她一度信心满满,认为共同语言和感情可以交流培养,现在却不断自我否定。依老娄的德性,不好朝秦暮楚,没有拈花惹草。但是,常规常理无法解释他的行为举止。很难想象,到目前为止,这位继父送给家庭的唯一礼物,就是闺女七岁生日,他回老家探亲,在上海买的一只鸭梨。他收入不算低,说一毛不拔吧,为了别人,听说他可以路见不平舍命相助。

沿着童大姐述说,不难导入故事现场:

剧团来到661矿慰问演出,工会礼堂座无虚席。在急促如风的锣镲鼓点声中,京剧折子戏《海港》拉开帷幕:深夜翻仓,寻找散包小麦,码头青工韩小强冲着马洪亮、方海珍抢白:“我不干了!”说着,掏出工作证,朝木箱啪地一摔,马洪亮厉声断喝,“小强”!台上台下悄无声息,偶尔传来几声干咳。突然,乐队方向冒出“噗嗤”一声,像谁放屁。按常理,剧组老演员多,这种事不足为怪。谁知道,台下突然传来一串爆笑,乐队两位新学员中了邪似的忍不住笑场,主要演员即便入戏较深,也无力扭转全场局面,转过背静默几分钟。

这次笑场被定性为责任事故。上级派人调查。剧组人员被反复盘问。查来查去找不到真凭实据,最后归咎乐队两位新来的女学员,一旦坐实,极可能将她们退回原籍。两女孩又哭又闹,到调查组喊冤。娄先生听说情况,站出来打抱不平,说那天不是放屁,是挪动板鼓时,脚架胶皮与地板磨出的声音。调查人员说,你根本就是放屁,当时台上反映闻到异味,你如何解释?不管怎么申辩,统统无济于事。娄福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包揽全部责任,最后被行政记过,随系统首批下放。副团长受党纪处分,两名女学员延长试用期一年,以观后效,好歹保住了饭碗。

冒出这么个插曲,让我们始料不及。原本调停夫妻矛盾的想法,被挤到墙角,有点像狗咬刺猬——无处下嘴。突然想起带来五十块钱会钱,赶紧掏给童大姐。对方摇摇手说:“这么多年习惯了一个人,当务之急不是钱,早一天放下包袱,比什么都强。”

一九七七年高考初选上线,领导看我有点基础,推荐我上“七二一”工人大学脱产学习。

同年,一纸红头文件,再度刷新娄夫子的人生轨迹。一觉醒来,他又成了落实政策对象。因为国家干部身份,不宜留在车间从事体力劳动,刚好工人大学缺人手,他于是去了学校,在传达室收发报刊信件。学校、幼儿园俩隔壁,电铃刺耳。校长找来一截钢管悬上屋梁,由娄夫子兼敲钟人。一九七八年底,我离开工厂去读书,工会干事告诉我:娄夫子到底还是离了。我也告诉对方:传达室那截钢管,让娄夫子敲出了花。每天上班放学,两根铁钎在钢管上叩击,节奏时疾时徐,音色时沉时亮,连绵起伏、铿锵悦耳,慢慢地,有人把钢管听成了铜钟。娄夫子休假探亲,学校安排清洁工顶班,刚敲两天,就被投诉噪音污染。校领导从善如流,临时改为吹哨,直至老头回来。有好事者偷师学艺,反复琢磨,说老娄上课敲《步步高》的节奏,下班下课有《彩云追月》的影子,休息钟点,敲出来象《雨打芭蕉》。窍门在握钎的手感、角度和力度。再后来,工人大学解散,子弟学校赶来延请娄夫子,理由颇为高端:老干部发挥余热。

大学毕业,我被分到省城《晚风》杂志社当编辑,和罗江纱厂几年疏离,又因采访、聚会、邂逅热络起来。工友相见,闲言絮絮无休,大半世情炎凉,一地鸡毛的人生浩叹,或张家李家花边新闻。在话语跳跃间隙,有关娄夫子的信息,也被断断续续,一星半点地抖露出来。

童佩琳跟娄夫子离婚,转背与前夫重归旧好,晚年定居大连。接下来,娄夫子经人撮合,跟原棉仓库一位丧偶大嫂组建新家。临近退休,赶上罗江纱厂破产改制,夫妻俩提前办理内退,回省城买套旧房养老。忘了谁神侃,说南郊厂矿片区有支管弦乐队,以下岗退休工人为主,非常活跃。“单簧管”“长笛”和“中提琴”都是罗江纱厂同事,一年下来二三十场活动,有公益也有商演,更多的是承接红白喜事。乐队理论上接近双管编制,不说水准高低,关键是老年人乐在其中,存在感爆棚。这人还捎带消息,说娄夫子凭一面小堂鼓,一块梆子,混成了乐队艺术总监兼指挥。

听说他们不定期在湘江风光带集中合乐,我临时起意,去过好几趟,往往失之交臂,一直没会到老头。

可以预料,即便见到娄夫子,大概率也就不痛不痒几句寒暄。以我这些年了解,每当深入交谈,他就左顾右盼,闪烁其词。此人,一直是雾里看花,不咸不淡的存在。那些林林总总的碎片,顶多充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直到编辑部收到一封来信,这些近乎刻板的既定印象,才出现颠覆性的裂变。

转信人是我的大学同窗,供职于文化局老干办。他在电话中表示,这封两千余字的来信,点燃了他的写作冲动,希望我认真一阅,提出建议。受人之托,不敢怠慢,我特意将信件拖到电脑桌面看了几遍。

信件分前后两部分,前半部表达谢意,后半部表达歉意。

写信人老廖,退休不久查出鼻咽癌。手术过后,八个周期放疗、化疗接踵而至,开支压力不堪承受。于是,文化局老干中心牽头,发起系统爱心捐助,及时干预,缓解老廖家经济困难。病情因此得以遏制。眼看可以初愈出院,孰料频频化疗、放疗诱使老廖并发再生障碍性贫血。老干中心、老同事不离不弃,建微信群,发求助帖,寻找捐血对象。就这样,十几位同事捐献上百个单位血小板,帮助他从病榻上重新站起来,回到亲人和朋友身边。现在,身体完全康复,随老伴在大马槟城教孩子们唱京剧。

信的下半部这样写道:

“遥望北方,想起周身流淌着众人爱心,止不住老泪涟涟。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感恩机关老干中心及同事们的无私付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特别是几位定向捐献人姓名后面,我看到当年老同事和他们的后代。没有各位善举加持,我无法想象走出至暗时刻。相信在大家眼里,我是个与世无争的老好人,但当年一次下矿演出,导致几十年来愧疚之心如影随形。当时,由我配合剧情,用竹鞭击打木凳,制造甩工作证效果。谁知起身举鞭,不小心绊动椅子脚,重心失衡,一个趔趄坐下去,椅子压在地上受潮的发令纸上,发出并不清脆的几声炸响,当时正是静场,由于误会引发爆笑,演出被迫中断六七分钟。事发后,剧团办学习班,追查责任,好几个人被怀疑、受牵连,以个人性格,本该站出来说明情况。当时剧团正在酝酿下放名单,我老婆恰好有了身孕,母亲因为出身问题被遣送湖北老家,在这种背景下,我万不得已,只好用沉默保全自己和小家。调查组不想这件事继续发酵,处分几个人,有个交代就结案收场。几十年眨眼过去,虽然当年受处分的人都已落实政策,但作为涉事人,依然后悔不安,内心煎熬。我期待回国后,向受牵连的同事当面致歉,请求谅解。届时,还请老干中心帮助我实现夙愿。”

读罢来信,掩卷凝思。提笔写下阅稿意见:感佩作者迟到的坦诚和勇气。毫无疑问,他提供的线索,对解决历史遗留问题,颇有价值,栏目乐见其成。作为责任编辑,一,关注主管部门调查处理的结论。二,与文化局联手,追踪线索,深入采访,建议留下原稿充实提炼,打造一篇有分量的专稿。信件没有匆忙刊发,但我打算把消息告诉娄夫子,让他提前欣慰一下。

再次获悉娄夫子下落,又过去两个多月。微信传来消息,说娄夫子突然中风,抢救过来后,落下吞咽障碍后遗症,目前在医院康复治疗。趁病情趋稳,我急忙赶去探视。娄夫子躺在病床上,被枕托起头部,胃管被胶布固定在下颌,一头插入鼻腔。问过值班医生,我弓在床前,把来信重点转告老人。听罢,娄夫子僵硬、木讷的面部肌肉,抽动几下,眼眶潮红,两颗泪珠,明晃晃的,沿着脸颊悄悄滑落——似乎听懂了什么。

接下来默然相对,他手背粘着胶布,无名指夹着血氧仪,仪表数据在床头扑腾闪跳。他抬起手,抖抖瑟瑟指着门厅方向,老伴会意,拉开门后黑色女包,取出几张装订整齐的白纸交给我。这是一份文史资料复印件,标题不长,却像一道弧光,灼痛我的记忆。上面写着:庐江戏班毁家抗战,娄门传人报国捐躯。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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