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泽
我小的时候,大约有十年光景(1931—1941)住在海安西街的上河边。通扬运河从门前滔滔流过,河那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远接天边。
通扬运河是一条人工河。据说是西汉时期吴王濞主持开凿,目的是便于运盐,是中国最早的运盐河。但吴王时期只是开凿的起步,历代官方持续进行,我家门口的这一段,则是北宋熙宁年间开凿的,距今也有900 多年了。
通扬运河可称是海安肌体上的主动脉。海安人的饮用、航运、灌溉,无不仰赖于它。我家烧茶煮饭、洗衣浆裳所用的水,就是从这河里挑来。大多数人家自己无力挑,便有了专门的水工挑水卖,两个铜板一担,相当于一个二两烧饼的价钱。
家家都备有水缸,小的装两担,大的可容五六担。殷实人家天井大,有并立三四只大水缸的。那些缸有分工。有装日用水的,有装天水的。天水,是雨天从屋檐下悬着的水槽里接下来的。开初的不要,因为夹带屋面的灰尘;待到屋面洗净,水十分清澈了之后,才把水接入缸里。这水无尘垢,味微甜,专供泡茶用。小户人家不可能有专缸存天水,只在下雨的时候,从檐头接一点,盛在钵子里,喝上一两天的好茶水。天旱少雨的时节,送一壶天水给邻居泡茶,那是上好的礼物。
我家有一只五担水缸。妈妈常会跟挑水师傅叮嘱一句:“师傅,请你往前多走一步呀!”意思是往河中心靠一点,那边水深流急,要干净一些。但河水总有些浑浊,就用明矾打一下。拿一小块明矾投入水中,然后用木棒搅,让水急速地旋转,形成漩涡,水中污浊就被明矾粘成絮状,沉入缸底了。所以隔一段时间要清一次缸,把缸底的泥脚子刮走。
因为水要买,所以得节省着用。淘米洗菜汰衣服,一般就下到河里直接用河水。河岸上每隔百八十米距离,就会有一个下河口。河口通常对着一条巷子,方便街里的人下河。下河口的坡子比较缓,有人们踏出来的不规则的台阶,水面处有伸入水中两三米的木码凳,俗称“跳码儿”,估计是做善事的人给安的。人们可以蹲在上面淘米洗菜汰衣服。淘洗完毕,总不忘走到跳码儿尽头靠河心的地方,拎一桶水回家。靠岸的浅水处,水实在太脏。刷马桶、洗痰盂的都有。那时候是没多少公共卫生观念的。
我也常顺着河坡下去,有时候是淘米拎水,有时候是玩,一个人或几个人一起“打水漂”。在河坡上拣些碎瓦片,要薄而微有弧度的,侧着身子,从接近水面处,以最小角度把瓦片向水面劈过去,只见瓦片在水上哧溜溜连连跳动,留下一个个圆圈。谁的瓦片跳得远,跳的次数多,谁就赢了。
河水常年呈青绿色,但秋季涨水的时候,因为地面的泥沙流入河中,河水就成了浑浊的黄色。水位最高的时候,离岸只剩尺把远,而且流淌得很急,水面上大大小小的漩涡,把漂在水上的水草杂物都旋了下去。这时候大人就叮嘱孩子,走路离河边远一点,不然要淹死的。这时节确实会见到一些浮尸漂过来,大概是些失足落水被淹死的人。久旱无雨,大河底朝天,甚至河底裂出一道道大缝。这时人们就要求雨了。求雨得“行会”——就是把都天菩萨像请出来巡街,驾前驾后,仪仗队、和尚、道士、各界祈祷人士,队伍有几里路长,鼓乐不断。
在我家西边,隔一条巷子,是大达轮船码头。码头除了有较宽的砖砌的台阶通向水面,还在岸上盖了一间“大瓦卷”,就是一间没有墙的大屋子,以便旅客们休息和避风雨。大达公司的轮船,每天早晨从这里出发开往泰州;傍晚,对开的另一艘从泰州来到。早晚两阵子都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拎着大包小包从我家门前走过。那轮船由两条船组成。前面的是机船,身量小,尖尖的船头,机舱上架着绿帆布的棚子,很精干的。后面是客货船,大得多,方头方尾,通常是桐油的黄色。那船我坐过。船舱里安着两列条凳,可坐四五十人,连同站的蹲的,可装七八十人。大姨每年回来,都是坐这条船,一下船就到我家了。那时候没有汽车,人们去姜堰、泰州,唐闸、南通,大多坐轮船。去南通的船码头在街东。
作为轮船航班的补充,又有帮船——没有机器动力全靠竹篙和划桨的木船。比一般木船大,舱身高,人能站直,有桌凳,可喝茶谈天下棋。一般能容十余人。我的外祖父煦春公赴泰州考秀才,来去就是坐的这种帮船。帮船除载客,也捎信、带货。
常见一些船队——前面一艘轮船头,后面跟着七八条十几条木船,长长一列从河面行过。沈亚威的一首歌里唱道:“千条船呀万条船,千条万条来往如梭穿,布朝北呀米向南……”唱的就是这景象。“布朝北”,是说把上海南通的布匹百货运往里下河;“米向南”,是说把里下河的粮食运往南方。不过具体到我家门前,这歌词要改为“布朝西呀米向东”了。
船队最壮观的应是木排。福建、江西的原木,经海路由吴淞口入江,运往北方的一部分,就进入通扬运河转入苏北,或再往西进入大运河去山东等地。那木排是将五六米长的原木用铁钉或竹篾连在一起,上下三四层,扎成一个排;前后若干排连成一长列,如同火车,足有里把路长。我们常在岸上数着:一排,两排,三排……能数到二三十排。木排不用机器拖船,全靠竹篙撑,行走缓慢,反正他们不急。估计从起运地到终点,至少个把月,多则几个月。木排宽度约三米,在长列中部偏前的木排上,搭着一个小屋,船工和监运人吃住其中。天黑了,他们就把木排往岸边靠一靠,停下来休息。有时停在我家附近,我们就到木排上去玩,很想从头走到尾,但因两排之间接头的地方人容易掉下水,总被船工喝住不让跑,有点扫兴。
大河把两岸的人隔开了,河南的人要上街购物办事怎么办?有两座木桥可以通行。从西面过来,一座西楹桥,一座中楹桥,再往东是否有桥记不清了,至多还有一座吧。七里长的上河边,只三座桥太不方便了,于是就有一些渡船。交港口、洋油站等处都有。河南边有一个农家孩子,在妈妈这里念书,每天来去四次就是搭交港的渡船过河的。深秋时节,孩子妈会拎一大篮子扁豆、芋头来送给妈妈,我们能吃好几天。把扁豆夹和芋头煸炒得半熟,加上油盐酱,掺和到米里一起做饭,海安人叫做“芋头扁豆夹儿餱饭”,配上炖麻虾儿,最好吃了。
1937—1940 年 间,海安处于抗日前线,常见运兵船来去。轮船头拖着十几二三十条木船,上面满是穿着灰布军装的士兵,船头船尾舱顶上全是人,有时还唱着歌。我们放学路上遇见了,就停下来看。一次,他们唱的也正是我们老师刚教的,我们就向他们拍手。那歌是这样的:
军人军人要雪耻,
我们中国被奴欺。
年年日本侵犯我,
东四省同胞做奴隶。
快快赴前敌!
杀尽倭奴收复我山河,
起来我军人,
快快赴前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