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静
(黄冈师范学院 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0)
原型(archetype)出自希腊文archetypos,原,原初,最初;型,模式、样本。原型即事物最初形式或真实样本。柏拉图认为原型代表人类最早的抽象与理性——理式,理式的含义就是原型。宗教神学利用原型指代上帝,如斐洛·犹大乌斯指出原型意指上帝的形象或上帝之光,神通过原型对世界产生作用。持类似看法的还有伊里奈乌、斯科特、米涅以及狄奥尼修等。奥古斯丁把原型当作炼金术士所使用的方法,上帝藏身原型之中,根据与其相似之处建造世界,因此被称为大人或者“至人”,又译为“完美人种”。直到黑格尔的“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康德的“物自体”与“现象界”等,凡是以先验假设为逻辑起点的哲学美学,几乎不同程度地都含有对原型的追问,因此原型就是对世界本质、人类本能和人性本原的先验哲学追索,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理论问题。
上个世纪,随着自然科学、非理性主义哲学、人类学、现象学以及结构主义语言学兴起,人类把关注的目光越来越多投向自身,对原型的探讨开始转向精神或心理维度,研究方法也变得空前多元,如泰勒、弗雷泽、列维——布留尔、弗洛依德、荣格、弗洛姆、卡西尔、列维——斯特劳斯、海德格尔和皮亚杰等或进行先验假设,或研究原始部落,或通过精神分析和儿童心理学研究对人类心灵及其相关现象进行追根溯源,因此原型成为一个多维度概念,有哲学原型、神学原型、心理原型(集体无意识)、语言原型、文学原型(神话、意象、母题等)、艺术原型、文化哲学原型(道、逻各斯)等等。每个学派都试图从自身学科角度来阐释原型,因此它的源起及生成机制各不相同,具体有三种说法:1.先验说或灵魂说。此学说继承古希腊哲学与神学传统,认为原型来源于先在精神,先天观念或上帝,人一出生即获得关于真理即理念的知识,后天学习就是回忆起在理念世界已经获得的知识。原型是本体、共相、动因和摹本,唯心主义哲学家和宗教神学家多持此论。2.自动(生物)说。 认为人类意识与动物神经反应没有本质区别,原型作为一种心灵结构,是身体的机械副产品,是外部刺激引起的神经骚动,自然科学家与经验主义哲学家多持此论。3.精神自主说。 认为人类心灵来自自身。荣格主张建立一种精神自主理论,以对抗生物说、灵魂说,他认为人的心灵无限广阔,在意识深层有无意识,在个人无意识深层有集体无意识,它们是先在的心理模式或精神本能,即与人的存在“同一”。 他说:“个人无意识的内容为人们所谓的带感情色彩的情结(feeling-toned complexes),它们构成心理生活的个人及私人面向。另一方面,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众所周知是原型(archetype)。”[1]6原型即深藏于人类心灵深处的本原模式和情感本能,它是人类心灵与意识的起源,表现为集体无意识的具体内容。
以上学说从自身角度阐释原型之源,都有一定道理,但原型既是源头、本原或原初,它就是一元的、概念也应该是统一的,泛指一切原型的共同特点,因此它只能有一个源头,那么先在精神、外在自然以及自主精神到底谁更具有本源性呢?不论是先在精神还是外在自然,这些都是存在于我们身外的现实,如果只有通过人的思维才能知道外边的世界,那么我们如何知道这些存在于我们身外的现实为真呢?“我们始终在‘盒子’里,不可能想到‘盒子’外面的答案”[2]这说明人类的心灵与思维是认识世界的基础,人不可能脱离人的精神世界认识外在。笛卡尔说:“我思维,所以我存在,我甚至是精神本身和思维;它要么是来自它自身,要么来自别人,如果来自别人,那么这个别人又来自谁呢?如果来自他本身,那么他就是上帝。因为由他本身而存在的东西是很容易把什么都给它自己的。”[3]但最后笛卡尔还是把精神来源错误地推给上帝,而笔者认为原型既是深藏于人类心灵深处的本原模式和情感本能,那么它的起源就不可能是外在于它的上帝或自然,原型的源头只可能存在于它自身,即原型之源在心灵或精神本身。
然而,荣格的精神自主说却经常遭学界诟病为“自相矛盾”,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我国学者程金城,他认为,荣格原型理论至少存在两个方面的矛盾:1.概念矛盾 荣格认为“原型存在每个人身上,但又是个人所难以察觉的;它是远古的族类精神遗传,但又可以与现实的人心灵相通;它是先天存在的,但又无法描述与捉摸,它是心理现象,却又是生理遗传。”[4]2.研究方法矛盾 荣格用后天精神现象解释先天自主性存在;用个体心理抽象出来的假定集体现象来证明集体无意识;用生理遗传来代替心理遗传以及用少数精神病人研究来解释整个人类集体无意识现象等等。总之,程金城认为荣格在出发点上具有现代非理性主义色彩,在具体命题上却又具有现代西方科学主义色彩,他的理论一方面需要实证,但他却又不得不排除实证,因而令人难以完全信服。
应该说,程金城对荣格的分析十分中肯,但是这种种“自相矛盾”之处是否就真的说明精神自主学说不合理呢?退一步说,即便合理,荣格也没有提出那个真正统一所有原型观点的总源头到底是什么?因此关于原型之源还有很大研究与阐释空间。本文拟从荣格原型理论的“矛盾”入手,首先分析造成这种现象的深层原因,再沿着这条思路推导出原型真正之源和它的具体表现。此项研究的意义不仅在于厘清纠缠理论界多年的历史问题,同时还具有极强的现实意义。正像当年荣格为了拯救现代人灵魂,激起人们创造世界的智慧与热情而重提原型一样,如今我们正身处一个全球化、万物互联与媒介融合的时代,一个去中心化的后人类时代,追寻人类发展中的永恒性、共同性和重复性问题,在历史中重新梳理世界本质及精神本源本身就具有重大的实践意义。
如前文所述,学界认为荣格总是试图统一先验与经验、集体与个人、生理与精神、人本与科学等等相互对立的概念于原型一身,这使他的学说看起来十分“矛盾”且神秘不可知。殊不知要想真正理解一种学说,不能简单地从自身出发,而是要把这种理论放到它产生的原始语境中去“设身处地”地考虑。在荣格那个时代,由胡塞尔开创的现象学运动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现象学号召“面向实事本身”和“悬搁”、不再采用传统哲学和科学意义上的主客二分法,而是把显现与被显现者、经验与被经验物、现象与本质视为彼此交融、相互渗透的二而一、一而二的东西。荣格虽然不是现象学家,但他的心理学与现象学有很明显的内在联系。他认为原型是人类先天自主性存在,但这种存在本身并非是排除了经验存在的虚设本体,而是彻底经验化的,并不存在脱离现象的终极原型,原型的本质不仅是当场构成的,或者说是被直观到的,是自我显现的,而且还与实践有紧密的联系,因此,在分析了原型的精神自主性后,荣格又用一种类似于现象学的“直观”和“还原”的“禅触”方法,分析了大量的神话、童话和仪式等人类文化实践,由这些文化实践产生的许多原始意象既是连接个人情结与集体无意识、打通心灵空间的中介,又在一定意义上是原型本身,它们既是先验的,也是实践的,既是人文的,又是科学的,这使其精神自主说带有明显的实践认识论色彩。同样,荣格一生都在追求“完整性”,完整性就是非确定性、非逻辑性和非二元性,他认为确定性与逻辑性虽然符合思维经济的原则,但是人类的精神现象是高度复杂的,无意识不是固定的实体,而是非常相对的东西,集体无意识并非一种脱离个体的抽象概括与假设,而是建立在个体反应机制之上的类似心理反应。它在不断地自我构成与显现之中,并不存在集体与个人的机械划分,只有完全再现整个事物原型的“自身显现”。总之,荣格的原型概念是一个十分开放的阐释空间,它能将许多看似“矛盾”的东西包容其间,并自成体系,这也正是荣格原型理论的意义所在。
如前文所述,荣格的原型精神自主学说具有合理性,但当我们再次回溯原型之源时,有一个问题始终不可回避:心灵如何先在,原型是怎样自己产生了自己?对此,荣格并未作详细的经验推导和逻辑实证。现代心理学之父詹姆斯在其代表作《心理学原理》《纯粹经验主义》中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思考。他说,我们之前为何总要探讨心灵和意识的产生与存在问题,是因为受传统二元论思想的影响,把心灵当作一个与物质实体相对独立的主观实体,因此它必有来处,它要么来自外界经验要么来自永恒灵魂,总要有一个外在动力才可以解释。然而,当我们不把意识作为一个独立实体,而是与对象共同的存在时,情况则完全不同,詹姆斯在《“意识”存在吗?》一文中提出:意识不是一个存在的物体而是一种存在的作用,例如,当我们看见一座高山,你作为主体并不把山看成独立于你之外的一个客体,而是与你一体的直接真实存在,你与山是直接真实体验中的一体。因此,意识本源从根本上就是“此缘起”或“纯构成”的,它没有自己的现成本质,而只是在让世界显现的方式中获得了自身。原型即无意识,它作为意识的起源,则更是一种意识初现时宇宙模糊的状态,在意识初现的刹那,它既是世界,也是自身;既是无意识,也是有意识;既是现象,也是本质;既是身体,也是情感。也就是说,作为意识的原型,产生于与这个世界的互动体验中。詹姆斯把这种体验称作“纯粹体验”,它是一种先于有意识体验而存在的体验,是一种物我浑然的‘所予场’(field of givenness),一种包容物我全部关系集合的事实体验。“我把直接的生活之流叫做‘纯粹体验’,这种直接的生活之流供给我们后来的具有概念范畴的反思以物质材料。”[5]65中国人把这种物我关系称作“浑沌”。浑沌是天地未开辟前宇宙模糊一团的状态,老庄哲学认为“浑沌即吾”,就是把天地不再看作独立于人之外的“黄囊”天体、它与人“和其光、同其尘”,主客相融、彼此不分、打成一片。因此原型之“原”在于其原初性,即意识初现也就是世界初现,不仅是心灵的本源,更是世界的本源,而“型”则是人的心灵与世界的原初关系模式或范式,即人与世界合一,与他人合一,与自身合一。总之,人对世界的初次反应,原型就把物我合一的认知模式与情感本能放进人的心里,并把一切思维与幻想活动拉入其预定轨道。虽然随着人类主体意识的确立,人与物不断分离,人类社会必然从浑沌走向二元甚至多元,但原型这种“物我合一”的心灵结构却不会消失,它会潜藏于心灵深处,形成各种各样的集体无意识,时不时主动修补人类与世界的各种分裂,形成特有的原型思维、原型情感以及各种原型实践现象。具体体现为:
(一)以交感思维连接物与我的认知 原型是一种物我不分,身心融合的心灵结构,其每个部分既指向对象,又指向自身,从而形成一种圆融贯通的物我关系,这种物我关系是基于心灵投射原理。詹姆斯说:“认识就不难被解释为纯粹经验的各个部分可以进入的、朝向彼此的一种特定关系。……其端点的一头成为认识的主体与承担者,另一端成为被认识的对象。”[5]3纯粹经验两头连着主体与对象,既是主体也是对象,当它衍生为认识时,主体与对象之间惟有靠心灵投射才能做到部分与部分相通且朝向彼此。投射是人类最原始的心理活动,它是前意识与前反思的,在投射中,物与我、身与心不经任何判断的牵连起来,在一瞬间形成世界在我心中,我在世界里的圆融格局。具体体现见图1。
荣格认为原始人有一种心灵本能,将外在与内心“同化”,神话正是这种同化的结果,他说:原始人的“无意识心理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欲求——把一切外在感官体验同化为内在心理事件。原始人并不满足于仅仅见到的日出日落;这种外在观察必定同时为一种心理事件:有自身规律的太阳代表某一位神明或者英雄的命运,因为他最终唯有留存于人的灵魂之中,别无他处。”[1]7他认为心理经由投射而变得与人的意识相连,一切被当作神话的自然过程都是无意识的冲突事件的象征表达。
图1 原型心理结构
这种基于投射的圆融心灵结构逐渐形成人类最原始的世界观和思维方式——万物有灵和交感思维。所谓交感,是指物体通过某种神秘手段可以远距离地相互作用,把一物体的推动力传输给另一物体,主要有两种:1.基于“同类相生”“果必同因”思想的顺势思维;2.世间万物“相似相生”,事物间表面的相似暗示了深层次的相似或等同。交感思维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人合一”“天人感应”十分类似,其认识基础正是“万物有灵”的神秘互渗。李约瑟在《中国古代思想史》里提出中国人是“关联式的思考方式”“概念与概念之间并不相互隶属或包涵,它们只在一个‘图样’(pattern)中平等互置;至于事物之相互影响,亦非由于机械的因之作用,而是由于一种‘感应’(induction)……在中国思想里的关键字是‘秩序’和(尤其是)‘图样’。符号间之关联或对应,都是一个大‘图样’中的一部分。”[6]交感思维对人类有较大的进化适应价值,它能够增加人与物之间的互动交流,从而减少割裂和隔膜。如基于交感思维的巫术是帮助原始人增加对世界控制感的技术手段,它通过自我暗示、创造虚构事实等方法治愈人类自我意识带来的割裂感和无助感。宗教是人类通过各种方法对有人格的神灵进行邀宠或取悦,从而对心灵实施弥合与治疗。荣格说:“上帝那经过数世纪发展的教义形象就宛若一剂治病的灵药发挥了作用。它帮助他消解了原型形象的致命性侵入,从而摆脱了被撕为碎片的威胁。”“通过大规模地将其内容公式化,教义取代了集体无意识的位置。……几乎整个集体无意识生活都已然被导入教义式原型思想之中,一如调节有序的溪流,流淌在信条和仪式的符号象征之中。”[1]12-13文学、艺术等则是建立在交感思维相似律基础之上的符号实践活动(下文详)。
(二)以具身方式弥合身与心的情感鸿沟 原型是一种物我不分、身心相融的情感体验,在这种浑沌经验里,“身”不再是个别神经活动的简单集合,也不是与心对立的纯生理现象,“身”作为整体才有意义,这就是“具身性”。詹姆斯说:“我们的身体本身是模棱两可性的最出色例子。有时我把我的身体视为纯粹是外部自然界的一部分。有时我又认为它是‘我的’……它的呼吸就是我的‘思想’,它的感觉的调整就是我的‘注意’,它的肌肉感觉的变更就是我的‘努力’,它的内脏的慌乱就是我的‘情绪’。”[5]82因此,这种身心相融的情感模式同时兼具主观性和客观性,认知性和情感性。它的作用机理就是共情、共鸣、移情或中国古人常说的“感应”或“感兴”,刘勰说: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正是这种情感模式。外界事物作用于人的身体,或者他人行动触动了自己,使人产生对自然与他人的同情心理,从而设身处地去体验他人的精神世界或做出利他主义行为,这正是原型根植于人类基因的一种天赋,他不单是一种情绪或感受,而是人与生俱来的能力。正因如此,人类才会在科技超越自然的同时依然怀有一颗回归自然的初心,才渴望在技术筑起的层层壁垒中寻求人与人心灵的同频共振,才会渴望弥合被物质与欲望残忍撕裂的身心鸿沟。
具身模式的原型情感与正面情绪有较大联系,正面情绪属于情绪的效价,它指快乐、欣喜与满足。原型情感产生的快乐不是普通的正面情感,而是一种“大乐”,“我内心的某个东西,使我觉得自己是属于某个更大的东西…我觉得自己与草、树、鸟、虫合一,与一切自然事物合一。我单纯为存在这一事实欢喜,为成为这一切——绵绵细雨、云彩、树干等等——的一部分而欣喜若狂”。[7]中国道教强调人的内在精神浸润于自然之中,与自然天地融为一体,神与物游,达到直抵生命本源的周流六虚、上天入地的生命体验 ,这就是“畅神”。在情感维度上, 原型情感是高愉快度、高唤醒度和高支配度的,它伴随着对这个世界物我合一或界限销弥的认识,伴随着身体极度的放松与舒适,从而产生一种畅神和沉浸忘我的情感。原型情感的唤醒度十分强烈,如柏拉图强调灵感来临强烈而不可抗拒。荣格认为当人们直面无意识原型时会产生强烈的幻灭感,而原型会彻底摆脱意识的控制独立进而引发着迷现象。原型具有强烈的支配性,当符合某种特定原型的情景出现时,那个原型就复活过来,产生强制性的本能驱力,与一切理性和意志相对抗,或者制造出一种病理性冲突。
(三)基于“象”思维的模仿实践 原型思维与情感使人类在发展过程中不断同化自然、模仿自然,不断与自然或他人共情,并产生寻找对应外显符号的种种实践活动,宗教、神话、文学、艺术甚至科技等均是原型的符号化实践,其真实动机就是通过模仿来弥合因分裂而带来的人生种种不如意与失落,这正是文化与艺术起源的心理动因。原型符号化的思维基础是“象”,“象”思维是交感思维的表现之一,它建立在相似性基础之上。“象”是这个世界的表象,也暗含内在变动之意,观物取象,通过“观象”来制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和亚里士多德很早就提出艺术起源于模仿,模仿是人类固有的天性和本能,所有艺术都是模仿的产物。文艺复兴时期的达·芬奇、法国启蒙思想家狄德罗、俄国作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都不同程度地继承和发展了这一学说,这种理论直到19世纪末仍具有极大影响。20世纪巴赞在论述电影艺术起源时提出了“木乃伊情结”,他认为一切艺术(尤其是绘画)背后都是以宗教冲动为出发点的,而“宗教迎合了人类心理的基本要求:与时间抗衡。死亡无非是时间赢得胜利。人为地把人体外形保存下来就意味着从时间的长河中攫住生灵,使其永生。”[8]可以说,巴赞准确地概括出人类用逼真临摹物替代外部世界的心理愿望与行动,但这种模仿愿望的根源不是宗教而是原型。原型本身是一种物我合一的精神冲动与本能,它会不断在人类生命中寻求显现,宗教神灵形象与仪式只是它符号化的表现之一,而动画、文学、音乐等艺术都是这种本能冲动的具体表现,与其说是宗教迎合了人类“与时间抗衡”的基本心理需求,还不如说人类的原型心理正是追求一种纯粹与永恒。
原型的符号演变经历了由最初具象逐渐发展到抽象,再到具象的过程。最开始,物我交感、万物互渗,这种符号化是完全直观、整体和全面的,具有强烈的具身性,既指向对方,也指向自己。麦克卢汉把这一时期称为“部落化时代”,“我们说话时倾向于对每一种情景都做出反应,甚至对我们自己说话的行为本身也用语气和手势做出反应”[9],如原始人类用咒语或原始动画等直接形式模拟外在世界或整体直观地把握世界。随着人类语言的发展,外在词语逐渐遮蔽世界原初的表现,人类进入书写时代。原型作为潜意识更多潜藏在宗教、神话以及文学艺术之中,对人类心灵起到弥合与治疗作用。书写时代原型的符号化具有间接性与比附性特点,哲学的天人合一、文学艺术的比喻、拟人、象征等都是书写时代原型符号化的具体表现。上个世纪以来,原型符号化还充分体现在媒介技术的革新之上。麦克卢汉认为人类媒介技术发展史曾经历过五次媒介技术革命:口语、文字、印刷、广播影视和数字新媒体,尤其是广播影视与数字新媒体的出现反映了人类希望更逼真模仿自然,更大程度地缝合人与自然裂痕的原型心理。他们不仅大大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使信息传播瞬息万里,更是在全球范围延伸了我们的中枢神经系统,使我们与万物的交融更加瞬息化、感官化和同步化。总之,原型之源告诉我们,人类本质在于与世界相连,人在世界怀中,世界在人眼里,我与物、与他人、与自身甚至与机器有机合一,媒介融合、万物互联是人类原型心理运动导致的必然结果,是人类基因的底色与本能,也是人类与世界的本质体现。
综上所述,原型一开始就奠定了人与世界的关系模式——物我交融,原型之源在浑沌、在纯粹体验和物我合一,它就像粘合剂,自觉地将人与世界的裂缝粘合;将由于过快发展而旁逸斜出的人类意识拉回到既定轨道,并促成人与世界的和解。人类一方面由于自我意识作用而不断追求独立与进步,进而与世界逐渐分离;另一方面也在无意识(原型)的强烈影响下不断向世界回归,两者并行不悖,互为有效参照与有益补充。当今时代,由于数字技术高速发展,人与物(或机器)、物与物、人与人之间的界限与鸿沟正在逐渐消失,世界正以不可预测的速度陷入物我合一、万物互联的“浑沌”之中,“物”越来越标准化、同质化、最后被“虚拟物”的想象力消化,虚拟将替代真实,技术可能取代人类,潜藏的终究显现,而外显的则开始隐藏。原型之源作为集体无意识逐渐从人类心灵深处升上来,变得越来越浅表化和主流化,进而成为人类的“有意识”;相反,寻找人的主体价值,确立人的主体地位则可能慢慢深潜下去,成为心灵深处新的原型,人类的本质就是如此。在此意义上,原型就是透过纷繁复杂的外在世界永远仰望的精神家园,不论身处何种时代,我们对原型的追寻不会停止。人类或将迎来新一轮“创世”,一切价值将重构,人与世界的关系也将重新定位,但无论如何,分离与回归都将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两条并行不悖的道路,在分离中守望回归,在融合中坚守独立,克服焦虑、摒弃狭隘、互动对话、交流合作,才能共同建设一个“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清洁美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