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宇宙

2022-01-25 23:52残雪
湖南文学 2022年1期

残雪

我今年六十四岁了,我生着一张娃娃脸,脸上几乎没有皱纹。常有人问我,桂姨,你是如何样保持青春的?我坐在房里独自思忖这件事,觉得可能是因为我心里总是涌动着一种年轻人才有的激情吧。我住在这栋房的顶楼,第六层。我总是坐在窗帘后面观看下面的这个院子。院子里有三棵菩提树,人们在树下走来走去的,他们脸上的表情既像心怀鬼胎又像不谙世事。住在这栋楼里的都是些中年人。我为什么喜欢观察我的邻居?当然不是因为退休了闲得无聊,我做这件事是全神贯注的,并且一点都不感到枯燥。可以说恰恰相反。如果他们知道了我的兴趣,说不定会大发雷霆。但我不会让他们知道的。我在楼下同他们相遇时总是很镇定,从不盯着他们的脸看。其实啊,当我与人面对面的时候,我的激情就消失了,并不是我在克制自己。

有时候,我也会手捧一本书,一边读书一边观察我的邻居们。我看着书上的句子之际,猛一抬眼,发现菩提树下的蒋二嫂已经留起了长发,那张丝瓜小脸被茂密的青丝遮住了一半,有点像戏剧里的女鬼。她走出大门,走到街上去了。要留出一头长发,至少得一年半时间吧。但对于我来说,蒋二嫂就好像是突然就长出了长发。可见我平日里观察她时将头发这一部分省略了。仔细想一下,蒋二嫂留长发这事还是很有意思的。刚才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将嘴唇涂成了紫色,她是不是在演戏?

蒋二嫂出去之后,院子里来了苍哥。苍哥在四十到四十五之间,孔武有力的形体,紧皱的眉头。他在树下打太极拳,但并不是一心一意地打,而是打一阵,又停下来东张西望一阵。他是不是在等他的情人呢?我知道他是鳏居者。我记起来了,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从未见到他有过情人。不过他也是可以改变的,所以难说。瞧,他在追逐一只红蜻蜓,那小东西忽上忽下,苍哥发了狂似的,还脱下汗衫去扑它。赤裸着上身的苍哥那么聚精会神地做这件事,是在同红蜻蜓调情吗?

看完这两段插曲,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书本上。这本书的主题模模糊糊,我始终抓不住要领。书中写到一架失事的飞机,这架飞机从京城飞往南方,然后就消失了。书里的描述反反复复地围绕起飞和降落这两个过程展开:起飞时的天气状况啦,机舱里有多少乘客啦,机组人员的男女比例啦,机场跑道的繁忙程度啦,青年机长的个性啦,等等等等。然后是降落。地面的浓雾导致无法降落,飞机只好反复拉升、下降,拉升、下降……就像中了魔一般。最后到底是否在机场降落,机场又是哪个机场,这些细节全都模糊不清。作者似乎过于沉醉于自己的讲述,干脆抛开读者自己进入了历险,让一切都不了了之。我每看一章,又得翻到前面去寻找那些未被注意的描寫,从那里头找出些线索来。我感到这种阅读倒很适合我这种人。我这种人又是什么样的人?大概属于喜欢吹毛求疵的那一类老年妇女吧。比如这本书,书名叫《幸福的旅程》,我很喜欢这个书名。一个莫名其妙的航空事件,却称之为“幸福”,如果不是像我这样吹毛求疵,又怎么会刺探得到作品中的奥秘?我最喜欢读这一类的文学书,也喜欢在读书的同时观察我的邻居,这两项活动总是同时进行,颇有些相得益彰的意味。

现在从大门那里进来的不是中年人了,是一名中学女生,她是四楼那位市政公司的保洁员的女儿,名字叫玉玉。玉玉垂着头,看上去很伤心的样子。她走到树下,将书包扔在地上,一下子就爬到了树梢。她像猴子一样灵活。她用两条腿夹着树枝,像睡着了一般停在那上头。我有点担心她,毕竟那树枝不粗。我无声地叹了口气,从窗前走开去,又回到我的书本。这里有一段很有意思的描述:空姐问男子要喝哪种饮料,男子回答说:“所有的。”空姐拿起苹果汁,问他是不是他所要的,男子断然地说:“不!”空姐满脸疑惑地离开。后面的旅客见到空姐的窘境,轻声地安慰她说:“坐这趟飞机的,全是些贪得无厌者……”我在想,玉玉小小年纪,也学会了贪得无厌吗?院子里有人在哭,我跳起来冲到窗前。不,不是玉玉,是一名陌生的小男孩,他的花公鸡发瘟病死掉了,他抱着鸡边哭边向外走去。再看菩提树的树梢,女孩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对自己说,桂姨,这下你满意了吧?

我在农贸市场买小菜,有人在我身后叫我。

是苍哥。他也在买菜,他的篮子里有条鱼。

“桂姨,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了啊。”他说,有点忸怩地看着地下。

“是啊,苍哥你还是每天坚持锻炼身体啊,很好。”我在鼓励他。

“可是桂姨,我这样坚持并没有什么效果。”

“你要达到什么样效果呢?啊?在我看来你的效果显著!”

“啊,谢谢你,桂姨!你的话让我信心百倍了。”他由衷地说。

我扑哧一笑,快步地走到人群里去了。我心里想,这个人啊,也是那飞机上的一名旅客呢。我得赶快,不然没法登机了啊。

当我回到家时,苍哥已经穿好练功服在树下打太极拳了。在他的旁边有中学生玉玉,还有那个小男孩。他的花公鸡死了。这三个人都在一丝不苟地做动作,沉浸在太极的意境之中。尤其是两个小孩,动作惟妙惟肖,中了魔一般。他们什么时候和苍哥学习了太极拳?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还是他们本来就会这个,不比苍哥差?地下有个音响,放着古老的音乐。我站在原地看呆了。但楼里的人们并不注意这三个人,他们出出进进,好像没看见他们一样。难道这三个人此刻在另一种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他们?瞧这小男孩,穿着小小练功服,抿着嘴,他的身体像要飞起来了一样。还有玉玉,这喜欢哭的中学生,此刻脸上的表情多么严肃!他们都不朝我这边看,他们的注意力太集中了。这是否就是“幸福的旅程”?我想到人生中有些事并不用学习,是人天生就会做的……这样一想,《幸福的旅程》这本书里头的那个神秘的事件之谜似乎隐隐地浮出了某个答案。哈,苍哥这小伙子,他才是我的老师呢。

“桂姨,你买的蔬菜很新鲜。”苍哥对我说。

却原来他们已经打完了拳,那两个小孩已不见踪影了。

“苍哥,他们这两个小鬼是同你学的吗?学了多久了?”我问他。

“同我学?不不,我还要向他们学呢。他们比我打得好得多了。”

“奇怪,没见他们跟别人学。难道是天生就会?”

“对呀,你说得对!正是天生就会。”

苍哥说这话时满脸全是喜悦,就好像是他自己中了彩票一样。

我洗完菜煮好饭,又坐下来读书了。现在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不知为什么,我却看见空中有一些人向我们楼这边走来,他们似乎是从一个山坡上下来的。这些模模糊糊的人影,是不是就是那些失踪的人们?我们这栋楼成了世界的中心了吗?哈,这些波澜不惊的人们,该有多么了不起。在第二百三十五页上有这么一句话:“太阳落山时,同舟共济的人们各得其所了。”我恋恋不舍地合上书本,心里还在与书中的角色对话。走廊里有小孩在喊“乌拉”,为了什么事兴奋至极。我,蒋二嫂,苍哥,玉玉,彭爹等人,我们之间的直接交往不多,但我们一直在“同舟共济”。是这样吗?这些围绕菩提树发生的事就是证明啊。

我吃饭的时候,走廊里的那些小孩子还在闹腾。我好奇地走过去打开门向外看,我看见了玉玉,但只有她一个人。我怎么听见有好几个人呢?玉玉看见了我,就朝我跑过来,边跑边大声说:

“桂大妈,我要出门旅行了!”

“玉玉去哪儿?能告诉我吗?”

“不能。等一会儿我就走了。您能帮我通知我妈妈吗?”

“我也不能。那样的话你妈妈会认为我同你合谋了出走的事。”我认真地说。

“真糟糕!真糟糕……”她跺着脚沉痛地说。

然后她就下楼去了。

我吃完饭,心里还惦记着玉玉的事。她当然可以独自旅行,她是个大人了。我为什么要说“出走”这两个字呢?我真卑劣,我总想撇清自己的责任。

我走进玉玉家,却看见女孩坐在窗前绣花。

“桂姨啊,这是今年的新茶。”保洁员小宋递过来一杯茶。

第二天,第三天,玉玉照常去上学。大概她已经旅行过了——因为我将那本《幸福的旅程》送给她了。“那就像,就像黑暗处突然打开了一扇门,你看见了那条路。坐在家里就可以旅行了。”她涨红着脸说。

我想,天生就会打太极拳的小孩,有什么事她做不到?

另一本书的书名叫《平凡的小事》。我开始读这本书。这些日子,楼下的院子里变得有点热闹了。除了太极拳,还总有一小堆一小堆的人站在那里议论什么事。什么事呢?因为从他们那茫然的表情里猜不出,我干脆放下书本去下面偷听。我当然要装作不是偷听的样子。

有一个人在说:“我还没来得及——”

另一个人则说:“跟着太阳转——”

还有个细小嘶哑的声音说:“人啊人——”

所有的人都似乎只说半句话。我不能在他们的圈子外久留,就向外面走去。我刚走到门那里就听到有个人在说:

“你读过《平凡的小事》这本书吗?那可是——”

我连忙回转身看过去。是谁在说话?猜不出来,他们都在忙于讨论自己感兴趣的事。我打消了外出的念头,往家里走去。

当我再次打开书本时,书中的人物和背景就变得亲切起来了。实际上,这本书我以前也翻过,总是觉得很隔膜。比如这位养鹅的老人,每天早上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的三只鹅。他的眼睛已半盲,只有一点点视力,但他坚信自己能看清他的宠物。这位老人很可能在院子里的人群中,他也像那些人一样要表达心中的热情,可又找不到恰当的词汇。妙极了,不是也有一个人正在读这同一本书吗?我注意到有一些人并不是这栋楼里的,他们来到这个有菩提树的优雅的院子里,就是为了来对朋友们说一些很特别的,也许对他们来说是十分重要的话。如果我想听懂他们的话,就必须做他们的知心人。就在此刻,当我走到窗前再次往下瞧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有一点知心人的风度了。

《平凡的小事》这本小说我读了很久。我不断地有新的收获,因为与现实中的人和事对号入座的机会越来越多了。我并没有刻意地去对号入座。往往是,我碰见一个人,同这个人说了几句话,或者竟根本没同他说话,几天后他就跳进书中来充当角色了。故事还是我熟悉的那个故事,但完全不同了,它触动了我的心弦。我常想,如果我离开了我们这个菩提苑,也许就再也读不懂我收集的这些美妙的小说了。

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保洁员小宋,她高兴地对我说:

“桂姨,谢谢你啊!”

“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玉玉。她现在成了业余演员了,她说是你教她的。”

“不对。应该说,她本来就有当演员的天分。”

我同她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心花怒放。

我想起了玉玉打太极拳的样子。我收集的这些小说里面有一些古怪的谜团,它们往往要到我周围的這些人身上去找答案。这类事我尝试过好多次了,总能成功。比如玉玉这个小孩,她就是从我所读的《幸福的旅程》这本书中的中心话题里走出来的。她找到幸福了吗?答案是肯定的。我们这栋不新不旧的居民楼,楼里面的不新不旧的人们,竟然隐藏着如此多的谜团,想到这一点就令我感到不枉此生。我,一名退休者,已经度过了几年这种自由的生活了。我是进入老年之后才形成这种读书的模式的。这种模式虽然有点鬼鬼祟祟,可的确其乐无穷!再说书籍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充满了谜团的小说类,玉玉不就因此受益了吗?

苍哥在院子里说话。几天不见,他的样子完全改变了。他的头发梳得整洁又精神,沉稳的态度散发着中年人的魅力。

“我愿意做守护人的工作。再说除了我,这院里也没别人更适合了。”

他在大声对一楼的吴姐说话。吴姐在自家窗前赞赏地笑着。

守护?守护什么?大概我们这栋楼里总有些什么需要守护的吧。我们这些人家,大约每一家都有一点小小的秘密。如果苍哥这样的人来帮我们守护这些秘密,谁还会不放心?他是一位真正的君子!

《平凡的小事》这本小说里就有这样一种忧虑氛围笼罩着人心,那里面的人物似乎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苦恼。

“我怕我说不好,反而……”

“这可是很严重的问题啊。真的没有办法可想了吗?”

“这种天出门,不是太冷了吗?”

书中充斥着上面这类对话。我这名读者心里也蒙着雾。然而我的邻居苍哥出现在背景中了。他在大声说着什么,双手比画着什么(一双男子汉的手),于是人们脸上的愁容逐渐展开了……是啊,菩提苑的苍哥,我的这位好邻居,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已成了我们的守护人。让我们支持他,信赖他。

读到这里我就出汗了,因为不知不觉的兴奋感。人人都需要守护,对吧?如果那守护人是住在同一栋楼的邻居,你就福星高照了。我合上小说,想象着后面的情节转折。苍哥在背景中的现身一定会带来变化,我这样想。

因为白天里经历了一些兴奋的瞬间,我在半夜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为什么不到楼下去走一走呢?白天里,这院里是邻居们的活动场所,充满了烟火味,也吸收了各式各样的秘密。我之所以很少在它里面停留,是因为我更愿意做一个旁观者。当然,我这样的旁观者并不是真正的旁观者,我是在演“两幕戏”呢。想到这里,我就穿好衣服下楼了。楼道里虽然有顶灯,但我的脚步声不知为什么有点阴森。

我来到了菩提树下。我站立的地方黑黝黝的,只有靠围墙边上亮着两盏地灯。树干上有一点白色的东西,很扎眼,会是什么?哈,原来是一张纸,折成一个便条。是谁将留言插在树缝里?一定是一位心事重重的人吧。我取了便条,展开来,拿到地灯那边去看。没有留言,什么都没有。当然也不是恶作剧。那么是什么呢?我觉得应该是一种深情的表达。我将纸条按原样折好,重新插进树缝里。黑暗中,那纸条就像一只素色蝴蝶,还随风微微地颤动呢。这深夜的使者,带给我美好的遐想。

围墙外的街上响起了扫帚声,是环卫工。沙,沙,却原来新生活总是从半夜开始的啊。我以前不知道。

“绿姨,您真早啊!”我对她说。

“半夜里起来工作,特别有灵感。”她笑着说。

她已经把整条街扫完了。也许今后我就会领会到她的灵感了。

我轻轻地上楼,我的脚步不再阴森,它变得有点像那扫帚擦在柏油路上的声音。我躺下不久,睡眠就像阳光下的河水一样盖过来了。

最近我读的一本书书名叫《狐狸》。这是一本有趣的书,但书中的内容同狐狸这种动物毫无关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好像书里面并没有故事,只有一些散漫的、难以捉摸的抒情。一开始,我也并不知道它抒的是哪种情。尽管如此,我还是凭我的老经验看下去,因为我喜欢别出心裁、但又真正有情要抒的那类小说。时间一天天过去,我还是没能进入这本书的境界。我只是同那里面的某些氛围,某几个角色越来越熟悉了。比如住在城郊垃圾场那位名叫青李的姑娘,她上班的地方是在城中心,但却钟情于垃圾场边上的小木屋,每天来回要倒几趟车。既不方便,生活质量又不高。究竟是图个什么呢?还有,书里提到有一个奇怪的篮球场,是市政公司建的,就在百货大楼的后面。每天黎明前,住在篮球场旁边的居民们当中总有几个被喧闹声吵醒,就像球场里在竞赛一样,咚咚咚的拍球声、喝彩声不断。有两名忍无可忍的男子去球场调查过,却又发现空空的球场安静得很。然而当他们过了些天,差不多将这不痛快的事忘了时,旧戏又会重演。那咚咚的拍球声进入到他们的梦里,他们在各自的家中就像遭了雷劈似的从床上跳到地上,口中哇啦哇啦乱叫一阵。那种激情在他们以往的生活中从未有过。每当看到这类情节,我就会忍不住在心中暗笑。我喜欢这样的小说,也喜欢作者描写这种情节的心态。

“桂姨,今天有个人向我打听您,说要来拜访您。”小毛对我说。

“他是谁?”

“我的同学,一个毛头小子。您要是忙,可以不见他。”

“不,我不忙。我愿意见他。”

我在家里一边看书一边等,但那小孩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到来。我并不失望。十五岁的男孩,心里会藏着一些什么怪念头?这本小说里头就有这样一名青年,对周围的人和事兴致勃勃,却从不同人深交。“你说的这个地方多么神奇!我非去看一看不可。你得给我带路。”“你是建筑师的儿子?城市的守护者的儿子?我得马上去见你的父亲!”这名青年最喜欢说这一类的话,熟悉他的人都不会将他的话当真,因为他说过之后就忘了。我认识那小孩的父亲,这位中年人也住在我们楼里。他姓曹,是修水管的工人,平时很忙,他也帮我修过水管。他是一位高尚的人。我这样说到他并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例触发我,只不过是一种直觉。那么,他的儿子,这位小曹,会不会也成为一名高尚的人呢?我听小毛说,小曹打算将来继承父业。还有,他的性格不像父亲那样开朗豁达,而是相反,很内向。很内向的年轻人适合开店做修理吗?应该可以吧。

我并没有忘记小曹,也没有经常去想他。

大约过了两个月,有一天,我从书店出来,一个羞怯的、有点迟疑的声音在叫我:

“桂姨,您、您是回家去吗?”

哈,是小曹!

“是啊。”我说。

“我同您一块走吧。”

“好。我记得你说过要找我?”

“对不起,桂姨,是我没有勇气。”

“现在你可以去我家里吗?”

“好啊。”

他坐在那里,隔一会儿喝一口茶。我注意到他那双手已长成了男子汉的手。

“小曹,你是来谈读书的事,对吗?”

“是啊。您送给玉玉的那本书,我也读过。我常在书店里偷偷地跟在您身后看您买什么书。我,希望自己做一个喜欢读书的人,像您一样。我要读好多好多书,尤其是小说!”他激动起来,涨红了脸。

我正要回应他,他却对我说他得马上离开,因为爹爹在家等他,他们要一道去一家人家修水管呢。他说着就站起来走掉了。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发抖。多么可爱的孩子。我想,他一定会成为一名高明的读者和一名优秀的管道工人。他也像《狐狸》这本小说中的那位年轻人一样,心中藏着一些秘密,这些秘密令他显得有点不近人情。

过了不久我就同老曹在茶馆里碰见了。老曹说,他儿子完全学不会社交的技巧。

“不过我一点也不为他担心,人们会喜欢他的。您知道为什么吗?”

“啊,老曹,我也喜歡您的儿子。但我不太知道是为了什么。”我说。

“因为他爱读文学书啊!他一本接一本地读,就像我年轻时一样。”

“我明白了。老曹啊,我明白了!”

他咧开嘴笑,由衷地感到幸福。我也感到快乐。

我们像一家人一样一道走回家。我记起一件事:快三十年了,我从来不同菩提苑的邻居们深交,只是对他们保持一种旁观者的欣赏。今天是怎么回事?也许我老了,觉得自己再不尽情地生活就没机会了?也许这父子俩实在是太了不起,深深地打动了我?唉,菩提苑,藏龙卧虎之地啊!谁是狐狸?当然是我。

回到家中,我又从窗帘那里往下窥视。我看见了玉玉的妈妈。她正激动地向院门外的客人挥手。客人离开后,她脸上笑开了花。她为什么这么高兴?也许她快乐的原因同老曹是一样的吧。

“桂姨桂姨,我喜欢您!”她喊道。

我面红耳赤地离开窗口,疑惑地想:莫非她后脑勺上长着眼睛?

我感到我被我们菩提苑的那种看不见的漩涡转进去了。

看完十来页书,我又习惯性地走到窗前。苍哥出来了。他将录音机放在地上。开始打拳之前,他竟然向着我挥了挥手。该死,难道他一直就知道我在偷看他?我和他,到底谁是狐狸?应该都是吧。虽然心里发窘,但我还是很高兴的。接下去那两个孩子也来了。他们就像三只白色的鸟儿一样,正要展翅飞翔。我的视线扫向空中,又看见了向我们楼走来的那些人。他们来自《幸福的旅程》那本书中。却原来那些人根本就没有失踪,他们一直在向着我们菩提苑这个方向走。过不多久,他们就要同我们会合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