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春天,天坛里的花多了一些。斋宫里的玉兰谢了,内垣外的杏花、榆叶梅、北宰牲亭前的梨花、北天门外的红白碧桃相继开过之后,到春末时分,满地的二月兰,紧接着,丁香和紫藤花开得正旺,然后是芍药和月季跃跃欲试争奇斗艳。这时候,通往百花亭的甬道两侧,西府海棠夹道,特别在别处少见的三株白海棠,最是艳丽夺目,在它们前面搔首弄姿拍照的人很多。
据说天坛里大小花卉有一百五十种之多。但是,春天一过,除了月季园里的月季,到了夏天,在斋宫和东门内垣前的小花园等地,还能看到紫薇和木槿;柏树林中,间或有一丛丛的玉簪——但都布不成阵,与满园苍苍古柏树林不成比例。到了秋冬两季,除了国庆节前后会有太阳菊等一些草本花卉,植入花盆里面,大卡车载着它们运进园中,现摆现放,节后再拉走;便是祈年门前菊花展的折子戏出场,都是赶场似的临时出演;再以后,基本不会再有什么花卉赴约,到了冬季,一直到来年开春之前,天坛公园里,见不到花的踪影。
当然,天坛和其他公园不同,人们到天坛来,不是为了赏花,而是为看古建筑,听松涛柏浪。但作为一座公园,毕竟和原始的祭天圣坛不尽相同,缺少鲜花相衬,总有点遗憾。
这是天坛自己也意识到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前后,天坛南侧外墙的那一圈商摊撤除之后,腾出了被侵占的地盘,在外墙内侧新建了一片苗圃,为的就是繁荣一下原本欠缺的花木。那一片苗圃占地不小,有一次,我闯入苗圃,正是初春时节,园林工人正在收拾还是枯枝的盆栽月季,从暖棚里搬出我认不出的其他花木。这个地方,成为了天坛花卉的大后方。只是,远远不够,天坛的地方实在太大了,再大的苗圃,也难以把它变为植物园。
三月底,百花亭前海棠开得正旺,游人若织。坐在花前小憩时,一位老者和我聊起天,也为此感叹。他对我说:天坛里这些花都是后栽的,当初补种花时肯定有个规划,不知为什么,独独少了梅花。其实,其他的花,少点儿没什么,少了梅花?他说着,摇了摇头。
我请他接着说说,为什么少了梅花就少了点儿意思?
他反问我:你说呢?但不等我回答,他自问自答道:梅花是咱们中国最古老的花,你说天坛这么古老,能和天坛相配的花,除了梅花还能有什么花?菊花?每年秋天天坛办菊花展,行吗?菊花,那是隐逸之花,和天坛相配吗?再说了,如今天坛四季有花,唯独冬天最枯瑟,这时候有点儿梅花开,你说那该是什么成色?
我冲他竖起了大拇指。他说得对,在北京好多公园里都有梅花,唯独天坛没有。这确实有点儿让人匪夷所思。这位老者是智者,智者不见得都是老者,却常常藏于民间。
二0二0年六月初,《北京青年报》陈国华和王勉两位朋友要采访我,我和他们相约说到天坛来吧。疫情闹得,我们多日未见,在长廊外的柏树荫下交谈甚欢。
国华忽然问我:我在档案馆里查资料,说“文革”期间天坛挖防空洞时候挖出的土,堆成了挺高的一座土山,你知道吗?
我听后一惊,还真没有听说过。“文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怎么到天坛来。那时候,舍近求远,热衷去香山和颐和园,觉得风景在远处,忽略了眼面前的。年轻时,容易好高骛远,患远视病。想想,真正经常到天坛里来,是二○○七年退休之后,像是重拾旧梦一般,将对天坛的童年记忆续上前缘。才明白,衣服是新的好,朋友还是老的好,故地,也是你的老朋友。
那天和国华、王勉分手后,我独自一人从双环亭绕到西天门,再到南门前的槐树林荫道,顺着圜丘的外墙,折向北一直到西门直通丹陛桥的甬道,转了天坛大半圈,猜想哪里曾经堆有那座土山?
以后,很多次再去天坛,我都在琢磨土山这事。天坛里,有坛有庙有殿有亭,但是,天坛缺水和山。以此两点,是无法和拥有昆明湖万寿山的颐和园相比的。当然,天坛也无意与之相比,它自诩有世上罕见的奇迹——祈年殿,还有浩浩荡荡的上万株古树,足以一览众山小一般,令所有园林难以比肩。
不过,那座土山在哪里,还是令我分外好奇。虽然,天坛宽敞而空阔,自明朝建成之后,也有新的地标建立,比如斋宫,比如双环亭,因此,堆起一座山的地方还是有的。但是,总觉得这座土山堆在哪儿都不合适。平坦如砥的天坛中,平地而起一座高山,显得突兀而不谐调,仿佛意外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同时,我也因错过看到这座平地而起的土山而懊恼不已。这应该算是天坛六百年历史中绝无仅有的奇迹之一。大概只有八国联军入侵北京之后,将轰隆隆响的火车站建在了天坛里,可以与之相比,实在是乱世奇观。
半年之后,祈年殿西配殿举办“天坛六百年文化历史展”。今年年初,我去参观,看到了这段奇异历史的图片和介绍。自一九七一年起,动用众多人力物力,在圜丘西北修建人防工程,用了五年的时间,将从地下挖出的土,堆成了一座高达三十二米的高山。祈年殿高是三十八米,这座土山,几乎快要可以和祈年殿比翼齐飞了。而且,这座土山,占地有六公顷。斋宫占地面积是四公顷,也就是这座土山占地相当于一个半的斋宫。好家伙,真是不小啊!而且,这六公顷的地面上,当年种植着的是民国时期建起的纪念林。只是为修建人防工程,挖防空洞,比树林更重要了。人们的价值观发生了倾斜,高高的土山,成为历史醒目的注脚。
一九九0年,这座土山才被搬走。五年时间的愚公造山。十四年后的愚公移山。前后两出折子戏的衔接,一则现代版的愚公寓言。
心里不禁暗想,如果这座土山没有被搬走,现在还矗立在圜丘之西北,和圜丘祈年殿呈三角形,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真是的,我无法想象。我们的前人,总能创造我们无法想象的奇迹,他们可以建起一座辉煌的祈年殿,也可以堆起一座平地而起的高山。是要和祈年殿与圜丘媲美嗎?还是对视?还是自惭形秽,雪人融化一般,让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
土山搬走后,在这里,补种了树木,修成了一条槐荫道。三十年过去了,这里树木繁茂,林荫匝地。想想,去年六月初和国华、王勉分手后走过的就是这条槐树林荫道,谁想到三十年前,这里居然曾经有过一座高达三十二米的土山?
从“天坛六百年文化历史展”里出来,我又走了一遍圜丘西北的这条槐荫道。冬日里的槐树枯枝萧索,被风吹得瑟瑟有声。
天坛六百年的历史,对于今天的普通人而言,显得过于漫长,对其中的沧桑,我们所知甚少,甚至连北平和平解放之时天坛的情况,都不甚了了。毕竟大多数人不是研究历史的。但是,近些年天坛的情况,特别是对于常来逛天坛的北京人,应该多少知道一些吧?其实,也未见得。
那天,到祈年殿的西配殿,参观“天坛六百年文化历史展”,看到粉碎“四人帮”的时候,在祈年殿前的广场上,曾经举办过大型舞会。展板上,还有大幅的照片,是夜晚的灯光舞会,人挤人,密密麻麻,人头攒动,热闹非常。这让我很是惊讶,我从来不知道天坛里还曾经有过这样盛大的群众性舞会。我只知道,在北京的皇家园林中,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很长一段时间,在中山公园的五色土四周的广场上,曾经有过这样大型的群众性灯光舞会。再有这样盛大的群众性舞会,就是“五一”节和国庆节夜晚天安门广场上的记忆了。
我愣愣地站在那儿,看了半天照片。想想,不过才过去四十多年。像我这样根本不知道这段历史的人,或者知道却已经遗忘了这段历史的人,不知会有多少。天坛六百年沧桑史中,在祈年殿前,只有过无数次皇帝祭天的盛大仪式,这样普通老百姓参与的盛大舞会,绝无仅有,也算是天坛与时代同步共生的历史奇迹。
有一位老大爷走到我的身边,抬头也在看这张照片。我问他:您知道当年在这里办过舞会的事情吗?
怎么不知道?文化大革命那会儿,天坛里还有“红卫兵”接待站,一九七六年闹地震那会儿,天坛还搭过地震棚呢。怎么,你没有见过?你不是北京人怎么着?
他一口气对我说了这么多,很有些埋怨我少见多怪。
他说的“红卫兵”接待站和地震棚,我确实不知道。别看我守着天坛这么近,那些年,不是到處串联闹革命,就是跑到北大荒修地球,以为美丽的风景在远方,好多年都没有来过天坛,没能见见它随着那个动荡年代变迁的情景。
想象不出,这些接待站和地震棚会建在哪里?地震棚还好说,天坛的空地多,随处可搭。接待站呢?不可能在祈年殿和东西配殿里吧?也不会是在宰牲亭和神库里吧?那里是宰杀牲畜的地方呀。那么,会在斋宫里吗?斋宫里的寝殿,可是当年皇上来天坛祭天时候睡觉的地方;斋宫四周的回廊和朝房,当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是不少士兵住过的地方;如今,变成了“红卫兵”住的地方了?历史的动荡变迁中,有些事情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不禁涌出“放衙非复通侯第,废圃谁知博士斋”的感喟。
走出西配殿,站在门前的廊檐下,前面便是高耸的祈年殿,汉白玉的围栏和层层如浪的台阶下面,便是轩豁的广场。游人不多,安静异常,冬末的阳光朗照,温暖如水流淌。有谁会想到四十多年前,就在这里,曾经有过盛大无比的灯光舞会呢?忽然想,如今天坛里不少地方也有很多人跳舞,但哪里能比得上当年这里人山人海席地卷天的壮观阵势!舞曲响起的时候,人挨着人,手挽着手,头碰着头,围绕着祈年殿翩翩起舞的时候,该是什么样的情景?祈年殿会不会跟着舞曲和舞步也一起陀螺般旋转了起来?
天坛里的藤萝架很多,都是后修建的。藤萝架有白色和棕色两种,多分布在东北和西北两侧,供游人休息,也为园区增添了一些景观小品。我来天坛无数次,去得最多的地方,不是祈年殿那些著名的景点,而是这些藤萝架下。其中最爱去的藤萝架,在丁香树丛的西侧,月季园的北端。
一个人喜欢去的地方,和喜欢的人一样,带有命定的元素,是由你先天的性情和后天的命运所决定的。朗达·拜恩在她的著作《力量》中,从物理学的角度解释这一现象说:“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个磁场环绕,无论你在何处,磁场都会跟着你,而你的磁场也吸引着磁场相同的人和事。”
应该在“人和事”后面,再加上“景”或“地”。这种宇宙间的强力磁场,是人与地方彼此吸引和相互选择的结果。因此,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心灵属地。对于伟大的人,这个地方可以很大,比如郑和,六次下西洋;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梦想的都是环游世界。而如老舍,则是北京城,他可以写金鱼池,也可以写小羊圈胡同,还可以写柳家大院的大杂院,囊括万千,如海葵的触角一样可以伸展到北京四九城的各个角落。对于我们普通人,这个地方却很小。对于我,便是天坛之内,再缩小,到藤萝架下;然后,再缩小,直至这一个藤萝架下。
这是一个白色的藤萝架。藤萝架还是白色的好,春末时分,藤萝花开,满架紫色蝴蝶般纷飞,在白色的架子衬托下,更加明丽。藤萝花谢,绿叶葱茏,白色的架子也和绿叶搭配得色彩协调,仿佛相互依偎,有几分亲密的感觉,共同回忆花开的缤纷季节。冬季叶子落尽,白色的架子,犹如水落石出一般,显露出全副身段,像是骨感峥嵘的裸体美人,枯藤如蛇缠绕其间,在跳一段缠绵不尽又格外有力度的双人舞,甚至无端地让我想起莎乐美跳的那段妖娆的七层纱舞。
它的正南面,有一棵高大粗壮的雪松,崔嵬森严,满地浓荫。这样苍老又仪态万千的雪松,在天坛不多见。再南便是月季园,从春到秋,花开花落不间断。那些五彩绚丽的月季花仿佛是围绕着它翩翩起舞的小天使,雪松便是它的守护神。它的北面有几棵银杏树,秋天,树上树下,尽是黄叶飘飘,金黄的色彩,和白色的架子相映成趣。人们在银杏树下尽情拍照,有人会拾起满把满怀的银杏叶,使劲儿朝空中一扔,金色的雨纷纷而落,他们抓紧这一瞬间把美景抢进镜头。冬天,如果有雪覆盖藤萝架,晶莹的雪花,把架子清洗过一样,让架子脱胎换骨,白得如水晶一般玲珑剔透。
一年四季,我常到这里来,画了四季中好多幅藤萝架的画,画了四季中好多藤萝架下的人。它是我在天坛里的专属领地。
记忆中,童年到天坛,没有见过这个藤萝架。第一次见到藤萝架,是我高三毕业那一年,报考中央戏剧学院,初试和复试,考场都设在校园的教室和排练厅里。校园不大,甚至没有我们中学大,但是,院子里有一架藤萝,正是春末,满架花开,不是零星的几朵,那种密密麻麻簇拥一起明艳的紫色,像是泼墨的大写意,恣肆淋漓,怎么也忘不了。春天刚刚过去,录取通知书到了,紧跟着文化大革命爆发,一个跟头,我去了北大荒。那张录取通知书,舍不得丢,带去了北大荒。带去的,还有校园里那架藤萝花,却是只能开在凄清的梦里。
第二次见到藤萝架,是我从北大荒刚回到北京不久,到郊区看望一个病重住院的童年朋友。一别经年,没有想到再见到她时,却是瘦骨嶙峋,惨不忍睹。不知道是童年的记忆不真实,还是面前的现实不真实,让我的心发紧发颤。我陪她出病房散步,彼此说着相互安慰的话——她病成这样,居然还安慰我,因为那时我待业在家,没有找到工作。医院的院子里,有一个藤萝架,也是春末花开时分,满架紫花,不管人间冷暖,没心没肺地怒放。紫藤花谢的时候,她走了。走得那样突然。
是的,任何一个你喜欢去的地方,都不是没有缘由的。那是你以往经历中的一种投影,牵引着你不由自主走到了这样一个地方。你永远走不出命运的影子。那个地方,就是你内心的一面多棱镜,折射出的是以往岁月里的人影和光影。
今年三月初春,就有位年轻的朋友约我访谈,我带她来到这个藤萝架下。她指着藤萝架和前面漂亮的雪松,对我说了句诗:
我会带走我的家具,我的旧沙发,
但窗前的风景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这是布罗茨基《布鲁斯》中一句有名的诗。她想起了这句诗,是因为她读了我的《天坛六十记》这本书,读到我的中学同窗王仁兴舍弃大房子搬家到天坛脚下,就为听天坛的松涛柏浪,为看天坛的美丽风景。她诉说自己从和平里搬家搬到五环外,再看不到和平里的风景而遗憾失落的心情。
这是对比的两极,说明风景不仅对于诗人重要,对于我们普通人一样重要。布罗茨基写这首诗的时候,在美国纽约的曼哈顿已经住了十八年,他不满意掉进钱眼儿里的房东而搬家。在上面的那句诗后面,还有这样一句:
我感觉我和它结了婚,或别的关系,
金钱是长青的,却令人幽暗。
诗中的“它”,指的是窗外的风景。在这里,布羅茨基将风景和金钱进行了比较,两厢对峙下,显然,风景更为重要,因为对比物质,风景属于精神层面,虽清风朗月不用一文钱,却珍贵无价,无法独自占有却渴望占用。如此,布罗茨基才将风景比喻与之结婚这样亲密的关系——但这只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我们毕竟不是诗人,对于风景,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我们舍不得我们窗前的、身边的,或邂逅的惊鸿一瞥的美丽风景,但我们会见异思迁,我们会离开,我们会搬家。如果我们也会和它结婚,也不过是露水姻缘。
想起我的两个小孙子每一次从美国回北京探亲,第一站,我都会带他们到天坛,到这个藤萝架下。可惜,每一次,他们来时都是暑假,都没有见到藤萝花开的盛景。这是特别遗憾的事情,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想让他们看到满架藤萝花盛开的样子。
前年的暑假,他们忽然对藤萝结的蛇豆一样长长的豆荚感到新奇,两个人站在架下的白色椅子上,仔细地观看,然后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去摸它们,最后,一个人摘下一个,跳到地上,来回把玩,一下子成为他们手中的长刀短剑,相互对杀。
去年,由于年初武汉封城,疫情紧张,我好几个月没有到天坛来。一直到四月末才到天坛。别后再到这个藤萝架前,远远地,就看见它被一圈墨绿色的篷布围挡。但是,挡不住白色架子上端的藤萝花盛开,一簇簇,一串串的紫色小花,迎风飞舞,跃跃欲试,争先恐后,仿佛要飞出围挡。一个男子站在南侧,正高举着一个长镜头的照相机,为这些围挡上方的藤萝花拍照。想来,他和我是这里的同好。
一晃,又是一年过去了。四月底,藤萝花又如约盛开。这个藤萝架早已经修好,油饰一新,越发洁白如雪,和紫色的藤萝花相依相偎。每年的这个时候,藤萝花都不会爽约。
暑假又要到了。去年暑假,疫情阻隔,两个孙子没能回北京,来到这里。不知道今年能不能成行?
满架的藤萝花,开得有些寂寞。
夏日里的天坛,早晨凉快些。特别是内垣的柏树林里,每一棵树浓密的叶子,都会遮下阴凉,像一把把的小扇子扇来清风。在柏树林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最是惬意。
忽然,听到一阵板胡的声音,伴随着有些嘶哑的歌声传来。细听,不是歌,是大鼓书;说准确点儿,也不是正经的大鼓书,而是有那么点儿味儿。显然,属于自创,自拉自唱,自娱自乐。在天坛,这样的主儿有的是,已成天坛一景。
循声走去,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爷子坐在树荫下的一条长凳上边拉边唱,身边坐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老太太,手里在择茴香,大概是刚从菜市场买来的。前面稀稀拉拉围着几个热心的听众,津津有味地边听边议论。他是不问收获,只管耕耘,低头拉着板胡,摇头晃脑唱了一段又一段,不管观众少得只有这么可怜的几位,权且把面前的一棵接一棵密密的柏树都当成自己的观众。
我听到的是这样一段:
活着不容易,死了也是难,
跟着老婆子,整天净瞎转。
转完了那红桥,又来逛天坛。
先去了回音壁哟,再登了祈年殿。
转了一大圈哟,出去吃早点。
出了那东门哟,有家小吃店。
来碗豆汁儿喝,就俩那焦圈儿。
豆汁儿那叫烫哟,焦圈那叫圆。
再来张糖油饼,那叫一个甜。
吃完了回家转哟,该到了吃午饭。
(白)晌午饭吃个啥呀
——来碗打卤面。
卤要自己做哟,面要自己擀;
面要擀筋斗,别忘了搁点儿盐;
卤要多搁肉呀,可别那么咸。
老婆子一通忙哟,围着那灶台转。
(白)我要看看报哟,看看这疫情还他妈的有完没个完!
(白)那边老婆子可不干了,冲我大声喊:
别在那儿养大爷,快给我剥头蒜……
唱到这儿,唱完了。听众虽不多,但很热情,余兴未尽,纷纷问他:完了?
他点头说:完了。
这不像是完了呀,怎么也得结个尾吧?
都剥蒜去了,还怎么结尾?还再唱,我就成了大头蒜了!
他笑了,看看身边的老太太,老太太不理他,手里忙着择茴香,抿着嘴也在笑。有人打岔说:今儿中午不吃打卤面,吃茴香馅饺子吧?大家乐得更欢了。
我听出来了,完全是想起什么唱什么,一会儿唱,一会儿道白,一会儿是老爷子,一会儿是老婆子,有人物,有情节,完全即兴式的说唱。不过,说实在的,曲子很单调,就那么一个调调,老驴拉磨似的来回唱。但是,很容易让人记住,这词信手拈来,水银泻地,一点儿磕巴儿都不带打的,唱得那么接地气,烟火气十足,能闻得见葱花炝锅的香味儿。如果和那帮抱着吉他唱民谣的歌手相比,比他们还要有滋有味,有趣有乐,有幽有默。
我走过去,对他说:老爷子,您够厉害的呀!这小词儿编的,一套一套的,快赶上郭德綱了!
他一听我夸他,非常得意,对我说:今儿碰上行家了,您要认识郭德纲,赶快把我给推荐推荐,我唱大鼓书、太平歌词,现编现唱,开口脆,没问题!
我对他说:现编现唱,您这手最厉害。您看您能不能给我现编现唱一段?
旁边的人有嫌还不够热闹的,起哄让他来一段。他倒也不客气,立刻操起板胡,张口就来——
这位把我夸呀,不住把头点。
(白)我心里乐开了花,
再来一小段啊,谢谢您赏脸。
活着不容易,死了也是难,
不容易也得活哟,不能总耷拉个脸,
(白)谁也不欠你个钱。
您要牢记住哟,笑比哭好看。
您还要再记住哟——
在家千日好哟,出门一时难,
家里有个宝哟,她是你老伴,
她能给你解个闷儿哟,还能陪你到处瞎胡转,
她能听你唱得跑了调哟,还能给你做顿热乎的饭,
——这个最关键!
唱到这儿,他用琴弓冲我的鼻头一点,收弓站了起来。老太太把择好的茴香装进大花布包里,把择下的烂头败叶装进塑料袋里,也站了起来,笑着用拳头捶了他肩膀一下,说了句:成天就知道瞎唱!也没见你唱成个歌星,给我换俩钱儿花!说得大家呵呵大笑,看着他们俩人一前一后相跟着,很享受地走远。
老太太背着的花布包,像一朵盛开的大花,追着他们身后转。
没过几天,在天坛的柏树林里,又碰见这位老爷子。大概是刚刚唱完几支小曲,围观的人已经散去,他正收弓休息。我走上前去,向他打招呼,他认出我来,也客气地向我问好。
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和他聊起天来,心里想的,是希望他给我唱曲。他那种即兴式现编现唱,很有现场感,借鉴了民间传统的曲艺形式,很接地气。小时候,天桥的地摊还在,有说相声的,唱大鼓书的,可以听到这样的演唱,为了吸引观众,这些艺人会指着现场的观众,现场编一些调侃搞笑的词儿,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按照相声的行话,叫做“砸挂”。有些小曲唱得确实有些俗气,没有我们那些高大上的意义,但是,却是很接地气。如今,灯光辉煌的晚会中唱的那些大歌和流行歌,没有了这种紧接地气的唱法了。
我磨着他给我唱个接地气的歌。他笑笑看了我一眼,问我:什么叫接地气?别看这问题简单,把我问得还真一时回答不上来。
他依然笑着说:接地气,往往就会俗气,甚至庸俗,再甚至低俗。你说是不是?
我说:那是,唱的都是平常人家,饮食男女的事,难免会俗气。你就给我唱一个,这里又没有外人,我就想听你唱唱这样的曲。
真想听?他眯缝着眼睛,调侃我一句:我看你文绉绉的,不像个俗气的人呀。
我赶紧笑着说:我就是个俗气的人!吃五谷杂粮长大,放的屁不可能是香的。
他也笑了,笑后往旁边瞟了一眼,顺着他的眼光,我看见旁边不远木亭子,浓密的树荫笼罩下,一片绿荫蒙蒙,他的老伴儿正坐在亭子里和人聊天。
我接着磨着他唱个俗气的。我很想听听他说的俗气的是什么样的歌?想必是不愿意让老伴听到的歌,这逗得我更是撺掇他唱,指指亭子对他说:隔着老远呢,听不见!
行,那我就给你唱一小段,叫做《小老婆上灯台》。你听过《小耗子上灯台》吧?我就是根据它自己瞎编的。
他嗽嗽嗓子,没有拉琴,小声清唱了起来:
小老婆上灯台,
偷油吃她下不来。
(白)她就冲着老头儿喊:
老头儿老头儿你快来,
快点儿把我抱下那灯台。
老头儿赶忙跑了过来,
一把把她抱下那灯台,
顺便摸摸她的奶。
(白)老头儿老头儿,
你怎么这么坏,
为嘛要摸我的奶?
(白)老头儿说:
谁让你的奶那么大又那么白!
……
那边亭子里的老伴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们的跟前,冲着他叫道:行了,别在这儿瞎唱了,快回家吧!敢情,她已经听到了。
我冲着她说:唱得挺好的!
她一梗脖子冲我说道:好什么好?在家里耍活宝还不行,还跑这儿丢人现眼来了?然后,不容分说地冲他喊道:麻利儿,走吧!
老爷子只好站起身来,冲我笑了笑,那笑有些像小孩子干了什么坏事,一下子被家长抓个正着,有些尴尬,又有些忍不住自己偷偷想乐。
他跟着她走了。她背着的那个花布包,依然像一朵盛开的花,在他们身后晃。上午热辣辣的阳光下,晃得我的眼睛都有点儿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