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货币理论与西方主流经济学的新一轮“两个剑桥之争”

2022-01-25 09:28原倩
齐鲁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赤字经济学货币

原倩

(中国宏观经济研究院 对外经济研究所,北京 100038)

引言

作为一门有着深厚历史和思想渊源的学术分支,现代货币理论的“崛起”是近年来的事。2019年初以来,以“主权货币发行政府永远不会破产”“扩大政府赤字支出”和“推动政府债务货币化”作为自己鲜明的理论主张,现代货币理论对在美国、欧洲等发达国家中占主导地位的财政紧缩传统展开系统批判,在理论和政策界掀起一股旋风。

支持者以美国巴德学院利维经济研究所高级学者L.兰德尔·雷(L.Randall Wray)、美国石溪大学经济学和公共政策教授斯蒂芬妮·凯尔顿(Stephanie Kelton)、澳大利亚纽卡斯尔大学经济学教授威廉·米切尔(William Mitchell)以及该校名誉经济学教授马丁·瓦茨(Martin Watts)为代表,对主流经济学的“大稳健”“新共识”货币经济学、央行独立性、李嘉图等价、菲利普斯曲线等理论提出系统批评,力主扩大政府赤字,废除政府债务上限。该学派在政策层面也获得了有力的支持,其代表人物包括美国民主党参议员桑德斯(Bernie Sanders)和众议员奥卡西奥-科尔特斯(Alexandria Ocasio-Cortez),他们依据现代货币理论,为大幅扩大美国政府开支的“绿色新政”进行辩护。全球最大的对冲基金桥水基金创始人达利奥(Raymond Dalio)也认为,走向现代货币理论所主张的“第三种货币政策”已是大势所趋和不可避免的。

从反对者阵营看,现代货币理论及其政策主张遭到了以新凯恩斯主义为代表的西方主流经济学家的同声讨伐。200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保罗·克鲁格曼(Paul Krugman)批评现代货币理论是“勒纳的功能财政的现代翻版”,美国经济学家、前哈佛大学校长劳伦斯·萨默斯(Lawrence Henry Summers)批评其为“一场灾难”和“对部分有效理念的不合理延伸”,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前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首席经济学家肯尼斯·罗格夫(Kenneth Rogoff)则批评其为“废话”和“误入歧途的想法”。更有甚者,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经济学教授泰勒(Lance Taylor)尖锐地指出,现代货币理论既非“现代”的又非“货币”的,应更名为“老式财政理论”(1)Kenneth Rogoff,The Curse of Cosh,Princeton:University Press,2-10.。相比之下,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格里高利·曼昆(N.Gregory Mankiw)的批评虽相对温和却也不失“原则”,他承认新凯恩斯主义与现代货币理论有某些基本共识,但却“无法从现代货币理论的前提出发得到其所有的激进推论”,因为其“最新颖的政策处方并不是从其前提出发的”(2)N.Gregory Mankiw, “A Skeptic’s Guide to Modern Monetary Theory,” AEA Papers and Proceedings 110(2020),141-144.。在政策和市场层面,现代货币理论遇到的抵制也很强,美联储主席鲍威尔批评“那种认为赤字对于能够以本国货币举债的国家无关紧要的想法是错误的”,而伯克希尔哈撒韦公司CEO沃伦·巴菲特则批评现代货币理论将经济“引入危险区域”。在2020年初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影响下,现代货币理论的政策主张更加引人注目,在我国国内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3)孙国峰:《对“现代货币理论”的批判》,《中国金融》2019年第15期,第42-44页。。正确认识现代货币理论已经成为迫切需要解决的理论和现实问题。

从根本上讲,现代货币理论的崛起及其掀起的“大争论”与历史上曾经上演的“两个剑桥之争”在本质上相同,两次争论都是以范式差异作为根本分歧。“两个剑桥之争”是20世纪50—60年代西方经济学界爆发的持续了数十年的大论战:一方是以英国剑桥大学的琼·罗宾逊、尼古拉斯·卡尔多、皮罗·斯拉法等为代表的新剑桥学派,一方是以美国的萨缪尔森、托宾和索洛等为代表的新古典综合派,后一派的大本营是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剑桥附近的麻省理工学院,因此称为“两个剑桥之争”。争论围绕如何正确理解凯恩斯的理论而渐次展开,分别涉及资本理论、价值理论、分配理论、增长理论、均衡理论、数理方法论等众多领域,其实质是关于如何进行理论研究和发展现代经济学的范式之争。以古鉴今,对于现代货币理论掀起的此次争论,在详细考察其争论内容及各自理论逻辑基础上,只有从范式之争的角度切入,方能真正把握争论的理论实质与实践意蕴,从而确立对待现代货币理论及其相关争论的客观立场和正确观点。

现代货币理论与主流宏观经济学争论的内容十分广泛,几乎涉及宏观经济学理论的各个领域(4)托马斯·帕利(Thomas Palley)等少数后凯恩斯主义者及其他学者也参与了对现代货币理论的批评和辩论,尽管现代货币理论也被视为后凯恩斯主义的一个分支。帕利等人的批评与主流宏观经济学者的批评在很多方面是一致的,主流宏观经济学仍是与现代货币理论辩论的“主力”。。概言之,争论的焦点主要有如下五个方面。

一、财政政策应坚持“平衡预算”还是“功能财政”?

现代货币理论的核心支柱是功能财政理论。所谓功能财政,是相对于平衡预算而言的,强调不能将政府财政视同家庭财政,不能用“量入为出”的原则来约束政府开支,而是应该根据经济运行的繁荣或者萧条状态决定政府开支多少。具体而言,在经济萧条时期,政府应该扩大赤字以应对总需求下滑;在经济繁荣时期,政府则应追求财政平衡或者盈余。

该理论的先驱阿巴·勒纳在20世纪40年代提出了功能财政的两个原则:(1)如果国内收入水平过低,则政府需要增加支出。也就是说,决定政府支出多少的不是财政收入,而是看能否实现充分就业目标;(2)如果本国利率过高,政府需要提供更多的以银行储备金形式存在的货币来降低利率(5)Abba P.Lerner, “Money as A Creature of The State,” 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37(1947:2),312-317.。现代货币理论认为,政府赤字不但不会抬高利率,反而会压低利率,其机理如下:政府开支意味着经济体中收入的增加和货币的增多,政府扩大财政赤字将为银行系统中注入更多准备金,对银行拆借利率具有压低作用。在这个意义上,现代货币理论所倡导的扩大政府开支不但不会产生推高利率、阻碍私人投资的“挤出”效应,反而会产生压低利率、刺激私人投资扩张的“挤入”效应;此时,政府为抑制投资过热,应发售国债以回笼货币。

西方主流经济学对功能财政理论提出严重质疑。很多学者指出,扩大财政赤字将带来潜在的通货膨胀风险,货币的对内贬值将进一步引发对外贬值。莱因哈特和罗格夫(Reinhart and Rogoff)通过对44个国家跨越200年的数据分析发现,对新兴经济体而言,高公共债务与高通胀密切相关(6)Carmen M.Reinhart,“Rogoff K S.Growth in a Time of Debt,”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2(2010:100),573-578.。在当前的形势下,罗格夫(Rogoff)认为,美元印钞机不是万能的,大规模债务货币化的结果就是通货膨胀和投资者抛弃美元,“那种认为当前低利率的有利条件能够永远持续下去而巨额政府债务的违约风险可以忽略的观点是愚蠢的……大量的经验证据表明,没有什么比在危机中的财政瘫痪更能打击一个国家的长期增长趋势了”(7)Kenneth Rogoff ,The Curse of Cash, Princeton:University Press,20-21.。萨默斯(Summers)也对政府赤字带来的通胀和货币贬值压力提出质疑,他认为政府赤字货币化会导致汇率暴跌,引发通胀上升、长期利率上升、风险溢价和资本外逃,以及由汇率暴跌和进口价格飙升导致的实际工资下跌。

对此,现代货币理论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区分财政赤字所面临的财政约束与现实约束:所谓财政约束,就是政府财政赤字在技术层面上是不是面临某种上限——答案是不存在这个技术性的上限。在这个意义上,“政府扩大赤字是不存在约束的”;所谓现实约束,就是政府财政赤字在现实层面是不是面临经济承受能力和资源承载力等方面的约束——答案是存在的。在这个意义上,现代货币理论与其他理论学者一样,都承认政府扩大赤字所具有的通货膨胀性质以及对本币贬值的压力(8)Eicc Tymoigne, L.Randall Wray,“Modern Money Theory 101: A Reply to Critics,” Economics Working Papers Archive 778(2013:27),24-44.。正如雷(Wray)所指出的,现代货币理论充分认识到通货膨胀风险,并且将其作为政府赤字政策的边界,“限制总需求的时机将是我们面临实际资源(国内资源加上我们可以进口的资源)短缺的时候,此种情况有可能导致全面和持续的通货膨胀”(9)L.Randow Wray, “Does America Need Global Savings to Finance Its Fiscal and Trade Deficits?”, American Affairs 3(2019:1),17-44.。不仅如此,现代货币理论还提出了一整套反通胀的政策工具。比如在推出“绿色新政”问题上,如果该项支出引发通货膨胀,现代货币理论考虑采取增税、工资和价格管控、定量配给和自愿储蓄等反通胀政策,用以推迟消费,应对价格上涨。

功能财政理论坚决反对西方传统上强调的“紧缩”观点,反对设立债务上限。该理论认为,政府赤字和债务具有典型的逆周期性质,不受人们的主观意志所左右。萧条时期如果执行紧缩政策,对经济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二、政府开支面临融资能力约束吗?换句话说,政府会“破产”吗?

现代货币理论的重要理论假说就是货币国定论基础上主权货币发行政府不破产论。其理论源头之一是德国经济学家克纳普提出的“货币国定论”(10)Georg Friedrich Knapp, The State Theory of Money(Ontario: McMaster University Archive for the History of Economic Thought, 1924),40-55.。与主张货币具有交易媒介功能的“金属货币理论”不同,货币国定论强调货币的价值尺度和支付手段功能,认为货币就是一种借据,是表示债券债务关系的符号,政府发行的法币不可兑换和清偿。正如明斯基(Minsky)所指出的:“每个人都可以创造货币,问题在于其是否会被接受。”(11)Hyman P.Minsky, Stabilizing An Unstable Economy,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6,10-20.人们之所以愿意接受法币,其重要原因就是用于缴税。尽管经济生活中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缴税,但只要较高比例的人群因缴税而愿意持有法币,那么其他人也会愿意接受法币,因为“别人都愿意接受”。当然,现代货币理论并不认为税收是驱动货币的唯一条件或者必要条件。他们声称对新的驱动货币的因素持开放的态度,认为新的驱动货币的因素有待新的历史和理论证据来发掘。在税收驱动货币观点基础上,现代货币理论断言,主权货币发行政府可以用本币偿还任何规模的债务而不会破产。其操作方法很简单,只需要在央行资产负债表上“敲击键盘”就能实现。从本质上讲,政府的钱是“花不光”的,例如美国奥巴马时期,政府以“花光了钱”为理由拒绝出台更大规模刺激计划的做法是不成立的。现代货币理论的这一反直觉观点,破除了一个主权货币发行政府如果长期“入不敷出”、负债累累就会破产的“神话”,从技术层面为批判平衡预算理念以及人为设置政府债务上限的做法扫清了障碍。

大部分主流经济学者则持相反观点。他们认为,政府是存在“破产”风险的,政府赤字支出面临融资能力限制。比如,曼昆(Mankiw)指出,通过政府支出的方式注入经济体系中的货币都以银行储备金的形式存在,政府需要通过美联储向储备金支付利息,这将进一步扩张基础货币,刺激总需求,最终产生通货膨胀;而且,政府扩大支出所引发的通货膨胀反过来又减少了政府通过铸币税能够获取的实际资源,政府“印钞”的边际价值降低。此种情况下,尽管政府能够通过货币发行来偿还债务,但它迟早会发现,债务违约比发行货币偿债并引发恶性通胀更可取。同样地,克鲁格曼(Krugman)也指出,政府债务需要付息,这将产生“滚雪球”问题;目前全球低利率条件下债务负担可持续性问题尚不突出,一旦利率抬升并高于经济增长率时,政府债务率将一直上涨,永远不会回落,最终必然酿成一场更为巨大的危机。

对此,现代货币理论的代表人物凯尔顿(Kelton)反驳道,由于如下几个原因,政府债务不会违约,更不会产生“滚雪球”问题。首先,央行能够决定利率高低,它完全可以将国债利率控制在经济增长率之下,因此政府债务占GDP比重不断上升的“滚雪球”问题不会发生。其次,一旦国债利率升高,政府支出完全可以不采用“债券”融资的方式,而只需要在央行账户上“借入”资金即可,因为对政府支出而言,向央行“借入”资金与发行国债融资并无差异,二者的区别仅在于对利率的影响不同而已。另外,即使决定采用发债的方式募集资金,政府也可以只发行3个月的短期低利率国债,因为短期国债利率与央行能够决定的隔夜利率差别不大,而不需要担心由于央行无法直接影响的长期国债利率的超预期上涨所产生的“滚雪球”问题。总之,现代货币理论坚持认为政府不存在融资限制,政府以本币发行的债务融资不存在违约风险。

三、菲利普斯曲线存在吗?或者说,政府推行“就业保障计划”可行吗?

现代货币理论最鲜明的政策主张之一就是实施以政府作为“最终雇主”的就业保障计划,即政府直接为有工作意愿的公民提供就业机会,实施统一的工资和福利标准,实现充分就业。为了避免对私人部门的工资结构造成干扰,就业保障计划的工资设定为社会最低工资。该计划有两个值得注意的特点。其一,实现充分就业并不依赖总需求管理。现代货币理论不依赖增加总需求来实现充分就业,而是切断了充分就业与经济增长之间的联系。该计划不是通过刺激总需求来实现充分就业,而是通过直接干预劳动力市场来实现充分就业。其二,该计划具有改善收入分配状况的结构性特征。现代货币理论反对主流经济学所谓“微调”的干预方式,而是在将总需求维持在一个合理水平的基础上,强调就业计划对收入分配状况的改进作用,并认为实现“正确的分配”不仅符合公平正义的目标,而且对于促进总需求扩张也有着积极的作用。

现代货币理论的批评者主要关注“菲利普斯曲线”效应及其蕴含的“就业保障计划”失败的可能性。他们认为,根据菲利普斯曲线所表明的就业与物价之间的关系,就业保障计划所导致的新增就业人口及其消费支出的扩张将带来严重的通货膨胀。同时,他们批评道,就业保障计划只关注如何解决失业问题,而忽视了如何有效组织生产,在创造社会净财富方面必然是低效率的,这就导致该计划在扩张社会总需求的同时难以带来社会总供给的同比例增加,因此通货膨胀是无法避免的。

对此,现代货币理论回应称,就业保障计划的帮助对象是经济中的失业人员,并且采取最低工资标准,对通货膨胀的压力本就不大。同时,现代货币理论高度关注通货膨胀问题并有能力控制物价,其措施包括增加税收、收紧货币政策、削减除就业保障计划之外的其他项目政府开支等。也就是说,对抗通货膨胀的成本将由已就业的人群来承担,而不是通过制造失业和贫困从而由低收入人群承担。同时,现代货币理论相信就业保障计划可以设计成能够产生合意产出的计划,类似凯恩斯的“新政”,从而能够为增加社会总供给做出贡献。

四、扩大政府赤字是有利于还是有损于金融稳定?

现代货币理论认为扩大政府赤字有利于金融和经济的稳定,这一判断来自其独特的金融稳定理论和三部门资产负债表分析方法。现代货币理论继承了明斯基的金融不稳定假说。明斯基认为,对投资进行融资是经济不稳定性的根源;随着经济的扩张,投机性融资和庞氏融资的比重会越来越高,经济表现为不断加杠杆的过程,“稳定最终是不稳定的”(12)Hyman P.Minsky, Stabilizing An Unstable Economy,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6,15-35.。

在明斯基理论基础上,现代货币理论对金融周期的研究立足于特有的三部门资产负债表平衡方法。经济活动分为3个部门:本国政府、本国私人经济部门和国外部门,部门间存在如下金融资产负债关系:本国私人部门金融财富净额=本国政府负债+其他国家负债。在一个封闭经济体系中,则有:本国私人部门金融财富净额+本国政府金融财富净额=0。该等式意味着,一国私人部门和政府部门不可能同时出现金融资产盈余;一个部门的金融资产盈余对应着另一个部门的金融资产赤字。因此,政府债务(包括货币、银行系统中的准备金、国库券等)就是私人部门的金融资产。现代货币理论据此得出结论:政府财政赤字是创造私人部门金融财富的过程,赤字的扩大意味着私人部门资产负债状况的改善;相反,政府财政盈余则是缩减私人部门金融资产的过程,财政盈余积累得越多,私人部门金融状况越差、杠杆率越高。金融危机的爆发源自私人部门杠杆率的高企和金融状况的恶化,前期尽管会因过度投机、资产价格泡沫及其财富效应而产生短暂的“虚假繁荣”,但泡沫的破灭和金融危机的爆发是随之而来的必然结果。危机倒逼私人部门减少支出、偿还贷款、改善金融资产负债状况。随着私人部门负债率的下降,该轮金融周期得以完成,并为下一轮金融周期埋下伏笔。整个过程如图1所示。为稳定金融形势,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扩大政府赤字开支和债务规模,一方面稳定总需求、提振经济增长前景,更重要的是促进私人部门积累以政府债券等形式持有的金融资产,加速私人部门金融状况好转和去杠杆进程,使经济从危机中更快恢复。

图1 公共部门和私人部门金融状况与金融危机的演变过程

主流经济学对此持相反意见,认为现代货币理论严重忽视了政府债务货币化所产生的金融稳定风险。他们认为,政府债务货币化所导致的货币供应量增加将推高资产价格泡沫,加剧金融系统的不稳定性,进而诱发金融危机,而现代货币理论对此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该理论在资产价格以及预算赤字对资产价格的影响等问题上保持了沉默。

现代货币理论则认为,自己非但没有忽视金融稳定问题,恰恰相反,他们所关注的重点问题之一就是金融稳定问题。现代货币理论吸收明斯基的“金融不稳定”假说,认为政府保持预算盈余的努力势必导致私人部门杠杆率高企,进而产生金融不稳定问题。通过货币化方式扩大政府开支非但不是引发金融危机的原因,反而是改善私人部门资产负债状况和金融稳定性的方法。他们援引美国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例子证明,克林顿政府追求预算盈余的做法埋下了私人部门杠杆率高企和金融危机的种子,而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政府赤字规模扩大和私人部门去杠杆过程则为缓解金融危机做出了积极贡献。

五、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何者更有效?以及央行应对拥有多大的独立性?

对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的各自有效性的认识是现代货币理论与主流经济学政策观点的核心分歧,该分歧包含3个子问题:

一是政府开支与财政政策究竟存在“挤出”效应还是“挤入”效应?如果存在“挤出”效应,财政政策的有效性将大大降低。以克鲁格曼(Krugman)等新凯恩斯主义者为代表主流宏观经济学普遍认为,经济繁荣时期,政府扩大赤字开支将导致利率上升,进而对私人投资产生“挤出”效应。因此,政府赤字支出不应是毫无顾忌的。

对此,现代货币理论从两个方向上进行了反驳。首先,政府赤字不会抬高利率。在回应克鲁格曼(Krugman)关于“扩张性财政政策会降低利率吗”的诘问时,凯尔顿(Kelton)认为,财政赤字本质上是政府通过支出向经济中注入资金,财政赤字的扩大将导致银行储备增加,进而对联邦基金利率产生向下的压力。因此,赤字的最初始影响是对利率产生下行压力,而非传统上理解的抬高利率。其次,私人部门投资和消费决策对利率调整不够敏感。现代货币理论认为,利率对企业投资决策的影响是间接的,经济萧条时期的利率下降不会明显促进投资,因为企业不会仅仅因为资金“便宜”就贷款投资,而是只有在产品销售预期上升时才会借入资金以投资;与此相反,经济繁荣时期调高利率也难以抑制私人部门的盲目乐观情绪和投资冲动。相比于挤出效应,现代货币理论认为,现实中更可能存在的是“挤入效应”,即政府扩大开支造成的利率下降压力和经济繁荣趋势可能会刺激私人部门的投资扩张,此时政府应当扩大债务发行量,其目的不是为政府开支筹措资金,而是回笼资金来为经济降温。

二是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哪个更有效?主流学者批评现代货币理论推崇财政政策而贬低货币政策的观点。他们认为,采取财政政策扩大总需求的做法效果不稳定。财政主导的货币创造很难及时响应实体经济对货币的需求,面临公共选择和信息不充分问题,容易引发滞涨风险,因此财政刺激政策能否实现充分就业目标是存在争议的,而货币政策才是实现经济发展目标的更好的政策选择。

现代货币理论则针锋相对,对货币政策的有效性提出质疑。第一,货币政策无法控制货币数量,只能影响利率。现代货币理论认为,经济体系中的货币数量是由贷款需求内生决定的,该数量受很多经济变量的影响,利率只是影响因素之一。因此,对央行而言,它只能控制利率,无法控制货币数量。央行对货币数量的影响是通过影响利率间接地发生的(13)Thomas I.Palley,“Money, Fiscal Policy, and Interest Rates: A Critique of Modern Monetary Theory,” Review of Political Economy 27(2015:1),1-23.。第二,正如上文所指出的,经济主体对利率不敏感。更为重要的是,当前经济的问题不是银行系统资金不足,而是经济增长疲弱和满足放贷条件的企业的贷款需求不旺,因此量化宽松至多起到降低长期利率的作用,难以解决根本问题,对经济刺激作用微弱。雷(Wray)坚称,货币政策对货币、价格、失业率或增长率的影响都是非常间接的(14)[美]兰德尔·瑞:《解读现代货币:警惕第二波金融危机》,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118页。。负利率政策也由于同样的原因难以奏效;因此,非常规货币政策效果同样不明显。另外,现代货币理论对负利率政策潜在的“紧缩”效应表示了担忧。他们认为,负利率政策不但不能刺激投资和耐用品消费,反而降低了依靠利息收入生活的群体的收入水平,所产生的“紧缩”效应恐超过对消费投资的扩张效应。对于当前以欧元区为代表的经济体的负利率政策,现代货币理论总体上认为其无助于解决当前的现实经济问题。

三是中央银行应该拥有何种程度的独立性?主流经济学主张维护中央银行的独立性。该派观点认为,政府天然具有产生通货膨胀冲动;如果放任政府支出并能够影响货币政策,通货膨胀就不可避免。因此,必须保持中央银行制定货币政策的独立性。正如罗格夫(Rogoff)所指出的,要求增加政府债务和央行无限期大规模救助的想法将严重削弱央行的独立性,并导致严重通货膨胀。他警告说,那种认为“通货膨胀是历史现象,不会在21世纪发达经济体再出现”的观点是错误的和危险的,因为一旦货币政策政治化,高通货膨胀只是时间问题(15)[美]肯尼斯·罗格夫:《十字路口的中央银行独立性》,《中国金融》2019年第24期,第12-14页。。

对此,现代货币理论并不认同。他们认为,国债不是政府为开支筹措资金的一种财政借款行为,而是为吸收银行系统的储备金进而干预利率的一种货币政策工具。政府预算赤字将增加银行系统准备金,持有超额准备金的银行为避免资金闲置,势必压低隔夜利率竞相放贷,使利率趋于央行为准备金支付的利率水平。因此,政府支出或者购买国债是向市场投放货币的行为,而政府发行国债则是回笼货币,二者都对市场利率有直接影响。财政部深度参与货币政策,央行则深度参与财政政策。因此,所谓央行的独立性是十分有限的,央行必须最终为财政部提供金融支持。政府如果要盯住隔夜利率,必须要求央行和财政部联手行动。在这个意义上,现代货币理论认为不应过度强调中央银行的独立性,而是应当加强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的配合,联手引导利率维持在合理区间,为经济发展创造一个适宜的环境。

与此相关,现代货币理论还作出了一个充满争议的简化假定:将财政部和中央银行的账户合并起来。这不仅是一种简化的假设,同时也是一个符合现代货币理论认识的理论观点——合并财政部和央行。该假定引发其他学者的激烈批评,批评者认为,该假设是过度简化,不符合经济运行的实际,它忽视了很多制度和法律的因素,而这些因素恰恰非常重要(16)Marc Lavore, “The Monetary and Fiscal Nexus of Neo-chartalism: A Friendly Critique,” Journal of Economic Issues 47(2013:1),1-32.。但现代货币理论则认为“从纯经济的角度看,对二者的区分是多余的”。并且,即使放松这个假设,现代货币理论同样能够得到根据该假设得出的一系列结论,只不过论证的过程更繁琐罢了。

六、现代货币理论与主流经济学争论的实质是“两个剑桥之争”的现代翻版

如何理解现代货币理论与主流经济学之间的众多分歧?一方面,双方固然在不少具体问题上存在不同认识,分析的侧重点也各有不同,但从根本上讲,双方的分歧主要还是来自不同理论体系之间的范式之争,是“两个剑桥之争”的现代翻版。

(一)双方的“误解”对大争论的影响不容忽视

现代货币理论与主流宏观经济学在一些问题的认识上存在一定“误解”,关于政府扩大赤字如何影响利率的分析就是其中之一。主流经济学认为扩大赤字将抬高利率,而现代货币理论则认为扩大赤字反而会压低利率。对经济机理的分析为何会如此南辕北辙?其实,双方的分歧主要在于对“利率”的理解不同:克鲁格曼(Krugman)等主流学者所指的利率是IS-LM模型中的、能够对投资和消费产生影响的利率,是长期利率。该利率受通胀预期、经济风险前景影响,赤字支出增加将通过提高未来利率预期以及风险溢价等因素导致该(长期)利率的升高。而现代货币理论所指的利率是银行隔夜拆借利率,政府扩大赤字导致银行系统储备金的增加,对该利率最初始的影响方向是向下的。正如现代货币理论所言,若要保持该利率稳定,须央行给予配合,在货币市场上出售债券以回笼货币。

但需要注意的是,政府扩大赤字对利率的这一压低作用只是最初始的短暂影响,最终走向还是取决于央行和财政部的政策意图,因而初始阶段的这些变化更多的是货币银行体系中的“内力”或系统内调整。一般而言,短期利率变动对投资、消费等经济变量的影响不够直接,其经济分析意义并不突出。另外,赤字增加对短期利率所具有压低作用还只是表面现象,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由于银行储备制度和储备系统的存在。因此,在赤字与利率的关系上,对现代货币理论所提出的赤字对(短期)利率的初始压低作用不应过度强调,将其应用于政策分析时应当慎重。

(二)双方的侧重点不同部分地影响了本可达成的一致

双方的争论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分析侧重点不同,它遮盖了双方本可以形成的共识,在通货膨胀问题上便是如此。现代货币理论首先承认扩大政府开支将推高通货膨胀,在此基础上他们强调自己所主张的功能财政政策以不发生通货膨胀作为尺度。但主流经济学者仍然围绕财政赤字的通货膨胀风险进行批驳。其实,政府扩大赤字能够造成通货膨胀已经是辩论双方的共识了,下一步应当围绕通货膨胀的“度”在哪里、如何把握,以及现代货币理论的反通胀政策是否有效等问题开展讨论。

分析侧重点不同引发双方分歧严重的另一个例子是对“发行主权货币的政府是否永远不会破产”问题的不同认识。尽管曼昆(Mankiw)等部分主流学者能够承认现代货币理论的这一反常识观点在技术层面说得通,但他们更强调通货膨胀等现实约束。而现代货币理论则赋予这一反常识观点以更深刻的理论意义,在此基础上为功能财政、就业保障计划等提供理论支撑。对传统上处于操作层面的、不为人广泛关注的观点进行再发掘并赋予其新的理论意义,是现代货币理论具有反直觉特征的重要原因,也是主流经济学批评现代货币理论“过度引申”,“从有效的定律中过度地引申出不合理的结论”的原因所在。

(三)范式之争是双方不可调解的根本之争

上述分析虽然是现代货币理论与主流经济学产生分歧的重要因素,但并非最根本的因素。双方的诸多分歧归根到底是以现代货币理论为代表的后凯恩斯主义与以新凯恩斯主义为代表的主流经济学这两大范式之间的碰撞,是20世纪50—60年代西方经济学界爆发的长达20多年的“两个剑桥之争”的历史延续和当代回声。这也正是为什么此次争论来得如此猛烈的重要原因所在。

围绕对凯恩斯理论的不同理解构成了这一争论的重要线索,对此,现代货币理论先驱明斯基(Minsky)对主流经济学的批评最能说明问题。他指出,主流经济理论只保留了凯恩斯理论中的能够与旧理论相统一的内容,忽视了凯恩斯最重要的关于投资和金融不稳定性的观点,“新古典综合理论变成了一个没有资本家、资本资产和金融市场的资本主义经济学。这样导致的结果是,今天的主流理论中已经几乎没有凯恩斯的思想了”(17)Hyman P.Minsky, Stabilizing An Unstable Economy, 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6,1-35.。

当前,现代货币理论与主流经济学的范式之争突出地表现在对IS-LM分析框架的态度上,双方在挤出效应、通货膨胀约束、货币政策作用等众多问题上的严重分歧大都与此有关。以新凯恩斯主义为代表的主流经济学倡导IS-LM框架,克鲁格曼(Krugman)根据该框架对挤出效应、货币政策的作用等机制做了简要的分析,如图2所示。该图将LM曲线简化了,但基本分析逻辑是相同的。

图2 IS曲线分析框架

当经济处于A点时,实现充分就业的利率为负,此时经济落入“流动性陷阱”,货币政策失效,必须扩大财政开支才能将经济推至充分就业的B点;这与现代货币理论的观点并无二致;但当经济处于C时,即使政府缩减开支推动IS3曲线左移至IS2的位置时,经济也不会出现失业,因为央行可以通过宽松货币政策调低利率,使经济达到充分就业的B点;此时货币政策是有效的,财政政策没有那么重要。主流经济学据此对现代货币理论提出批评和质疑。

现代货币理论不同意上述观点,他们明确反对IS-LM分析框架。凯尔顿(Kelton)指出,克鲁格曼(Krugman)利用IS-LM框架所证明的政府扩大赤字将推高利率、产生挤出效应的结论之所以错误,原因在于IS-LM分析框架从根本上是有缺陷的;该框架与凯恩斯的《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中的很多内容不相容。首先,该框架假定货币供应是固定的,这一不切实际的假定为推导出挤出效应的结论铺平了道路;其次,该框架还将投资视为利率的简单函数,降低利率意味着更高的投资,这显然无法成立。因为根据凯恩斯的观点,投资决策是前瞻性的,受“动物精神”影响,极大地依赖于利润预期的状态——当利润前景黯淡时,再多的降息举措也无法吸引企业贷款和投资于新工厂和设备;当经济前景良好时,尽管央行希望通过加息来减缓经济扩张,但企业可能会借入更多资金,进行更多投资。IS曲线没有考虑到这两种可能性。因此,凯尔顿(Kelton)公开宣称,主流凯恩斯主义大势已去。从这一态度可以看出,现代货币理论与主流经济学争论背后“两个剑桥之争”的色彩更浓了。

针对现代货币理论的崛起及其与主流经济学展开的争论,美国德克萨斯基督教大学经济学教授约翰·哈维(John T.Harvey)的评论很有见地,他认为,克鲁格曼(Krugman)、萨默斯(Summers)、罗格夫(Rogoff)等主流经济学家的批评意见,与其说是在批评现代货币理论,不如说是在坚持自己的正统观点,毕竟,任何人都很难做出理论范式的转变。无论是主流经济学一方,还是现代货币理论一方,都是从本流派的研究范式出发进行各自的理论推演,范式之争才是贯穿这场争论的逻辑主线。

七、超越范式之争看现代货币理论的未来

纵观此次“大争论”,辩论双方的立场对立之尖锐、理论分歧之广泛,以及反常识程度之深刻十分罕见,但评判“何者胜出、何者落败”并非争论的根本目的。理论研究的目的在于服务于实践,不同范式的理论体系无法互相作为评判标准。放到历史的坐标轴中,现代货币理论的异军突起不过是在以新古典经济学为代表的西方主流经济学“执牛耳”之后,非主流经济学发起的又一轮攻势。回到上一轮的“两个剑桥之争”看,新古典综合派不胜而胜,新剑桥学派不败而败,最后的“胜败”之分不仅仅是理论上的短长,更是历史和实践的选择。虽然存在一系列无法自圆其说的理论“硬伤”,但以萨缪尔森为代表的新古典综合派仍然凭借20世纪50—60年代美国及西方国家经济的繁荣发展而取得主流地位,当然,其固有的理论缺陷也在20世纪70年代之后经济增长遇到新困难中进一步暴露出来而遭遇新的危机。

经济学是一门经世致用的学问,范式之争的评价标准在于经济实践。在理论层面,不同范式之间在硬核、保护带等方面存在根本性差异,具有不可调和的性质,只能互相取代和鼎革,后者被美国科学哲学家库恩称为“科学革命”。然而,放到经济实践中,不同范式之间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而是相互补充、互为依托。只有跳出理论看理论,才能对范式之争做出符合实践发展方向的科学认知,并真正以有益于实践的方式推动理论发展。

现代货币理论的未来发展及其与主流经济学的相互交流借鉴,关键在于通过理论争论进一步推动理论的自我反思和完善,磨去不切实际的理论假设和观点,去粗存精,去伪存真。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现代货币理论对经济实践才是有所裨益的。总之,这是一个需要理论而且一定能够产生理论的时代,我们应当对新的经济实践保持足够的敏锐,以此牵引经济理论沿着正确的道路、以更具想象力的方式向前蓬勃发展。

猜你喜欢
赤字经济学货币
移民与健康经济学
一国货币上的面孔能告诉我们什么?
简明经济学
送餐的巫术经济学 精读
古代的货币
古代的货币
经济学的优雅
钱荒遇上货币空转
互信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