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稳的文化自觉

2022-01-21 05:44邓在艳
含笑花 2022年1期
关键词:世民阳阳村庄

邓在艳

《太阳转身》是作家范稳的现实主义力作,作家将自己的笔移到了彩云之南的青山州(文山),以西畴精神为叙事蓝本,以老警察卓世民为中心线索,缀起了这部小说史诗般的叙事。小说中,作家范稳描述的南山村,患有难以治愈的“生态癌症”,水流光土流光,庄稼树木不生长,只剩下石头,导致南山村的村民也因贫穷不同程度患上“精神癌症”。作家正是想通过自己在小说《太阳转身》的叙述,不仅从物质文明上去援助这个村庄,更要重构这个村庄的精神文明,极大限度地实现了作家与读者的共情。

一开始,南山村的条件有多恶劣,作家在小说中有这样一句动情的表述“生活在喀斯特地貌区的人们,只能拥有大地上最卑微的村庄”,“卑微”二字足见其贫穷程度和生态恶劣程度,已经到了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步。甚至,联合国的专家都束手无策,预言居住在这里的村民只能搬离家园,离开他们的故乡南山村;都说童言无忌,孩子的话最真,作家借用这个村庄孩子们的话来说就是“上帝啊,可怜可怜我家的肥猪吧,它又不长翅膀,咋个飞得下去呀?”,其居住条件恶劣程度可见是非同一般的。

南山村的百姓,穷则思变,在老支前模范曹前宽连长的带領下,开山炸石,向石旮旯要土地,向贫穷开战。南山村的村民们,在曹前宽的带领下,提着钢钎大锤,用“穷死饿死也不搬家”的决心,开始了南山村的挖路战争。修路有多辛苦,作者并没有过多的正面描写,而是通过一个个人物进行侧面描写,以小人物的身体和精神之痛,凸显出这条致富之路的艰辛。比如,曹前宽的手指指纹被磨平,检测指纹的时候,直接检测不出来;曹利群被石头砸断了腰,生活现状堪忧;曹前贵干不了几天就溜走……用一个个鲜活生动的实例,证明了南山村这个患有“生态癌症”的村庄,想要致富图强,就要以人的血泪为代价,其艰难程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这个英雄的村庄,在老支前模范曹前宽的带领下,一步也不曾后退,在岩壁挂起了一条公路,守住了祖国的边境,守住了198号界牌。这个村庄的人,以“等不是办法,干才有希望”的精神,在岩壁上挖出一条通往外界的路,让南山村走出贫困怪圈。尴尬的是,当路挖通以后,由于地形太过陡峭,却没有车辆敢去南山村。于是,村长曹前宽就拿着一百元钱,在漫天风沙的路边招揽车辆进村,都以被拒绝而告终。当青山州委书记刘云天到此考察时,他们辛苦挖的公路上才有了第一辆车通行,于是他请求驾驶员进村后就使劲儿“按喇叭”,目的是告诉世人,南山村终于通车了,这个北回归线的村庄实现了自己华丽蜕变。于此,作家范稳又将西畴精神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世人面前,让我们重温那段改天换地的历史,催生永不干涸的发展动力。

小说采取多线叙事结构,将南山村这个北回归线村庄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杂糅其中,叙事极其宏大。小说中写到为了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侬建光和韦小香这对未婚青年,怀着对生活的憧憬,离开了这个村庄。起初,他们去打工的时候,侬建光干体力活的工作很容易找到,可韦小香不会用电脑、不会打字,工作很难找,还差点被老板猥亵,他们想到了逃离城市;原来一穷二白的村庄,他们不想再回去,而是去到褚志的朗沙锑矿,遇到了褚志、林芳这对没有孩子的夫妇,他们的命运从此被无情地改写。

侬建光和韦小香怀着对现代文明的期待,对美好生活的张望,以为上苍会给他们开一个幸福的证明。可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在古老的乡村与现代文明的碰撞、冲击、纠缠之下,留下的后遗症落到他们的身上,一切对美好生活的痴望变成了无底的深渊。在朗沙锑矿上,未婚先孕的他们,为了不被开除,在金钱的诱惑下、在死神(矿石车从侬建光肚子边呼啸而过)的恐吓下,出让了自己的孩子给褚志、林芳夫妇,由此可见“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他们以这种血泪交织的方式,虽然获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却被迫典当了自己的质朴、纯真和灵魂。他们以错开始,必定以错延续,一步错步步错。

当他们出让给褚志、林芳夫妇的孩子林褚承得了急性淋巴性白血病后,褚志又导演一场惊天骗局,将曹前贵和赵四包装成电视节目的导演,企图骗走侬建光和韦小香的六岁女儿侬阳阳去做骨髓化验,配型成功就能救他们共同的儿子林褚承。而单纯质朴的侬建光和韦小香,以为这样可以让女儿侬阳阳成为电视明星,尤其是他们收到两万元的合同定金之后,对此深信不疑,才导致又被骗。于此,他们再一次在现代文明中走失自我,失去人生的方向,将他们可爱的女儿侬阳阳弄丢了。

当初,侬建光为了摆脱“贫穷”这个标签,出门打工挣钱,从北回归线的村庄离开,而后在焦灼不安中被现代文明束缚。他和韦小香转身从乡村离开,一开始是为了让自己结婚的时候能够盖得起新房,找到通往幸福生活的良方,绘就幸福的人生蓝图。然而,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诱惑太多,给他们带来了无穷的灾祸,他没有恶到像曹前贵那样做出拐卖孩子的事,所以他和韦小香成了这场文明冲击的受难者。错位的爱和原始的幸福欲望,让他们跌落进现代文明的圈套里,走失自我,无法确证自我。

再如,曾经因为卖娃“二进宫”的曹前贵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帮褚志干这档子买卖呢?多年前,他的父亲抬猪出去卖,摔死在南山村的山崖下,而今只有老婆刘淑琴和他相依为命。然而,他的老婆刘淑琴此时却得了乳腺癌,急需一大笔手术费,即便他在外人眼中很坏,可面对视他为天的刘淑琴,他因为没能给她幸福的生活而愧疚。所以,当刘淑琴得了乳腺癌之后,他又重操旧业,企图以错的方式去救刘淑琴。让曹前贵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被同伴出卖后被绑架,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脱,千里迢迢逃回家之后,却被在褚志那里得到三百万元好处的朱正所抓,在监狱里将他的声带打废,让他失去意识。如果没有人解救,大字不识的他,可能永远再也无法走出监狱的大门。

故而,在作家范稳的笔下,每一个坏人不是生来就坏的,也不是一直都是坏的人,他们也有可爱的一面。作家范稳认为,他笔下所有坏的人都没有坏到极致,都不是无药可救的,他们的灵魂是渴望回家的,是可以得到救赎的。故而,他们需要一个像卓世民一样挽救他们生命的英雄,更需要像卓婉玉一样的精神救世主,将他们从根植于血液的灵魂之痛中救出,唯有救赎与对质朴纯真的皈依,才能找到返乡的根,重回精神的伊甸园。

一开始,卓世民为了让自己的晚年生活有所保障,退休后一直遵循着“不插手管局里的事,不掺和任何案件,不帮人说情”的“三不政策”。可是,因为有了身患胰腺癌这个“乌龙”之后,曾经作为“硬汉”警察的他,变成了与病魔作战的“硬汉”,与生活的一地鸡毛作战。一开始,卓世民并不想管侬阳阳被绑架这件事,心里装的都是自己活不了几天这件事,可韦小香的哀求、女儿的眼泪,以及和他不对路的女婿杨先书阴阳怪气怼他,激起了他对自己生命的重新审视。在杨先书的认知中,认为卓世民前半生是警察,后半生也应该是警察,要尽力去管侬阳阳失踪的案子,简直就是要把卓世民“逼上梁山”。吃饭时,杨先书对卓世民说的话是“孩子丢了去报案,警方还不去侦办。你们可有考虑孩子父母的心情?”,“你们”二字,早已把卓世民网了进去,让卓世民逃也逃不掉。于是,卓世民拖着“病体”,开始了重新证明自己的旅程,带动了他的“护神”兰高荣重新和他走上找寻自我价值的人生之路。

作家范稳以“省公安厅刑事侦查局前局长卓世民现在是一个等待死刑判决书的人”开头,让读者不禁去问卓世民难道是死刑犯吗?他是不是犯了什么大案?作家正是以这样的叙事心理,以这些问题为起点牵引着每个读者,拉开了传奇的叙事大幕,为整本小说埋下伏笔。笔者从头到尾被作家的笔牵引着,随着人物的命运不断转变,与小说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最后,一向和卓世民不对路的女婿杨先书在他的墓前,说出的那句“爸爸,天国里也需要英雄”,也许就是整部小说最动人的句子,让笔者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笔者相信卓世民英雄的传奇,在天国将被继续演绎,在这可爱的人间将无限被延续,让我们的民族“英雄辈出”,正如作家范稳所说“我相信有的人,就是为了演绎传奇而活着”,卓世民就是这样的英雄,我们的华夏大地上也有无数这样的英雄。

看这本小说的时候,笔者发现故事情节每时每刻都在不断发生着反转,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结局是什么。就以卓世民的死来说就足以证明这一点,一开始大家都在为卓世民的胰腺占位而担心,害怕他真的死于胰腺癌;经过无数次检查后,才发现这是个“乌龙”,读者也跟着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当他去救侬阳阳的时候,读者又开始提心吊胆起来,可卓世民和兰高荣战胜了敌人魏老虎等人后,又打消了读者的疑虑;马洪其来堵住他,他就和马洪其讲江湖道义,平安带着侬阳阳从飞地回国,大家都以为安全了,必胜无疑。可作家又来了一个反转,在车辆疾驰回国的时候,卓世民在货车车厢上守着两个罪犯时突发心肌梗死,他没有找到妻子肖佳为他准备的速效救心丸,他的“护神”兰高荣在前面开车,没有听到卓世民的呼救。卓世民就这样永远离开了人世,再也没有醒来,猝然转身,不再回头,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

小说叙述接近尾声的时候,作者借卓世民女儿卓婉玉的口,道出了太阳转身的含义“太阳从这个北回归线上的村庄转身,不是悄然离去,而是王者归来。正如我的父亲,也像那些驾牛犁田的人们,人们在这个大时代将再度证明自己。”又如,当卓婉玉去问兰高荣关于卓世民的死时,兰高荣告诉她“一个老刑警,有他自己的活法和死法”,作家用自己的笔将卓世民的余热发挥到极致,作家范稳也用这种精神鞭策着自己不断前行,这是一个作家身上独有的文化自觉,读来让人心生敬畏。从中,我可以深刻洞悉到范稳的文化观,在这个打碎一切再重组的大时代里,他认为每个人在每个时代都可以成为自己的英雄,老刑警卓世民、卓世民的“护神”兰高荣、带领南山村打赢脱贫攻坚战的老村长曹前宽,他们都是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英雄,可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正如长江学者周宁所说的“你对自己的最高评价是,在平凡的生活中,活得像个英雄”,小说中的这些人物正是在平凡的生活中,以生命诠释着大爱无言的含义,彰显了自己高贵的品格,活出了英雄的气概。

如果说作家范稳深爱卓世民这个老刑警,为他骄傲自豪,为他惋惜,那么对于小说中的底层人物,他却怀着一个作家独有的悲悯情怀,不仅关注他們的物质生活,更关注他们精神生活。小说中,有很多生命疼痛到极致的小人物,马萨寨养育的壮家儿郎侬建光、汤谷寨哺育的善良壮家女儿韦小香,贩卖人口的曹前贵和杨翠华,得了乳腺癌的刘淑琴等,他们在追寻幸福的路上,既恶又善、既善又恶,二者对立又统一,人物形象充满张力,显得血肉丰满。

例如,曹利群的老婆杨翠华,在赶马路上生下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后,曹利群用刀割下孩子的脐带导致孩子被感染而死亡,从此一步步将她推向深渊。后来,她走上了拐卖孩子的路,认为孩子谁养都是养,抱走别人家的孩子就像抱走小猪仔一样;被抓服刑出来之后,决定改过自新,和曹利群生了儿子曹进城,他们的小家有了希望;可由于她自己的粗心大意,只想着赚钱,导致生病的儿子疏于救治而死亡,又将她推上了人生的不归路;她认为从前因为贩卖孩子,干了“送子娘娘”这一行,就要接受上天的惩罚,永远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所以不愿意再和丈夫生孩子;后来,丈夫曹利群回到南山村修路,被石头砸断了腰,更是断了她生活的全部希望;再后来,被情人欺骗后借了高利贷,为了还债,她又走上贩卖孩子的路,遇到了侬阳阳。

杨翠华把侬阳阳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将被绑架的侬阳阳独自背出,行走在异国他乡的丛林中,被野狼恐吓、被罪犯追杀。从作者的叙述中,我们不难看出底层人物的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人物不断与贫穷、与命运较量之后,在一次次的被迫选择中,导致了他们的人生悲剧,正如作家在书中所述“皮肉之伤,尚可痊愈,灵魂之溃,难以收拾”。而作家范稳正是用笔下人物的命途多舛警醒世人:以恶叩开命运之门,必将一错再错,跌入万丈深渊。血泪交织的回家路异常艰辛,故而作家让老刑警卓世民英勇赴死,用英雄的生命铺设底层人物回家的路,正如沈阳师范大学教授贺绍俊评价范稳的这部作品所说的一样“他在太阳转身的地方以一个华丽的转身,以一名老警察的忠诚和生命,呵护了社会的温暖和人的尊严”。

在书中,我们无数次能看到作家范稳化身为书中的人物,用自己的铁血柔情,用自己顽强的意志,去解救被绑架的侬阳阳、被白血病折磨的林褚承。读这本书时,我们能从老警察卓世民和人类学学者卓婉玉身上,感受到他们承载着作家范稳的精神意志。卓世民用自己的生命,解救侬阳阳的过程,是对生命本体的解救;卓婉玉带着林芳走进乡村,投资乡村建设,助力脱贫攻坚,以及她与韦小香、侬建光的一次次月下对话,促成了林芳与侬建光夫妇的和解,救了他们共同的儿子林褚承,是对贫穷带来的这片土地心灵创伤的治愈。因而,作家将卓世民和卓婉玉父女,塑造成了村庄的身体和精神的解救者,因为有了他们的无悔付出,让北回归线上的这个村庄,再度焕发生命力。

作家以卓婉玉的身份去促成侬建光夫妇与林芳的和解,是抚平侬建光和韦小香内心的创伤,更是对失落的人类文明的一种挽救,对守护人类文明的一种坚守,透着作家身上坚定的文化自觉。用韦小香的话来说,就是“我们濮侬支系壮族人的传说中,太阳是一个被母亲寻找回来的女儿”,韦小香就是那个想要找回太阳的母亲。其中,隐喻着韦小香不仅仅是侬阳阳的母亲,也是这个北回归线村庄南山村的母亲,不仅要找回侬阳阳,也要找回壮家儿女的信仰、质朴和纯真,将民族文化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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