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萍
观看先于表达。“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先有“外师造化”,才能“中得心源”。李阳冰《论篆》中云:“缅想圣达立卦造书之意,乃复仰观俯察六合之际焉。”从论述中我们不难看出,万物情状融通心成的过程,通常是先观看、后思考,再表达的心性合一。
观看是对物象的观察,观看方式是建立在视觉系统基础之上的。观看方式蕴含着非常丰富的观念意味和人文因素。由于世界各民族所处环境不同,在其民族文化发展的进程中形成了各自不同的文化形态和价值观念,各民族在各自的时代文化与历史语境下,用各自见长又熟稔的文化语境解读着视觉艺术的多维表达,这使得观者对同一件视觉艺术有多种见解或遐想,自然而然地散发出视觉艺术在不确定性中寻找确定性的无限魅力。
思维方式是人们大脑活动的内在程式,受观看方式的影响。思维方式表面上具有非物质性,如同人的思想源流,无色无状,不可触摸,它主要受后天环境影响而各有差异;思维方式同时也兼具物质性,是大脑皮层对事物的反映,按“既定路径”传递流转进而形成意识与观念。这种非物质性和物质性的“虚实”交互共生,体现出思维方式演进发展中的矛盾运动规律。
而思维方式对人们的表达方式起决定性作用。设计师通过观察,思维加工,用自己的图示语言和手段表现并表达思想情感、设计意图,由此所诞生出来的设计作品就是思维方式借以发挥表达而出的产物。因此,设计大师的优秀作品在思维与表达方式上都呈现出各具特色的符号象征。
凡是设计,不管是建筑设计、规划设计,还是景观设计、室内设计,都是设计主体综合性的心智活动,设计过程从始至终贯穿着设计师的思维活动。对设计师而言,设计是主体观看、思维及其表达的过程。可见,观看方式、思维方式、表达方式之间是相互影响的,不可分割的,是辩证统一的。观看方式决定素材的收集与甄别,为表达方式奠定了基础。思维方式通过对丰富的素材的系统整合,为表达方式的形成提供了正确的方法和路径。表达方式反过来又促进了人的观看方式、思维方式的发展。
著名的景观设计大师通常通过独特的“慧眼”视角观看方式,捕捉“心境”,有的放矢地表达,进而逐渐形成独特的设计风格。比如,被风景园林界一致公认为“20世纪最后一位大师”乔治·哈格里夫斯(George Hargreaves)对景观的第一次独特观察发生在青年时代,有次他攀上洛基山脉国家公园的一座高峰,看到美丽的、纤弱的小花穿透初夏的积雪在山上开放,体验到一种类似于爱默生的“位临于恐惧边缘的愉快”——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兴奋,产生“一种思想、身体和景观联系在一起的奇异感觉”。
哈格里夫斯在学习的过程中,通过接触大地艺术家史密森的作品,启发其产生了第二个独特观察视据点。史密森认为不论是人为的还是自然灾害所造成的地壳上的创伤都展示了一种“蹂躏性的壮观”,而景观艺术是康复大地的一种有效途径。
哈格里夫斯从史密森的作品中体会到设计的景观可以具有特殊意义,体会到景观中所包含的生态、社会生活、历史等方面的因素,体会到一个遗弃的场地所能够展示的一种特殊现代图景,顿悟到时间、重力、侵蚀等自然的物质性与人的出现可以发生互动作用,认识到文化对自然系统会产生潜在的伤害,而生态学的方法又无视文化从而远离人们的生活。因此,他致力于探索介于文化和生态两者之间的方法即以物质性为本(physieality),从基地的特定性(site-specific)去找寻风景过程的内涵,建立与人相关的框架。故此,哈格里夫斯将“熵”作为他后来景观设计中运用最多的隐喻方式,这也成为他开始探求一种超越程式化的园林设计新语言的开始,他不满足于机械应用英国自然式景观创造城市公园和现代主义几何形式创造城市广场。不难看出:观看方式的不同,产生不同的设计表达方式。
罗伯特·史密森(Robert Smithson)作品:螺旋形的防波堤/1970
1982年,哈格里夫斯在夏威夷亲眼目睹了一场龙卷风,这使他再一次深深惊异于其所带给大地的一种“令人惊骇的美”。于是他产生了第三个独特观察视据点,开始体会到自然界中动态的美感,认识到飓风的那种动态之美与古典主义富有秩序感的美完全不同,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古典主义和经典现代主义的宁静的秩序和和谐、也不同于后现代主义故作姿态的冲突与动态。对于哈格里夫斯来说,这种自然界伟力的超凡魅力,对其景观设计思考的冲击,远远超过了当时学术界纷繁复杂的解构与结构、现代与后现代的争论,使其较早地摆脱了如何批判现代主义的无休止的争执和桎梏,从新的角度探索景观设计学的未来出路。他对自己说:“为什么静态的景观被认作是正常的?也许是该改变我们对美的概念的时候了。”对事物的看法不同,其设计的表现也就不同,因此哈格里夫斯的设计呈现出“蹂躏性的壮观”,生态主义与大地艺术的综合。
2021年9月12日,大地艺术家克里斯托(Christo Vladimirov Javacheff)与其妻子珍妮·克劳德(Jeanne-Claude)设计的宏伟项目《包裹凯旋门》及其早期代表作品包括巴黎塞纳河上的“新桥”、澳洲的海岸线、迈阿密的岛屿以及德国国会大厦均探讨了艺术作品从开始观看,引发思考,再行表达的视觉行为与心理过程。他们以富有张力及冲击力的“包裹艺术”将原有形式“陌生化”,形成一种独特的视觉力量,能促使人们以另一种眼光看世界,从而凸显出对象的本质、历史等内涵。
我们观看事物的方式受知识与信仰的影响。中世纪的人相信地狱作为实体的确存在,对于他们,火的视觉含义必与今日理解相异。他们的地狱观念,既同他们灼痛的体验有关,更与火焰燃成灰烬的景象紧密结合。的确,现在我们的观看方式受惯性思维的影响,统一的观看方式使我们自然而然地走在经验主义大道之上。对此,破除一些惯式的方法,提倡观看方式的多元性,有助于增强我们现行观察的敏感度,激发思维创造的活跃度,多维观看,多样思考,多元表达。
再比如中国画。北宋前期,院体派盛行,“把追究细节的真实,发展到极致。所谓‘孔雀开屏必先举左’以及论月季四时朝暮、花蕊叶各不同等故事,说明了这种对细节真实的追求成了宫廷画重要审美标准”(李泽厚《美学三书》)。从李先生的论述中可以看出,院体派画风的形成,是人们审美标准的逐渐固化,而审美标准得到固化首先是从观看方式开始的。
克里斯托(Christo Vladimirov Javacheff)夫妇作品:漂浮码头/2016
克里斯托(Christo Vladimirov Javacheff)遗作:包裹凯旋门/2021
艺术并不是客观世界的重现,每一件艺术作品,都镌刻着艺术家本人思维的印迹。“于天地山川得玄远流峙之形,于日月星辰得经纬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霏布滋漫之容……”当壮美河山成为山水艺术时,已不是河山的再现,而更有着人生的况味,中国古代艺术家所表述的,正是思维方式在艺术创作中的重要作用。正如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的那样:拯救现代人须从人的本质攸关之处着手,从“思”着手,“思作为思须在思一切之前先思存在的真理”,存在的真理作为生存着的人的一个原始的基本成分,是“思”的本质依据。“思”致力于建立有组合作用的“存在之家”,是一种行动,一种把存在付诸语言的行动。可见,人的思维是形成表达方式的重要途径,是基于观看之后的行为。
设计的过程是人的思维的过程,不同的思维方式能够使设计师从不同的角度、采用不同的观察方法去分析熟知的事物,从而创造出独具个性与魅力的作品。哈格里夫斯对废弃地的独特思维方式形成了独特的景观设计。比如拜斯比公园原址是18米厚的垃圾填埋场,哈格里夫斯运用一个大地艺术般的电杆阵列营造出一种标志化的景观,杆阵顶部做平齐,与起伏的地形形成对比,隐喻了人工与自然的结合,艺术化的手法营造了公共活动空间,表现出对历史和现实的双重尊重。
同样的场地,我们也可以有不同的表达方式,比如试图使基地恢复到被破坏以前的状态,保留大量的被破坏的环境而使之成为工业或历史的纪念碑。
我们不能苟求一种艺术的方式来表达整个宇宙万象才算有价值和完美,但思维方式的多样性才会带来设计作品更多的可能性。“登山临水,仰烟霞云雾,俯草木鸟兽,而鬼神出没乎左右,心目为之竦动也”。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在“山水草木之间”,要能看到“鬼神出没”,这就是“思”的重要性。“我手写我心,心有所想,笔有所记”,包括设计在内的精彩纷呈的艺术世界,正是人类璀璨的思维火花闪耀的结果。
表达是以有限的情境为基础的,它是有限的方式将自身印记于其环境之上的“承载”活动。可以说,好的表达方式是独特观看方式和个性思维方式努力的结果。同时,这种好的表达方式也表现出强大的“承载”能力,所谓“众妙之门”也。我们往往惊叹设计大师的作品“原来可以这样处理”,就是表达方式反过来启发我们产生新的观看方式和思维方式的过程。人们通过对设计的表达———图纸的观察能够总结和领悟出设计中具有的普遍规律意义的东西,进而促进了人的观看方式、思维方式的发展。比如,哈格里夫斯善于运用从现代艺术那里借鉴来的语言和符号,创作出具有雕塑感的现代景观,他在匝普别墅环境中通过乡土草种植被,运用地形处理表达方式,雕塑化地拓宽了人们的设计观度、思维角度,启发了无数观者。
综上所述,观看方式、思维方式、表达方式之间是相互作用的,观看方式决定素材的收集与甄别,为表达方式奠定了基础。思维方式通过对丰富的素材的系统整合,为表达方式的形成提供了有效的途径。同时设计思维只有通过一定的表达方式才能体现出来。表达可以促进思考、进行交流,进而发展和评价设计,最终推动主体完成设计,表达方式拓宽了人的观看方式、思维方式的发展。正所谓:“迁想妙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