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雁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
朱简(约1570——1631),字修能,号畸臣,安徽休宁人,精研六书,治印与印学理论皆善,朱简一生中著作颇丰,时誉甚高,著有《印经》《印品》《印图》等。其印学思想中不乏卓识,他在三代无印的情况下,对先秦古玺进行了具体的断代考证。在如何学习传统上朱简认为应该“博古印”,才能“得古人印法”,即是要入古出新,并且创造性地提出了“篆刻流派说”“刀笔浑融”“印之南北宗”等观点,这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此外,朱简在《印经》中对明代以来四十多位文人篆刻家进行整理,提出文彭"三桥派"、何震"雪渔派"、苏宣"泗水派",他所提出的“篆刻流派”概念使得这些原本散乱的流派印形成了一个较为系统的体系,并且对后世影响深远。
自文人自篆印稿开始,篆刻逐渐开始作为一门独立的艺术门类登上历史的舞台,文人参与治印亦是在宋、元时期出现雏形。元代吾衍、赵孟頫是篆刻的倡导者,随后明代文彭、何震作为推动者将篆刻加以发展,以石入印,篆刻由此向前发展了一大步。且明代金石学开始兴盛,集古印谱盛行,于是篆刻风气大盛,印章艺术慢慢被文人所关注并且延续下来。
唐、宋时期是实用印章向文人篆刻艺术的过渡时期,当时官印以九叠篆为主,并出现以日常通行使用的隶书与楷书入印的现象,私印由于实用价值的慢慢贬值,不管是印面的艺术效果还是工艺制作水平都远逊于汉魏时期。但是这一时期由于文人的努力,印章的用途被扩展,印章的艺术内涵被深化。米芾在《书史》中提道:“印文须细,圈须与文等。”[1]从此句可见米芾对于书画上钤盖的印章十分讲究,米芾认为大印会破坏书画作品原本的面貌形态,要根据书画作品选择合适的印章,不能随意使用。文人们为了避免这种现象,开始介入印章制作,参与篆刻当中。尽管当时米芾的观点是从书画鉴藏的角度出发,但这之中包含的文人对印章审美的认识却大大丰富了印章的审美内涵。
宋元早期时,由于古文字资料的未经发现,文人们比较多是在"印中求印",印章的实用功能占据主导地位。元代赵孟頫提倡复古之风,不仅是在书法与绘画上,他也将此观点应用到了篆刻当中,在《印史序》中赵孟頫提倡汉魏印质朴自然之美,为当时的文人篆刻的发展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书画同源,诗书画印逐渐走向一体。文人已经开始实际的参与到篆刻之中,只不过当时只篆不刻,印稿交由工匠制作完成,在这些书法摹印文字中多多少少会有笔意的体现。
在明代初期之前的文人记载中,《霏雪录》曾有描述王冕治印的内容。《霏雪录》中写道:“初无人,以花药石刻印者,自山农始也。”[2]用花乳石刻印这一方法为印章的创作提供了有利的条件,并且印材的改变极大的促进了明、清以来印学的昌盛。花乳石质地不是十分的坚硬,易于运刀,便于掌控,从王冕的流传下来的作品中,他书画中的印章大都使刀从容。同时期的文人中朱珪亦是自篆自刻,《方寸铁志》中有对朱珪治印的描述,如“玉符金印云台将,大篆烦君为勒勋”“用之切玉如切泥”等。
周亮工在《印人传》中提到第一次使用灯光冻石这种石材刻印的为明代文彭。灯光冻石的石质便于奏刀,在石质篆刻当中被大力倡导。明代文彭以石刻印的实践带动了印章载体的变化,越来越多的文人不再假借于工人之手,而是自己投身到篆刻实践当中,这样文人更能手摩心会地体会篆刻过程中的细节,将自己的想法付诸于作品中。而反之,自篆自刻对文人治印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这样的发展趋势中,印人们开始注意到了印章中的笔意表现美问题。这一过程中,文人的参与是连接这些时期篆刻发展的节点,同时也是篆刻“笔意论”产生的原因。
从工匠刻印到文人自刻,篆刻经历了一个比较漫长的阶段,篆刻与书法虽都是以汉字为基础的艺术表现形式,但是相较于书法,篆刻中间还是多了以硬质刻刀入石的刊刻过程。在篆刻中表现书法的笔意并非易事,这需要篆刻者不仅具备书法的功底与修养,还需要用刀熟练,能将笔法与刀法完美的融合才是最佳。如何在印章当中表现出书法的艺术性,如何将这种制作的刻意在方寸印石之中表现的浑然天成,成为了衡量一件篆刻作品优劣的尺度。
印章中的笔意表现即是要求在治印时刀势中带有笔势的特质,使得印章线条同样呈现出书法的书写效果。第一次提出“刀法笔意”思想的是周应愿,周应愿《印说》中提到“玉人不识篆,往往不得笔意,古法顿亡,所以反不如石”。[3]如果在篆刻过程中仅仅是保存了字形却丧失了笔意,倒不如不刻。周公瑾所处的年代,文人自篆自刻尚处于起步阶段,他能在此时就提出在印章当中表现书法笔意的问题实属不易。从周公瑾开始,笔意表现说的轮廓开始日渐明晰,文人审美主体的追求也渐渐显现出来。
明代程远在《印旨》中提出:“笔有意,善用意者,驰聘合度;刀有锋,善用锋者,裁顿为法。”[4]他在周应愿“以刀代笔”观点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化阐释,将笔锋与刀锋进行类比,以笔比刀,刀合法,意合度,二者不可分割,明确用刀法表现笔意在篆刻中的重要性,但是这里论述的稍显模糊,缺少具体的用刀论述。直到“锋欲其显而忌于露”[5],程远才对用刀的方法作了更为细致的阐述,此时文人在书法上的审美也越来越体现于印章中。明代甘旸《印章集说》:“且玉人虽巧……不如刻者有神。”[6]甘旸更加强调印章中笔意的流动性,具体到笔画的转折承起。此时的文人对于表现笔意已经有明确的“以刀代笔”的方法,这是在周应愿的思想上更近了一步。但是这些关于笔意的讨论多是延续周应愿的观点,阐述笔意美的重要性,真正关于刀法与笔意的关系的理论很少。
明代徐上达在《印法参同》中《总论类》提到“印字有意,有笔,有刀”“三者果备,固称完美”。徐上达认为印章当中的“意”“笔”“刀”三者相互关联,它们具有一定的辩证关系,一方印中只有三者都具备才能堪称完美,就此将篆刻艺术审美再向上提高了一节。
其实在朱简之前关于“刀法笔意说”的论述已经不在少数,但是这些论述多是停留在提出要用刀表现笔意美的问题上,而真正以具体的刀法去表现笔意这一方面论述的比较全面的当属朱简。朱简书法篆刻皆能,并且亲自着手篆刻实践,对于如何用刀表现印章线条的笔意美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他的观点在前人的思想基础上更加深入了一步。
“刀笔浑融”说的观点即印章中“刀法”与“笔意”融为一体,取自朱简《印经》:“印先字,字先章,章则具意,字则具笔。刀法也者,所以传笔法也。刀法浑融,无迹可寻,神品也。有笔无刀妙品也;有刀无笔,能品也;刀笔之外,而有别趣者,逸品也。有刀锋而似锯牙痈股者,外道也;无刀锋而似墨猪铁线者,庸工也。”[7]这句话中朱简将用刀的优劣分为神品、能品、逸品、外道、庸工五种,他所认为的神品即是刀法与笔法的完美统一。句中说的是刀法传笔法,着力点在于用刀,因为印章与书法的区别就在于刀法的表现,刀法在印章中具有特殊的意义。书法就是横架在刻刀与印石之间的桥梁,只有通过刀法的完美表现才能使书法的视觉艺术效果映射到印章当中。若是有笔法而无用刀,属于妙品,有刀法无用笔属于能品。刀法笔法之外印面奇趣生动者,属于逸品。无刀无笔,线条似墨猪铁线,则属于下品。朱简的品印标准已把刀法的重要程度提到与笔法相同的地位,同时这也是对“刀笔浑融”说的最好诠释。
印章艺术效果的表现与书法、绘画是有一定区别的,印章的美是章法、篆法都无法完成的,那么刀法的表现就显得尤为重要。《印章要论》中:“使刀如使笔,不易之法也……如俗所谓飞刀、补刀、救刀,皆刀病也。”[8]朱简对于用刀方法的论述言简意赅,却具有很强的操作性,点出胡乱用刀的弊病,只有刀笔结合,使刀如笔,才能完美的表现笔意之美。
朱简在《印经》中引用王世贞的印论:“论印不于刀而于书,尤论字不以锋,而以骨力,非无妙然。必胸中先有书法,乃能迎刃而解。”[9]这里朱简强调的是书法功力对于刻印的重要性,但是也有一些片面性,此句没有论及印章中的笔意美要怎样来体现。对于这个问题朱简在《印经》中阐述道:“吾所谓刀法者,如字之有起伏……以碎为奇之刀也。”[10]他将刀法与笔法放在一起比较,具体论述了如何用刀去表现笔意,他认为两者极为相似,用刀即是用笔,刀法亦如笔法一样有起伏、轻重、转折,不可随意雕琢,他的刀法全部涵义就是为了表现笔意。这就在理论的高度上将刀法向上拔高了一层,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并把书法和刀法有机地融合起来,彻底摒弃了“以碎为奇”的刀法形式主义。
朱简“刀笔浑融”说的思想都是围绕用刀法表现笔意这一核心观点而论述的,这一强烈的观点使他的思想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区别于周公瑾和甘旸,并且他在自己的印章中也身体力行,以这一观念为宗旨指导自己的实践。朱简在篆刻上的推陈出新,将明代的印学发展向前推进了一大步,不仅影响了程邃和清初的一批印人,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开启了后来的浙派,影响深远。
发展到了明代末年的篆刻艺术,以石质印章的可塑性为基础,已经慢慢的开始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语言,虽然与书法紧密相关,却不能用书法的规律去定义它。因为篆刻艺术不是纯粹的书法的复制品,它需要经过印章作者的设计构思、篆稿,刻印等一系列的过程,这又是一个创新的过程。此时的书法是基础,但是必须要经过刀法的途径转化,才能形成印章美,如果没有这一过程,将会抹煞印章作为表现艺术的特征。过分的强调刀法,也会适得其反,朱简的“刀笔浑融”说统一了这两者。
朱简清楚地意识到在印章的艺术表现形式中刀与笔的重要性,只有刀法与笔意的中庸才能达到完美的效果。并且朱简亲自着手于篆刻实践的运用,他将好友赵宦光的草篆字法(图1、图2)引入印章,他的碎刀短切刀法充分表现了草篆的笔意,使线条表现出一种轻微破碎的波状痕迹,既产生了活泼飞动之感,又展现了一种端庄、浑穆、率意之美。从对篆刻笔意的强化角度来看,朱简将赵氏独特的草篆引入篆刻,增强了笔画之间、字与字之间笔势的顾盼俯仰,产生一种跌宕起伏的笔意,是前人所没有的新风格。如“又重之以修能”(图3)“糜公”(图4)、“龙友”(图5)、“云朋”(图6)、“开之”(图7)这几方印,草篆的笔法用得很多,印文耐人寻味。朱简的刀法意在要完全展现线条的内部魅力,从而展示出整个空间的线条美,这种将具有写意风格的草篆表现在印章是一种全新的尝试,印面效果别致新颖,确有别具一格的风采。清代魏锡曾提出了"印从书出论",就更加能体现出"书印合一"的关系,与“刀笔浑融说”殊途同归,都是要相互融通一些东西去表现一些东西。同时“刀笔浑融”说在某种程度上为后来邓石如的“印从书出”思想作了铺垫。
图1 赵宧光篆书轴
图2 赵宧光篆书轴
图3 朱简“又重之以修能”
图4 朱简“糜公”
图5 朱简“龙友”
图6 朱简“云朋”
图7 朱简“开之”
朱简对于刀法的研究在理论与实践中都颇有建树,他从何震大刀阔斧的用刀当中获取灵感,以短刀碎切的刀法来表现印章文字笔意,其对刀法的创新,完善并且补充了两大主要刀法之一的切刀法的运用内涵。他的犀利独到的审美,承载着“文人之印”的高尚追求,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艺术表达方式。在篆刻实践中,朱简并不局限于刀法,在字法与章法都有独特之见,他将三者统一,他的这种“刀笔结合”的模式,深深地影响着明清的印坛,对中国篆刻史的发展具有卓越的推动作用。
朱简作为万历年间重要的篆刻印学大家,凭自身对篆刻独到的见解与娴熟的技法,独辟蹊径,自成一家,架构起了印学史上篆刻批评的总体结构。朱简作为理论与实践齐头并进的大家,提出了“刀笔也者,所以传笔法也”“使刀如笔,不易之法也”,刀笔浑融乃为“神品”的观点。在实践中用碎刀短切的刀法来表现篆书笔意,实则开启了以刀运笔的新风潮,对后来的印坛一直有着深远的影响。本文即是从朱简理论中的“刀笔浑融”入手,通过对明末印学发展的状况以及朱简之前文人关于刀法笔意的论述的探究得出“刀笔浑融”的成因是由于当时文人意识的觉醒与参与,摹古思潮的的盛行,以及印材的转变等方面的原因。在对其“刀笔浑融”思想的分析中我们发现朱简独特的篆刻风格的出现绝非偶然,他受到了当时文坛“复古”思潮的影响,加上与陈继儒,赵宧光等人交往,得以饱览各家收藏,眼界大开,开始在摹古的基础上创新,强调对自身艺术的追求与性情的抒发,实现了对传统篆刻风格的突破发展。同时他将自己提出的“刀笔浑融”应用于实践操作当中,借好友赵宧光的草篆入印镌刻,并且创以碎刀短切的刀法,这种创新对后来的程邃、巴慰祖、丁敬等人都有着深刻的启发,对于后来的“印从书出论”更是有着先导铺垫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