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灯

2022-01-25 23:52月光先生
湖南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徐家星子源头

月光先生

一听说把老屋场偷过来,大家都怔住了。这是一个天才的设想。

这个天才就是徐炎德,河西村委会主任,星子灯灯首。制作星子灯的枚子,必须取用源头村老屋场的墙土熬硝。现在源头村放话出来,老屋场的墙土不准外村人染指,相当于禁止出口卡脖子,怎么办?徐炎德灵光一闪,冒出了这么个主意。

村部会议室明晃晃的节能灯下,烟雾缭绕。片刻,烟雾中有声音问,怎么偷?难道像蚂蚁一样排着队,挑着粪箕箩筐去老屋场,把土墙扒拉散了,再晃晃悠悠挑过英水桥?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源头人,快来看呀快来看呀,我们在偷老屋场哩。徐炎德说,偷,不是这么搞的,要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派几个后生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今天挑一点,明天偷一点,天长日久,愚公的那个什么山都移掉了,何况一个老屋场?烟雾中又问,那么,开挖之前,你总得祭狐仙吧,今天晚上烧把钱纸,明天晚上点对蜡烛,源头人又不是瞎子,很快就会喊人来,直接把你捉起。徐炎德说,哎呀,狐仙只是个迷信好不好,烧不烧钱纸火烛无所谓。不,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祭狐仙,土墙就挖不动。源头村原先开始挖的时候,没有祭狐仙,铁镐锄头挖在墙上,火星四溅,墙毛都挖不下一根。我不信。好,就算不祭狐仙,照你的说法,十二间屋子的老屋场,最少得偷一两年,那时源头村早已申遗成功了;那叫什么来着,鸡没偷成,米没了。不是不是,应当叫黄花菜都凉了。徐炎德说,每次多偷一点嘛,个把月就偷过来了。笑话,一次偷多了显形,源头人路过一看,哎呀,怎么搞的,老屋场也减肥啦,于是派人守夜,还是直接把你捉起。徐炎德说,哎呀,偷个老屋场,怎么就比偷人还难呢。

说笑归说笑,最终还得听夏书记的。夏智书记笑道,动不动就偷,这不是我们河西人的作风吧,我们要搞就正大光明搞赢他们。大家以为夏智自有妙计,一齐透过烟雾望着他,看怎么个正大光明法。夏智说,看着我干吗?来来来,抽支烟,大家回去继续想,有什么好点子,随时告诉我。

偷老屋场的事,就这样流产了。也不能说流产,根本就没怀上。

夏智曾经是纽阳大学传媒学院的党委副书记,去年改任非领导职务,被派到盐铺市青丘镇河西村担任第一书记,建整扶贫。他住在村部楼上,有事就喊村支两委班子成员到楼下会议室开会。今天晚上这个会,是徐炎德听说源头村发布墙土禁令,火急火燎动议召开的。

偷老屋场的会——也就是如何解决硝土问题的会开完,夏智上楼,进宿舍,洗个澡,穿上背心裤衩,躺在长沙发上开始读《搜龙记》。第一行字还没读进,感觉有点闷热,合上书起身打开门窗,再躺回长沙发上读书。

夏智读书,只是为了研究那九条龙。他出身贫寒,小时候靠耍龙灯挣学费,对龙特别感兴趣。可惜后来参加工作,就像绑上了战车,呼啸前进,将龙遗忘了。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之后,龙立马复活了。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他开始研究那九条龙。他有個梦想,搞本龙生九子的书出来。还不是一般的书,是学术著作。

第一行字还是没读进去,他脑子里塞满了硝土。于是又合上书,瞑目思考。没有老屋场的墙土,就熬不出硝;没有硝,就无法制作枚子;没有枚子,就无法制作星子灯;星子灯都没有,还申个什么遗?逻辑就这么简单清晰。问题是,方圆百里,只在源头村有这座老屋场,他们不给采墙土。

正思忖间,瞥见门口立着一个青衫老人,微笑不语。夏智赶紧将书放在沙发上,站起来,说,请进。老人也不推辞,轻轻进来,在书桌边的椅子上落座。夏智手忙脚乱准备穿衣服,老人摇手说,无妨,我是不速之客,坐坐就走。夏智道,先生面生?老人说,我叫钟里仁。夏智如听惊雷,拱手道,您就是钟先生哪,失敬失敬。钟里仁说,老夫得遇先生,也是缘分,有一幅小画送给你。说罢从衣袖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来,展开,递给夏智。夏智双手捧接,只见上面画着一只火狐狸,身形格外修长,回首的眼眸里,红光闪现。画的右上角写有两个正楷字:狻猊。夏智道,承蒙先生厚爱,无以为报。钟里仁说,不用客气,我听闻先生为星子灯奔走,甚为宽慰。夏智道,是的是的,我正在为墙土发愁,您能指教一二不?钟里仁笑道,星子灯是金木水火土聚合之物,取其长,补其短,自然成功。夏智又问,要是取不了长补不了短呢?钟里仁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施于人。夏智低头沉思,似有所悟。再抬头看时,椅子上哪里有人。夏智大吃一惊,醒转。大汗淋漓。

抬手擦汗,却发现手上没有了书,却捧有一幅图画,正是狻猊。《搜龙记》载:龙之五子曰狻猊,狐形而修长,喜火,居社中。夏智大骇,奔出门外。走廊上灯影昏黄。一阵微风拂过,隐约看见走廊尽头一条影子跃出窗外。

夏智稳了稳神,打定主意,明天去老屋场走一趟。

老屋场本来叫作进士第,只是后来有一段时期,进士代表封建腐朽,干部不许村民叫进士第,村民便把这个老屋场叫老屋场。近年来,进士好像不那么封建腐朽了,甚至成了文化象征,干部又把它称为进士第。倒是村民改不了口,还是叫老屋场。

同治年间,源头村有个男孩叫钟里仁。钟家世代务农,穷困潦倒,苟全性命。到了发蒙的年龄,钟里仁不能去读书。有一天,他跑到河西村徐家祠堂去玩,听到训蒙堂里面传来朗朗读书声,不自觉地贴近窗户聆听。可惜个头太矮,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于是找来几块青砖,垫在脚下,趴在窗台上看孩子们读书写字。这一看就看到散学。

第二天,徐家祠堂的私塾先生来到钟家,劝说钟家父母送钟里仁读书。父母哪里肯。先生说,这孩子是读书种子,耽搁了太可惜。父母说,即算是读书种子,也只怪他投错了胎,天生是作田的命。先生说,话不能这么讲,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读书能够改命的。父母说,这只是个想头,您看家里这样子,哪里有钱读书。先生忙说,这个放心,不用交学钱的,由我承当。父母还是不肯,说,您是一片好心,我们哪里过意得去。这时,小里仁牵了先生的长衫,仰头说,先生,我长大了帮你教书。先生惊奇,对钟家父母说,这样吧,你家孩子的学钱由我承当,但是学成之后,要替我教书。

就这样,里仁发蒙读书。那徐家聘请的私塾先生便是清末名儒徐无为。后来徐无为北上,继续资助钟里仁学业,且多有教导,直到钟里仁乡试中举。

进士第是进士第,但进士第的主人不是进士。钟里仁中举之后,并不曾进京参加礼部会试,遑论殿试,所以并没有进士功名。钟里仁中举不久,向恩师写信,表明无意参加会试。徐无为那时正在李鸿章幕府,立刻复信,力劝进取。倘若无意功名,来李中堂幕府,也不会埋没。钟里仁又写一首诗给恩师,阐明心迹。原诗已不可考,大致意思是立志一辈子待在乡里,兑现自己的诺言,以所学皮毛,教授童子,培育青丘诗书种子,延续一方文脉。徐无为读之泪流,回了一首诗,文字也无可考,大致意思是:我哪里配得上做你的老师,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对不住啊。

钟里仁在徐家祠堂设馆,教训乡里子弟。钟师教书教得好,贫困人家子弟又不收钱,一时从者甚众。很快,盐铺子弟以师从钟里仁为荣。慢慢的,竟然有纽阳城大户人家也把子弟送来读书,并尊称钟里仁为进士。

弟子一多,祠堂显得不太适合教学,钟里仁便将乡绅大户的资助和学费悉数拿出来,在自家老屋场修建学堂,大大小小有十二间土坯茅草房。这就是里仁学堂。钟里仁从教三十余年,先后培育弟子四百多人,其中便有开国将军邱子美、大学者骆择等名人。当然这是后话。

谁料,后来新学兴起,弟子日渐稀少。一九二六年,军阀混战,有一队不知道哪门哪派的大兵路过里仁学堂,强行进驻。斯文之地,哪里容得刀兵?钟里仁挡在大门口,我是校长,要进学堂,从我尸体上过。大兵二话不说,一枪把他放倒,冲进学堂,驱散学生,当晚便在学堂宿营。第二天开拔时,一把火将学堂烧成了一堵堵残垣。

这片残垣,最准确的名称应当叫里仁学堂遗址。但是,青丘人敬重惋惜钟里仁,把这个老屋场叫进士第。

进士第不是一般的老屋场,有主人的原因,也有传说的原因。军阀毁校的故事中夹着一个传说。

话说那些大兵进驻学堂,入夜,全体睡倒,只留两名哨兵在大门口放哨。那天晚上銀河如泻,星光灿烂,近处稻香阵阵,蛙声一片,远望留仙寨,山峦形状清晰可见。正是半夜三更,两名哨兵拄枪打盹,其中一人站立不稳,打了一个趔趄,顿时醒转。就在他睁眼立定之际,远远望见一团黑影出了徐家祠堂,过了英水桥,飘飘忽忽,沿田埂径直朝学堂走来。越走越近,却像一个青衫先生。正要喝问,哨兵定睛一看,不是校长是谁?哨兵毛发竖起,赶紧推醒另一名哨兵,指着田埂颤抖道,鬼,鬼。另一名哨兵惊醒,朝手指的方向望去,禾苗在稻田里拔节抽穗,萤火虫在田埂边上下翻飞,其余了无一物。那哨兵说,碰到你的鬼啊。先醒的哨兵正在讶异,突然微风吹动,一条黑影从两人之间穿过,进了学堂。两名哨兵看得真切,大叫一声,有鬼。

一时惊起全队人马,纷纷过来询问。两名哨兵赌咒发誓,有鬼进了学堂。那长官见过世面,命令点燃火把,到十二间房屋里细细搜索。寻不到鬼,自然安定。不料,寻着寻着,突然发现一条黑影闪过天井,从一间教室的窗户跳了出去。士兵大骇。长官说,这有什么稀奇,一条火狐狸而已,全体休息。士兵们闹了一场,睡意全消,私下议论不该杀了校长,肯定是校长的冤魂化成了狐狸,索命来了。

议论一阵,士兵们到底年轻,仗着人多,又有枪,慢慢地又睡下了。次日一早,长官觉得闹鬼不祥,影响军心,下令一把火烧了学堂。据说这支部队后来开到米田,遭遇叶挺独立团,全军覆没。

传说是苍白无力的,但是经不得印证,一经印证,便成了史实。印证这个传说的是源头村的高处。高处是源头村的支部书记,星子灯灯首,部队转业的。那年,他带几个后生去进士第取墙土,铁镐錾下去,火星四溅,土墙毫毛都没伤一根。换一处墙,照样如此。再换一处,还是一样。高处心里有了数,赶紧回家取了香烛钱纸来,朝进士第祷告一番。突然,透过香烛烟火,只见一条火狐狸从废墟里跳起,在残垣上闪了几闪,没入青丘山。高处吩咐后生开挖,铁镐一錾,土墙应声而开。

不久,进士第废墟前坪就砌了一座大半人高的小庙。庙没有名字,但是人们都知道是祭祀狐仙的。庙里有一幅狐仙像,不知是谁的手迹。庙前有一座小香炉,供人焚香烧纸。

夏智清晨醒来,洗漱一把,出了村部,走过英水桥,来到进士第。进士第的残垣在杂草中卧伏,纵横交错,高矮不一。前坪边的狐仙庙,静静地立在那里,并不曾与他打招呼。

夏智走近狐仙庙,仔细端详。香炉中残留些许灰烬,香烛杆子散落周围。凝神看庙里狐仙图像,心中骇然,正是狻猊。

“夏书记好兴致。”夏智突然听到人声,着实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高处站在身后。高处又道,这么早来考察进士第?哈哈,来贵村学习,没来得及向高书记报告。不敢当啊,项庄舞剑,意在墙土吧?夏智大笑,墙土这个事,真得和你好好商量商量。实话跟你说吧,我们源头村计划把土墙全部挖开,收集到村部仓库去,封存起来。这是宝贝嘛,省得别人打主意。夏智道,你这不是开玩笑吧?开什么玩笑,我们昨天开了会,村部仓库不够大,可能还得搭个棚子。老屋场这个地方空出来之后,我们向上面要点钱,起一座真正的进士第。夏智正色道,这可不是个好主意,古迹还是保留原样好,要起在旁边另外开地基起。高处说,我们设想是这么个设想,当然还要请示一下镇上、市里;不说那么多了,先到我家去吃个米粉吧。夏智说,好,早就听说老弟嫂米粉下得好,今天有口福尝尝。

盐铺米粉,细滑又有筋劲,全省知名。夏智吃出一身热汗,赞不绝口,说,纽阳也有盐铺米粉,硬是没有老弟嫂下得正宗。高处婆娘喜笑颜开,说以后多来吃呀。

吃罢米粉,点上烟,夏智开口说,老高呀,这个申遗的事,还得请你多支持。高处笑道,老夏,这句话应当是我说的。夏智摇摇头,这个事不是我说的,是两级市长说的嘛。高处急道,市长不懂,你也不懂吗?自古以来,进士第在源头,星子灯正宗源头也在源头,源头不申请非遗,反倒让河西申请,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说到这里,必须说市长,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市长是上个月来的河西村。河西村的建整扶贫工作搞得好,市长来视察。市长不是盐铺市哲学市长,是纽阳市市长,管几个县市的大市长。视察完了,到村部开座谈会,夏智汇报时提到河西村的特色文化星子灯。大市长插话,星子灯是个啥?夏智手舞足蹈说了一番,大市长如坠云雾之中。夏智便摸出手机,翻出星子灯视频,起身递给大市长看。大市长一看,嗬,还有这个东西呀,好家伙,可以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嘛,好好推广推广。

座谈会快结束的时候,大市长讲话。他说了很多很多,尤其是关于星子灯,说扶贫要扶志要丰富村民文化生活,说文化建设是新农村建设的重要内容。说了一通,又扭头向着盐铺哲学市长说,盐铺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历史文化底蕴浓厚,我们要善于发掘、保护、传承民间传统技艺。盐铺哲学市长说,是的是的,按您的指示办,支持他们申请非遗。事物的生命在于发展,星子灯文化要好好传承、弘扬、发展下去。我回头跟文化局说一下,马上落实。

两级市长发了话,夏智马上跑到市文化局去,为星子灯申请非遗。文化局说,这是个好事,支持,你们回去准备资料吧。

谁知道,世上有不结果的树却没有不透风的墙,夏智前脚从文化局出来,高处后脚就进了文化局。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事,反正夏智还没来得及开会布置申遗工作,文化局就打电话给他,说你们河西村和源头村同时报,到时看谁的资料更齐茬。夏智说,怎么会这样?市长指定由我们申请呀。文化局说,哎呀呀,刚才源头村的高处也来了。你还不知道老高这个人,扯横的,犟起作驴叫,我是摆不平了,你们竞争上岗吧。

夏智交代徐炎德组织人马,紧锣密鼓搜集整理资料,这时就得到消息,说源头村不准外村人染指老屋场的墙土。事情就是这么来的。

夏智看老高发了急,便说,老高,你不用上火,星子灯发源于哪里,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要看资料。老夏,正是你这句话,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市长说了也不算呀,难道太阳从东边出还是西边出是市长决定的吗?老高,我们不说那么远,我只问一下,我们青丘,乃至盐铺,老灯首是徐久约徐老对不对?当然啦,他就是我师父呀,他将星子灯技艺传给了我嘛。但是,徐久约是徐家祠堂的人呀,徐家祠堂在河西嘛。更何况,徐炎德是徐久约的后人,也是他的弟子呀。正是你这句话,徐炎德是徐老的弟子,河西村的灯首,我也是徐老的弟子,源头村的灯首。但是你可以回去问问他徐炎德,是他入门早呢,还是我高处入门早。

夏智挠头道,老高,我们争不出什么名堂,我们一起去拜访徐老如何?高处顿时欢喜,要得要得,正好有一阵子没见着师父了,我去摘点辣椒,你稍微等一下。

很快,高处到菜园摘了一些辣椒茄子豆角,用塑料袋子装了。车就停在院子里,高处将蔬菜扔进后备厢,招呼夏智上车,一脚油门前往盐铺市职校。

徐久约徐老,按辈分是徐炎德的叔爷爷,也是上一代灯首,今年已经九十有四,身体硬朗,耳聪目明。盐铺市职校的校长有眼光,专门装修了一间星子灯传承人工作室,聘请徐老做教官,带领师生练习星子灯套路。

久约老矣,尚能舞灯。夏智与高处跑到职校星子灯传承人工作室,相见甚欢,聊了一会儿。夏智引入正题,说,徐老,是这么回事,上次纽阳市长到河西村调研,说星子灯可以申请非遗。但是到底由河西申请还是源头申请,还没个定论,所以来请教您,您认为星子灯发源于哪里?徐老直截了当回答,青丘。青丘是青丘,具体是哪个村呢?徐老想也不想,说,不能分,也分不清。问题是现在必须分,不分申请不成。徐老笑道,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我是分不清,要分他們去分。

夏智想了想,必须强行赶卒过河,于是换了个角度,笑着说,徐老呀,您是星子灯的泰斗,老一代灯首,徐炎德和高处是您的两大护法,是新一代灯首。那么,如果您要确定传承人,您选谁?徐老毫不犹豫地说,选他俩呀。夏智再拱一步,谁更适合做传承人?徐老说,都适合呀。说完又转头向高处说,不怕你在场,你虽然是大弟子,炎德也很不错的。高处连声称是。夏智又拱一步,徐老,自古以来灯首只有一个吧?灯首只是一个名号,又不是丐帮选帮主,有根打狗棒之类的信物,凡是传播星子灯文化的都可以做灯首。我现在带了一批职校的老师,将来他们之中也有人做灯首。夏智没辙,只好直接叫将,两大护法必须二选一,您选谁?不选。

徐老不应将,夏智就发了蒙。高处说,师父,我记得您说过太师父是骆安仁,骆安仁是哪里人?是青丘人呀。不不不,是河西人还是源头人?我师父是源头人,当年我在徐家祠堂跟他学的星子灯。那星子灯到底是徐家创立的,还是骆家创立的?这个谁说得清。

徐老一时陷入回忆之中,说,徐家祠堂,那真叫气派呀,青丘地面,数徐家祠堂气派,后来毁掉了,可惜了。

徐家世居河西,历来不是什么显赫家族,直到出了徐长乐。徐长乐也并没有什么特异的禀赋,但是发达了。他的发达既不是读书做了官,也不是经商发了财,而是打仗打出来的。

徐长乐天生身手敏捷,是一名非常拔尖的灯子手。可惜他十分厌恶农活,整天游手好闲,徐氏家族深以为耻。十七岁那年,长毛掠过盐铺,沿路拆毁孔庙祠堂,胁迫老百姓信上帝教,加入太平天国。稍有不从,便烧房子杀人,闹得青丘人一日三惊。长毛攻打纽阳的时候,与湘军激战数日,没有得手。这场战斗史称“纽阳大捷”。长毛失利,绕城沿跳马河向东。消息传到盐铺,青丘恢复宁静。但是,徐家突然不见了长乐,四处打听了一阵,没有消息,也就作罢。像长乐这样的人,不在眼前晃悠,反倒清静。

宁静的日子过得快,一晃十年过去了。那天,英水桥上过来一个乞丐,拄着一根小竹竿,腰间悬着两节大竹筒,一拐一拐进了徐家。第二天,整个青丘就风传徐长乐回来了。有的说他在外面讨米,颠沛流离,混不下去了。有的说他在外面偷扒抢劫,被人捉住打个半死,逃了回来。

行动是回击流言最有力的武器。徐长乐收拾得整整齐齐出门拜访村里长老,态度谦和,言辞恭敬,还奉送丰厚仪礼。不久,开始建造新宅,又从盐铺街上娶回一个漂漂亮亮的婆娘。以为会消停一下,谁知道他又一一拜见家族长老,倡议修建徐家祠堂,一应资费,由他个人承当。修建祠堂,是徐家人的世代梦想。家族中人都举双手赞成,还商定青壮劳力义务出工。前前后后忙乎了两年,冠绝青丘的徐家祠堂横空出世。

徐长乐绝口不提他的过往。直到祠堂落成,家族大聚会,举行开祠仪式,徐长乐喝多了,数次念叨九帅如何如何说,这时人们才知道他打了天京。

原来长毛从纽阳溃退不久,盐铺县衙张了一纸檄文,历数长毛大逆不道信奉邪教欺师灭祖涂炭生灵之罪,“倘有血性男子,号召义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徐长乐听到风声,自觉在青丘遭人白眼,是个多余的人,不如参军闯荡一番,至少有口饭吃。至于“奋怒以卫道”,他是想都没想过的。

就这样,徐长乐随湘军几经生死,一路打到天京。围攻天京的漫长日子里,徐长乐作为亲兵卫队的小头目,经常待在九帅身边,耳濡目染,多获教益。总攻的时候,九帅竭尽全力,将卫队也派出去冲锋。城破,徐长乐也抢到不少财宝。

很快,湘军解散。九帅心中有数,送别亲兵时,对他们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兄弟们回去,好自为之。如有闲时,读读书,练练拳,其他都是余事。徐长乐就这样离开了天京。为了保险起见,化装成乞丐,将金银财宝都装在两节大竹筒里,一路回到青丘。

回到祠堂来。徐家祠堂依留仙寨而建,一水儿青砖青瓦,古朴厚重,占地十余亩。建筑分为三进,大门上书“徐氏宗祠”四个大金字;进大门的玄关,是一块大屏风,上撰徐氏家训;屏风后是小天井,四周是回廊;第二进是宽阔的“训蒙堂”,可以容纳二十多人读书;“训蒙堂”之后是大天井;最后是“敬祖堂”,可以容纳四十多人议事。

祠堂建成,徐长乐聘请塾师,在训蒙堂教育徐氏子弟,都不收钱;外姓子弟也可以来就学,但是要交钱。徐氏私塾就是那时候办起来的,一直到钟里仁中举后,接续办学。

徐长乐知道读书是好事,但他天生不是读书的料,拿起书本就打鼾。他把这片热切之心,寄附在徐家子弟身上,一个劲地督促他们读书。长乐每天到祠堂走两转,发现有子弟读书不认真,抢过教师的戒尺,自己动手打人。徐氏子弟个个都怕死了他,又个个都喜欢他。

喜欢他是因为他星子灯耍得好。开先,徐长乐要求读书的子弟都要学星子灯,专门请了灯子手来教。课间休息的时候都到大天井练习,他自己在一旁督促。看了一段时间,突然不看了。后来,有人发现徐长乐在家里一个人耍星子灯。耍一阵,停下来,又耍。窥视的人正好也是灯子手,顿时大惊失色。徐长乐耍的星子灯大逆不道,是要被逐出师门的。

星子灯是一项古老的技艺,以师带徒,传男不传女,一代代传下来。由于没有什么图籍之类的东西,所以全靠师父言传身教。为了保证星子灯套路的准确流传,拜师之时,弟子就得发誓,严守师传,不得篡改一招一式。现在,徐长乐拿的是星子灯器具,舞的不是星子灯套路。

窥视的灯子手飞报高利。高利那时还在世,是星子灯灯首,也是徐长乐的师父。高利闻知,不动声色。

过了半年,有一天,徐长乐召集灯子手到徐家祠堂。又步行随轿到师父家,将高利抬到敬祖堂。把师父安顿在太师椅上,徐长乐纳头便拜,行三叩礼。起身说,弟子冒犯,请师父责罚。说罢便持星子灯器具,在大天井演了一遍套路。演罢,师父不动声色,起身。徐长乐赶紧扶了师父出门上轿。灯子手面面相觑,出了一身冷汗。

又过了几天,高利打发人喊徐长乐,召集灯子手去徐家祠堂。人到齐,高利说,我老了,从今天开始,徐长乐便是星子灯灯首,请大家作个见证。徐长乐赶紧跪拜,三叩首。高利受了礼,起身。

从此,徐长乐便在徐家祠堂亲自传授星子灯套路。当然,这个套路已经不是原来的套路了。新套路的手法更流畅,宛若游龙;步伐幅度更开阔,虎跃豹腾;腰部动作更柔韧,头颈动作更灵活;站位变化多端,相互配合丝丝入扣。一句话,新套路留存了老套路的基本程式,对动作进行了创新,使得套路更有劲道,强身健体的效果更好。事实上,新套路是徐长乐将老套路与湘军操典熔于一炉的产物。

后来有画匠将星子灯新套路描绘下来,这就是流传至今的《星子灯套路》。钟里仁在徐家祠堂和里仁学堂办学时,继承了学生必须训练星子灯的传统。星子灯套路就这样一路流传至今。

徐长乐在徐家祠堂教学生耍星子灯,深得子弟喜爱。但是训练时,他异常严厉,动不动就是戒尺伺候。有一天,徐长乐带孩子们在大天井练桩,要求扎一炷香的马步,他巡视纠正一圈,点上香,进茶室饮茶去了。

那时正是盛夏,祠堂屋角挑梁上有一只巨大的山燕窝,燕子父母出去觅食,留下一窝乳燕在家里挤挤挨挨。突然,一只乳燕从窝门口爬出来,失足掉在台阶上,粉嘟嘟的,张开老大的嘴巴尖叫。祠堂里的大麻猫从训蒙堂冲出来,直奔乳燕。这时,有个小孩收起马步,抢在麻猫之前捧起乳燕,交给正在看书的塾师,再回到原位扎马步。

一炷香将过,徐长乐出来,检视一番,练桩结束。这时,那小孩跑到塾师面前,借了戒尺,送到徐长乐手上,说了离队捧燕子的事,请老师责罚。徐长乐早已看在眼里,笑道,救助弱小者仁,不掩己过者义,仁义之人,责之不祥。不料那小孩说,师父您常说治灯如治军,赏罚不明就没了规矩。徐长乐愣了愣,接过戒尺在那孩子屁股上拍了三下。

这孩子就是骆安仁,大学者骆择的祖父,后来接替徐长乐成为青丘灯首。正是他振臂一呼,率领灯子手护送丘子美过河。当然这也是后话。

夏智与高处拜访徐老,搞清了星子灯技艺的传承脉络。第一代传承人是高利,高利是源头人,高处的祖先。第二代传承人是徐长乐,河西人,他创造了流传至今的星子灯套路。第三代传承人是骆安仁,骆安仁是源头人,大学者骆择的祖父。第四代传承人徐久约,河西人,就是徐炎德的叔爷爷。第五代传承人有两个,一个河西徐炎德,一个源头高处。

遗憾的是,关键问题没有解决,到底由河西还是源头申遗,徐老并未表态。也不是没表态,而是表了态相当于没表态。

夏智回到村部,下午召集开会。先说了早上见高处的事。说到高处认为“河西村为星子灯申请非遗”是个天大的笑话时,徐炎德失态大笑,说,真是搞笑,如果源头村申请非遗,宇宙都会笑掉大牙。

夏智笑道,他的理由是進士第在源头,所以星子灯源头在源头。徐炎德说,这个高处喜欢扯横的。进士是盐铺的进士,老屋场是青丘的老屋场,不能说生在源头就只属于源头。就好比天,不能说你源头上面那块天,就属于你源头;又好比天空中的一只麻雀,从河西飞到源头,落在电线上,不能说这只麻雀就是源头的;再好比电线,里面的电流流经源头,你不能把电流剪一截下来,归你源头。夏智笑道,不要比了,现在他们准备把老屋场藏起来,土墙全部挖掉,收集到村部仓库里去封存,自己慢慢用,不给别人用。徐炎德道,他这是想打我们的七寸,那我们就打他的蛇头。等哪天他们要熬硝的时候,我们把我叔爷爷也藏起来,让他们熬不成器。大伙笑道,你这出的什么主意,上次说偷老屋场,那是盗窃罪;现在说把徐老藏起来,这是绑架罪,不不不,叫非法限制人身自由罪。

夏智摇手,说,你叔爷爷不是那样的人。于是和大家说了拜访徐久约徐老的事。大伙听了,觉得在五代传承人中,河西源头各有三个,打了个平手。或者说还有点吃亏,毕竟第一代传承人是源头高家人。不过,源头有进士第,河西有徐家祠堂,扳回了一局。何况,现在流传的星子灯,真真切切是河西人徐长乐所创,这是最有力的证据。再怎么扯横的,也扯不到源头去。

讨论得差不多了,夏智问徐炎德有什么想法。徐炎德说,我有两个想法,一是重修徐家祠堂,到时文化局来考察,源头村有进士第,是个实物证据,我们就有徐家祠堂……夏智插话说,对了,高处打算挖掉土墙,重建进士第,我不赞成他的搞法,有古迹还是要留。徐家祠堂现在虽然只有个地基,要建,也莫建在原址,在旁边建。徐炎德说,要得。第二个想法是我们要继续深挖,往高利上头挖,最好是挖到星子灯初创的记载,省得他们动不动拿高利说事。

夏智作总结,一是支持重修徐家祠堂,虽然是徐家的家事,但是关乎星子灯申遗,村里统一思想,在报建方面提供支持;二是大家都想办法,通过老人、外地熟人,挖掘历史故事,丰富申报材料;三是两个村子争申遗,终究不是个事,高处又是个红孩儿,我们收伏不了,改天我们去请观音,让镇上来做工作;四是我有些传媒界的朋友,我们先搞些活动,在媒体上先声夺人。

散了会,徐炎德拉夏智去看徐家祠堂遗址。走到留仙寨脚下,有一片平整的空地,艾草丛生。徐炎德折了一根楠木枝,打伏艾草,往深处走。一边走一边指示,哪里是前坪,哪里是大门,哪里是训蒙堂,哪里是敬祖堂。遗址只是个地基,残留了一些瓦砾,青砖麻石都不见。徐炎德道,传说祠堂砖石辟邪,村民建新房,都到祠堂来寻砖石打地基,渐渐搬运一空。新建村部也用过。

走到敬祖堂,徐炎德说,新建的祠堂,如果不破坏原有的地基,恐怕得往后推个二十米,把山坡平整一下。原址就清理杂草,种上花木,做停车场。徐炎德用楠木枝左指右指,就指出一只鸟来。那鸟扑喇喇从山坡起飞,飞到村子里去了。徐炎德说,山燕,村部挑梁上也有一窝。

夏智平时进出村部,并不曾在意挑梁上的燕子窝。听徐炎德一说,回村部时便格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正是归巢时分,燕子进进出出,在窝口停留。夏智看得真切,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后来发现这些山燕是钩喙,而燕科动物都是平直喙。也就是说,这根本就不是山燕。

夏智突然想起什么,快步回宿舍,拿起《搜龙记》翻阅。书中记载:“龙之三子曰螭吻,又名鸱尾,燕形而钩喙,居挑梁,灭火。”

次日,夏智打电话给高处,说这么搞不是个事,我们一起去向镇长汇报一下,请他裁定。高处欣然同意。夏智又打电话给镇长。镇长忙,约定周五上午去他办公室。

周五上午,夏智先汇报了重修徐家祠堂的事,高处汇报了重修进士第的事。镇长说,这些事都有规程,按规程来,镇上签字盖章就行了,反正要市里批。说完就冷了场,三个人你望我我望你。镇长笑道,两尊大神到我办公室,就为这点事?

夏智开口说,我们主要是想请你来做个裁判,三人对六面,把星子灯申遗的事说个清楚。于是将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镇长说,我也是外地人,到青丘来工作还不到两年,对星子灯了解太少,我先请教几个问题。老高,进士第在源头不错,但是不能作为星子灯发源的证据,因为徐家祠堂更早些,那时就有星子灯,对吧?高处顿时面红耳赤,叫道,青天老爷,徐家祠堂的星子灯来源于哪里,来源于源头村高氏家族呀。我说建筑,你就扯到人物上来了。既然说人物,高利作为第一代传承人,只是徐久约徐老的一种说法,没有佐证材料。但是徐长乐是第二代传承人,是有佐证材料的,《星子灯套路》摆在这里,对不?高处颈项青筋暴起,不对,日本统治过台湾,也有佐证材料,难道说台湾是日本的吗?更何况,第三代传承人骆安仁是源头人,用星子灯帮丘子美渡过英水河,人人皆知,不也是佐证材料吗?

镇长根本没想到,这么个事会扯到日本去,摇头说,好,我相信你,老高,请你也找出英水河故事的文字材料来,其他的我不问你了。老夏,市长当时说星子灯可以申遗,并没有明确由河西申请吧?夏智说,确实没有,但是市长是在河西调研的时候说的……高处脖子一昂,插话说,市长不懂。夏智接着说,申请报告也是我们先向文化局递交的。高处急道,这个还讲先来后到吗,难道韩国先申请了端午节,就能改变端午节发源于中国的事实吗?

镇长完全没想到又扯到了韩国,向高处摇摇手说,我先问老夏,你不插话行不?高处道,说得挨边我就不插话,说得不挨边,我忍不住。

镇长摇摇头又问,老夏,高利是源头村人,但是星子灯可能也不是他首创的,那么你有什么佐证材料,证明在高利之前就有星子灯呢?夏智说,目前没有什么材料,但是我也这样想,要继续挖掘历史文化。高处插话说,如果挖出来的祖先还是源头村人,那是不是要一直挖下去,挖到盘古打止?夏智笑道,老高啊,你别急,实话跟你说,我也是外地人,不是河西人,我申请非遗,内心是为了将星子灯这项民间传统文化活动发扬光大,至于最终确认发源地是河西还是源头,不是关键所在。高处连忙说,既然不关键,那就让源头申请吧。夏智说,我这不是箭在弦上嘛,市长都发了话,我们还申请不下来,河西人还不得用唾沫淹死我?高处急道,自古以来,源头就是星子灯的发源地,到我手上变成河西村的了,我不也得被唾沫淹死啊?

镇长左看右看,吐了一口气,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們叫我怎么裁,横裁还是竖裁,分明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嘛。算了,还是按文化局的意见搞,两边同时申请,谁的资料更扎实,考察的时候证据更确凿,就为谁登记。我懒管得这事了,你们好自为之,谁申请成功,我都请你们喝酒,行了吧?

争扯归争扯,搞清星子灯的来龙去脉是正事。出了镇长办公室,夏智主动喊住高处,两人就在停车场开始商量。高处军人出身,由他打听丘子美将军的故事;夏智在文化界熟人多,负责找大学者骆择的后人,争取搞清骆安仁的故事。

丘子美是源头人,但在青丘早已没有族人,盐铺市也没有。好在高处战友遍天下,行动力又强,很快打听到丘子美将军已经去世多年,他儿子在广州军区,也已经从师职岗位上退休。高处马上联系丘师长,邀上夏智坐高铁去了广州。

丘师长认故人,非常热情,在高铁站接了他俩,直接去小蛮腰游览一趟。吃过晚饭,师长拿出《丘子美将军传》《丘子美回忆录》和一堆资料给他们,说,书可以送给你们,但是其他资料请你们阅读摘抄。

高处和夏智在师长家附近找个宾馆,开了房,封闭学习那些资料。高处不喜读书,看了几页就睡倒在床上。半夜醒来,发现夏智还在看资料,说,老夏,明天还会天亮,先睡吧。夏智笑道,你那鼾声,太威猛了,打得墙壁都在颤抖。高处搔了搔头,说,我忘了自己这毛病,那你先睡会吧,我来看资料。算了吧,你继续睡你的,我明天白天眯一下就行。高处说,那我陪你看吧,反正我也睡醒了。他摸了书在手上,看了几页,又打起了雷鼾。

第二天上午,高处出去转悠,夏智睡了一会儿。中午时分,高处打了饭来一起吃。吃过饭,高处又出去走动。夏智继续阅读,又是拍照又是记笔记,终于把骆安仁、丘子美、英水桥的事搞得基本清晰了。

英水河发源于广寒寨,流经盐铺市。堪堪要流出盐铺地界时,与赤水汇合。汇合之后,既不叫英水也不叫赤水,而是叫跳马河。跳马河一路浩荡,流进纽阳城。出了纽阳城,东行百里,汇入长江。长江奔涌,东流入海。水系大概就是这样。

英水与赤水交汇,将这块土地分割成三个区域,就像一盘蛋糕被切成三块。英水河之西,即是河西村。英水河之東,叫源头村。赤水和跳马河之北,不属于青丘,不属于盐铺,不属于纽阳,也不属于本省,而是邻省的一个村子,叫鹊山村。这一段赤水和跳马河便是省界。

说完水必须再说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广寒寨是罗霄山脉余脉,延绵到盐铺的时候,已是强弩之末,只散落了一些丘陵。就像一幅瀑布飞流而下,从一匹光滑的锦缎变成一帘珠玉。其中一粒珍珠叫青丘山,坐落于源头村。进士第便在青丘山脚下。青丘山有一条峡谷,是进入米田县的捷径,进入米田,便接近茫茫广寒寨了。所以青丘山虽小,却历来为兵家所重。

另一粒珍珠叫留仙寨,坐落于河西村,是一座孤山,却险峻异常。山腰有一座大岩窝,也叫留仙寨,隐匿于密林之中,不为外人所见。

英水河本来是一个调皮的少年。他的上游,也就是从广寒寨流出来的时候,落差大,跳跃前进,拐弯处水流湍急。沿途吸纳各路溪流进入盐铺,渐渐变为成熟中年,水量充沛,河面尚窄,深沉有力。到达青丘的时候,水面渐宽,慵懒舒展,像一个老汉躺在青丘大地上晒太阳。

很久以前,英水河青丘段有一座三孔石桥,河西与源头靠这座石桥沟通。不知何年何月,石桥被冲毁,只剩下河中间的两座桥墩,桥却再也没有修建起来。直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才重新修建砖桥。

在石桥被冲毁、砖桥未修建的岁月里,青丘人采取一种简易的办法,在河岸与桥墩之间,架设了木桥。所谓木桥,也只是将三根杉树并排,凿穿,用榫子连接,架在河岸与桥墩上。木桥是有了,但是摇摇晃晃,滑滑溜溜,不是一般人能走的。好在青丘人习惯了,在桥面上往来,步行挑担,通行无碍。有的后生,甚至能推着土车子过桥。

一九四一年深秋的一个傍晚,从北面悄悄开来了一支队伍,大约百十号人。军容还算整齐,但是个个疲惫不堪,还有十多号伤兵。这支队伍熟门熟路,直接开往徐家祠堂。一路上家家关门闭户,不见一个人影。这年头,村民们见到大兵进村,都缩在屋里不敢出来。

队伍走到祠堂前坪,停住。祠堂大门边,贴有一张告示。原来是日本兵张贴的所谓“大东亚共荣圈宣言”,要求乡长维护地方治安,发现武装部队及时报告云云。盐铺去年沦陷,鬼子已经像模像样地治理了一段时间。

那队伍的长官读罢告示,冷笑道,什么鬼共荣圈,他们是想亡我们的国,灭我们的种。一把扯下告示,撕个粉碎。

那时徐家祠堂早已没了塾师与学生,门上四两铁。长官命队伍就地休息,自己在附近找了一户人家,敲门,自报姓名,与主人接话。那家主人开门仔细一瞧,认出果然是丘子美。听明来意,赶紧吩咐孩子去找徐家人来开祠堂门。那孩子飞跑出去。很快,全村都知道丘子美回来了。

徐家派一个青年飞奔过来,气喘吁吁开了祠堂门。一会儿,族长赶到,打发青年回去,招呼全家族动手做饭菜,送到祠堂来。安排停当,方才和丘子美叙话,问他何以至此。

丘子美,源头村人氏,小时候在里仁学堂念过五年书,深得钟里仁喜爱。钟里仁心知少年要出头,还得学新学,所以力劝丘家送子美去盐铺中学读书。丘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丘子美的父亲又是个货郎,经常外出的,母亲哪里肯送儿子去盐铺。后来钟里仁找到丘子美的父亲,断言丘子美天赋异禀,将来必定出将入相。如果让他待在青丘,只是让盐铺多了一个货郎。父亲吃了一惊,当即决定举家迁往盐铺。丘子美就是这样走出青丘,在盐铺读完中学又到广州读军校,成了一名军官。

纽阳战役爆发,丘子美作为中校团长参与守城作战。日军进兵速度之快、火力之猛,超过守军的想象,激战不到两个时辰,纽阳城破。丘子美团奉命退守纽阳码头,另一个团奉命退守土楼,掩护大部队登船从跳马河上撤退。结果土楼守军全军覆没,丘子美团剩下不到三百人。在转移过程中又多次被截击、袭扰,现在只剩下百来号人。好在丘子美对这一带地形熟悉,一路沿河往南,计划到青丘渡过英水河,再穿过青丘山峡谷,隐入广寒寨就安全了。据说广寒寨还有共军的华南游击队活动,要是能取得联系,就更好立足了。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尽快渡河。谁也不知道日本追兵何时杀到。即使没有追兵,盐铺汉奸经常走村穿巷,一旦被他们发现,也会引来鬼子。

这时,青丘的头面人物陆续到了祠堂,一起商议如何渡河。英水河河面宽阔,水流舒缓,只是东侧的河沟,水比较深,一个猛子也就扎过去了。河西源头的娃娃,六七岁就能下河摸鱼捉虾翻螃蟹。但是这些大兵不如六七岁的娃娃。他们绝大多数是来自北方的旱鸭子。

既然不能游过去,那么可以坐船。但是英水河浅,村民没有划船打鱼的习惯,附近总共只有三条小渔舟。何况那小渔舟不是一般的晃荡,旱鸭子们哪里敢坐。说来说去,只能过桥。

但是过桥的缺陷是显而易见的。深秋之夜,伸手不见五指,桥面又窄又滑,大兵万一掉进河里,救也救不上啊。打火把?那不是告诉日本鬼子或汉奸,快来看呀,这里有部队在过河。这时,骆安仁站起来说,有了,星子灯送你们过河。

那时候骆安仁已经五十出头,是青丘星子灯灯首。他马上起身召集灯子手,准备器具,到英水桥边集合。骆安仁刚出门,徐家饭菜送到。官兵们奔命两天,终于吃了一顿热饭热菜。可惜饭还没吃完,有人跑进来,不好,鬼子搜索队从东面往青丘来。鬼子搜索队通常是白天进村,突然夜间行动,显然有汉奸报了信。

丘子美当即命令全队集合,赶到河边去,请父老乡亲各自回家。很快,祠堂里的火把熄了,村子沉没到寂静的黑暗里。丘子美领着队伍摸到桥边,骆安仁已经带着几名灯子手在漆黑中等候。队伍一到,骆安仁派一名灯子手点燃枚子先行上桥,一名大兵紧跟,又派一名灯子手上桥,又紧跟一名大兵。单独的星子灯,光亮不甚强烈,在漆黑的夜里,只能引导一人过桥。当第一名大兵过了桥,后续灯子手赶到,慢慢地聚集了三十多名灯子手。灯子手与大兵连续不断地过桥,桥上就形成了一条火龙。遗憾的是一名灯子手引导一名大兵,过桥速度太慢。

这时奇迹出现,星子灯照映英水河,河水反射的光亮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强烈,在河中形成了一条火龙。河中火龙的光亮甚至超过了桥上的火龙,将英水桥照得亮如白昼。骆安仁凝视细看,大吃一惊,原来桥下密密麻麻地聚集了一层金鳝。

金鳝,英水河的传说。传说广寒寨深山深处,溪流中有一种鳝鱼,身披金鳞,暗夜发光。更耸人听闻的是,金鳝极少显现,一旦出世,天下必有大变。骆安仁听老人说,金鳝上次出现,還是清军入境大屠杀的时候。

骆安仁发现桥下结集金鳝,心中惊骇,不敢吱声,只是督促灯子手快行。灯子手第一轮全部过河之后,再集中返回河西,开始第二轮引导。那时光亮增强,骆安仁指挥灯子手一人引导三人、五人。速度明显加快。

最后轮到伤兵过河,行动不便。骆安仁轻轻喊道,灯子手犹豫什么,把你们的兄弟给我背过去。于是一个灯子手引导,一个灯子手背人,把伤兵也运送过河。就这样,百十号人的部队,只用了一顿饭工夫,全部安然渡过英水桥,毫毛都没损失一根。

大兵过桥,灯子手离开桥面,水中的火龙才慢慢散开。这时灯子手们才发现是金鳝帮助部队过了河,个个心中骇异。

金鳝刚散,汉奸引着日军搜索队扑到。那时,灯子手还故意留在英水桥边。日本军官问,这么晚了,在这里干什么?骆安仁回答说,练习星子灯。星子灯?汉奸向灯子手要了一套器具,向日本军官做详细解释。日本军官狐疑。骆安仁说,我们今天是两个村子联合演练,是不是再演练一遍给你看?日本军官说,算了,世事混乱之际,治安状况要靠大家维护,今后晚上不得耍星子灯。骆安仁说,好。说罢便招呼灯子手们散去。

那汉奸心知必有蹊跷,却也并不吱声。星子灯只在中秋节耍,要演练也是在中秋节前,深秋之际还演练个什么劲?

骆安仁正要回家,日本军官把他喊住,你们发现有部队从这里经过吗?骆安仁说,没有呀,倒是下午有几个外地猎户往广寒寨去了,说是去打野猪。几个人?五个人。日本军官沉思了一下,说,你回去吧。

话说丘子美的队伍过了河,骆安仁早已安排五名灯子手引导大兵继续前进,直到穿过青丘山峡谷。当丘子美经过进士第老屋场的时候,带着卫兵,脱离队伍,快步走到屋场前坪,跪倒,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卫兵问,这是什么地方?丘子美吐了一口气,我发蒙的地方,我的老师叫钟里仁,是个进士。当年钟里仁被害时,丘子美还在盐铺中学读书。他听到这个消息,当即立下志向,要从军,消灭军阀,给中国人太平。谁知道打来打去,仗越打越多,太平没打出来,倒是打到亡国灭种的边缘了。

丘子美顺利进入广寒寨,并没有找到华南游击队,倒是自己的队伍变成了游击队。直到日本鬼子投降,他才带着兄弟们从广寒寨出来,一个个衣衫褴褛毛发疯长像野人样的,回到纽阳找国军。当时薛岳听说还有这样一支部队,下巴都惊掉了。他以为丘子美团早已全军覆没。

丘子美破格晋升为少将,驻守纽阳。再后来,内战爆发,丘子美不愿看到纽阳再遭战火,遂率部起义,成为开国将军。

高处回来,继续和师长微信交流,提议在源头建一座将军第,与进士第相得益彰。师长说,盐铺中将上将一大把,我们还是低调一点吧。遂作罢。

夏智早就知道,骆择是一位大学者。骆择是骆安仁的儿子,钟里仁的学生。他走出盐铺之后,曾经师从民国大师田者能,从此走上学术之路,以研究江南民俗闻名天下。夏智断定,骆择必定对星子灯有深入研究。当然,找骆择本人是不现实的,他早已在大浩劫中辞世,但是找到他的著作和后代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骆家祖籍在源头,虽然没有后人在青丘,但是盐铺市街上有许多骆姓人。一打听,畜牧水产局的局长便是骆家人。从广州回来,夏智就登门拜访骆局长。骆局长说,你找对人了,骆择就是我伯爷爷。他儿子骆浩原来在纽阳市一中教书,退休多年了,身体硬朗得很。我们去拜年,他都要留我们喝酒,八两不倒。

夏智讨了骆浩的电话,打过去,接通,刚刚作完自我介绍、表达拜访之意,骆老师马上说,欢迎欢迎。当下加了微信,发了地址过来。夏智和骆老师约定了拜访日期。

回到村部,夏智打电话给高处,邀他一起去拜访骆老师,高处却一直占线。夏智干脆下楼,步行去高家,顺便蹭个中饭。

刚刚踏上英水桥,对面桥头岸边有个小男孩,盯着岸下看。见夏智过桥,那小男孩轻声喊道,夏伯伯,快来快来,金鳝。夏智心中一紧,赶快跑过去,问,在哪里?那小男孩指示说,看,那丛柳树根须下面。夏智探头,凝神望去,根须清晰可见,水深色青,并不曾见金鳝踪影。小男孩说,在深处呀。夏智又前倾一些,顿时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夏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走进了这条峡谷。峡谷并不深,却似乎很长,曲折蜿蜒。脚下是卵石沙子,踏上去松软舒适。正在诧异,发现峡谷道旁有一棵参天大树,树根裸露,垂入谷底。就在树根之间,有一个洞口。夏智走近洞口,大为惊奇,原来这里隐藏着一个影视基地。洞的两侧站着两排身材修长的士兵,身披黄金锁子甲,手执长枪,腰悬弓箭。夏智在传媒学院工作日久,对这种场景见怪不怪,顺着洞子走了进去。走着走着豁然开朗,来到一个巨大的圆形殿堂,四周火光明亮,中间一个大平台,上面画着太极八卦图,图形正中坐着一个道士,竖剑指,搭拂尘,在那里瞑目作神。那道士听到声响,睁开眼睛,道,天机玄妙,得见先生。夏智拱手道,对不起,我只是路过,不是剧中人,打扰你们拍戏了。道士说,贫道等候的,正是先生。夏智笑了,道长,您入戏太深了。道士拂尘一甩,笑着说,都道戏中人虚妄,哪个不是戏中人?夏智说,道长高见,打扰了。转身欲走。不料道士一跃而起,跳下八卦台,挽住夏智,说,先生不是在寻星子灯源头吗?实不相瞒,星子灯为贫道所创。夏智骇异,问,先生是?道士说,贫道刘基,当年为了驱除青丘瘟疫,我制作了星子灯,也是聊补当年屠湖广之罪。夏智说,您作了星子灯,青丘人还是很感念您的。不过,您在湖广杀戮太盛,冤魂遍于山野,岂是一盏星子灯能弥补的?话音未落,殿角一名士卒叫道,后生无礼,看箭。竟张弓搭箭,往夏智射来。夏智慌忙间抬手一挡,羽箭正中手背。夏智不自觉哎哟一声。只听见许多人在耳边说,醒了醒了。

夏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护士在自己手背上扎针,旁边围着高处徐炎德和许多村民。夏智问,我怎么在这里?大家七嘴八舌说起来。

原来夏智一头栽进英水河,当时已经昏迷,不曾挣扎一下,直沉河底。那小男孩吓得大哭,喊救命。正好有个灯子手骑摩托从桥边经过,跳进河里,摸索半天,终于将夏智捞上岸。一探鼻息,早已气绝。

這时已经来了不少村民,七手八脚将夏智抬起,横搭在摩托上,往背上一顿猛拍,夏智的嘴就像龙头一样喷出水来。感觉喷得差不多了,又将夏智抬下来,平放在路边,一探鼻息,气若游丝。

大伙兴奋起来,有气就有救。高处开了车来,将夏智送进镇卫生院。卫生院没经验,也不知道要怎么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吊上葡萄糖再说。夏智就这样被一针打醒了。

夏智笑道,多谢各位救命之恩,我感觉很好,没点事。护士,帮我拔了针,我还没吃饭呢,我要去老高家吃中饭。护士哪里敢。旁边众人也阻止说,好歹吊完这瓶水吧。夏智坚决不肯,我又没病,吊什么吊,我要去高处家吊烧酒。说完自己动手拆针头。护士没法,就帮他拆了针。夏智跳下床,向大家打一圈拱手,多谢啦,都回去吧。然后拍拍高处肩膀,去,到你家喝酒去。老高要扶老夏,夏智说,放心。自个儿大步往前面走了。走到卫生院门口,才发现还穿着病号服,回头对护士说,明天来结账还衣服啊。

夏智在高处家喝了两杯,说好拜访骆老师的事,回到宿舍,莫名地疲惫。

想起中午的事,暗自心惊,未必自己走阴了?细细一想,村民描述的金鳝,与河宫里身穿黄金锁子甲的士兵,似曾相识。赶紧打开《搜龙记》,书载:龙之七子曰霸下,蛇形而金甲,善水,居河宫。

骆老师退休之后,在纽阳郊区买了一所破宅子,推倒重建,起了一座三层小楼,开辟鱼塘菜园,每天喂鸡养鱼种花浇菜饮酒读书,偶尔写两首歪诗,过着隐士样的生活。夏智高处如约拜访骆老师,骆老师捧出一部老爷子的著作《楚地风俗考》,送给夏智与高处。两人正要翻阅,骆老师道,这是送给你们的,回去慢慢看。我们先搞菜,中午好好喝一杯。

骆老师的老伴到城里带孙子去了,没人搞饭吃,三个老男人只好自己动手。骆老师带着夏智高处先赏花,再到菜园摘了些苦瓜丝瓜辣椒豆角。摘了菜回来又分工,夏智负责钓鱼,高处负责杀鸡,骆老师择蔬菜备佐料。高处杀了鸡治了毛剖了膛,夏智还没有完成任务,鱼不上钩。高处便问骆老师要了捞网,捞鱼。两人都手生,搞得一身泥巴,把一塘水都搅浊了,终于捞上一条大青鱼。

夏智高处都不是骆老师的对手。三个老男人大醉一场。

有了《楚地风俗考》,星子灯的来源就慢慢浮出水面。

元末明初,盐铺兵祸太盛,十室九空。后来邻省填湖广,鹊山村那边有许多人渡河过来,在河西村、源头村安家落户。自明代以来,三个村子一样的风俗、一样的方言,相互之间婚丧嫁娶,和睦相处,亲如一家。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行政区划,三个村子是一整块蛋糕。

而且,这块蛋糕与周边的地域截然不同。相当于一桌子的梨子桃子枣子,中间一盘蛋糕,迥然有异。在各种差异中,最独特的是星子灯。

说到这里,不得不说星子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星子灯是个什么灯,其实是很难说清楚的,但是看一眼就明白了。如果套用一个成语,可以叫“一目了然”。

这么说吧,星子灯是一种民间传统文化活动。它有点像龙灯,但是龙灯有连续的道具——一条龙,而星子灯是独立分节的道具——星子灯的组合;龙灯根据长度不同,人数也不同,而星子灯自古以来只有九个人组队,灯首灯尾各一人,灯子手七人;龙灯通常在元宵节前后耍,而星子灯却在中秋节前后晚上耍;龙灯之龙是布质,忌火,而星子灯偏偏靠火焰造型,是火龙;龙灯全国各地多有所见,而星子灯找遍银河系也只有这三个村子在耍。说到银河,顺便说一句,星子灯舞起来,就是地面上的银河,星火闪耀,流光溢彩。

星子灯的器具也叫星子灯。在丁字木架的横杆上插入数支竹片,竹片夹着枚子,这就是星子灯器具。点燃枚子,火焰喷射,男子持丁字木架手柄,按套路舞动起来,这就是星子灯套路。七个男子组合起来,相互协调配合,这就是星子灯表演。

说来说去,最要紧的是枚子。竹木、男人遍地都是,枚子只产于这三个村子。枚子倒是像爆竹,里面卷的是硝、硫磺、土,却没有引线,也不会爆炸。硫磺与土,遍地都是,只有这硝最有讲究,硬要用百年老宅的墙土熬出来的硝。方圆百里,百年老宅屈指可数。偏偏都是青砖砌成的道观寺庙,唯有进士第老屋场是土坯。每年临近中秋,三个村子都来老屋场取墙土熬硝。取用不多,也不用花一分钱。进士第的重要性就在这里。

当然,星子灯不是一朝一夕创造出来的,而是有一个长期演化的过程。根据《楚地风俗考》记载,星子灯的源头,或者说发明的灵感,来自于留仙寨。

留仙寨并不是绿林好汉落草的寨子,可以说是一座山,也可以说是一座道观。青丘人说留仙寨,有可能指徐家祠堂依傍的那座山,也可能特指山腰的道观。

留仙寨有一个非常俗套的传说。说某天,吕洞宾驾着紫气祥云飞过留仙寨上空,突然发现这座山秀木参天,云蒸霞蔚,聚有龙虎之气,忍不住降下云头,在此修炼道法。从此留仙寨就叫留仙寨。

留仙寨山门附近有一幅石壁,中间一条尺余宽的缝隙,线条笔直,切面光滑。这就是吕洞宾试剑处,也是吕洞宾留下的唯一痕迹。后来吕洞宾飞走了,老百姓为他修了一座道观,供奉吕洞宾。

吕洞宾不知道护佑了青丘多少年,直到有一年来了一个游方和尚。那和尚上了留仙寨,只见道观不见道士,就自作主张将道观改成了佛寺,在正殿供奉释迦牟尼。考虑到吕洞宾也要住,只好又建了一个偏殿,供奉吕洞宾。从此留仙寨佛道一家。

有一天夜晚,青丘天上月色皎洁,风轻云淡。慢慢地云气聚合,淹没星月,直至乌云密布,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突然,一声巨响,乌云深处闪出一条长长的金龙,倏忽钻入留仙寨。乌云顿时散开,月明如故。不曾落一滴雨。

第二天清晨,那老和尚早课毕,睁开眼睛,发现面前站着一个小和尚,庙门边靠着一个病恹恹的妇女。原来那小和尚和母亲在外讨米,走到青丘时母亲病倒,小和尚便扶了母亲上山,准备在庙里养病。老和尚看了看那妇人,已经病入膏肓,无计可施。挨了三天,那妇人还是去了。老小和尚草草埋葬了妇人。下葬次日,小和尚就不见了。

二十年之后,一個中年汉子领着一班人进了留仙寨。老和尚还在,可惜已经老眼昏花,没有认出这个中年汉子便是当年小和尚,上前询问施主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中年汉子懊恼,提笔在庙里墙壁上题了一首诗:“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老僧不识英雄汉,只管哓哓问姓名。”题罢掷笔而去。这个中年汉子就是朱元璋。

朱元璋与陈友谅争战时,大开杀戒,青丘十室九空。后来迁邻省人填湖广,鹊山人就是那时迁徙到河西和源头的。刚刚安定下来,青丘却起了瘟疫。先是家畜,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死净。后来是死人,无论老幼,死了不少。

当时在这一带为官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刘伯温。刘伯温闻报,寝食难安。好不容易让青丘增加了人口,田地得以耕种,市镇得以重建,眼看青丘恢复了生机,谁料却遇到这场瘟疫。难道上苍一定要让青丘人断绝香火,让青丘成为蛮荒之地吗?

当瘟疫蔓延到河西与源头时,出现了转机。河西与源头的人得了病,首先想到的是将病人抬到留仙寨,烧烛焚香,燃放爆竹,求菩萨神仙保佑。竟然奇迹出现,病人渐渐好了。

消息不胫而走,留仙寨的菩萨神仙太灵了。至于是菩萨显了灵,还是神仙显了灵,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留仙寨香火兴旺,病人越来越多,来一个康复一个。

这个神奇的现象惊动了刘伯温。刘伯温带领随从到青丘考察一番,断定是爆竹的烟火遏制了瘟疫。于是命令地方官组织制造枚子,插在丁字器具上,到民居和家畜圈栏里燃放。果然人畜安定,瘟疫消弭于无形。

枚子燃放时火星飞舞,烟花灿烂,舞动起来就像夜空中的星河。这套器具,或者说这种活动,就被称为星子灯。

追根溯源忙活了一阵,找到的两个星子灯关联人物,丘子美和骆安仁,都是源头人。但是,证明了一个事实,早在明代就有了星子灯,创立者是刘伯温,他既不是源头人,也不是河西人。重点在于,星子灯的发明和留仙寨有着莫大渊源。而留仙寨货真价实在河西村,再怎么扯也扯不到源头去。

河西与源头,各自准备资料,争取早日报到文化局去。不提。

那天来了一拨外地人,到河西村学习扶贫经验。夏智在会议室作了介绍,又带他们到农户家考察,顺便介绍了留仙寨。那拨客人来了兴致,提议到留仙寨看看。

夏智多次做过这样的接待,便开了车,带着客人直达山门。进了山门,有一截傍着石壁的小道,行进五十米,便是吕洞宾试剑处。夏智自然讲解一番。拐一个弯,又行进约五十米,豁然开朗,眼前一座巨大的岩窝,岩窝里有一佛一道两殿。夏智带着客人游历讲解一番。讲解中,接到文化局电话,通知明天上午开会。夏智说好。

游览结束,返回时又经过吕洞宾试剑处,夏智随意朝缝隙间瞄了一眼。这一瞄,吸了一口凉气,缝隙里摆着一条大蛇。仔细一看,不是蛇,却是一只长长的穿山甲,鳞甲隐隐闪现金光。客人见夏智靠近缝隙观看,问,看什么?夏智回头说,里面一只穿山甲。客人纷纷靠拢,一边盯着缝隙看,一边问在哪里在哪里呀。夏智正要用手指,穿山甲却不见了。凝神一瞧,真是了无一物。夏智暗自心惊,顿时头晕目眩,差点失态。好在夏智瞬间定住心神,哈哈一笑,说,没有没有,和你们开个玩笑。客人们恍然,说,书记真有趣。陆续下山。

当天晚上,夏智对照《搜龙记》:龙鲤,龙之八子,兽有鳞,喜山,居穴中。

第二天上午,夏智赶到文化局会议室。刚落座,镇长和高处陆续到达。文化局长说,申遗资料收到,很翔实,故事也好,文化味浓,又有正能量。只有一个问题要解决,两个村的资料几乎一个模子,到底用哪个村的名义申请,今天我们来作个决断。

镇长、夏智、高处三人面面相觑,都不作声,又望着文化局长。文化局长笑道,望着我干吗?如果我有主意,还开什么会?镇长说,我们都听你的。夏智和高处附和,对对对,听你的。文化局长苦笑,是这样,先各自表态吧。

高处说,我先表吧,然后说了一通理由,总结说,由源头村申请是必须的。文化局长转头向夏智,夏智也说了一通,总结道,由河西村申请顺理成章。文化局长笑道,现在好了,镇长大人,关键的一票,你投给谁。那神态,就像选秀节目的主持人。谁料镇长笑道,我都投。不能都投。那我都不投。要投,且只要投一票。那我投降。

文化局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这样玩我就玩不下去了。干脆,我们来抓阄行不?三人都笑。文化局长说,不抓阄也行,由老夏与老高锤子剪刀布,三打两胜行不?三人又笑。文化局长生气,说,你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不管了,你们向法院去起诉吧,看法院如何判。说完作势起身。镇长及时拉住。

夏智说,我有个观点,哪个村为星子灯申遗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弘扬星子灯文化。所以我有个想法,我们两个村都开展一些星子灯活动,然后拍成视频,再发布到微信里,由全体盐铺人甚至纽阳人都来网上投票。这样一来,既可以解决谁来申请的问题,也大面积地宣传了星子灯,扩大了影响。

文化局长伸出食中两指,往桌子上一敲,这个主意好。桌子才敲完,高处叫道,我反对。文化局长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反对的?高处说,老夏是传媒学院的,全市搞媒体宣传的,有几个不是他的学生?文化局长说,老高你是怕不公平吧,这个我有主张,等下我来说。大家还有什么好主意?

镇长说,我也有个想法,星子灯这项传统技艺,与烟花爆竹有着密切联系,可以说是烟花爆竹技术的一个分支,而烟花爆竹是我们青丘的传统产业,烟花爆竹的祖师爷李畋就是青丘人,所以我想进一步挖掘,把烟花爆竹与星子灯贯穿起来,做一些大动作,宣传整个烟花爆竹产业。

文化局长伸出食中两指,又敲了一下桌子,这个主意好。转头问高处,你有什么好主意?高处说,我没有什么好主意,随便怎么搞,不能改变源头村是星子灯源头的事实。

文化局长笑道,其实开会前我也有个想法,我就一起说一下,看大家意见如何:第一,星子灯是中秋节表演的文化活动,请你们两个村现在开始训练,中秋节晚上来个比武招亲,到时我组建一个评委团打分,谁得分高,在考核评估的总分上加分。活动前期在网上预热,提高关注度;第二,我来组织一个拍摄团队,把中秋节的表演拍一截下来,平时你们组织的活动,也来拍些照片,到时发动网络投票,谁票数多,也在考核评估的总分上加分。丑话说在前面,这项费用请镇上出;第三,大家继续完善资料,把李畋拉进来,谁的资料更全面,更有说服力,也在考核评估的总分上加分;第四,我和镇长哪天去向哲学市长汇报一下,既然是他交代的任务,还得看他有什么意见。你们看行不?

高处说,其余都好,就是第一条不行。自古以来,星子灯是一项传承互帮互助、和睦友好的技艺,从来不曾比过什么赛。文化局长说,好,第一条加分取消,中秋节的表演叫会演,不叫比武。至于确定谁申报,我们就看网络投票、完善资料、请示领导这些情况,三条腿走路。大家哄笑起来,怎么第三条腿都伸出来了。

夏智高处回去布置会演、搜集烟花爆竹关联资料不提。

镇长和文化局长还有事商量。青丘是李畋故里,历来是烟花爆竹之乡。以前青丘有座李畋阁,具体地点不详。现在镇长有个想法,在镇政府边上划一块地出来,搞个李畋广场,把青丘烟花爆竹传统文化元素装进去,既是文化宣传,也是产业宣传。镇长说,如果能够在中秋节前立项就好了,到时请哲学市长来奠基,晚上欣赏星子灯表演。文化局伸出食中两指,敲一下桌子,这个主意好,我支持。你先准备一个方案,到时向哲学市长好好汇报一下。

夏智回到村里,开会布置。徐炎德说,训练好说,但是枚子呢,老高这家伙犟得断牛绳,既然已经放话出来,就不可能让我们去挖墙土。夏智当场摸出手机放在桌上,拨通高处电话,点开免提,说,老高呀,要请你帮个忙。哈哈,有什么指示,如果是墙土的事,就不要说了。我就是说墙土的事,实话说吧,我们枚子不够,中秋节恐怕上不了台。哈哈,我说了你不用说了,明天你派人到桥头来就是。那就多谢了。

第二天一早,夏智召集灯子手去源头挑墙土,刚到桥头,就发现了一大堆东西,用蔬菜大棚的薄膜盖着。揭开薄膜一看,不是墙土是什么?而且都是上好的墙土,土块大小均匀,成色一致,干燥清潔。盖着薄膜,想必是怕夜间落雨淋湿。

很显然,高处不能改口让河西人去源头村挖墙土,只好派人连夜挖好,送过河。不让外村人染指进士第是一码事,送,是另外一码事。夏智笑道,这个老高,我还小瞧了他。

有了墙土,就好熬硝。徐炎德打电话给叔爷爷兼师父徐久约,老爷子,要辛苦您回来熬硝。徐久约说,高处也打了电话,说明天来接我呀。徐炎德说,好好好,您先帮他们搞吧,搞完了我再接您到河西来。

倒是李畋的事出了点麻烦。有了《楚地风俗考》,夏智和高处很快厘清了爆竹的来源以及爆竹与星子灯的关系,可以说对星子灯的研究又进了一步,挖到了唐朝。挖到唐朝,也就见了底。问题在于,李畋是河西人还是源头人,书里没有说。不仅李畋是哪个村的人搞不清,李畋阁原址在哪个村也搞不清。因为李畋阁毁于元代,骆择没见过,书中也没有记载。

高处打电话给镇长,说李畋肯定是源头人,他要在进士第附近重修李畋阁。夏智打电话给镇长,说,既然搞不清李畋阁原址在哪里,提议就在徐家祠堂边上重修一个李畋阁。镇长统一回复说,你们只管充实申报材料就行,李畋阁这个事不要你们想,我在想。要搞就搞个大的,在镇政府边上建个李畋广场。李畋的争议顿时熄火。

传说唐太宗李世民坐了天下,励精图治,百业兴旺,史称贞观之治。太宗在位日久,开始好大喜功,听说高句丽闹政变,决定御驾亲征。那时魏征已故,无人敢谏。

结果战事不利,只好撤军。经过恒山的时候,李世民登山解闷,一时心气消沉火焰低,竟然被山魅侵扰,遂病倒。回到长安,病不见好,张皇榜求良医。

军中有个教头,猜测皇帝受了山魅侵扰,揭榜进宫。教头家乡有个风俗,如果有人在山上中了邪,得了病,就在他家院子里燃烧竹子,噼啪作响,以此壮气驱邪。屡试不爽。

那教头进宫,太监准备引他见皇上,细说面圣规仪。教头说,不用那么麻烦,我在寝宫之外,就可以为皇帝治病。太监狐疑,看病看病,不看怎么治病,便问,那用什么药呢?教头说,取数根竹子来就行。太监依言,领教头来到李世民寝宫之外,又送来数根竹子。那教头凝视皇帝寝宫,只见煞气笼罩,阴冷逼人,寻思燃爆竹子还不足以驱邪,又要太监取一些火药来。

火药取来,教头在竹子上凿一个小孔,将火药灌进去。灌满火药之后,留出引线,将小孔封住,最后点燃引线。眼见引线上一缕青烟钻进竹竿,啪的一声巨响惊天动地。李世民霍然而起,惊出一身冷汗,病愈。

爆竹就是这样诞生的。那教头便是青丘李畋。后来李畋回乡养老,教当地乡民制作爆竹。爆竹制作麻烦,后来又渐渐演变,用纸包裹火药,称之为鞭炮。从此,鞭炮成了青丘一带的传统产业。刘伯温发明星子灯的枚子,只是在鞭炮的基础上创新了使用方法而已。所以说,星子灯最终的源头是李畋创造的爆竹。

爆竹的诞生,在青丘一带屡显奇效,驱邪辟害,救人无数。李畋过世之后,青丘乡民感念他的恩德,修建了李畋阁,世代祭祀。南宋末年,元兵南下,杀到青丘,发现了李畋阁。那时宋军已经拥有火枪,给元军造成了巨大杀伤。而火枪的始作俑者,就是这个李畋。元兵一怒之下,点了一把火,将李畋阁焚成灰烬。从此,青丘便没有了李畋阁。

这样的大事免不了又有传说。传说李畋阁焚毁之际,浓烟烈火之中突然一声巨响,一条火龙腾空而起,摇头摆尾,直冲云霄,倏然不见。

镇长做了个方案,又请国土所画了一张草图,约了文化局长,去找哲学市长。哲学市长是学财经出身的,却开口必称哲学,盐铺人私下奉送雅号“哲学市长”。

赶到市政府,秘书说市长开会去了,只好等。快下班的时候,市长回办公室,那时会客室里已经坐满了人。虽然没有叫号,但是镇长和文化局长到得早,就先进去汇报。

市长听了镇长和文化局长关于建设李畋广场的设想,又把草图铺在桌上,三人指点一番江山,落座。市长喝了一口水,说,要学哲学,全面地看待问题,要有高站位、大局观。烟花爆竹不仅是青丘的传统产业,也是盐铺的传统产业嘛。李畋广场的设想,格局小了点,可以和规划建设部门商量一下,搞就搞大点,建一个李畋公园。这个公园不仅是为青丘人民提供公共服务的民生工程,更是彰显盐铺传统文化的一个窗口,甚至是纽阳地区的一张文化旅游名片。镇长和文化局长赶紧点头,哎呀,还是市长有智慧,有格局,一语点醒梦中人。

接着又汇报申遗的进展,说起两个村子互不相让。镇长说,两个村子都花足了工夫研究星子灯,河西村的书记在考察时还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市长哈哈一笑,说,要学哲学,鹬蚌相争,看起来是个坏事,其实是个好事,这就是对立统一。正是他们互不相让,星子灯的传承才梳理得这么清晰,挖掘了这么多故事;我同意你们的意见,抓主要矛盾,多搞星子灯文化活动,宣传传统文化、传统技艺。中秋会演,我来观摩。除了会演还可以多搞其他活动,在活动中考察两个村谁更突出,就由谁申报。

镇长和文化局长连连赞叹,哎呀,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就是口里说不出来,说明我们硬是没有市长的哲学思维,高度不够。

河西与源头将申报资料进行了完善,交给文化局,一门心思准备中秋节会演。镇长跑规划建设部门,指望在中秋前将李畋公园立项。

话说临近中秋的时候,纽阳大市长带队来盐铺,进行建整扶贫验收。大市长只听取汇报,具体评估验收的事务交由各工作小组完成。汇报结束,盐铺市长设欢迎宴会。吃饭的时候,哲学市长向大市长说起星子灯申遗的事,当作笑话讲。他说,为了落实您的指示,他们两个村相互较劲,竞争很激烈。听说有一次,两个书记争执起来,河西村的书记把源头村的书记推到河里去了。大市长放声大笑,手一挥,这争什么争,将两个村合并不就得了,我看叫河源村蛮好的嘛。哲学市长赶紧说,市长高见,就按您说的办。

大市长一句话,所有的争议都平息了。就好比前面发生的一切都是鼓点,只有大市长的那句话,是对准吊镲的那一击。

大市长一走,哲学市长就打电话给青丘镇长,打个报告来,河西村与源头村合并成河源村,到纽阳市去特批。申遗的事,以河源村名义申请。镇长赶紧打电话通知夏智和高处,说,现在你们放心了吧,要密切合作,把中秋会演搞成团结的会演、和谐的会演、高水准高品位的会演。夏智接了电话,连声说好。高处接完电话,哑然失笑,难怪人们说,领导就是制造麻烦并解决麻烦的人。

中秋节很快到了眼前,各项工作顺利推进。高处和徐炎德率领的星子灯手个个摩拳擦掌,期待一展身手。夏智已经接到通知,说建整扶贫通过了全市验收,他随时可以回纽阳,不用驻村了。夏智寻思等中秋会演、河源村挂牌、星子灯申遗这些事搞定,再回去不迟。既然打定了主意,就继续围着星子灯奔走。文化局协助镇上搞中秋节会演筹备,邀请了技术团队,邀请了省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也邀请了市领导和徐久约老爷子观摩会演。镇长跑断了一双腿,李畋公园终于确定了选址,多个部门考察之后,市政府常务会已经拍了板。公园规划占地五百亩,大门就在镇政府的左侧。

中秋节那天下午,青丘镇政府左侧,就是公园规划的大门处,搭起了巨大的舞台。星子灯会演是历史上没有过的事,激发了青丘人的热情。尤其是通过微信预热,盐铺市甚至纽阳市都有人开车过来观看。

七点钟的时候,晚会还没开始,广场就聚集了四五千人。八点钟,主持人登台,无人机升空,晚会开始。

先是表演了一场魅力大妈广场舞,然后是副市长讲话。事物总是发展变化的,那时哲学市长刚刚调任到纽阳去了,新市长尚未到位,市政府临时安排了一名副市长参加。讲完话,在巨幅LED屏上播放了星子灯宣传片,那是在活动预热时制作的,非常震撼。看完视频,主持人请徐久约老人登台,进行了访谈。徐老说到动情处,忍不住用手背抹眼淚。访谈结束,又播放了河西和源头星子灯训练花絮,青丘人看到星子灯手的训练场景,笑声一片,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九点钟,根据抽签结果,源头村率先登台表演。一时锣鼓齐鸣,高处率领灯子手跑上舞台。源头的灯子手动作干净利落,腾跃虎虎生风,劲道十足,台下掌声不断。程式即将完成之际,锣鼓突然停息,全场寂静,只见舞台两侧白烟弥漫。原来早有两列灯子手在舞台两侧候场,一边七个,他们点燃了枚子,奔上舞台。顿时锣鼓大作。等他们汇入表演队伍时,正好枚子开始发射火焰。三拨人合兵一处,连成一条长长的火龙。那火龙往来穿梭一番,突然定型,鼓乐齐息,舞台上出现火焰组成的三个大字:“源头村”。广场上掌声雷动。定了几秒钟,队形一变,鼓乐齐息,舞台上又出现三个大字:“星子灯”。广场上再次爆发热烈掌声,夹杂着响亮的口哨声。在掌声之中,高处率领星子灯集体鞠躬退场。

夏智看到源头村的表演如此出彩,忍不住拍了拍徐炎德肩膀,说,不用有压力。徐炎德朗声道,放心。再看那些灯子手,个个眼睛放光,跃跃欲试。主持人的话刚落音,只听到舞台边震天一声“嗨”,徐炎德带领河西村灯子手飞奔登台。广场上一片掌声,像巨浪卷过。

灯子手刚刚登场,鼓乐骤停。舞台上似乎出现纷乱,待灯子手站定,舞台上就出现了一个“河”字,接下来依次变化成“源”“村”“星”“子”“灯”。广场掌声暴起。“灯”字分解之际,鼓乐大作,程式表演开始了。河西星子灯刚劲不足,却胜在圆融流畅,程式之间的衔接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程式完成之际,鼓乐骤然加速,舞台两侧已经有了两条小火龙。那两条火龙昂首向上,在舞台上合成一条长龙。长龙穿梭一阵,组成三个大字“星子灯”,停顿几秒,又变成“乡里情”。观众以为表演结束了,掌声骤起。谁知道造型完成后,河西的灯子手并不谢幕,而是再次组合成一条长长的火龙,有头有尾,有鳍有爪,栩栩如生。突然一声“嗨”,火龙发动,从舞台上奔下来,游龙翻滚,流光溢彩,绕场一周。走到哪里哪里欢呼一片,许多年轻人跟随灯子手奔跑,整个广场都沸腾了。

在欢呼声中,主持人登台,宣布活动结束。乡亲们意犹未尽,磨磨蹭蹭陆续离场。

夏智与高处徐炎德率领星子灯手在广场角上热热闹闹说话,亲如一家。那时大家都已经知道夏智要回纽阳了。男人们的不舍,不会体现在语言上,只是想在一起多待一会。

大家也听到了风声,河西与源头合并后,高处将出任河源村支部书记,徐炎德任村委会主任。高处握了夏智的手,说,你以后还是要多来河源村看看,我们为你表演星子灯。夏智也很动情,说,星子灯在这里,我的心就不会离开。

夏智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连日来紧绷的弦,随着会演的落幕,顿时松弛下来。这种感觉不是一种放下的轻松,而是一种被掏空的虚脱。夏智打起精神洗了澡,从书桌上拿起《搜龙记》,准备躺在长沙发上看一会儿。把书捏在手上,感觉有些闷热,便起身开窗户。窗户推开刹那,抬头看见远处有灯火,原来是李畋公园广场上的太阳灯还没有熄。

这一看不要紧,他突然发现舞台上凭空蹿出一条火龙,金光闪耀。那火龙头一摆,绕场一周,腾空而起,笔直朝自己飞来,瞬间到了窗前。夏智吓了一跳,往后便倒。但是有一股力量,又把他拉起,从窗口飞出,吸附在龙身上。夏智感觉自己暖洋洋的,瞬间融化,快速收缩,化成龙身上的一片金甲。火龙没有停息,摇头摆尾,直冲九霄。

第二天,高处约夏智去文化局,打电话不接。跑到河西村部宿舍,才发现夏智倒在长沙发上,早已冰凉。手上还捏着《搜龙记》。

夏智遗体运回纽阳殡仪馆,安放三天,火化,葬在万寿山庄坡上。治丧期间,一应事宜,都是高处徐炎德带着灯子手打理,忙上忙下。在追悼会上,有官员宣读了一份决定,追授夏智为劳动模范。

考虑到《搜龙记》是夏智临终捏在手上之物,大家一致主张随同火化。高处将《搜龙记》放上火化车之际,不自觉翻了一下,书中掉下一张纸来。将纸展开,是一幅画,画有一只火狐狸,右上角写着“狻猊”两个正楷字。高处认得,这张画与狐仙庙里的那张狐仙图高度相似,一时起心动念,便留了下来。后来,高处将“狻猊”图替换了狐仙图,贴在狐仙庙里。每次祭祀狐仙时,也是对夏智的一种念想。当然,这也是后话。

不久,文化局受理了河源村的星子燈非遗申请。当工作人员录入信息查重时,发现星子灯已经被申请注册了。申请人是邻省的鹊山村。

得到这个信息,文化局长叹息了一声,镇长也叹息了一声。倒是高处说,无所谓,难道韩国人申请了端午节,我们就不过端午了吗?难道鹊山人申请了星子灯,我们就不耍星子灯了吗?

青丘的李畋公园、河源村的进士第与徐家祠堂,都在规划建设中。但是,鹊山村已经抢先建成了李畋文化小镇。小镇揭牌那天,还邀请了高处做嘉宾。也是邻居世代友好的表示。高处欣然前往祝贺,说,同喜同喜。

次年中秋夜,月光亮得出奇,万寿山庄遍洒清辉。三台小车静静开进了山庄,熄了火,下来一拨人。窸窸窣窣准备一阵,慢慢上了山。夏智墓前很快冒出了一排白烟,突然白烟中火焰喷射,形成一条火龙。那火龙在墓前飞舞,星火璀璨,流光溢彩,照耀了整个山坡。

舞罢,灯子手列队,向墓碑鞠了一躬。那领头的哽咽道,老夏,我们河源人来给你表演星子灯了。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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