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锐强
若要列举中华民族的霸气语录,“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至少排名前三。不过跟多数国人的本能印象不同,这话并非出自汉武帝之口。其版权本来应当在西域都护甘延寿手中,但历史还是归给了他的副手、西域副校尉陈汤手上。而陈汤固然因此史册流芳,同时又是确定无疑的贪污犯。
陈汤是山阳郡(今山东巨野东南)瑕丘县(今山东兖州东北)人,字子公。他自幼喜爱读书,知识渊博,文章也写得漂亮。看得出来,他家世不错,有能力读书。在当时,书即厚重的竹简,是上等人家的专属特权。不过这种好日子并不长久,他年龄稍大便赶上家道中落,不得不四处借贷甚至乞讨。到处借钱的人,历朝历代都不会受欢迎。他在家乡的声望因而很是糟糕。在这种情况下,想原地发达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决定当京漂儿,便去长安捞世界。他到底是有才华的,因而很快便谋得了太官献食丞的职位。太官属于少府,掌管皇帝膳食,献食丞为其属官。虽然卑微,但能给陈汤提供一份俸禄。
要想发达,得有贵人成全。没过几年,富平侯张勃便成了陈汤的朋友。在他的举荐下,陈汤有了升职的机会,但这时机非常不巧,其父去世。按照礼制,无论多大的官都得奔丧守孝。陈汤回家了吗?当然没有。机会来得如此不易,他实在舍不得放弃。最终结果是,不但他自己获罪下狱,而且带累张勃也被削夺了两百户食邑。
无法评价陈汤的这个行为。说他不重礼法而重利益固然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言之凿凿,但很有可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因我们无法确知其家庭状况。也许他的家庭比他自己更需要这份提拔,以及随之增加的俸禄。但由此可以看出,陈汤行事不拘细行,不肯为陈规束缚。
渊博有才的人总能不断碰到机会。后来陈汤再度被举荐,终于当了郎官。这个“郎”,其实来源于“廊”。大家一定还记得,荆轲刺秦时,殿外的走廊中满是卫士,但无人敢进去帮忙。“廊中”慢慢成了“郎中”,以及各种郎官,就是后备干部的意思。陈汤主动请求出使外国。为什么?自从张骞凿空西域而被封侯,这条线路的热度显著提高,有志青年都想从中捞一票。数年之后,他终于如愿以偿,被任命为西域都护府副校尉,与西域都护、骑都尉甘延寿一起,前往西域。
西域都护府设置于汉宣帝神爵二年(公元前60),治所乌垒城(今新疆轮台县)。都护是统领西域的最高军政长官,但不过秩比二千石。汉代官员俸禄钱谷各半,级别最高的为万石,其下有中二千石(这个中有中央之意。每月一百八十斛)、真二千石(一百五十斛)、二千石(一百二十斛)、比二千石(百斛)。因郡守的俸禄是二千石,故而二千石在汉魏南北朝时期成为郡守的代称。数字可能不够直观,那就不妨换算:一石一百二十汉斤,折合现在的六十斤。二千石就是十二万斤粮食,只不过是谷子或者小麦。如果要按照大米面粉计算,还得再打六折。
从官员设置看,在朝廷心目中,西域各国跟县差不多。因为都护一般戴着骑都尉的头衔,也就是郡都尉的级别,而郡都尉只不过是太守的副手。当然,比起匈奴还是要客气很多。此前匈奴管理西域的官员叫僮仆都尉。
陈汤当时担任副校尉,是都护的副手,但彼此级别一样,都是比二千石。
汉武帝穷兵黩武,将文景之治的富裕国库打光打空,客观上也极大地削弱了匈奴。原本可以靠持续胜利掩盖的内部矛盾,国力衰弱后立即浮出水面。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早在汉宣帝时代,匈奴已經内乱,五单于争夺大位,相互厮杀,最终呼韩邪单于胜出,将单于王庭设在漠北(今蒙古国乌兰巴托附近)。只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没过多久,其兄呼屠乌斯又在东边自立为郅支单于。哥哥猛烈攻击,弟弟无力抵挡,郅支单于随即占领单于王庭,成为北匈奴,而呼韩邪单于所部则被称为南匈奴。
草原如此广阔,自己竟不能立足,怎么办呢?呼韩邪单于决定采纳部下的建议,向南归汉。只有抱住大汉的大腿,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于是他将自己的儿子、右贤王送到长安入侍,实际就是充当人质,以此表达归附之诚。这一招他会,郅支单于也会。而汉朝对双方的人质全部接纳。
第一步棋没有效果,那就再走一步。呼韩邪单于请求亲自入京朝见皇帝。这当然是朝廷乐意见到的。而郅支单于将之解读为弟弟已经彻底败亡,投降汉朝,不会再回匈奴,于是放心地向西出兵,打算平定右边。在此期间,根据呼韩邪单于的请求,朝廷派兵护送他回到光禄塞下,同时还资助粮食。经过近十年的休养生息,呼韩邪单于声势复振,一路向北,重回王庭。郅支单于见状,决定留在西边。后来觉得自己的力量未必比得过弟弟,他后面毕竟有靠山,离得太近不安全,于是继续向西迁移,接近乌孙,打算借助其力量平定匈奴。
西域各国曾长期被匈奴控制。匈奴的僮仆都尉罢废以后,才有大汉的西域都护府。当时乌孙跟汉朝关系很好,不仅不予理会,还将郅支单于的使者杀掉,首级送到西域都护府。郅支单于大怒,发兵击败乌孙,然后向北攻击乌揭(今额尔齐斯河上游中俄边境地区),将之降伏,又西破坚昆(乌揭以北),北降丁零,最终在坚昆定都。对西域用兵,已跟向汉军挑战差不多,郅支单于还围困羞辱汉朝的使者,埋怨朝廷不该厚此薄彼。
汉元帝初元四年(公元前45年)。这一年里,王莽和赵飞燕、赵合德姐妹出生,长达四年的罗马内战结束。恺撒击败庞培后,带着埃及女王克娄巴特拉回到罗马,成为唯一的最高统治者。与此同时,郅支单于的使者也抵达了长安。郅支单于向朝廷进贡,请求让儿子回去,表示愿意内附朝廷。
这当然只是姿态。而尽管知道这只是对方的试应手(围棋术语,指试探对方反应),朝廷也只能答应下来。
汉初主张黄老之道,主要是久经战乱,与民休息。此后王道霸道混合一体,挂儒家名,行法家实,说到底是大秦余绪。汉元帝刘奭“柔仁好儒”,曾建议父亲多行宽仁,重用儒生,惹得汉宣帝颜色大变,斥责说“乱我家者,太子也!”还好,他没有废掉刘奭。刘奭即位以后,重用儒生,经学家匡衡因而当了宰相,贡禹则当了御史大夫。这两位都是创造过成语的名人,前者凿壁偷光,含义小学生都知道;后者贡禹弹冠,比喻乐意辅佐志同道合的人。说的是汉宣帝时,王吉和贡禹关系友善,贡禹多次被免职,王吉也很不得志。汉元帝即位后,王吉被召去当谏议大夫,贡禹闻听很是高兴,就把自己的官帽取出,弹去灰尘,准备戴用。果然没多久他也被任命为谏议大夫。只是从贡禹弹冠这个成语衍生出来的弹冠相庆,后来逐渐有了贬义。
当时朝廷决定派卫司马(即屯卫司马,屯田部队的指挥官,秩比千石)谷吉护送郅支单于的侍子回去。派人护送没问题,问题在于送多远。时任御史大夫的贡禹和时任博士的匡衡援引《春秋》大义,说是对夷狄的要求不能全部满足,得打点折扣。按照《春秋》大义治国,援引《春秋》大义断狱,是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所以尽管这听起来像是对待儿童的态度、避免骄纵孩子,却也算言之有据。他们的观点是,郅支单于对教化的向往尚未被培养出来,他统治的地方又离大汉很远,因而把侍子送到边境地区即可,否则一定会给国家带来灾祸。而谷吉坚持认为,侍子被汉朝抚养十年,已有浓厚的恩情,如果只送到边境,等于抛弃人家,恩情断绝,怨恨产生。他坚持送到郅支单于的王庭,宁愿为国家承担其中的风险。
最终谷吉为自己的坚持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说不清郅支单于究竟是仇恨呼韩邪单于,还是仇恨大汉,反正他杀掉了谷吉。当时康居跟乌孙之间火星四溅,康居不敌,便向郅支单于伸出橄榄枝,希望借助他的力量回击对手。郅支单于闻听大喜过望,立即直奔康居而去。可惜途中遭遇极端天气,人畜冻死大半,最终抵达时不过三千多人。
可尽管如此,郅支单于到底曾是大国单于,更兼有求于人,因而康居王对他很敬重,将女儿嫁给了他。郅支单于也投桃报李,二人互为翁婿。当时乌孙早已分裂为大小两部。双方联手回击,一度深入乌孙大昆弥的国都赤谷城(今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东南),杀人越货,抢夺牲畜。
在康居王的支持配合下,郅支单于在都赖水(今怛逻斯河)畔新建了王庭,名曰郅支城,在今天哈萨克斯坦南部江布尔州的江布尔市(为纪念哈萨克族民间诗人江布尔而命名),后被称为怛罗斯,大唐名将高仙芝与黑衣大食之间影响深远的激战,便爆发于附近。这次筑城在康居算得上规模宏大,每天用工五百人,历时两年才修成。
店大欺客。郅支单于站稳脚跟之后,不仅侵略乌孙,还逼迫大宛等国,甚至进而对康居无礼。他自认为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将康居王的女儿以及别的显贵几百人相继杀死。汉朝三次派人索要谷吉的尸体,他都困辱使者,同时却又通过都护上书,说自己目前境遇困苦,愿意送去侍子,归顺朝廷,简直视大汉为玩物。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九年之后的公元前36年,汉元帝建昭三年,统治罗马帝国四十年的首任元首屋大维剥夺雷必达军权、将后三巨头时代变成双雄并立的那一年,陈汤与甘延寿奉命到西域都护府履新。
甘延寿是北地郡郁郅县(今甘肃庆城)人。关东出相关西出将。跟少数民族接壤的地区,必然流风所及,因而他年少时便擅长骑马射箭,最初以良家子的身份加入了羽林。函谷关以西的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良家子,男的加入羽林,女的入宫服侍,是汉代的传统。之所以如此,无非是看重地方风土对人秉性性格的影响。为什么要强调良家子?因起初有资格从军的都是贵族。卿大夫为将帅,最低一级的士充当军兵。后来战争规模加大,战事频发,士兵不够用,刑徒罪犯也被发配充军。“良家子”一词,便是对这种现象的反动。秦汉都有七科谪戍的传统,只是七科的内容不尽相同。汉武帝划定的七科,包括吏有罪、亡命、赘婿、贾人、故有市籍、父母有市籍、大父母(指祖父母)有市籍,即有罪的官吏、逃亡者、入贅女婿、商人,以及自己、父母或者祖父母曾有市籍即经商经历的人。让他们到边疆从军,理由是这些人都是重利轻生,打仗不要命。无法想象,入赘女婿竟然也被歧视,可见父权夫权对母系社会历史的警觉。
“良家子”指的是不在七科谪戍范围,同时又不是巫医百工家庭的人。他们拥有一定的资产,有能力受教育,懂得纲常伦理。至于羽林,是汉武帝创立的禁卫军,最初是警卫建章宫的建章营骑。改名为羽林,取“国家羽翼、如林之盛”之意。人人都知道御林军这个说法,其实它从未存在过。这个俗称的来源,应当就是羽林。骑都尉起初便是羽林的指挥官,汉宣帝时代设置两名,一人掌羽林,一人出任西域都护。
甘延寿自幼能骑射,力气大,勇武过人,无论投掷还是越障,成绩都远远超过同伴,很快便被提拔成了郎官,逐渐升为辽东太守,此前本来在朝中担任郎中、谏议大夫。他从小便表现出了将军气质,但陈汤不一样。陈汤是读书人出身,在此之前,一直是文官的形象。但他沉着勇敢,素有谋略,每次经过城镇河山,都要登高望远一番。这可不是简单的登临赏景,而是观察地形,暗自在心里排兵布阵。之所以会这样,无非是因为“齐文武、不分途”的传统,在他心里尚未断绝。
西域是西域都护府派生词。最初有五十国,后被兼并为三十六国。其中有居国,即定居而土著、有城郭的国家;也有行国,即逐水草而游牧无城郭的国家。有些国家规模极小,不过几百户。尽管匈奴从来都不在西域都护府的管辖范围之内,陈汤的第一个目标却还是郅支单于。为什么?因为西域的控制权是大汉以无数的生命为代价,刚刚从匈奴手中夺回来的,可以说屁股还没坐热,而今郅支单于大有死灰复燃之势,如不迅速剿灭,让其坐大,局面不可想象。
抵达任所,详细了解当地情况后,陈汤便主动找到甘延寿谋划大局。就是一句话:消灭郅支单于,恢复朝廷影响。他判断,蛮夷没有坚固的城墙和强劲的剑弩,如果发动西域国家的兵力,联合汉军,完全可以将郅支单于就地解决。当时的他势单力薄,又失道寡助,一旦战败,便无处可逃。
这话自然说到了甘延寿的心坎里。他立即决定奏请朝廷出兵。陈汤一见,连连摇头。为什么?朝堂上的讨论决策固然开明甚至民主,但缺乏足够的效率。南人计议未定,北人兵已过河。长时间的讨论酝酿适合平时的决策,而眼下可谓战时。
陈汤道:“国家大事,肯定要让公卿讨论。但非凡的策略是凡人想象不到的。如果奏请,肯定不会得到批准。”
甘延寿听了也犹豫了。他知道陈汤说得很对,但又不敢擅自出兵。说来也巧,大概是他初到西域,水土不服,生了病,被迫卧床了很长时间。主官生病不能视事,副手自然应当代劳。于是陈汤假传圣旨,召集西域各个居国的军队,连同设在车师国的戊己校尉所部,准备出兵。戊己校尉的基本职责是屯田积谷,受西域都护节制。
西域地广人稀。部队大量集结,不可能瞒住甘延寿。他得知此事,大惊失色。惊惶战胜了疾病,让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赶紧找到陈汤,要他紧急刹车。主官大惊,副手大怒。陈汤手按在佩剑上,斥责道:“部队已经集结,你难道要坏大家的事儿吗?”
秦汉以来,皇帝制度建立。原本指神的“帝”,成了人间的君王。他们下达的官方文书,被尊称为“制书”。这个制,既是专制之制,也是制度之制,分量有多重,可以自己掂量。伪造皇帝命令,是矫制之罪。汉代法律,这项罪名有三个等级:矫制大害,要(腰)斩;矫制害,弃市,即砍头;即便矫制不害,也是论罪当死,以官爵或者钱物赎免。
陈汤“多策谋、喜奇功”。史书说他“素贪”,这个贪应当不仅仅是贪钱,也在于贪功。只是那个功劳可能对国家有利,因而不被注意。矫制调兵,肯定有贪功心理的推动。他这样做,是不是过于疯狂?还真不是。他心里其实很有谱儿。整个西汉,从周勃矫制进入北军诛吕安刘算起,共有九起矫制事件,陈汤排在第八位。而真正被杀的只有博士徐偃。这还是因为他的口才不够好,援引《春秋》大义时,未能驳倒终军,就是“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中的终军。跟陈汤情形类似的,此前已有常惠擅自调兵攻打龟兹、冯奉世矫制平定莎车。他们都没事儿,冯奉世还好险被封侯。
就当时的情势而言,矫制的罪名已经形成,即便让部队各回原防地,也无法消弭后果。主谋陈汤死罪难逃,甘延寿拿今天的话说是法人代表,也很难脱去干系。唯一的希望,就是迅速出兵,完成计划,这样才有可能保住脑袋。思来想去,他也只好就此放手,顺水推舟。
汉军连同西域各国的部队共有四万多人。新增加的部队,指挥系统跟汉军不一样,大战之前,自然得统一编组、加强指挥。二人商议之后,新增加了扬威、白虎、合骑三校。“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史籍诗句中,校尉这个官职经常出现。这是个什么官?顾名思义,一校的指挥官。这其中的“校”,是古代军队的一个编组单位,在汉军中跟“部”应当是同等级别。当时汉军的正式编制分为部、曲、屯三级,部的长官即为校尉,比二千石,副手有比千石的司马一人;曲的长官为军侯,比六百石;屯的长官则为屯长,比二百石。
一校下辖多少人马?正常情况下是千人左右。霍去病为剽姚校尉、跟随卫青出征时,麾下有八百人。《汉书·李陵传》载:李陵为骑都尉“将勇敢五千人”,“汉遣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使陵将五校兵随后”。看来是每校千人。《汉书·赵充国传》也有类似证据:“步兵九校,吏士万人。”北军八校尉也差不多这样。眼前的四万多人分为六校,应当是临时编组的缘故。
出兵的同时,二人上疏朝廷,自我弹劾矫制兴兵之罪,告知出兵的具体安排与计划。貌似自我弹劾,其实是自我辩白。
大军出征,南北迂回,分进合击。全军四万多人,共分六校。陈汤率领三校走南道,翻越葱岭(帕米尔高原)后走小路抵达大宛,免得郅支单于南逃,推测这部分应该以西域属国的部队为主力;另外三校由甘延寿直接统领走北道,以汉军为主,他们经温宿国(今新疆乌什)向北翻越天山,由乌孙继续向西,抵达康居的边界,截断郅支单于北撤的道路。
说来也巧,大军刚刚经过,康居的副王抱阗便率领几千骑兵进犯赤谷城东部地区,杀了一千多人,抢走很多人口牲畜。他们跟汉军走的不是一条道,因而没有正面遇见。当大军抵达阗池(今伊塞克湖)西时,抱阗的部队追上汉军的后队,抢走了很多辎重。此时陈汤率军赶到,他得到报告,立即派出麾下的胡兵转过身来发起反击,将抱阗手下的显贵伊毒奴俘虏,杀掉敌兵四百六十人,解放的乌孙百姓四百七十人归还乌孙大昆弥,虏获的牲畜则用于劳军。
两路大军会合后进入康居。进入敌境,纪律重要。他们严令部队不准寇掠百姓,以免激起敌对情绪。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他们秘密召见康居的显贵屠墨,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双方饮酒后立下盟誓,屠墨答应回去充当内应。屠墨帮助汉军,他的舅舅也一样。此人是康居贵人、贝色子男开牟。他也怨恨郅支单于,因而充当向导,领着汉军在单于城外六十里的地方扎下了营寨。自然,郅支单于的详细情况,他也会一五一十地告诉甘延寿和陈汤。
次日大军又行军三十里。这是内地驿站之间的距离。大军这样步步为营,颇为稳健。郅支单于得到消息,一度逃出单于城,但考虑到周围都是敌国,就连康居他也放心不下,因而无处可去,只得再度回城。在他内心还有最后一线希望,那就是汉军远来,粮草不继,无法久留,他可以据城坚守,让汉军无粮自溃。
郅支单于派人来到汉军营中,询问他们此来的目的。得到的回应是:“单于不是上书自陈困厄,愿归计强汉,身入朝见吗?天子怜悯单于,特派都护和将军前来迎接。在此暂时驻扎,是担心惊扰了单于。”
太极拳不动声色的几个回合后,二人便开始遣使责怪:“我们不远万里而来,你至今没有派出有分量的使者前来面见,听从指示,单于怎么如此失礼?远道行军,部队已很疲劳,粮草也不充分,再拖下去恐怕就回不去了。你和大臣们要抓紧商议,确定下来。”
次日部队继续向前,在都赖水上游、离单于城三里的地方扎营。这座城也分内外两城。外城是木城,城墙由木头堆砌而成,内城则是土城,单于驻在其中。远远看去,城中飘荡着五色旌旗,有数百甲士在城头防守。城外有百余名骑兵往来驰骋,百余名步兵在城门两侧摆成鱼鳞的阵势。用木头垒城、步兵使用盾牌掩护组成鱼鳞阵迎敌,这都是罗马军团的手法,我国少數民族无此习惯。因此缘故,有人认为这是汉军与罗马军团的一次交手。汉学家德效骞推测,古罗马克拉苏的第一军团在卡莱战役被安息帝国击溃后,辗转向东,被郅支单于雇佣,最终被汉军俘获,在骊靬村(今甘肃省永昌县境内)定居至今。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回头细说。
城上的守军不断向汉军挑衅。城外的骑兵也向汉营冲来,汉军张开强弩,他们立即退去。部署完毕,汉军开始攻城。他们一放箭,城外的步骑兵立即退入城中。汉军乘势推进,将单于城团团包围。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彼此各有分工,有的挖壕沟作为临时掩体,有的封锁城门,在巨大的盾牌防护下,士兵们抵近城下,仰射敌兵。
郅支单于不过三千多人的实力,而甘延寿和陈汤麾下有四万人马,兵力优势巨大。箭雨密集,城头上守军死的死,逃的逃。郅支单于鼻子中箭,他的几十位阏氏起初都带人向外射箭,此时也战死了十几个。
木头最怕什么?火。汉军开始火攻木城。夜幕降临时,城内有人试图突围,但被箭雨阻挡,没能出来。汉军顺势将木城拿下,单于带人逃进土城,依旧在城墙上大呼小叫。
郅支单于一度怀疑康居也走向敌对面,但还真没有。一万多康居骑兵分为十多路,在城外环绕汉军,呼喊啸叫,与土城内的匈奴人应和。他们多次冲击汉军,但都被击退。凌晨时分,城周围燃起熊熊大火,汉军鼓噪呼叫,康居骑兵只得退去。汉军回过头来全力攻击土城,终于将其拿下。郅支单于无可奈何,只得退入内宫,最终被军侯假丞杜勋砍了脑袋。这个杜勋是一个“曲”(车队建制的一个单位,每曲为500人)的副长官,只是还在试用期,因而叫假丞。
郅支城之战历时一天一夜,总计斩首单于、阏氏、太子、名王以下一千五百一十八人,俘虏一百四十五人,另有千余人投降。战利品全归缴获者,俘虏和投降者分给参战的十五国国王。两根节杖和谷吉带来的帛书,带回上缴朝廷。
由此可以看出,骊靬虽然曾是中国对罗马的称呼,但骊靬村的居民跟罗马军团没有关系,至少跟郅支城之战没有关系,因为所有的俘虏都没有带回来,已全部就地分掉。
不用内地派兵,也不动用国库,就地征集军队粮草灭掉郅支单于,向西域各国宣示了大汉的实力与威严,甘延寿和陈汤无论怎么说都算是立下了奇功一件。朝堂上应该欢欣鼓舞,为之请功吧?恰恰相反,砍下郅支单于的脑袋,只是他们深陷舆论漩涡的开始。
这就要回过头来,说说汉元帝这个人。他“多才艺、善史书、鼓琴瑟、吹洞箫、自度曲、被歌声”。可惜这些才艺对治国并无直接帮助。他柔仁好儒不算什么毛病,但宠信宦官却是个大毛病。汉代的宦官之祸,种子便是他亲自播种的。他为何宠信宦官?小背景是外戚霍光长期专权,他两岁时母亲许平君便被霍光的妻子霍显毒死,而他认为宦官没有家室,不会缔结外党,比外戚更可靠;至于大背景,则要复杂一些,是皇权与相权斗争中的必然插曲。
每个人行事都有其理由,但这个理由未必正确。即便理由正确,结果也未必积极。通向地狱的每一级台阶,都由善良的愿望铺成。汉元帝怎么样也想象不到,宦官固然没有外党,但可以玩弄权术,勾结别的官员。比方他最看好最喜欢的儒生,善于讲《诗》的匡衡。这个从小凿壁偷光的好学生,不知道是长大变坏了,还是本性复归,反正他被权力污染,不敢跟操弄权柄的宦官、中书令石显针锋相对,处处归附,客观上起了帮凶的作用。另外一个创造成语的贡禹,也是如此。从褒义的贡禹弹冠到贬义的弹冠相庆的流变,具体原因无法考查,也许与之相关。
从制度史考查,尚书省和中书省都是皇帝试图制衡削弱相权的结果,其源头都是尚书。尚书起初是宫廷内部的服务机构,官员的品级很低。汉武帝为了强化君权,免得万事都出自丞相和御史大夫二府,有意加大了主管文书、省阅奏章、传达命令的尚书的权力,使之逐渐成为枢机。到后来只有“领尚书事”的大臣才是真正的实权派。霍光以大将军领尚书事,王凤以大司马领尚书事。
为出入宫禁方便,汉武帝使用宦官担任尚书,称为中尚书,简称中书。他们往往兼任谒者,又称中书谒者,长官为令,副手为仆射。后来考虑到尚书台权力太重,曹魏时期正式成立中书省,跟尚书台并立。中书监和中书令级别虽然低于尚书令和仆射,但实权更大,随即又出现了门下省。最终的结果流变到唐朝,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这些原本是为了削弱相权而强化起来的机构,其长官成了宰相。
汉元帝身体有病,又雅好音律,因而将政事全部委托给中书令石显,大事小事都要先向他汇报。此时的石显是宦官还是外戚或者儒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人独揽大权,决策不公开,政务不透明,必然滋生霉菌。尤其要命的是,他跟甘延寿有矛盾:他曾经想把姐姐嫁给甘延寿,但被婉拒。
汉代长安城中有一条槁街,是当时的使馆区,外国使者都住在那里。甘延寿和陈汤获胜后立即上表,要求将郅支单于的脑袋悬挂在那里示众,以儆效尤。表章原文如下:
“臣闻天下之大义,当混为一,昔有康(唐)、虞,今有强汉。匈奴呼韩邪单于已称北籓,唯郅支单于叛逆,未伏其辜,大夏之西,以为强汉不能臣也。郅支单于惨毒行于民,大恶通于天。臣延寿、臣汤将义兵,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天气精明,陷陈(阵)克敌,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县(悬)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来源便在于此,读起来的确令人血脉偾张。按照惯例,版权应当归入主官甘延寿名下,但因为真正推动此事的是陈汤,所以历史将美誉给了他。
二人的要求照说再合适不过,但时任宰相的匡衡和御史大夫繁延寿表示反对。理由是郅支单于等人的脑袋,沿途经历各国,蛮夷已经知晓,《月令》说春天当“掩骼埋胔”,所以悬首示众不合适。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说?因为悬首槁街便是对二人功绩的无声承认。石显绝不容许这种局面出现。他反对,匡衡和繁延寿自然要察言观色。不仅如此,二人矫制出兵,形式上是对宰相权力的漠视,同时也进入了御史大夫的射程。
但车骑将军许嘉和右将军王商表示支持。他们的论据也是《春秋》:“春秋夹谷之会,优施笑君,孔子诛之,方盛夏,首足异门而出。宜县(悬)十日乃埋之。”这个意見最终得到了汉元帝的首肯,郅支单于的脑袋在槁街悬挂十天,然后埋掉。
跟敌人作战,陈汤是马到功成,但跟同僚作战,第一战只算是侥幸得胜,第二战依旧如此。因为他有个短处在别人手中,那就是“素贪”,对钱财向来贪婪。这一战虏获不少,但部队返回汉界后却不依法上缴。更重要的是,没有迅速给权贵送礼。因而司隶校尉向沿途地方发出公文,命令逮捕有关军士,调查取证。陈汤闻听立即上疏抗议:“他们都是跟随臣剿灭郅支单于的立功将士,万里振旅,应当沿途慰问犒劳,结果却被司隶校尉拘捕调查。难道是为郅支单于报仇吗?”汉元帝感觉味道不对,这才下令沿途各县提供酒食,犒劳部队。
官僚还在咬文嚼字甚至罗织罪名,但陈汤远征万里的积极效应已经扩大到了整个匈奴。呼韩邪单于得知哥哥的死讯,“且喜且惧”,因而竟宁元年(公元前33)正月第三次来到长安朝见,重申愿永为北藩。这次朝见的结果众所周知,是昭君出塞。
昭君走了,陈汤来了。当年春天,他跟甘延寿任职期满,回到长安。当此时刻,需要对他们的任职做个考评,给个组织结论。尽管匈奴已全然臣服,石显、匡衡依旧认为“延寿、汤擅兴师矫制,幸得不诛,如复加爵士,则后奉使者争欲乘危徼幸,生事于蛮夷,为国招难,渐不可开”。
什么意思?如果奖赏他们,此后使者邀功心切,擅自生事,必然会为国招难,所以此例绝不可开。石显这样坚持可以理解,他要洗雪前耻;匡衡为什么要紧随其后?难道是受了石显的好处?除了凿壁偷光、善于讲《诗》,匡衡在历史上的口碑一般,最终也以贪污落职。作为乐安侯,其侯国食封土地本为三十一万亩,但他利用郡图之误,非法扩大食封土地四万多亩,终于以“专地盗土”的罪名被剥夺爵位。因此缘故,大家都会想当然地认为他处处贬抑陈汤,是心甘情愿地给石显当枪使,甚至受了他的好处。
其实并不是这么简单。深层次的原因,我们后面再谈。
当时汉元帝已经生病许久。病中的他闻听此言又陷入重重矛盾。他很赞赏甘延寿与陈汤,但又抹不开匡衡与石显的面子。幸亏中国还有个目录学的鼻祖叫刘向。他是宗室出身,曾任大宗正,因反对宦官弘恭和石显而被免职。他路见不平,愤而上书,力主“论大功者不录小过、举大美者不疵细瑕”,为二人辩护。并以大宛不肯贡献宝马,汉武帝便派贰师将军李广利兴兵出击作为对比。此战李广利带兵五万人,靡费巨亿,历时四年,不过获得三十匹良马。虽然大宛的国王也被国人杀掉,但康居强于大宛,郅支单于的声望远超大宛国王,他杀害汉使的罪过甚于拒绝换马。李广利归来后,二人拜侯,三人封卿,二千石百余人。两相对比,不封赏甘延寿和陈汤怎么也说不过去。
这话彻底打动了汉元帝,他决定赦免二人的矫制之罪,令公卿讨论封赏。匡衡、石显依旧节节抵抗,坚持认为郅支单于丧失国家逃亡在外,只在无人的地方盗用名号,并非真正的单于。抠字眼竟到了这种地步。汉元帝本打算沿用首任西域都护安远侯郑吉的旧例,封他们千户食邑,最终在匡衡和石显阻击下,只能降等,封甘延寿为义成侯,赐给陈汤关内侯的爵位,每人食邑三百户、黄金一百斤,授甘延寿为长水校尉、陈汤为射声校尉。
汉军在京师的驻军分为南军和北军。南军守卫宫城,由卫尉主管;北军守卫京城,由中尉主管。当初周勃安刘,凭借的就是北军。汉武帝在北军增设八校尉,每校七百人,长水校尉和射声校尉都在其中。长水校尉掌屯于长安西北长水和宣曲这两条河边的骑兵,射声校尉掌待诏射声,顾名思义,都是神射手,说他们不用仔细看、听声音即能射中。八校尉都是秩比二千石的职位。
问题来了。既然立了功,为什么没有升官,依旧秩比二千石?这个问题可以连带出来另外一个问题。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大家对甘延寿和陈汤的封爵,为什么争论得如此激烈?根本原因,汉代的公务员或曰官员手中并无铁饭碗,当时也不是官本位,而是爵本位。
秦汉时期以文法吏治天下,官吏不分。由吏入官自然而然,官员阶层没有固化。所以直到清朝灭亡,管理干部的部门还叫吏部。另外,官员根本没有铁饭碗,也未必按时升迁,随时可能落职。一旦落职,即回归平民行列,只不过能带一个前某某的头衔。所以当时根本没有官本位的概念,只有爵本位的概念。只有爵位是铁杆庄稼,大家争得头破血流。官身终身制,那得到唐代的散官制度形成固定以后。陈汤他们回到京师,没了先前的职位但也没有获得提拔,并不算差。
当年五月,汉元帝病死。其子刘骜即位为汉成帝。此公在位二十五年,创造了很多典故,最著名的就是留下《自伤赋》《捣素赋》《怨歌行》的才女班婕妤,以及美艳异常的赵飞燕与赵合德兄妹。赵氏姐妹专宠十余年,但都没能生子,赵合德还胁迫汉成帝亲手掐死了别的妃子给他生下的儿子,导致他绝后,最终只能由侄子即位。此公生性风流,酒色侵骨,中风后死于赵合德怀中。孝元王太后治问“皇帝发病起居状”,赵合德畏罪自杀。
新皇帝即位,关于陈汤的争论应当尘埃落定了吧?不,不但没有尘埃落定,反倒是波澜再起,因为匡衡依旧当权。
当时甘延寿已经病死,所以石显没再出面,匡衡独自对陈汤发难。罪名没有新鲜的,就是矫制行事,盗收财物。“虽在赦前,不宜处位”。尽管此前因为郅支城之战大捷,单于授首,汉元帝已经祭告宗庙、大赦天下,此时陈汤还是丢了官职。
这是倒霉的開始。此后康居王送来侍子,陈汤上书说不是真正的王子,而是假冒伪劣。而调查显示,他的揭发并不确实,算是诬告,因而被下狱论死。汉末有几个人擅长政论,可谓政论家。刘向算一个,谷永也算一个。这个谷永,就是被郅支单于杀掉的谷吉之子。他上书力挺陈汤,坚持“战克之将,国之爪牙,不可不重”,陈汤这才脱去死罪,但关内侯的爵位也因此不保。
几年之后,乌孙发兵围攻西域都护段会宗,段会宗请求调集城郭国以及敦煌驻军前往援救。丞相王商、大将军王凤跟百官讨论数次,都无法决断。此时王凤推荐陈汤,说他熟悉西域情况,向来有一肚子主意,汉成帝随即下令召见。
当年远征万里,给陈汤的身体造成了严重的伤害,他得了风湿病,当时双臂已不能自由屈伸。汉成帝特令他可以不拜,然后将段会宗的求救信递给他。陈汤心中有怨,辞谢道: “将相九卿皆贤材通明,小臣罢癃,不足以策大事。”
罢(音同疲)癃有多种含义,比方小便不利、弯腰驼背,反正是年老体衰不健康。将相九卿不是都人五人六的吗?这时候问我一个平民病人,什么意思?
汉成帝道:“国家有急,君其毋让。”国家有急,您别生气,也别辞让了吧。
陈汤立即表现出自己的远见卓识,给皇帝打了包票,保证绝无问题。理由是起初五个胡兵只能敌一个汉兵,因他们的“兵刃朴钝,弓弩不利”,现在即便从汉军中学到了很多工艺与技巧,也不过三而当一。兵法上说“客倍而主人半然后敌”,围攻段会宗的兵力并不足以消灭他。而且军队轻装日行五十里,重装不过三十里,即便发兵也是缓不济急。乌孙兵是乌合之众,不可能长期保持攻势,很快就会解围而去。他判断,不出五天,必然会有捷报传来,而第四天果然如此。
陈汤的谋略令大家折服,他因此被当时的权臣大将军王凤起用。王凤对他格外倚重,可惜他贪钱的本色不变,最终又丢了官。丢了官还是平民百姓,倒也没有什么。他最终摔倒,却是因为拆迁安置房。
汉成帝起初打算在渭陵地区修陵墓,中间又看上霸陵亭南的风景,决定改建。将作大匠谢万年跟陈汤向来友善。他自己想用监修皇陵的功劳获得封赏,同時也想要朋友获利,便建议陈汤主动搬到那里去。皇陵一旦确定,就要迁徙百姓过去,设立城邑,这是大汉的政策。这种政治移民,也是朝廷削弱诸侯与地方、强化关中根本的重要措施。
这的确是“得赐田宅”的好机会。陈汤立即上奏朝廷,建议在初步兴建的皇陵周围设立一个县。毕竟中止移民已有三十多年,内地出现了大量的豪强。建议一上去,立刻得到批准。昌陵周围开始兴建居民点。但是很可惜,因为地形等种种原因,谢万年并未能如约在三年内建成,此事又被朝廷决议中止。丞相和御史建议,毁掉昌陵周围的居民点,停建这里的陵墓,也不要朝这里移民,而是继续先前渭陵的工程。不过事情没有最后决定,居民点也就没有立即拆除。
拆迁安置与否,对当事人自然关系重大,很多人关心。陈汤不是有主意吗?有人就问他到底还会不会迁徙移民。陈汤当时的心理,大概也是自我壮胆吧,毕竟这是他重大的人生投资,因而他说道:“这是一时的议论,将来还是会移民的。”
此事连同几起贪污受贿的事件,将陈汤发配到了敦煌。尽管此后议郎耿育上书言事时为他辩解,他得以回到长安,但已不可能东山再起,不久便落寞地死去。时间大约在汉哀帝刘欣建平元年(公元前6),罗马的屋大维下令创办《每日记事》,实际是恢复了五十多年前已经出现的《每日纪闻》。这是世界上第一份官方公报。
比起李广利和郑吉,陈汤所获的封赏明显不匹配,因而历史上为他鸣冤者甚多。贪欲固然是他接连遭遇打击的诱因,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时代背景或曰国家大政方针的变迁。
贪污犯匡衡对贪污犯陈汤的贬抑,很大程度上有时代背景和学术背景,石显促动只是因素的一种。对儒家而言,最难的可能就是如何通达权变。“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这是孔子论及交友时的几个层次。如何把握守经与行权的临界点,对所有的儒者都是考验。守经搞不好就成为墨守成规,行权搞不好就会败坏纲纪。不幸的是,冯奉世碰到的少府萧望之、陈汤碰到的匡衡,都是守经派。
是不是他们的守经都不够成功,明显属于墨守成规呢?还真不能这么说。
汉武帝穷兵黩武,固然扩展了疆界,打垮了匈奴,但也几乎拖垮了国家。此后所谓的昭宣中兴,很大程度上是对他穷兵黩武和严刑峻法反动的结果。汉宣帝诛灭霍氏后,依旧采取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对外用兵的规模总体很是克制。这是皇帝的意思,也可以说是当时的民间呼声。珠崖郡(今海南海口)的罢废,在臣民中的反响就很积极正面。在这种情况下,低级官员固然大声为冯奉世和陈汤疾呼,但身为辅政大臣的少府萧望之、宰相匡衡,自然更敏感于国家总体政策的变化,故而他们对“矫制兴兵、立功封侯”持最坚决的的反对态度。客观地说,这的确有可能会导致边将贪功、妄开战端。政策是威力最大的指挥棒。张骞凿空西域后封侯,无数人请求外使,就是个例子。实际上是害了陈汤的谢万年,也是个例子。如果不是先前的几个将作大匠封侯,他大概也不会如此猴急。
曾经积极为陈汤辩白的谷永,许久之后才体会到这一点。就在段会宗赴任西域都护前夕,他作为朋友给段会宗送行时,便这样叮嘱道:愿吾子因循旧贯,毋求奇功。
陈汤是“喜奇功”的。谷永极力为他辩白,却又嘱咐段会宗“毋求奇功”。为什么?是他耍两面派手段?当然不是,而是那时他才深切领会到了国家大政方针的变化。晚年的匡衡并未变坏,甚至可以说他一直没变,即便当了宰相,也是跟凿壁偷光时一样的书呆子认死理。但不管怎么说,作为宰相,他应当更加敏锐也更加坚决于大政方针的变化。
“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这是《史记》中汉文帝对李广的感叹。同样的话,也可以用到陈汤身上。如果他生活在汉武帝的时代,封侯肯定不在话下。从这个意义上说,他跟早已不知去处的班婕妤是同样的命运,甚至可以说,比班婕妤的命运更惨。对于班婕妤而言,“弃捐箧笥中”即“恩情中道绝”,皇帝不会再理你,但也不会再给你发出错误信号,形成事实上的欺骗。但陈汤他们却不。朝廷任何时候都不会公开反对努力建功,总会羞羞答答地给你发出相反的信号。真要认真,难免会输。
一个人,无论他的能力多么超群,也终究要被时代的潮流裹挟。陈汤如此,陈汤的评论者,又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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