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军
城市化进程中,越来越多的行业里出现“最后一个”的形象。柳上梢是那片水域里最后一个船夫,当乌篷船于夜色中启航,他是苍茫水天间的孤独客,直到那个年轻的姑娘出现,直到拆船搬迁的时刻到来。他像被抛上岸的鱼儿,全部的挣扎汇聚成水上灵魂的绝唱。
一
这是个令人悲伤的日子。早上,柳上梢豢养的三只鸬鹚中的一只,不知什么病因去世了。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同他一块儿生活了三年,最后一年,它几乎没捕到什么鱼,全赖他网的小鱼小虾苟活于世。它的动作总是慢慢腾腾的,最近两三个月都没有气力下水了,成天缩着脖子,呆头呆脑地蹲在船边的木架子上。他揣摩它是老死的,寿终正寝。他带它去过一次兽医站,那兽医也是个呆子,医过猪医过牛,就是没医过鸬鹚,胡乱拿了几粒药片,给鸬鹚服下后什么效果也不见。
柳上梢将鸬鹚的墓地选在了河岸边的缓坡上,鸬鹚到了那边的世界下河也很方便。这是他唯一能帮它做的事情。当初,他接受几只鸬鹚时没有想到今天的结局,如果有先见之明,决不会收养。可是要将它们转送给别人,又割舍不了,毕竟这么多日子都是它们在陪伴他。他陷身于这种进退维谷的矛盾中——暂时相处的亲昵让他忘却将来有一天必须面对失去它们的痛苦,失去时的折磨又使他回忆同它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而这种回忆带给他的是呈几何级数倍增的哀伤。
埋葬鸬鹚后,他摇船进城了。换在往日,吃过早饭后,他该带领几只鸬鹚出去兜一圈,重点不在捕鱼,更多是遛一遛鸬鹚,像养宠物的人家遛猫遛狗一样。以前进城多半是卖鱼,而这一次是为了讨要卖鱼的钱。钱是辛苦钱,既有他撒网扳罾的辛劳,也有鸬鹚出生入死的所得。他习惯在农贸市场卖鱼,那儿买菜的主妇多,虽说她们很挑剔,但总能卖个一干二净。其间遇到一位中年男人,姓方,经营着一家小餐馆,让柳上梢便宜几角钱将鱼全卖给他。方老板说话带点侉腔,偏瘦,黑脸,佝偻着腰,不像个贪奸耍刁的人。柳上梢答应了,虽说少了几张毛票,可也免除了卖鱼之苦。之后得了鱼,他直接送去方老板的餐馆,方老板也很爽快,不论多少都收下了,且从不赊欠,都给了现钱。如此送了半年鱼,三个月前方老板突然說要记账,月初开始,月底结算,绝不会少他半个钢镚儿。这一来二去,他同方老板早成熟人了,记账就记账吧,无非晚些日子收钱而已。谁承想一个月过去,方老板鱼照买不误,可结账的事闭口不提。如此又送了一个月鱼,方老板仍然没动静,他只得将话挑明了。方老板解释说,最近手头有点儿紧,别看每天食客进进出出,可是房租税收水电费燃气费加起来不是天文数字,也够压死人。说话时方老板的脸黑得如炭,像被火烧焦了似的。谁能没个难处呢,他动了恻隐,宽慰说,您这生意流水似的,有啥可愁的呢。还念了副当年摆渡时听到的对联逗乐:门前生意有如夏天蚊子飞进飞出;柜里铜钱好比冬天虱子越捉越多。方老板苦笑。过些日子再问,方老板仍请他宽限几天。追问了两三回,反倒柳上梢不好意思了,好像不是方老板欠他的钱,而是他亏欠了对方什么。三个月没进项,他有限的积蓄花得差不多了,口袋里快要布贴布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好说歹说,怎么也得把鱼钱讨到手。
柳上梢穿过茫茫白雾来到餐馆时,不想吃了闭门羹,方老板不在,玻璃门上挂着一把U形锁。往常这个时间,餐馆里正是备厨的紧要关头,剁肉声、高压锅吱吱的喊叫声、锅碗瓢盆勺碰撞的当啷声,编织出一派繁忙的人间烟火景象。他隔着玻璃瞧去,餐馆内冷火寂烟的,桌椅摆放得规规矩矩,地上也很洁净,就是不见半个人影。他很纳闷儿,方老板这个点还不营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对方真有什么事,他这个时候来讨账似乎太不厚道了,有点落井下石。想到这层,他便扭头往回走,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妥,至少得问问对方遭遇了什么难题,帮不上忙也该说上几句暖心的话来安慰人家。见人有难绕道走,这为船家所不齿。他折回身,在餐馆前蹲下来守候方老板的到来。
大雾慢慢散去,街头渐渐热闹起来。柳上梢抽去了半包烟,脚边积了一堆烟头。方老板还没有现面。守了半下午,才从旁边的店铺里走出个肥胖的女人,带着些诡异,又有些幸灾乐祸似的说,大叔啊,是不是找姓方的要钱?我劝您别等了,这姓方的买地下六合彩,欠了一屁股债,跑路啦。柳上梢听不惯那女人的口气,瓮声地说,能跑到哪儿去?难不成不回来了?!女人回答,他本来就是外地人,回来捡打挨啊?!他找不出恰当的话来反驳,低下头不吭声了。那女人可能觉得她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说了句您老慢慢等啊,缩回了店铺。
他接着闷头闷脑待了半晌,没着落,肚子里又咕咕叫个不停,饿慌了,才记起两顿饭没吃,往回走经过包子店时,买了几个剩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余下的拎在手上。到得码头,日头已经西斜,河面上波光粼粼的,像铺了层碎金,很抢人眼。码头上停靠的船只都离开了,就剩下他的乌篷船。他解下缆绳,脱了鞋,走下水。此时的水温比早上暖和,他的腿肚子暖融融的,说不出的舒服。
待上了船,他才发觉有些不对劲,原来船上多了个人,是个女孩,像只小虾米似的蜷缩在船舱里酣睡。
二
如果放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季小麦就不是乘坐长途汽车,而是会乘船逆流而上,来到这座被大山重重包围的小城。而此刻大雾弥漫,小城蒙上了神秘的白纱。在季小麦眼中,这是个参透人意的好天气。她不想看见谁,也不愿被谁看见。只有一个人例外,是柳笛的父亲柳上梢。
笛子,我到了。下车时,她给柳笛发了个短信,走出长途汽车站,沿着街边缓缓而行。她要去的地方在河边,这条素未谋面的河流穿城而过,像腰带一般环绕旧城区。柳笛同她说过,往南走,哪儿都直通河边。他告诉她这些时,可能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按图索骥来到这儿。
她的脚步软绵绵的,像在云端上飘忽,那是饥饿和疲惫所致。她机械性地挪动双腿,而又小心翼翼的,生怕一步不慎会跌入陷阱。上这儿来是她自己的决定,没有谁强迫她。
果然,她没走什么弯路就抵达了河边。白雾正在散去,先前被蒙蔽的事物慢慢浮现,建筑、树木、车辆、行人,忽然自另一世界突兀而来。河岸边栽有垂柳,柳树下有便道。她顺着便道溯流而上,目光全落在河里。河水泛着绿,水平如镜,这不像是河,更像是静止的湖泊。水面上空空荡荡的,偶尔有一两只白色的水鸟飞过,除此之外,只有对岸楼房的倒影。经过的两处河湾,蹲守着三五个垂钓者。他们完全沉浸在垂钓的乐趣中,周遭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柳笛说的那只小木船在哪儿呢?
季小麦朝上游慢吞吞地走去。这中间她停下来小憩了几次,背靠树干,两眼直瞪瞪地盯着河面。有个捡拾垃圾的义工男留意到了她,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她用残存的气力摇了摇头,谢绝了对方的好意。
她自问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躺下来歇一歇,养足精神后再去找寻。对她这种自虐的野蛮行径,身体的抗议越来越强烈,可暗处又另有声音在鼓励,甚至怂恿她,你没那么脆弱,一鼓作气,不会倒下的。稍微安抚身体的反抗情绪后,她踉踉跄跄继续沿河搜寻。
前行不远,河中出现草洲,状若船形。草洲同河岸之间夹着水道,形成天然的避风港。在河岸的凹陷处,泊着几只小木船,敞口的那种。它们的主人不知去哪里了,将它们牲口般系在这里。另有一艘乌篷船停在不远处,同它们保持一定距离。船篷发黑,是日晒雨淋给闹的。船头有个模糊的字迹,像是“柳”字。她打了个尿颤似的,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没错,柳笛说的就是它,找到它就能找到他的父亲柳上梢。
堤岸上有台阶,她走了下去,转眼来到了乌篷船跟前。船上没人。她试图登上船去,可船离岸足有两米多远,怎么也够不着。她拽了拽缆绳,船身纹丝不动,像是搁浅了。她脱下鞋子,试探着下到水里,所幸水不太深,最深的地方刚好没过她的膝盖。她从船头爬上了船。船头的甲板上扣了锁,可能甲板下藏着什么东西。船舱很干净,除了一只小杌子外,什么也没有。她将背包放下来,扔在船舱里,这个动作将她仅剩的力气给消耗尽了。她想在小杌子上坐下,可小杌子似乎很不情愿,翻倒了。她摔倒在船舱里,没觉得哪儿疼,心想这样更符合心愿,我正要这么块地方好好睡上一觉呢。船舱太逼仄,她不得不屈曲着身体,可这没有阻碍她进入睡眠的速度。
三
后来,季小麦不止一次后悔,不该以这种方式接近老人,尤其是不该编造那么个故事来欺骗他。她又宽恕自己,如果不以那种方式,还真找不出别的行之有效的办法。那天在船舱里,她是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的。梦中柳笛用摩托车载着她,先是在峡谷里蜿蜒的公路上狂奔,每次拐弯时,摩托车几乎贴着地面要飞出去,那种疯狂的举动令她尖叫不止,叫声中既有恐惧,也有濒临绝望的亢奋。耳边是呼啸的风,树木、岩石、谷底的河流,一切都一闪而过,什么印迹都留不下。就在她的脑海空白时,摩托车忽然飞奔上山了,原本高不可攀的峭壁都被碾轧在车轮底下。他好像要载着她奔向天堂。天空触手可及,云朵在发丝间飘舞,星星伸手可摘一把。可能是她想象得过于美好,摩托车骤然失重了,一头向下扎去,她被迫趴在他的背上。她死死地箍住他的腰,生怕一松手,就会从摩托车上摔出去。蓝天白云不见了,阳光也没有了,眼前黑暗一片。摩托车载着他俩朝无底的深渊坠落,坠落。且因为重力的原因,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不可驾驭,连人带车都成了自由落体。
醒来时,她冷汗淋漓,全身都湿透了。好像经历了半辈子的漫长,她才明白自己置身何处。她勉强撑起身子,将头探出舱外。此时仅剩下半边日头挂在山尖上,稍一恍惚,日头就会滑落下去。河面正转向黄昏来临时的宁静,渐渐转灰。爬出船舱时,船身摇晃了一下,她趔趄了两步,幸好及时扶住了船篷。没有人看见她的窘相,四周空荡荡的,那些船只不见了影踪。她察看了一圈之后,才留意到堤岸的台阶上坐着位老人,头发半白,像只好奇的鸟儿似的歪着头向着她。她没有察觉他脸上流露的疑惑。有那么一会儿,她只是怔怔地盯着他,不敢确认对方是不是她要找的人。
大概岸上的人把她的犹疑理解错了,蹚水来到船边,向她伸出手,那样子是要搀扶她下船。她没有去握他的手,而是惧怕似的缩后了一步,但身后被船篷阻挡了,已经无路可退。
您是柳叔叔吗?她怯怯地问。
我姓柳,你叫我老柳就是。柳上梢的声音炸炸的,好像面对的不是个小姑娘,而是同他一般模样的糟老头儿。
季小麦第一次见到如此黝黑的人,不,不是第一次,在老家的村子里也见过类似样貌的人。那是个放鸭人,夏天的时候只穿条大裤衩,赤裸上身,光着脚板,从头顶到脸到脖子,到前胸后背,哪儿都黑黝黝的,像上了黑漆般油光发亮,水落上去,哧溜一聲滑到了地上。他俩的差别只在于脑袋,放鸭人是颗瓢似的秃头,而柳上梢的头顶覆着染霜的短发。
我叫季小麦,是……您就叫我小麦吧。她险些说漏了嘴,幸好及时打住。
小麦?地里种的小麦?柳上梢故意瞪着眼,显出吃惊的模样。
以前是,现在不是。她没有被他的玩笑调动情绪,反而阴暗了,有如骤然而至的暮色。
柳上梢不知自己哪儿说错了话,触发了小姑娘的伤心。他期待她快点离开,可她就是一动不动。她不下船来,他便不敢贸然上船去,好像只要他踏上船板就会伤害到她似的。现在的孩子都是任性的祖宗,随便霸占别人的窝,还把它当成自己的紫禁城了。
你看,天色不早了。后来,他忍不住提醒她,都这个点了,该去哪里就抓紧时间去。
季小麦突然哭了。她的哭不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号啕,也不是蚊蝇似的嘤嘤泣泣,而是两行细碎的泪珠像小溪流般从眼眶里流出来,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往下滑落。柳上梢的脸像卷起的水花般哗啦一声白了,这孩子八成遇上了什么难事,爬上他的船,是不是……他不敢往下想,赶忙开导对方说,孩子,别哭嘛,没有过不去的坎,有什么事同大叔说说。她仍旧不说话,只顾着流泪。他摸不清她流泪的来由,季小麦这泪水至少百分之九十五是真实的,发自伤心处,剩余的百分之五是为后面的故事作铺垫。而后来,她后悔的,也就因为这个百分之五。
她情急之下编造的故事很简单,几乎没多少情节。她说她是洗发水推销员,第一次上这儿来。来这儿之前失业好几个月了,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没有底薪,全靠拿销售的提成。公司给了她几瓶洗发水,让她自个儿找地方推销去。她到小城几天了,一瓶洗发水都没卖出去,还把钱包给弄丢了。说到这儿,她蔫了下来,像个干蘑菇似的在船头的甲板上缩成一团。
真是个没经世事的孩子,芝麻大点的事儿吓成这样,果真摊上大事,还怎么对付得了?!他不把这层意思说穿,怕伤着她的自尊心,半是责备半是心疼说,着什么急呀!谁没有过不称手的时候?!五百元够了吗?叔叔先垫给你,等你挣钱了再还给叔叔。
季小麦依然止不住泪水,这止不住的泪水归属于那百分之九十五的部分。柳上梢没辙了,绕着船头转了半个圈,搅起的水花哗哗响,水都淹到了他的大腿上。半刻钟过去,她才慢慢平静下来,抹去脸上的泪水,䁖一眼船的主人,复又埋下頭,估摸是为自己的失态而害臊。这可怜的人儿……他在内心叹息了一声,不能指望她下船来,如果她自觉下船,他会放心不下,会极力挽留她。如此想着,他又绕到船尾,上了船,穿过船舱,把没吃完的两个包子递给了她。
乌篷船是在浅薄的夜色中起航的。季小麦端坐在船头,面向苍茫的水域。柳上梢在船尾摇桨,桨声很轻,几乎没有激起任何水花。船行驶得特别平稳,离岸不远不近。城区亮起了灯光,那些饱含色彩的光照射在河面上,河面也给染色了。河面和岸上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岸上的世界是喧闹的、嘈杂的,而河中是宁静的,不受人打扰,是远隔千里万里、千年万年的存在。月亮还没有上来,头顶的星空是澄明的,一颗一颗,朗朗可数。季小麦的内心也跟着澄明起来,好像被这河水洗涤过一般。一种异样的感觉慢慢从她的体内涨起来,这是属于她的世界,属于她的河,属于她的星空。仿佛她就出生在这儿,出生在这条河上,踏上这艘船,就是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一种久违的温馨笼罩着她、环绕着她,她失去它们的拥抱好久好久了。日后,她无数次坐在船头,总想重温这一晚的感觉,每次都感觉近在咫尺,可没有一次真正抵达这种澄明之境。
船是往下游行驶的,渐渐离开了城区的水域。河面上慢慢幽暗起来,只剩下些许曚昽的天光。水面上的一切都模糊了、隐藏了。可是更加静谧,除了桨声的吱呀,此时的河面仿佛被静音了。船只忽然拐了个弯,朝一个幽深的河汊驶去。
四
第二天早上,季小麦才看出来自己昨晚安睡之所在。她以为睡在一栋上了年月的木屋里,闻不到木头的香气,只有扑鼻的潮湿的带点腐败的烟火气息。她还以为它修建在坡地上,不很高,上十几步木梯子就到了。当屋外被天光照亮后,她透过木格窗的缝隙看到,被灌木覆盖的山岩伸手可及,推开窗户,窗下竟然是清亮的水,透明见底。噢,原来木屋临水而建。
当她走出木屋后,才意识到自己完全错了。压根儿不是什么木屋,而是一艘巨大的木船。船身长几近二十米,船舱被隔开成两个房间。船顶苫着油毛毡,檐下刻有水波似的花纹。半截桅杆光秃秃地竖着,上面什么也没有。它该是被砍断的,斧斫的伤口依然清晰可辨。船帮留有狭窄的通道,仅限一人贴着船舱而过。船底搁浅了,相当一部分没入了淤泥。船身的重量不全压在船底,它的四周立了好些根木柱子,是它们在支撑着。这些木柱子不知在水里立了多久,被浸泡得发黑了,好像一根根黑炭柱,随时有可能折断。船的动力装置很早被拆卸了,拆卸时的伤痕原原本本保留在船尾,甚至还因风侵雨蚀而扩张了。船底没被水淹的部分长了青苔,往下更潮湿的地方吸附了不少天螺,好像一颗颗从船舱里钻出来的生锈的箭镞。
这个庞然大物是有历史的,她不止一次听柳笛说过。有一次是在海边,柳笛租了辆水上摩托,载着她,在海面上疯狂了一上午。后来,他俩在沙滩上休息,正好海面上有一艘货轮经过,大概唤起了柳笛内心的什么,他同她说起了那艘神秘得让她困惑的大家伙。柳笛的祖父是个放排工,山沟里的木头扎成排,顺河而下,走完七百里水道,进入鄱阳湖,再入长江,一直将木材送到南京地面。深山里盛产红心的杉木,这种材质做家具和地板特别漂亮,甚至给起了别名叫南京材。柳笛的祖父称得上是狂想症患者,十五岁开始跟随同乡在木排上漂流,两杯烈酒下肚,就会萌生一些宏伟而不着边际的幻想,要造那么一艘船,顺江而下,进入浩瀚的太平洋。至于船上装载什么,到太平洋上干什么,去兜风还是去旅行,或者当海盗,你问他,他也支支吾吾答不上。顶多他会挥一下手,说,造那么一艘大船,到太平洋上……呼啸着喷口酒气,头一歪,趴在狼藉的杯盘之间呼噜呼噜睡着了。
柳笛的祖父放了十多年木排后进了航运公司,照旧在水上讨生活,放木排、运粮、运茶叶和蚕茧,也运山沟里产的香菇和木耳,航运公司安排什么活儿就干什么活儿。后来,柳笛的祖父幸运地遇到了一位造船工,这位造船工造了一辈子船,对他的想法很是赞赏,愿意助他一臂之力成就这个伟大的梦想。柳笛的祖父受到鼓励,越发将梦想放在了心尖上,想方设法积攒木头,终于有一天开工了。可是进度很慢,第二年河道中游的水库破土动工,待到船竣工时,水库开始蓄水,河道被拦腰截断了。柳笛的祖父他们造出来的那艘木船,打一下水就被圈定在河流的中上游。虽说通航的河道有限,可毕竟还有一大截,载客、运送货物,倒也不闲着。后来,公路运输发展了,船运渐渐没落,当年的航运公司也破产倒闭了。雪上加霜的是,河流的上游地段又建起了拦河大坝,船运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轮到柳笛的父亲,只能被迫干起了摆渡的营生,从北岸到南岸,又从南岸返回北岸。
这究竟是不是柳笛说的那艘大木船呢?季小麦很是怀疑。如果是,它是怎么从渡口挪到这汊港里的,挪过来多久了?如果不是,那柳笛说的那个大家伙哪儿去了,眼前的这个又来自哪里?那一次,他们在沙滩上遥望着那艘货轮,瞧着它慢慢变小、淡化,被海上的雾霭遮蔽,最终消失不见了。柳笛也因货轮的远去而失去了讲述的兴趣,缄默了。
停放木船的河汊是个死角,上游没有活水下来,是大河的水倒灌形成的。河汊的入口揳入了一排粗壮的木桩,只留下小豁口,供小舟进出。河汊好像潟湖一般。往里走,三面都是陡峭的山岩,只有水面才是唯一的出路。对搁浅的木船来说,这里仿佛世界的尽头,换一种戏谑的说法,说世外桃源外人也无可厚非,只要居住的人愿意。
这里的确是另外一个世界。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季小麦查看木船时,一条德国牧羊犬始终跟随着她,这条狗很强壮,但对她很友善。只要她面对它,它就张着嘴,加上那眼神,仿佛在向她笑。后来,她了解到,它是条被人抛弃的宠物犬,被柳上梢收养了。当她转到船尾时,一只猫蹲在船边,喵喵两声,向她打招呼。水面上有两只鹅在游弋,两只鸬鹚立在一叶扁舟的木架上,好像两位垂钓的小矮人。河汊的最底部,有个用石头和木篱笆围起来的菜园子,面积不大,绿油油的一小片。菜园子旁边有间简易的棚垛,是厨房,此刻正飘出丝丝缕缕淡蓝色的炊烟。那是它的主人在做早餐。
季小麦的内心忽然复杂起来,一股温暖的感动直往上涌,而与此同时,又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假如让她生活在这里,是迎合她自己,还是对自己的背叛,她无法回答自己。她摸出手机,想给柳笛发个短信,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麦,吃早饭啦。在她出神的当口儿,柳上梢端着两碗面条,站在棚垛前招呼她。瞧他那神情,好像他是她的老父亲。
她应声走了过去。饭桌是摆在棚垛前的一块青石板,梯形,用几块砖头垫着。旁边有个石墩,是主人固定的座位,现在让给了她。柳上梢端着碗,蹲在石桌的另一边。他们开饭时,狗和猫,包括那两只鹅,都围拢在它们主人的身边。它们的主人吃一口面条,搛一筷子面条丢给狗,又吃一口面条,又搛一筷子丢给猫,第三次,轮到了那两只鹅。他一碗面条吃下来,倒有一大半丢给了他的宠物们。季小麦吃得慢,柳上梢完事后,那狗、猫和鹅一直虎视眈眈地向着她。她不好意思独自享用了,学着他的样子,边吃边给它们丢一筷子。她的内心没来由地滋生了一种沦落感,好像是她抢走了它们的食物。
你别惯着它们,少不了它们吃的。他看见了她的举动,将那些馋嘴的家伙轰走了。之后,从棚垛里端来两只食盆,狗一只,猫一只,再回转身抓了两把苞谷撒给鹅。
早餐过后,柳上梢不知从哪里拿来几张纸钞,递给季小麦说,走吧,我送你出去。她心慌地看了对方一眼,他的眼睛里有的是慈爱和怜悯。她像被烫伤了似的,慌忙后退了几步,似乎面对的不是几张钞票,而是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她不能这么轻易接受他的帮助,否则就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柳叔叔,谢谢您的好意,我还是到别处去想办法吧。她婉言谢绝,却又是心虚的,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可是,在柳上梢看来,她在以拒绝的方式维持脆弱的自尊,这倒让他有些难办了。硬将钱塞给她吧,明显不妥;不给她吧,离开这儿后她该怎么办?小姑娘家家的,人生地不熟,找谁去?他思忖了一会儿,想出了一条缓兵之计。我先去遛遛那几只鸬鹚,它们有一天没出门了,你帮我照看一下两只鹅,别让它们跑出去了,待我回来就进城。他给自己找了理由,也给她分派了任务。交代完后,他上了那叶扁舟,划着它往河汊的外围走。她站在岸边朝他挥手,也不知他看没看见,扁舟转个弯,眨眼间就没了影子。
五
河汊里顿然寂静了,这让季小麦感觉有些害怕,似乎有一种不可预知的厄运埋伏其中。偌大的空间只剩下她一人,仿佛被世界抛弃了,被时间隔离了,或者是被一只无形之手给抽空了。她朝远处的大河望去,灰白一片,河流像是患上了白内障。河面上什么也没有,视线所及之处,见不到房屋,也没有道路,更不可能有行人。幸好那条德国牧羊犬伴随在她身边,它的目光纯净而又带着些许警惕。或许它在监视她。她才不管它对她怎样,身边有这么个活物,会让她的心安定些,不至于那么仓皇。
她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她要给柳笛发个短信,他是唯一倾诉的对象,向他报告行踪,将她的所见所闻告诉他。她拿起手機时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将见到他父亲的消息如实相告呢?
亲爱的笛子,你猜猜,我在哪儿给你发短信?此刻,我多么希望你在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或者拥抱我、亲吻我,就在这条你出生的大河岸边。我坐在一块圆鼓鼓的鹅卵石上,它洁净得像个处子,上面有个浅窝,我怀疑是你用脚踢出来的。你说,你小的时候总是那么调皮,一刻也不肯安分。但我要告诉你,你不该踢出那一脚,它是块多么美好的石头啊,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叫人愉悦的鹅卵石。我想,有一天我要把它带走,放到阳台上。我要每天坐在上面,感受你用尽全身气力踢出的那一脚的力量。你踢它的时候仿佛是踢在我身上,痛入骨髓,而又嫁接给我那种摧毁一切的巨力的战栗。
她将这一段发出去后接着写道:
告诉你吧,摩托侠,我是在一艘木船上给你发短信——我坐在船头,双腿悬在船外,风从大河上吹过来,很轻、很惬意。我还不能确认它是不是你说的那艘大木船。它的确是太老了,像一个进入耄耋之年的老人,脸上密布老年斑,牙齿松动脱落,什么东西也啃不动了,只能依赖拐杖勉强站立。这是它的外表,它的里面怎么样,我还没有仔细参观,虽然在船舱里睡了一晚上。过会儿我就去看个遍,到时再描述给你听。我很想为它做点什么,不过还没想好,也不知从哪里开始。
第三段:
笛子,对不起,我没有同你商量就跑来这里了。你肯定会原谅我的,对不对?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事,你向来都是原谅我的,相信这一次你也会。我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这艘船,几乎没走半点弯路。好像是有谁在引导我,那个人就是你,或者我来过这里,不是这辈子,是前辈子,要不然没法解释我的幸运。我遇到了这艘船,自然也见到了它的主人——你的父亲。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见他,他是个多么慈祥的老人,善良,还爱帮助别人。他给我钱,我当然不能接受。我是要留在他身边的,你可能没想过他是多么孤独,好像是被囚禁在船上的犯人。我不知你爱不爱听到他的消息,他很老了,但身体还过得去,看不见明显的故障。不管你是否同意,我还是决定留下来,要替代你来陪伴他的晚年。你放心吧,我说到做到。吻你啊,我的摩托侠。
她给柳笛发了几条短信后,再没有别的事情能够牵引住她的注意力。她双手托腮坐在石头上,望着大河的方向发呆。她为什么要上这儿来?就为了看一眼柳笛说的大木船?为了看看这条河流?还是替代柳笛来看望他的父亲?出发时是这样想的吗?这个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
柳笛那张瘦削的脸从幽暗中显影出来,正用那双刀子般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
她认识他是在一家酒吧,夜场,她在那里做试用服务员。那天,她的心情如同燠热的夏夜烦躁不安。那阵子,她刚刚从一个四川男孩的怀抱中逃离出来。她同四川男孩在一起两年多了,四川男孩不止一次说过要把她带回四川老家去。但他始终对他老家在四川的具体位置守口如瓶。终有一天,她架不住他的讨好和哀求,随他成行了。他们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到了成都,出站后他领着她进了长途汽车站,几个小时的颠簸后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县城。她以为到终点站了,不承想下车后,他又要领着她换乘一辆通往乡村的小巴。她不敢想象那辆破破烂烂的小巴最终会通往何处。她见到它时好像一条鱼被抛到了荒漠一般,恐惧了、绝望了。那绝对不是一条鱼的理想国,也不是一条鱼的乌托邦。她借口上厕所,逃出了他的视线。她在小县城里躲藏了三天,不敢回到车站坐车,怕那个男孩在那里守株待兔。她是在加油站搭乘一辆长途货车,才离开那个几乎让她窒息的山旮旯儿。付出的代价是险些被那个货车司机强暴,幸好她及时察觉了他的邪恶,才得以躲过一劫。
那天晚上,她有些笨手笨脚,犯了个小失误,不小心碰翻了一只酒杯,泼出来的酒水把一个女孩的裙子给弄湿了。那个女孩瞟了她一眼,脸色很不好看。旁边的一位男孩,是那女孩的男友吧,站起来,倒了杯酒,让她向女孩道歉。她不想再生枝节,一仰脖子干了那杯酒。她没觉得有什么屈辱,打湿了人家的裙子,本来就该请求人家原谅。但后来,领班居然让她陪他们喝酒去,她斜睨了那伙人一眼,里面有个瘦高个儿在朝她招手。她像被谁掴了一掌似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被羞辱了,但强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她放下端酒的托盘,带着笑加入了他们。他们对她没有另眼相看,而是热情地欢迎她,好像她原本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也许是受了他们的感染,也许是四川男孩给她的内心淤积了太多东西,她要把它吐出来,像产妇用催产素催产一般,她借助的是酒精催吐。她是能喝酒的,同谁都喝,甚至同那个女孩的男友连干了三杯。曲终人散时,她把自己给喝趴下了。同在酒吧上班的一个小姐妹将她扶到后台,让她在那里休息一会儿,醒醒酒。她没敢多停留,万一被老板发现,说不定就得滚蛋了。当她跌跌撞撞走出酒吧,准备召唤出租车时,一辆摩托车悄无声息从身后蹿了过来,挡在了她的前面。摩托车手就是那个朝她招手的瘦高个儿。
后来,她知道了他叫柳笛。
她上了柳笛的摩托车,柳笛让她搂紧他的腰,她顺从地抱住了他。柳笛载着她不知在街道上转了多少个圈,怎么也找不到她的住处。最后,他只得把她带回他的出租屋。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狭小的地下室里,这儿仿佛太平间似的静穆,四壁苍白。它的主人不在。她依稀记得有人给她洗过脸,给她喝过水。当时她困倦极了,好像睁开过一次眼睛,那个人有张寡瘦的脸,一双刀子般细长的眼睛。他会不会趁她昏睡时强暴了她?她慌乱地察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没有半点被侵犯过的迹象。
第二天,她在地下室里躺了一整天,傍晚时,地下室的主人回来了。他开门时的表情很奇怪,好像怀疑他走错了房间,或者惊奇她竟然没有离开。他的那双眼睛形状虽然像刀子,但没有流露出刀子的锋利和冷漠,反而像两只小蝌蚪似的有些可爱。
那双眼睛是上天赐予柳笛的伪装。
季小麦从石头上站了起来,坐得久了,腿有些发麻。她在原地立了会儿,待双腿恢复正常后,才往船上走去。她先进的是昨晚睡觉的房间,一张床占去了大半边空间。之前它肯定是柳上梢的休憩之所,但昨晚让给了她。它的主人是个爱整洁的人,没有老年人的那种腐败的气息。她将床铺收拾整齐了,然后去往另一个房间。两个房间是相通的,中间没有门。这是个杂物间,里面什么东西都有,渔网、塑料桶、钓鱼竿,一件黑色的雨衣挂在墙上,临窗的地方摆了张长条形的桌子,桌子跟前有只木鼓凳,不知什么木头做的,凳面都泛白了。桌面上很凌乱,木条、短锯、木工用的刨子,一只尚未完工的船只模型放在中心位置。她对那只船模有了兴趣,是只帆船吧,桅杆已经竖了起来,只是还没挂帆。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它,迎光端详,突然啪的一声掉下一块小木板,将她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把它弄坏了,可是观察一番后,并不觉得哪儿缺少什么,有可能那块小木板只是搁在船模上,主人还没来得及把它镶上去。她轻轻地将它放回了原处。
后来,她在旁边的柜子里发现了许多类似的船模,种类繁多,单桅帆船、三桅帆船、小舢板、画舫、乌篷船、造型精致的龙舟。船模的大小不一,有的精巧,不过两三寸长;有的大气,占据了柜子整整一层分隔。船模的材质也不一样,有的通身泛红,有的有着好看的线条,那些线条是木材自然生长的纹路。有的船模上还立着人物,有渔夫、水手,也有立在船边欣赏风景的人。她吸取了刚才的教训,没有动它们,只是站在柜子前逐个儿逐个儿地查看。
六
临近中午,柳上梢划着那叶扁舟回来了。他的收获不怎么丰盛,只有半塑料桶杂鱼,约摸五六斤的样子。可能惦记着河汊里还有个人,不能在外面待太久。若是以往,收工后他会直接进城,将鱼拿到市场上去卖。鱼儿新鲜,更容易脱手,价钱也高一些。他把一部分小鱼奖赏了两只鸬鹚,留下的那部分季小麦帮着清理了,撒上盐,给腌了起来。午饭仍是柳上梢做的,炖了钵鱼汤,鱼汤很鲜美,调动了她的胃口。之前的几天,她都是将就的,肚子饿了就随便买点儿东西搪塞一下。这一顿她吃得有些撑,还打了两个饱嗝儿。饭后,她抢着去洗碗,他也由着她。
下午,他又驾着小舟出去了。他没有提议送走她,也没有问她走不走,可能按他的理解,她没有说走,肯定是没想好下一步怎么办。如果他贸然说出来,就有赶她走的意思。而在她看来,这事本该她主动提出来,她不说,分明是在耍无赖。耍无赖就耍无赖吧,她不在意过程,要的只是结果。第三天,他没说送,她也没说走。第四天,他照旧按照往日的节奏,带着鸬鹚去捕鱼,而她始终沉默着。一个星期很快过去,河汊里好像再也没有送和走这回事了。他同她如同一对父女,生活在祖先遗留给他们的世外桃源。他们不用分工就达成了某种默契,他去捕鱼捞虾,她负责看守家园,同时料理每一天的炊食。她是不是个入侵者?她的自问没有答案,总之,她像枚楔子一样揳入了他的生活,而他无法拒绝,甚至还是欢迎的。
后来的一天,她央求他捕鱼时带上她,他不得不放弃扁舟,换上乌篷船。扁舟太扁窄了,只能承载他和鸬鹚的重量,加上她非沉不可。她第一次见识鸬鹚捕鱼,对此萌生了浓厚的兴趣。每次鸬鹚叼着鱼从水底钻出来时,都是她把鱼从它们嘴里抢出来。她觉得这很残忍,可又乐此不疲。当鸬鹚休息时,他开始撒网,收获的好坏全凭运气,有收获时就交由她来清理。他得了空,坐在船尾闷声不响抽着烟。也許他在想着什么,她无从知道。有时接连几次空网,他会咕哝几句什么,声音太混沌,她听不清楚,揣度他是在诅咒自己的坏运气,或许也不是。忙碌了大半个上午后,他们在船舱里吃午餐,吃着简单的饭食。这中间,她同他有过简短的谈话,是围绕鸬鹚展开的。
柳叔叔,您养鸬鹚多久了?她带着好奇问。
没几年。他回答。
过后,他也许觉察到他的回答太简单、太冷淡,又主动谈及了鸬鹚的来历,是他早年在航运公司的一个老同事送给他的。当年,航运公司倒闭前夕,放开门槛内招了一批职工子弟。公司早已名存实亡,多几个人同少几个人有何差别,反正公司不支付工资,也无钱支付工资。这批职工子弟一天班都未上过,得到的不过是空头的企业编制,但正是这个编制让其中不少人找到了出路,有的被调到电力公司,有的去了自来水公司,还有去水泥厂的、烟草公司的、盐业公司的。航运公司之所以这么做,可能是觉得对职工们问心有愧,变相给他们的子弟架设一条活路。有门路的自然顺路走了,没门路的也就怨不得谁,只能自求多福。柳上梢和送鸬鹚给他的同事都是无路可走的,他们的父辈教会给他们的是在水上讨生活,若是往岸上走,同一条鱼被捞上岸几乎没什么区别。送鸬鹚给他的同事同柳上梢一样,在这条河上漂了一辈子,前几年风湿性关节炎恶化了,再也不能驾船到河上来,才将几只鸬鹚送给了他。
捕鱼的地点不是固定的,今天在河的上游,明天又去往下游。拦河大坝筑成后,河水变深了,水面更宽阔了。上游下来的营养积蓄在库区,所以鱼长得特别快,但另一个问题也来了,下游的鱼洄游进不了库区,鱼资源日见枯竭。当地的渔政部门可能发现了这种情况,每年的冬季都会投放大量鱼苗,以便丰富库区的鱼资源。季小麦尝到了在船上的乐趣,每天非跟着柳上梢出去不可,再说一个人留在河汊里够寂寞的了。他似乎也很乐意,多个人就有个说话的伴,在河上待久了,乍一上岸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不知怎么同人交谈。他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大多同船底下的河流扯得上关系。比如,季小麦那次找到柳上梢停泊乌篷船的地方,叫南门头,从那里上岸,没多远就是旧城区的青云门。
从南门头往对岸,是个渡口,以前没修建跨河大桥时,两岸的居民往来就从那里过河。柳上梢从十几岁开始,陪同他父亲在那儿摆渡。最初过河的船费一人才两分钱,后来涨到五分,再往后涨到一角钱。刚开始,这个两分加五分加一角钱,柳上梢的父亲还不能全拿,要向航运公司上缴一部分。从南门头渡口往下游走,南岸依次是云岩寺、挂榜山,传说古时候金榜题名了,榜单就挂在挂榜山上。从挂榜山往下不远有个公园,是为纪念宋朝诗书双绝的黄庭坚而建,岸边有两棵重阳木,传说是黄庭坚亲手所植,岩壁上有个巨大的“佛”字,据说也是黄庭坚手书。河流在这儿拐出个弧形,风急浪高,不少过路的船只出过事故。人们疑是河妖作怪,就请黄庭坚在石壁上写下了这个“佛”字,用以镇压兴风作浪的魑魅魍魉。顺河而下,有状似乳房的山包,更远一点,有望夫石。传说有商人外出经商,妻子抱着孩子送行,在岸边目送载着丈夫的船只远去,久而久之,凝固成了抱子望夫石,日夜召唤着丈夫归来。
过去贩卖茶叶的商人坐船而下,将茶叶卖到了秦淮河的画舫上。柳上梢将遥远的秦淮河同这条河流连接上了,这一河的历史也就涓涓细流般流进了季小麦的心里。这不是一条冷冰冰的河流,它有温度、有真情、有怀念、有轰轰烈烈、有声色犬马,也有客死异乡。有个意大利传教士溯流而上,来到古城传教,修建了教堂。传教士起了个中国名字,姓罗名马,叫罗马,罗马娶了一个不能生育的当地女人为妻,罗马死后埋葬在这条河流边的一处山坡上。
季小麦听了传教士的故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她会不会像那个叫罗马的人一样,要在这个地方生活一辈子,死后都得葬身在这里?她距离那个答案太渺茫,未来的任何蛛丝马迹都被命运的迷雾层层遮挡,谁也不能拨云见日。
柳上梢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有一天,他们如往日一样闲谈,他突然发问,小麦,你老家在哪儿?你不回去,你父母会不会着急?
她被他问住了。前一个问题柳笛也问过她,那时她编了套瞎话来哄骗他,他将信将疑,可听她说得有板有眼,又不能不信。后来,他再也没有问过她,要么是相信了她的话,要么是明知她说假话,却又没法揭穿她。她没说她的家在哪里,只告诉柳笛,她父母如何溺爱她,把什么都给她想好了,房子、车子、工作、婚姻……条条道路都是宽广的、笔直的、花团锦簇的光明大道。她可以随心所欲,想干吗就干吗。而她呢,偏偏不接受、不领情,故意同他们拧着干。他们让她坐着,她便站着;他们让她走,她便跑;他们让她守在家里,她便偷偷地跑出来,并且铁定了心,一辈子都不回去。
她不能再拿这套瞎话来欺骗柳上梢。之前,她是有意在柳笛面前嘚瑟,但许久之后才知道,她的话深深刺伤了柳笛。现在,她只能实情相告,或许她更应该感谢老人,是他给了她倾诉的机会。她来自一个撕裂的家庭,她父母的结合本是一场错误。她父亲是个极为自私的人,巴不得把每一分钱都花在他自己身上。她母亲在某些方面恰好同他父亲相反,血管里流淌的是博爱的血液,恨不能将她的爱奉献给天下每个男人。父母的撕裂伤着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季小麦。父母离异后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无论哪个家庭都没有季小麦的位置。她父亲同一个比他更为自私的女人再婚,被对方收拾得服服帖帖。她母親经历了二婚三婚,到第四婚才暂告一段落,相对稳定了一些。季小麦五六岁开始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后来奶奶因病去世,爷爷不甘寂寞,给她迎娶了一位后奶奶。这位后奶奶喜欢收养被人抛弃的猫啊狗啊,很快家里像动物园似的热闹起来,狭小的两居室不够用了。搬出去的只能是季小麦。从上初中开始,她基本上就不回家了,也无家可回。好不容易熬到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唯一的去处就是投奔社会。
柳上梢愣住了,很后悔自己发此一问。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似乎说什么都不妥当,然而又必须说点什么。以后啊,只要你愿意,柳叔叔这儿就是你的家,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他的鼻孔有些发酸,说话声带着很重的鼻音。这正是季小麦想要的,她噙着泪花说,谢谢柳叔叔。
七
你见过蚂蚁过河吗?柳笛问。
蚂蚁怎么过河?季小麦反问。
柳笛从街边的杧果树上扯下一片叶子,放在地上,再捡粒小石子摆到杧果树叶的中央。蚂蚁趴在树叶上漂啊漂啊,就这么过河。柳笛拍了拍手掌说。说话间,一阵风吹过来,把树叶掀翻了,小石子跌落在水泥地上,风再大点,杧果树叶被吹跑了。我就是那粒小石子。柳笛幽幽地说。那什么是杧果树叶呢?季小麦问。一艘破船。柳笛往虚空处吐了口唾沫,仿佛他说的那艘破船就停泊在那里。
每当回想起这个细节,季小麦的内心就隐隐作痛,好像有股野蛮的力道在挤压着她的心脏。柳笛并非像那粒小石子一样,不是被风掀翻的,而是主动逃离了那片树叶。不过,在他逃离之前,时代前进的脚步挟带的龙卷风早已将船上的生活给吹翻了。那不是一艘船,而是座孤岛,一只流放犯人的囚笼。一辈子守在这样的岛上能有什么出息?四周都是死寂的水,看不到任何生机。一个在水上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有追着潮走,赶着浪追,才会海阔天空。柳笛就是追赶时代的浪花,追赶时代的潮流,朝海阔天空奔去的。
季小麦认定,柳笛是个叛逃者。她很想问问柳上梢,是不是她认为的这样。如果他愿意说,她还想从他这儿知悉柳笛更多事情。但她没敢问出口,一旦问出口,那刻意隐瞒的势必会暴露。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只能把想法压抑在心里。待到以后再问吧,有的是时间。
一晃二十多天过去,这些天里,季小麦几乎每天都与柳上梢同进同出,他打鱼,她跟着;他去卖鱼,她也跟着。在外人看来,她是他的侄女,他显然也把她看成了他的侄女。这毕竟不是真实的亲缘关系,她内心总有些发虚,有点小尴尬,有些微生分,所幸他们独处的时候多,只在卖鱼时偶然碰到他的熟人,人家才会留意到她的存在。他的熟人少,卖了那么多次鱼才碰到一次,一个同他年纪相仿的老妇人,挎着篮子来买菜。老妇人见她喊柳叔叔,问柳上梢,你侄女?柳上梢说,嗯。老妇人瞥了两眼季小麦说,怪妖的。后来,季小麦问柳上梢,妖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漂亮啊,美啊靓啊。柳上梢送给老妇人两条鲤鱼,老妇人丝毫不客气,让季小麦刮了鱼鳞,剖开鱼肚,清理了内脏,还让把鱼鳔留下,说是她孙子爱吃。季小麦摆弄干净了,老妇人接过鱼,又将柳上梢拽到旁边去说话。说的什么,她没听进耳,只捞到一两句,老妇人问柳上梢怎么不回去看看?后来柳上梢告诉季小麦,老妇人是原来的邻居。
柳上梢一定在别的地方还有个住处,肯定不在水上,这是季小麦的猜想。至于在何处,迟早她会知道的。可眼下的这种生活方式,却不宜让她久留。表面上她也在干活儿,没有吃白食。然而,她没来之前,他里里外外都是一个人,单打独斗,照样过得好好的。她的到来没能给他带来什么,如果说有变化,他可能说话多了。以前想说话,苦于没有听众;现在话说多了,心情随之轻松起来,笑容不时浮现在脸上。这成了她对他绝无仅有的回报。在物质上,她成了他的累赘,分明是他在养活她。
她暗暗动了心思,要在小城里谋个工作,随便干什么都行。再进城卖鱼时,她就找机会到小城里四处转转,转了几次,一无所获。有一次,在一个张贴栏中看到一则招聘保姆的启事,对方是老母亲需要人照顾,要求吃住都在他家里。这个不符合她的所想,吃住都在雇主家,离柳上梢可就远了。过几天,她冒冒失失跑进一家招待所,询问对方要不要招人,凑巧的是,招待所的一名服务员回乡下结婚去了,她刚好顶替了她的空缺。早上九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中饭和晚饭都在招待所里吃,一周休息一天,工资虽然不高,但一切完美得很,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刚刚建立起来的平静忽然又打破了,柳上梢多了项义务,每天早上驾船送季小麦去上班,晚上九点在码头上候着,接她下班。季小麦很享受这个接送的过程。她也想过,她可以学会摇橹驾船,那样就不必辛苦他。她果真学会了划船,要独自驾船上下班,他却坚决不答应,那怎么行?你不会游泳,又不熟悉这条河流,哪儿水深,哪儿水浅,哪儿有漩涡,有的地方还有暗礁,万一出了危险,怎么得了?她拗不过他的坚持,仍旧任他做她的船夫。在内心,她也情愿让他来做。
他是个相当称职的船夫,不管是青天白日,还是刮风下雨,为她开通的渡船从来没有晚点过。遇上风雨天,他让她穿上雨衣,以免被淋湿。河面上风大,雨几乎是横着飞的,打在脸上生生的疼。浪虽然不很大,但船颠簸是难免的。他一路上不停地叮嘱她,坐稳了,别看外面。晚归是另一幅情景,如果是有月亮的晚上,她会像第一次去往河汊的那个晚上一样,端坐在船头,眼前是流光溢彩的灯火,耳边是桨声欸乃。她的心情从来没有这般平静过,她好像是坐在自家的船板上,身后摇橹的是她的老父亲。若是没有月亮的夜晚,他会在船头挂一盏马灯,马灯是个旧物,是柳笛的祖父用过的。在河汊里,她也见过它,每当晚上,柳上梢就会把它点亮,挂在木柱上,照亮上船的木梯子,也照亮整个河汊。她下晚班时习惯抄近道,出了招待所,拐入一条幽暗的小巷,穿过巷子来到河边,老远就见到了氤氲的夜色中那团有些发黄的灯光。她会放慢脚步朝灯光走去。那团灯火随着波浪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摇动,好像是一颗跳动的心脏,一颗夜的心脏,一条河流的心脏。
离船还有些许距离时,她会轻轻喊一声,柳叔叔!
嗯,在这儿呢。他从台阶上直起身,或者从船舱里探出头来。
休息日,他照例领着鸬鹚出去打鱼,她留在河汊里做清洁工。这是她假日里的必修课,清洗衣物,扫除垃圾,把乱糟糟的东西分类归位,摆放齐整。然后煮饭、烧菜,烧菜的手艺是她从招待所偷偷学来的,招待所的厨师是个胖子,很憨,愿意指点人。每个休息日,她都会带回新的手艺,展示在餐桌上。他们的餐桌不再是那块青石板,他打制了一张四方小桌,在厨房的旁边另搭了间简易的棚垛,权当餐厅。这一天烧的是米酒田螺,螺是他捡来的,在水盆里养了半月,肚里的泥都吐净了。这个菜的烹制过程并不复杂,先将田螺炒熟,加入甜米酒,再加入紫苏等作料,三下两下就成了。柳上梢在河汊口就闻到了香味,被这一撩拨来了兴致,让她给摆上杯盏,喝了两杯老火烧。
饭后,他进城卖鱼,叫上了她。放在过往的休息日,他是不会叫她的。她有些纳闷,还是应声上了船。这会儿城里主妇们买菜的高峰已过,所幸鱼儿不多,不到两小时就卖完了。时间尚早,他却不着急回去,领着她往城东的方向走。穿街过巷,越往东街道越破败,最东头是棚户区,各式各样的房子都有,有新建的砖混结构的水泥楼,也有砖木结构的老房子,还有木板房。进了棚户区,街道更狭窄了,路面虽然硬化过,但已是残破不堪,到处都是裂纹,甚至还有小洼的积水。老柳回来了。有人招呼,柳上梢只是噢了一声,算是答应过。进去百十米远,他们在一栋简陋的木板房前停住了,门上挂着锁,柳上梢从裤袋里摸出钥匙,开了锁,吱呀一声推开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熏得人直想吐。房子是明三暗五的格局,中间是正厅,两侧分前后排,各有两间厢房。房子很矮,仅有一层,房顶有阁楼,只能放杂物,住不得人。房子里的生活设施是齐备的,但也陈旧得掉牙,还蒙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很久没住人了。
往后呀,你要是上下班不方便,可以搬到这里来住,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他将钥匙递给她,她没接钥匙,也没接话。
在回去的路上,他同她讲起了这栋房子的来历。城东原来是块湿地,也是在河上讨生活的人在岸上的聚居地。遇上天晴的日子,船上的主妇们在那儿晾衣晒被,清理渔网,缝补船帆。久而久之,有些船家为了方便,最初在湿地上搭建了简易的窝棚,后来窝棚变房子,慢慢热闹了起来。柳上梢的父亲建房算是比较早的,后来河上断航了,船上人家没了活路,不得已弃船上岸,大部分人都选择在城东落了脚,才有了這块棚户区。
您干吗不在这儿住呢?她唐突地问。
我在岸上住不惯,老是做噩梦,不是梦见自己渴死了,就是梦见房子着火了。他叹口气,转而一笑,我父亲说我是属鱼的,魂在河里泡着呢,离不得水,离开水就活不成了。
八
同柳上梢去过老房子后,季小麦有过一阵恍惚,如果说船夫是鱼,那船是什么?是鱼篓,还是鱼蜕下的鳞衣?船夫上岸,那些船呢,去哪儿了?总不能跟着上岸吧?不能上岸的船没有了主人的撑持,是不是变成了孤魂野鬼,在河流里漫无目的地漂荡?这河里看起来空空寂寂的,可虚无处是一河的无主的船的游魂。她不由得联想到河汊里的那艘大船,虽然还在水上,实际上它已经死了,只是尸体还没完全腐烂,像具庞大的木乃伊。一个大活人抱着具木乃伊该怎么过活呢?
她似乎明白了,柳笛为什么要逃离。
她同柳笛的交往是从喝醉酒的那个晚上开始的。第二天,她没去酒吧上班。第三天再去时,领班告诉她试用不合格,让她到财务室结算工资走人。干了将近一个月,扣掉旷工一天的罚款,所剩无几。她攥着两三张纸币从酒吧出来,不知去往何处。她顺着街边的人行道默默往前走,视线所及之处都是陌生的建筑、陌生的树木、陌生的脸。她上了公交车,下了公交车,又上了公交车,再下公交车,最后站在了柳笛藏身的地下室门口。门是锁着的,她就背靠门坐在水泥地上。直到中午,才见柳笛拎着盒快餐回来,将她放进屋。那盒快餐是他们共同的午餐,一人一半,风卷残云,肴核既尽。
柳笛的全部家当就一辆半新不旧的摩托车,全赖它养活他。他用它载客,起步价三元,远一点的地方得议价,三言两语,双方同意了即刻出发。他也骑着它去酒吧,去同他的一些来历不明的朋友约会。在没有找到新的工作之前,她把她的一日三餐交给了他,他没有将她当成负担,多一个人吃饭与少一个人吃饭,对他来说没有本质性的区别。他们虽然同处一室,但他没有欺侮她,她也没有将自己的身体交出去。蹭饭的同时,她在努力寻找工作,可工作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的,好在没有时间限制,他也不可能给她限定时间。他恰当地把握了对待她的分寸,让她丝毫感受不到作为蹭饭者的自卑和屈辱。他的生活节奏也沒有因她的到来而改变,每天照常出车,晚上出去聚会时必定先回地下室。她请求他带她去,他也二话没说,扔给她一顶头盔,让她上了摩托车的后座。只是她一直没弄明白,同他聚会的那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他们同他几乎没什么区别,从他们的穿着、谈吐,她也没看出什么端倪。但他们在她眼里显得莫测,有点诡异的陌生。
有天收工时,他带回来几罐啤酒和两袋小菜,两个人在地下室里喝开了。他们对着酒说了好多话。他问她从哪里来,为什么跑出来?她胡诌了那个故事,好像不那么说不足以维持她的尊严。瞧他的表情,似乎并不相信她说的话,但也没有当面质疑,更不至于揭穿她的谎言。一段沉默过后,他开始主动说起他的家庭,他们家是水上人家,全部家当都在一艘船上,祖辈的灵位和魂魄也都供奉在船上。水上人家在当地是受人瞧不起的,没有哪个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船夫的儿子,船家的女儿千方百计想上岸。他父亲到三十多岁还是光棍儿一条,在船上人家,这等同于宣判了他父亲一辈子都将是光棍儿。后面发生的故事可谓柳暗花明。某年夏天,他父亲去一个村里运粮,突遇瓢泼大雨,河水猛涨。他父亲怕不安全,不敢开船。事有凑巧,当天晚上,他母亲的母亲突发急病,村里的赤脚医生束手无策,只是一个劲儿地提醒病人家属,要赶快送去县上医院,不然会有性命之忧。他母亲一家人来向他父亲求助,他父亲犹豫一会儿之后答应了,让村里人帮着先将粮食卸下来,然后冒着翻船的危险,连夜将病人——他父亲后来的岳母送进了医院。他母亲的母亲得救了,后来将他母亲许配给了他父亲,那时候村里还有点儿封建残余,有些人家子女的婚姻还是父母说了算。他母亲才二十岁出头,比他父亲小了十多岁。婚后,他母亲流产了两次,她的流产估计是有原因的。医生警告说,再流产这辈子别想生孩子了。他父亲四十五岁的时候,他母亲才生下他。
柳笛的母亲叫蓝凤菊,这是若干年后柳上梢告诉季小麦的。蓝凤菊没生柳笛之前可能还有别的想法,生下柳笛之后似乎对什么都淡心了、死心了。她对柳笛并不上心,柳笛是喝他父亲在行船的那条河里捕捞的鲫鱼汤加上米糊糊长大的。蓝凤菊在生下他之后老是往岸上跑,留下柳上梢带着他守在船上。柳笛的说法不一定准确,他那么小的年纪能够记住什么呢,八成是听柳上梢说的。柳上梢在中年将尽时得子,那种欢欣和幸福感丝毫不亚于晚年得子,他对柳笛的溺爱可想而知,为了表达父爱,或者是树立父亲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难免会歪曲某些事实,掩盖某些真相。有一点却是歪曲不了,也掩盖不了的,柳笛有个母亲叫蓝凤菊,可季小麦没见过她,那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现在又去了哪儿,很令她遐想。
又一个休息的日子。早饭后,季小麦开始收拾船舱、棚垛,清洗衣物,扫除河汊里的各种垃圾。把水边漂浮的柴草捞到岸上,晒干,充当柴火。那天,柳上梢破天荒没有出船,将自己关在船上那间摆放船模的房子里,不知在干吗。他之前的卧室让给季小麦之后,他就将两个房子中间的通道用木板封死了,并在船尾架起了木梯子,上下船他走船尾,她走船头,各有各的道。他好像用这种方式在同她保持距离,对此,她不觉得奇怪,换成她的亲生父亲,在这种环境中肯定也会这么干。她有时会去船尾,帮他整理房间,或者喊他吃饭。这样的事情他是不会拒绝的,相反,是她让他感受到了已经多年未曾有过的亲情的温暖。他也因此心生幻想,如果真有个女儿,该对上苍感激涕零。
午饭时,她站在船尾的木梯口朝船上招呼,柳叔叔,吃饭啦。可是船上没有回应,她以为他出去了,扭头看看河汊,几艘船都停泊在原来的地方,没一艘是离岸的。她提高声音,复喊了两声,仍不见他下船。她莫名心悸起来,是不是他发生了什么状况?这种慌乱中的想法是偏向悲剧的、清浅的、灾难的。她抓住栏杆,忐忑不安地爬上船,结果却是虚惊一场。柳上梢坐在临窗的长条桌边,埋着头在组装一只船模,是只三桅船模,桅杆已经立起来了两根。柳叔叔,吃饭啦。她没敢走进房间,只在门边轻轻叫唤。你先吃,我马上来。他连头也没抬,精神全集中在船模上。
她没再坚持叫他下船,而是悄然退回去,在饭桌边等候他。后来,她才知晓,这一天他没出船是有原因的,他的风湿性关节炎发作了,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这种日子他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待在船上摆弄那些船模。她的内心陡然泛凉了,一种恐惧感紧紧攫住了她,如果某天他的腿疾严重到使他下不了船,身边又没人照顾,他是不是要死在这艘船上?那样的话,这船就成了他最后的坟墓。那些本该陪伴他的人哪里去了?柳笛是残忍的,抛下他的父亲不管不顾。可因此责怪柳笛,又是不公平的,做儿子的就该陪着父亲囚禁在一座坟墓里吗?父亲有父亲的生活,儿子有儿子的世界,两者的交集只是两根射线,走过原点后彼此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遥远到没有边际。
她被阴云笼罩了许多天。其间,柳上梢勉强出过几次船,不能不出去啊,两只鸬鹚还得喂养呢,这时候它们已经成了累赘。他看过一次医生,煎了几次中药喝,还用上了些土法子来对付他的腿。慢慢地,他的病痛好转了,只是行动迟缓,没法恢复到原样。有一天,季小麦逮到了恰当的时机,抛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头好久的疑问,婶婶呢?去哪里了?哥哥姐姐们又在哪儿呢?
他没有答話,只是斜睨了她一眼。之后,他别过脸,朝河汊出口的方向张望了良久,好像他们就在某个地方站着,或者正目睹那些远去的背影消失。她不安地瞧着他,生怕自己冒冒失失的问话刺激了他什么。好半日过后,他才回转头来说,她呀,早不在凡间了。他的声音裹挟着苦涩、揶揄和嘲弄。
她一时没能琢磨出他话里的意思,以为蓝凤菊不在人世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她,是她理解错了,他说的凡间不是她认为的凡间。
九
某个休息日的午后,柳上梢又驾船去捕鱼了。他好像被什么追赶着,都来不及等到腿疾完全康复。他摇桨的力道明显不如从前,船走得很慢,出河汊的时间比往常长了不止三分之一。收获也不如以前,有时喂饱两只鸬鹚后几乎没有剩余了。季小麦想劝说他不要出去了,她能养活他。在她的内心,已然把他当成了她的父亲。可是,她不敢说出来,这种饱含极度同情的话语,对一个勤劳毕生的渔民来说,其杀伤力不啻一把匕首,不只见血,更是诛心。
河汊里因阒然而空旷起来,仿佛变成了巨大的空洞,无法填满的空洞。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季小麦的内心却堵得慌,堆积了很多话,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她回到船上的房间,打开随身携带的背包,背包里有一张她同柳笛的合影。几个月过去了,这是她第一次翻看照片。当她将照片拿在手上时,那种空洞立刻被驱走了,它们之前盘踞的空间让位给了柳笛。这张照片是柳笛的朋友抢拍的,那一次柳笛换了辆崭新的摩托车。那辆摩托车的价格后来她才知道,相对于当时的他们,是个天文数字。柳笛不知从哪里弄到那么一笔钱,在她跟前只字未提过。照片上的柳笛一身黑色的皮衣皮裤,戴着黑色的头盔,长发飘飘,脸部的表情有些冷峻,甚至冷酷。她紧挨着他坐在后座,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一双眼睛直视前方,眼睛里放射着憧憬的光芒,好像幸福有如某件触手可及的物体,正在前方不远处守候他们。
她好像听到了耳边呼呼的风声。
她摸了一下柳笛的脸,照片是光滑的,可分明触摸到了有棱有角的五官。
她拿起手机,给柳笛编发短信。开始时,她还是迟疑了一下,同照片上的柳笛对视了一眼,才确定自己要对他说什么。
摩托侠,你得有个思想准备,这一次我可要批评你。不过,我还是先同你说说我在这儿的生活吧。我找到了一份工作,早出晚归,都是你父亲接送。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把他当成我的父亲了。他是个慈爱的父亲,比我那个自私的亲生父亲不知伟大多少倍。我喜欢坐在他的船上,他划船时我就盘腿坐在船头,那种感觉像是坐在摇篮里,又像是坐在出嫁的花轿中。你别紧张,除了你,我不会嫁给别人。我爱上这儿了,爱上了这条河流,爱上了河里的水草、游鱼和岸边的垂柳。它们让我平静,心如止水。它们多么安宁,这才是我渴望的世界,是摩托车的后座所不具备的。我不是有意打击你,因为这正是我真实的想法、真切的感受。原谅我的多情吧。
她摁下了发送键,接着编写第二段:
在我眼里,那艘大船是座流动的城堡,不是最豪华的,但却是最安全的、最自在的。虽然航行的区域有限,可在这有限的空间里是自由的,你想停泊在哪里就停泊在哪里,甚至可以停泊在水中央。那样它就是水上宫殿了。宫殿里的人是这河上的王,是这河上的主宰。恰好你忽视了这一点,或者对此不屑一顾。你是个自私的家伙、残忍的家伙。给你一座城堡都不懂得珍惜,给你一座宫殿都不知满足。你是不是太任性了?太贪婪了?你去了南方,拥有了什么呢?那辆摩托车就是你的全部……我也错了,在一个不能扎根的地方幻想着扎下根来,并且幻想把你也拴在那儿。那时候,我们满以为幸福就在那里,可现实呢,真的非常渺茫,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你的摩托车速度再快,超音速、超光速,都抵达不了目的地。我不能多说了,你会不高兴的、会愤怒的、会冲我咆哮的。我可不希望看见你这种狰狞的面目。我知道,你同我一样,现在的结果……是谁都不想要的。笛子,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让你难堪的。
河汊里的时间是极慢的,河水也变成静止的了。划船出去,在河汊同大河的交汇处,有时能看见漩涡,一圈绕着一圈,在原地旋转。柳上梢不出船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出去,一两个小时,纯粹遛一遛两只鸬鹚。他不出船时干脆放开它们,让它们在河汊里蹦跶,任由它们自己觅食。后来,他不知从哪里学到的办法,将剩饭剩菜抛进河汊里,吸引河汊外的游鱼进来,这样鸬鹚就不会饿肚子了。德国牧羊犬和猫,还有鹅,全靠季小麦从招待所带回来的食物养着,顾客剩下的饭食中鱼肉不少,养活它们并不需要多少。也幸好她学会了划船,不必依赖他来接送,早出晚归,都是她独自来往。
小麦,你还是搬到岸上去住吧,别跟着在这儿受罪。有一天,柳上梢带着愧怍似的对她说。
柳叔叔,咱们都住到岸上去,这对您的腿有好处啊。她正好顺水推舟来劝说他。
我呀,哪儿也不去,就想老死在这艘船上。他瞥了她一眼,叹口气,扭过头去看身后同他一般苍老的大木船。
她被他的话给堵住了,往后不知如何开导他。他俩的所为是反向的,他将她往岸上推,她不走;她将他往岸上拽,他赖着不动。她很清楚,他袒露的是内心的真相,对他来说,如果没有腿疾,这儿的确是个理想之地。可现在,这潮湿的环境对他的腿疾有百害而无一利,她不能放任他这么做,总有一天要把他弄到岸上去。
您把腿病养好了再回来。她企图消除他的心理障碍。
小麦,你说这大船还能回到河里去吗?他顾左右而言他。
它本来就在河里呀。
他觑了她一眼,呆滞了一下,而后起身走开了。他的腿疾影响了他,走动时上身无力地摇摆着,好像风中一株被烤晒发蔫的植物。
没过多久,现实给了她残酷一击,她被招待所辞退了。没有任何理由,哪怕是仅仅作为借口。她得重新找个工作,问询了好几处,无奈同她的预想不切合,要么要她住宿,要么上班时间太早,又或者下班太晚。她只能暂时回到河汊里。她又开始同他一块儿去捕鱼,不同的是过去偶尔他会叫上她,而现在是她主动要去,而且一路上都由她来划桨。有她的加入,收获多了许多,得重新卖到城里去。晚归时,她在船尾摇桨,他坐在船头抽烟,她在明明灭灭的烟火中将船驶得平平稳稳。此时的心境同之前坐在船头不一样,她的双臂凝聚了让她难以置信的力量,她掌控着双桨,仿佛掌控了一条河流的走向。
她同他就这么在大河里漂荡着。有时,他会打破沉静,用低沉的嗓音唱起歌谣:一出东门二神滩,遥埠“刷帚”不须拦;磨滩小桥容易过,石喿滩前早早拦。铃盘滩里挨山走,鹅头抱子出西关。上下彭姑容易过,心中又愁北岸滩。歌声中有着被河水浸泡过的悲凉,被河风吹打过的凄楚,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河水一般从身体的某个部位汩汩流过。柳叔,这是什么歌啊?她问他。滩歌。他回答。后来,有时她单独划船出去,不知不觉也会哼唱起这些歌谣,从这些古老而又苍凉的歌声中似乎品咂到了什么。
有次捕鱼后进城,他让她先将船划回河汊,然后从大船上抱下来两只船模,放到船舱里带进城。她很纳闷,不知他要干什么。她以为那些船模完全是他自娱自乐的道具而已,除此之外,想不出还能派上什么用场。卖完鱼后,他让她抱着船模跟他走,两个人穿街过巷,后来进了条破败的小弄,弄堂底还有条小弄堂,到底是座老房子。上了三楼,也是顶楼,过道,一边安装了铁栅栏,还锈迹斑斑的。柳上梢上前推它,没动静,摇撼了半天,整幢楼都摇动了,才有个人用手转动着轮椅出现在铁栅栏的另一边。是个老妇人,头发稀败的白,核桃脸,瘪着嘴,用浑浊的眼警惕地注视着他们。
老魏在吗?柳上梢问。
老妇人依然死死地盯着他们。
老魏在吗?柳上梢喊着问,他的声音高得过头了,楼顶发出叫人发怵的吱嘎声,某个地方好像被震裂了。
你吼叫什么呀,我不是聋子。老妇人翻了下白眼,沙哑着嗓子说。
这是老魏让我做的。柳上梢从季小麦手上要过一只单桅船模,展示给老妇人,但对方只是追着船模看,没有开门迎接他们的意思。他只得把船模放在铁栅栏前的地板上,我放这儿了。
放那儿就放那儿,我又不是瞎子。老妇人不满地吵嚷说。
下楼时,铁栅栏嘎嘎响了几声,之后又哐啷一声巨响,寻思是老妇人将船模拿进屋了。去往另一处的路上,柳上梢同季小麦说起了这个老魏,老魏是航运公司的老船工,年轻时骁勇得很,有次运粮时遇险,就凭老魏一支桨顶住巉岩,才化险为夷。船模是老魏央求做给他孙子的,说不能叫他的后人断了对河流的念想。
十
后来的一天,柳上梢将大船搁浅在河汊里的缘由,细枝末节,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季小麦。好像她有这个知情权,不能对她有所隐瞒。她揣测,这段历史柳笛该是清楚的,不让她知道可能是覺得太琐碎了,没必要说出来,况且他在她跟前隐藏的远比坦白的要多得多。大河断航以后,柳上梢在南门头的渡口摆渡,后来政府为了解决老城区和新城区的交通瓶颈,修建了几座跨河大桥,河面上又搭起了浮桥,摆渡的营生被釜底抽薪了。那艘大船成了水上浮萍,在水面上漫无目的地漂荡。航运管理部门觉得不能让它这么自由散漫地漂着,万一生出什么事端就麻烦了。他们几次动员柳上梢,尽快将船处理掉,要么挪往他处,要么拆除。并且承诺,在费用上会给予一定补偿。柳上梢不为所动。他们不得已给了他最后期限,最终还是他们亲自动手,卸除了船上的柴油机,没有了动力系统,大船成了艘死船,哪儿也去不了。后来,柳上梢请了几个人帮忙,将船转移到了河汊里。
翌日,河汊里发生了件意外的事情,进窃贼了。窃贼从哪里进来的?应该不是从水上。有船的人家就那么几个,都是打鱼的,大家都是老熟人。有些人还到河汊里做过客,有时口渴了,绕进来喝杯水。有时船突然出了小麻烦,它的主人前来借修理工具。问题可能出在后山上,后山那边还有不少小山包,小山包下有路连通村落。新城区慢慢扩张,后山到处是工地,熙熙攘攘的。可能是工地上的人,误打误撞翻过山,见河汊里没人,就滋生了歹意。窃贼的收获不算多,但也不少,掳走了两只鹅,抱走了一只船模,顺手牵羊拿走了没卖完的一小袋鱼干,将季小麦藏在枕头下的几百元现金给搜走了。
当天早上,季小麦同柳上梢是分开走的,柳上梢撑着扁舟带上两只鸬鹚走在头里,她是划着乌篷船进城,想去试试运气,看能不能再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她比他晚一步回来,老远就见他坐在河岸边的石头上,呆呆地朝她回来的方向张望着。她以为他在盼着她回来,下了船,才发觉不是。她都快走到他跟前了,他还没有反应,不曾觉察她回来。她喊了声,柳叔叔!他仍不见动静,眼神像被冻住了似的,仿佛不认识她。柳叔叔,您怎么了?她以为他的腿疾又犯了,失声叫了起来。他的双眼茫然向着她,鹅呢?
她看他不像是在开玩笑,紧张地瞄了眼河面上,河面上只有细碎的水波,看不到任何活物。两只鸬鹚静静地立在扁舟的木架上。德国牧羊犬躲得远远的,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失职,没有看守好两只鹅。猫不知逃到哪儿去了。渐渐地,她留意到了更多异常,原本堆放整齐的物件不知被谁翻动过,有的跌在了地上,有的保留着被侵犯时的凌乱状态。棚垛里也有人动过的痕迹,米缸被揭开了,缸盖扔在地上。为着防老鼠也防猫,鱼干原本挂在棚垛的横梁上,现在不知去向了。大船上更是狼藉一片,柳上梢睡的房间成了重灾区,木鼓凳翻倒在地,塑料桶滚到了门边,渔网、雨衣、组装船模的工具,甚至床上的被褥,都胡乱地抛弃在甲板上。盘点过后,暂时只发现丢失了那艘夺人眼目的龙舟。季小麦的房间相对好一些,是因为存放的东西不多,窃贼想有更大的作为也不可能。床上的被子只是掀开了一角,大概是窃贼轻而易举就得到了想要的;她的背包有些惨,里面的东西全都被倒了出来,小圆镜、口红、护手霜及柳笛送给她的一条手串……天女散花般的,到处都是。她同柳笛的那张合照飘落得远一些,正面朝下,它的背面蒙着一小块弧形的灰色印迹,可能是窃贼鞋印的一角。她将照片拾起来,小心地拭去了上面的印迹,然后裁了张纸巾将它包裹起来,放进随身背着的小包里。
柳上梢的心情始终好转不过来,在水边踟蹰到快天黑。吃晚饭时,他还在念叨,那两只鹅呢?德国牧羊犬可能肚子饿了,很不识趣地凑到他跟前,遭遇了一顿臭骂,你个不识好歹的家伙,同那臭崽子一个样,需要你时跑得不见鬼影了。
换了谁都听得出,他表面上是冲着狗去的,话外音却是在责骂他不争气的儿子。季小麦忽然惴惴不安起来,他会不会看见照片了?落在甲板上的照片那么显眼,只要他进了她的房间,不可能看不见。是他看过照片后故意原样放在了地上,还是他没上她的房间去,或者上了她的房间却没注意到照片?那个晚上,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思想。她将回到河汊后,他的表现仔仔细细地反刍了好几遍,除了他因痛失两只鹅而流露的悲伤外,似乎没有别的异常。如果要说异常,以前他从不在她跟前提起他儿子,他咒骂狗的时候分明在向她暗示什么。他一定是看见照片了!她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该怎么办?把她同柳笛的一切向他和盘托出?她暗暗自责,也许早该告诉他……她的隐瞒是恶意的,是别有用心的,是对一位老人的犯罪!可是,她实在没有勇气说出来……她都不敢朝这方面去想,若是真有这种打算,该怎么面对他的双眼?她莫名联想到那些罪犯,他们接受审判时是怎样的心理状态。她触摸到了自己的怯弱,却无力去战胜它。思前想后,她宁可臣服于自己的怯弱,暂且不向他坦白。
她得有个准备,她交代她是柳笛的女朋友,未婚妻?还是同事,或者刚刚认识没多久的朋友?她该给他怎样的答案,又能拿出什么答案?这些问题在出发之前没有考虑过,现在自然没有明确的答案。
他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来质问她什么。他的情绪完全被那两只鹅左右了,不经过脑子都能知道,它们会是怎样悲惨的结局。失窃后的第二天,他没有出船打鱼,也没有心情同她说话。早上他下了船,去关鹅的埘窝里看了一圈,而后又瘸着腿回到船上。上船时他很吃力,右手用劲握住栏杆,整个身体的重量右倾,几乎全部压到了栏杆上。所幸栏杆很结实,才不至于被压崩。他的样子让她很不放心,想上去扶他一把,又怕他尴尬。她就那样绞着双手,眼睁睁地看着他上了船,进了船舱。
中午,他没下船吃饭,她上去看他时,他正在修理一些材料,从摆在长条桌上的骨架看,可能是准备再造一艘龙舟。柳叔叔,吃饭啦。她怕扰乱他思路似的轻轻叫了他一声。我不饿。他回复。一整天他都待在船上,直到吃晚饭才下船。他坐在饭桌的对面,似乎忘了要干什么,只是拿眼睛痴痴傻傻地看着她。她陡然一惊,内心某个部位像软体动物受到针刺似的痉挛起来。她在痛苦地等待他提出那个令她纠结了好久的问题,可他一句话不说,就那样直视着她。她心虚地埋下了头,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头顶上,像烈焰似的灼人。可能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要崩塌了,向他投降了。当她鼓起勇气抬起头时,他已端起饭碗,在认真吃饭。
饭毕,她收拾碗筷正要离开时,他忽然叫住了她,小麦。
她又坐下来,听他要说什么。
我为什么要买那两只鹅呢?他好像不是在对她说,而是自言自语。从两只小毛球养到现在,都快二十年了。她推算,那会儿柳笛该是多大,那时他该还在船上。我那狗崽子是只水猴子。他这么称呼柳笛。柳笛从小就淘气、调皮,没少给人家添乱。有一次,他偷了两枚鹅蛋,被人家发觉了,偏偏对方是个暴躁而凶狠的女人,用一根断篙险些将柳笛的胳膊打折了。后来,柳上梢买了那两只鹅,为的是给儿子下鹅蛋。可没想鹅蛋也没能拴住儿子的脚,更没能拴住儿子的心。下的鹅蛋都留着,都留坏了。鹅也老了,一只已经不下蛋了。他舍不得杀了吃,不管怎么说,它们都是有功之臣。虽然它们的“功”没有人品尝,可他不能过河拆桥,不能兔死狗烹。他养着它们,当养着自己一样。
她好像一艘满载负荷的大船,被他的话给击沉了。她觉出了她的苍白,那是对爱情的浮浅的苍白。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真相,真相是件威力无比的利器,同样会把老人给击沉的,虽然老人的船远比她的船承载更多。
她沉默了。
十一
许多日子,季小麦都是在惶恐不安中度过的。她很害怕聆听老人谈论柳笛,之前可不是这样,她对柳笛的一切是那么感兴趣,巴不得一秒钟掌握他所有的秘密。如果当时有人将柳笛的事情讲给她听,即便对方讲完了,吐了个干净,她肯定还会追着问,还有呢?她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样,扪心自问,还是以前的她吗?她不能拒绝当一位忠實的听众,在他缓慢的叙述中保持足够的耐心。也许正因为她的表现,老人的讲述越加从容不迫,低沉的嗓音,拖长的语调,仿佛一把把细小的刀子,一刀刀从她心头划过。他是个优秀的刽子手,在拉长行刑的快感。她不能责备他,也不能埋怨他,他有权利这么做。为什么他不直截了当问她呢?而总是以这种曲折迂回的方式,含沙射影的方式。她情愿他痛快一点、麻利一点,把想从她嘴边知道的一股脑儿说出来。有时她的内心会骤然生发一种鲁莽的不计后果的冲动,不消他主动追问,把什么都吐出来,不必再忍受这种摘胆剜心般的痛苦。
两个月后,她找到了新工作,在餐厅当服务员。对方先前只答应每月给她两天休息时间,争取后勉强给了三天。她又过上了朝发夕归的生活,早上在薄雾中驾船从河汊出发,晚上在不尽的苍茫中归来。这种生活也是有小变故的,如果遇上暴雨倾盆大河涨水的日子,她就不能划船出去,只能旷工。罚过她两三次旷工款后,餐厅老板了解了事情的原委,给了她一项优待,遇上大雨天旷工,只扣发当天工资,不再额外惩罚。
柳上梢很少出去捕鱼了,不只划船困难,撒网也不利索了。两只鸬鹚也好像有意捉弄他,每次都同他争抢到手的猎物。他只能在河汊里活动,主要的工作有两项:一项是勤勉地打理那几畦菜地,争取蔬菜自给;另一项是无休无止地制作船模。他和他豢养的两只宠物的生活费用差不多全落在了季小麦的肩上。有一天,季小麦突发奇想,那些孩子不是喜欢船模吗?能不能把它们拿去变卖呢?她征求他的意见,他沉吟片刻后点头答应了,大约他也意识到了他们的窘境。南门头的不远处有个临水公园,公园里有个游乐场,每逢周末有不少孩子在里面玩耍。她趁着休息日,在公园门口摆了半天地摊,带去的几只船模全都卖出去了。有两个孩子同时看中了仅剩的一只三桅帆船模型,互不相让,结果是她承诺下个周末一定带只一模一样的船模来,才平息了他们的争端。那个礼让的孩子不放心,还同她拉了钩,才恋恋不舍地走开。
当她将卖船模的所得交给柳上梢时,他几乎不敢相信,接过钞票的手始终哆嗦个不停。这无疑给了他另一条活路,是他的手艺,更是她的发掘。她的内心轻松了许多,好像从一个狭窄而憋闷的空间里走出来,遽然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她想把这份愉悦同柳笛分享,拿起手机时才记起,已经好长时间没给他發短信了。
笛子,很抱歉,这么久没给你发短信了。我要学会适应你不在我身边时的生活,不是吗?我相信我会做得很好。你见过你父亲制作的那些船模吗?它们多么精致、多么完美,每只船模都是一座堂皇的岛屿,随便摆在哪里,哪里仿佛就是一个璞玉浑金的世界。我把它们拿到公园里,很快被孩子们抢购一空,你想象不出他们是多么欢喜。你父亲,不,也是我父亲,我们的父亲,他已经答应制作更多的船模,以便更多的孩子喜欢并得到它们。我们的父亲说,他们会因为他的船模而爱上身边的这条河流。这是一定的!实际上他们早就热爱上了这条昼夜不息的大河。
亲爱的笛子,以后我不会给你发太多信息了。你别挂念我们,我和我们的父亲,一切安好。
季小麦在餐厅工作三个月后,遇上了餐厅的厨师余双庆。他们的分工不一样,他在厨房,她在外厅,只在传菜窗口才有机会碰个面,那样的环境彼此都不会留下什么印象。是一场雨让他关注上她了。那天早上,她驾船出来时天气尚好,半道上突然下起了雨,浑身都被浇透了。到餐厅换上工作服,还是打起了喷嚏。餐厅的一位老大姐怕她感冒了,吩咐后厨给熬碗姜汤,后来是余双庆掌勺,并亲自将姜汤送到了季小麦手上。
晚上下班,季小麦在距离餐厅不到百米的地方巧遇余双庆,后者正要去河边散步。余双庆是个话匣子,一路上喋喋不休。季小麦因为对白天那碗姜汤的感激,不好冷落对方,多半在倾听,偶尔也插上几句,怕他觉得她在敷衍。说的都是餐厅里的人和事,有的听过,有的新鲜。还因那碗姜汤,围绕老大姐的话题相对多一些,老大姐是餐厅老板的亲戚,可不端一点架子,特别会照顾人,是个暖心的大姐。如果不是她说话,我才不会熬那碗姜汤呢。余双庆倒是不会讨好人,话到这儿,河边也就到了。她解缆上船,起篙摇桨,他站在台阶上挥手目送她离去。
这似乎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情节,往后每天下晚班余双庆都会在餐厅前守着她,同她一块儿走到河边。她有过矛盾,躲避过他几次。可他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连带暗示性的话也没有,倒显得她有些多心了。再者,他不是个讨厌的人,虽然有点夸夸其谈,可哪个男孩子在女孩子跟前不是这样表现的呢?他的不少话是实锤,真实,不掺水分,稍加琢磨,还是他说的那个道理。她也就由着他,有个人说话不至于太孤寂,要不然满街灯火只会让她徒增伤情。有次,他们在河边告别时,冷不防柳笛从她内心的某个角落跳了出来,她想起了柳笛接送她上下班的情景。有段时间,她在咖啡厅当服务员,柳笛每天骑着摩托车将她送到咖啡厅的后门,下班时他总是提前在那里等候她。有时他会载着她,到海边的林荫大道上兜一圈风,然后再回出租屋。如果柳笛在这儿,他一定会亲自划船送她回去。她的内心遽尔怏怏的,像是丢失了什么。
她有过另一种假设,若是余双庆真的送她,也不能答应。倘若被柳上梢看见,该作何解释?况且她还不能确定老人家有没有看见她同柳笛的合影。如果真是那样,老人家不说,她也会无地自容。
有一天,余双庆问她住在哪里,为什么非得驾船往来?她的回答半真半假,她说她住在河边的村子里,划船等于抄近道,要是骑车可就绕远了。他听后似乎相信了。过后,他又问,你不是本地人?她含糊其词回答,我从小在外地长大。后来,她反过来问他,听你的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
我是本地人,同你一样,也是在外地长大的。他向她笑了笑,笑容里夹杂着看得见的苦涩和落寞,我是个弃婴。
听我养父说,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先是被福利中心收养,后来是养父母领养了我。他的语调并不显得沉重,可能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八岁时,随养父母离开了这儿,前几年他们才将真实的情况告诉我。他们让我回来,是希望有一天我能找到亲生父母。
你找到他们了吗?她愕然问。
谁能告诉我他们在哪儿呢。他的眼睛里全是迷惘。
慢慢找,总有一天会找到的。她安慰他。先前他们之间阻隔着堵墙,现在这堵墙忽然被打通了,在她和他之间辟开了一条秘密的通道,从通道里透过来的光亮只有她看得见。
十二
雨季来临时,柳上梢的腿疾再次发作了,准确说是加重了,因为他的疼痛就没有停止过。此前,他全身心投入船模的制作中,可能忘记了病痛。季小麦每天提前给他做好了中晚饭,并遵照他的嘱咐将热饭的炉子搬到了船尾的甲板上,那样他就不用下船。待到她察觉时,他已经卧床一整天了,粒米未进。也是从此开始,他控制了自己的饮食,将饭量减少到了平常的三分之一,水也喝得极少。与之相对应的是排泄物的减少,排泄次数的减少,及排泄间隔期的拉长。他很理智,怕增加她的麻烦。她要送他去医院,却遭到他强烈反对,妥协的结果是先找医生开几服中药,服用后看疗效再作决定。他是在拖延离开大船的时间,或许他有某种预感,一旦下船就是永远的告别。她的内心骤然一阵酸楚,不能不顺着他的意愿。她请了几天假,守在河汊里照顾他。这也是她留下来的初衷。
几服汤药煎服完,他的病患不见任何好转。于是,去医院的事又突兀在他们中间,到底是听他的,还是由她安排。再买几服中药吧,万一治好了,就没必要到医院花那冤枉钱。他恳求她说。您喝的中药还少吗?要是能治好,早该治好了。她反驳说。他见恳求失效,换了种方式,耍赖加威胁,我哪儿也不去!就让我死在船上。她被他气晕了,一句话都说不出,直掉眼泪。他可能觉得还不够狠,又添加了一句,我就要死在船上!
咱们是去治病,不是离开这里。您的腿疾治好了,谁阻挡得了您回来?缓过一阵气后,她劝说他。
他闭着眼,不答话。
考虑再三后,她放弃了同他协商的幻想,不能由着他任性,柳笛不在跟前,她得当家拿主意。明天去医院。她告知他,再不容他争辩。事实上他也没有争辩,而是睁大双眼绝望地仰视着她。她不看他的眼睛,因为她清楚不能心软,如果再顺从他,那是害了他。可单凭她一个人,没法将他送去医院。她特地去了趟餐厅,请余双庆帮忙,余双庆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餐厅老板却不让,要另派人去。余双庆坚持要自己去,餐厅老板退让了,叮嘱说,忙完赶紧回来。
这中间,柳上梢可没闲着,从床上翻滚到了甲板上,再靠双手的力量一厘一寸往外爬。待季小麦赶到时他已爬到船边,上半身正往下栽,眼看着就要从船上跌下去。余双庆反应快,抢先一步拽住了老人,两个人合力把他抬上了床。虽然船上通风,可老人的床铺上臊臭熏人,更别说他身上了。季小麦很是愧疚,再也顾不得许多,烧了盆热水,给老人擦洗了身体,换上干净的衣裤。干这一切时,老人始终紧闭双眼,像件物品般任其摆弄,其中的羞辱可想而知。临到出发,老人指示季小麦取出一纸存折,存款不多,可能他早就预想到有这么一天,平常省吃俭用积下的。存折藏在一个小暗格里,外表钉了木板,余双庆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撬开木板,取出存折。
柳上梢在医院住了一星期,医生就让出院了,这病完全康复是不可能的,以后怕是要坐轮椅了,回家养着吧。
季小麦将城东的老房子做了一次大扫除,拾掇齐整了,买了轮椅,将柳上梢从医院接了回去。从医院出来时,柳上梢朝河汊的方向张望了几眼,又扭头看了看她。等您的腿好全了再去吧。她摇摇头,否决了他的想法。他已无力反抗,只能屈从于她的做法。待她去河汊收拾东西时,他不忘嘱托说,记得把狗和猫带过来。猫却野了,还惧怕她,总是躲躲藏藏。她设法要逮住它时,它幽灵似的钻进了山林,再也不现身了。狗很乖巧,她上了船,它也老老实实跟着上了船。两只鸬鹚在征得他的同意后,转送给了一个同他熟识的打鱼人。
最后一趟去河汊是在搬到老房子后的第一个休息日,她怕遗漏了什么东西,将船里船外仔细搜寻了一遍,只寻回几块木板。菜地里仅剩的一点青翠也被她拔干净了。她站在乌篷船上回望空无阒然的河汊,眼泪猝不及防淌了出来。这泪是为她自己流的,也是替柳上梢流的。从将他抬下大船的那一刻,她深知,他不可能再回来了。她涌起过一股莫名的冲动,要点把火,把大船连同河汊里能够燃烧的东西都烧它个灰飞烟灭。她克制了那股冲动。她没有剥夺它们生命的权利,也不能干预它们的存在。特别是那艘年逾半个世纪的船舶,它的结局不是她能给予的。从诞生之日起它就注定了死亡的方式、死亡的航向,别人想改变也改变不了它进入历史窄门的路径。她吃力地划着桨,乌篷船后拖着那叶扁舟,宛如一根粗硕的尾巴,那也是她切割不了的。
柳上梢在城东老房子的日子远比在河汊里热闹,周边昔日的朋友熟人闻听他回来了,一个个前来看望。有几个是坐着轮椅来的,患的是同柳上梢一样的顽症。那个买鱼说要把鱼鳔留着给孙子吃的老妇人来过好几回。他们在一起絮谈的都是陈年旧事,间或插上几段柳上梢不知情的故事,毕竟他好久没在这里了,不是什么事都能知道的。也有人问柳上梢,季小麦是他什么人。女儿。他回答得挺自然的。没听说你有女儿呀?问的人惊诧。你没听说的事情多着呢。柳上梢回敬得不留余地。别人便不再多问了,就当季小麦是他女儿。船上人家多是见怪不怪,当年跑船忽儿多个人,忽儿又少个人,都不是什么稀奇事。船上客嘛,愿走就走,愿留就留,不关旁人什么事,刨根问底是跟自己寻烦恼。
柳上梢的腿疾依然不见起色,身体也每况愈下,但这日子暂时还是进入了有序状态。季小麦照常去餐厅上班,因为离得近,下午还能抽空回来一趟,看看柳上梢有什么要处理的,或者小憩一下。下晚班时,余双庆照例陪着她一同走,直到将她送到老房子跟前。有时,她也会邀请他进屋坐坐,上次帮忙将柳上梢送进医院时,他们已经认识了,同老人再见面也不会尴尬。余双庆每次都会说上几句让老人宽心的话,老人的应答也很正常,少不得感谢一番,有次还让季小麦代他送了只船模给客人。
没过多久,余双庆还是曲径通幽地表明了他的心迹,正因他没把话说透彻,给了季小麦回旋的余地。你说什么?她假装没听懂,其实早已猜到了他的心思,只是还没做好准备接受他。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在内心一遍遍问柳笛。她承认,余双庆是个比柳笛更有安全感的人,可是,有安全感就够了吗?好在余双庆见了她的态度没有穷追猛打,而是自觉地退了回去。他遮遮掩掩地说,没什么,你别放在心上,我就随便说说。
后来的某天,他乞求她,能不能载他到河上转一转?我还没去过河上呢。他讪笑着说,好像这是个非常大的遗憾和错误。她应允了。他们是在晚上下的河。她荡着双桨溯流而上,水很静,阻力不大,船行驶得很悠闲。他们不是在河上讨生活,不用那样着急。他们不必朝哪个固定的目标航行,也不赶着上岸。他们是在享受这条河流。她偏爱夜晚的河流,或者说河流的夜晚,那样的光和影,那样的平静和神秘。有鱼跃出水面,泼剌一声。看,鱼!余双庆像个孩子似的快活地叫了起来。她在黑暗中微笑了一下。而后,她从容地划着桨,拐了道弧,将船头对准河流的下游。
往下游行驶时,每经过一个地方,她都会准确地报出它们的名字。这些地名好像路标一样,提醒船在哪里,提醒她在哪里。有个地方叫老码头,拦河大坝筑起来后被水淹没了,水面上什么也看不到了。但柳上梢仍叫它老码头。
他们漂到半夜才返航。下船时,他带着憧憬信誓旦旦对她说,我一定要在这里买间大房子,小麦,你愿意同我一块儿住吗?
她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当初,柳笛也说过同样的话语,只不过地点不同,时间也不同。某天下班,她从洗头屋走出来——那会儿她成了洗头妹,柳笛及时摁响了喇叭,等她上了后座摩托车就风驰电掣起来,好像长出了翅膀。他载着她在海边转了一大圈后去了火锅城。他们挑了个靠窗的位置,窗外是满街灯火。两罐啤酒下肚,柳笛不知从哪里拿出只黑色的塑料袋,隔着桌面扔给她。塑料袋有点分量,落在她的胸口上,将她的乳房都砸疼了。他让她打开袋子,她差点失声尖叫起来,袋子里居然是几沓钞票。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现钞。天呀!他哪來这么多的钱?当着大厅里三五成群的食客,她不敢贸然将疑问说出来,只是一脸狐疑看着他。他偏不作解释。
我给你买套大房子,要不要?他隔着升腾的雾气笑着问她,他的脸有些模糊,让她看不真切。
十三
老房子喧闹一段时间后慢慢归于岑寂,究其原因可能是柳上梢不太习惯这种经常受人打扰的生活。德国牧羊犬成了他忠实的护卫,他用铁链子将它锁在门口,铁链子有些粗,估摸是早年在船上用过的。犬看上去很温顺,可不明就里的人还是会悚然,万一被它咬伤了呢。那些前来探访的人在门边喊叫几声,通常都得不到回应,又不敢冒险闯进去,只得悻悻然走了。时间一长,门庭自然冷落了。
为了方便柳上梢活动,季小麦将室内整饬了一番,该填的坑都填平了,该铲的也铲除了,几处门槛叫余双庆给锯掉了。可柳上梢哪儿也不去,就猫在自己的卧室里。他将那些工具重新找出来,又开始埋头制作船模。当船模累积到一定数量时,季小麦会在休息日去公园摆上一天半天地摊,多多少少换回来一些收入。他们需要钱,柳上梢的那张存折早在医院就掏空了,往后还不知有多少需要钱的地方。好在街道办得知了老人的窘况,上门给他办理了城镇低保,日子勉强能够维持。
有一天,季小麦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想取悦老人,缠着他要他将制作船模的手艺教给她。他将信将疑,嘴上没说,但手底下已经行动了。从选取材料,画线打孔,到组装的顺序,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做给她看。她上学时数学成绩向来不好,几何更是一塌糊涂,这些同数学几何有着紧密关联的木工活儿仿佛疑难杂症,令她愁眉苦脸。他却很有耐心,不厌其烦,一次次推倒重来。她有些泄气,恨自己太笨了。
有次上课时,他忽然停下手中的活计问,小麦,你说我那狗崽子到底去了哪里呢?
她被他问住了,直眼看着他,半天都想不出话来回答。他的问题让她想起了那张照片,他一定是看见它了。他在等着她自首,等着她坦白。后面的课程她上不下去了,找个借口中断了。
半年后的某天,老房子来了两个陌生人,被狗挡在门口。季小麦将他们迎进屋,来人自称是开发区拆迁办公室的,找柳上梢商量搬迁的事情。河汊那一带已被规划成湿地公园,那样一艘破船停泊在那儿有碍觀瞻,必须把它挪走,要么就地解决。所谓就地解决,是直接拆除它,破木烂料权当垃圾给运走。他们了解到,之前在整顿航运时柳上梢没有得到补偿,这次拆迁会弥补。他们特地来征询他的意见,看他有什么要求。
老人闻听要拆除那艘相依为命的大船,慌张得像溺水一般,双手胡抓乱刨,想要从床上爬起来。爬了几次都没能起身,季小麦见状赶紧搀扶他坐了起来。你们……说什么,再说一遍!老人的气还没喘匀,说话有些结巴。
来人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并解释说,不只您老的船要挪走,那一带的建筑也全部要拆除。
如果不挪走呢?老人硬邦邦地问。
这恐怕不行。来人中个子较高的那个说,您老要是不方便去办,我们会帮您把它挪走的。
船都那样了,放在那里也没什么作用啊。个子矮一些的那个帮腔道,再说也不是白拆您的船,我们会照规定补偿。
没有作用?!眼瞎的人才会这么说!它运粮、运蚕茧、运茶叶,什么东西没运过?!什么风浪没经过?!老人愤怒难掩,继而嘲弄矮个子,那会儿你还没在你娘肚子里投胎,哪里看得见?!
您老别激动,咱们说的是现在,不是过去。高个子朝矮个子丢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说话,让他来说服老人,您看,咱们把那里规划成公园,是美化环境,是让人们在茶余饭后有个舒心惬意的好去处。这是社会的发展,时代的进步,也是人们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您老得做些让步,咱们都得让步,换了谁都得让步。
我都坐在轮椅上了,还得给人让步?给谁让步?我挡着谁碍着谁了?谁又给我让步?是不是要我死了才罢休?要我死了才一了百了?老人的脖子上青筋暴突,脸色乌紫,两只眼睛喷得出火来。他的嘴唇嗒嗒嗒地翕动,宛如两片飞速碰撞的桨叶。
商谈没有结果,来人丢下一句话,您老再考虑考虑吧。然后夹着带来的文件走了。后来,又来过几拨人,一拨是两个中年女人,净拣些好听的话说,妄图打动老人。后一拨是几个男人,之前的高个子也在其中,好话硬话轮换着说,老人就是不松口,两拨人都无功而返。第三拨来的晚了半个月,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女人出面将季小麦叫了出去,男人则向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大意是船必须拆除,无论如何都会拆除,何况那早就不是一艘船了,让她代替老人签字,现在签字他们还能给争取点奖励,要是等到强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男人说话的同时,女人将笔塞到她手上,几乎是捉着她的手把字给签了。补偿款是一万两千元,一万元补偿,两千元奖励。对那样一艘船来说,这个价格不低了。
你有空的话去河汊里看看,能不能拆点有用的东西。临走时,男人好心提醒说。
季小麦几乎不敢相信,是她把字给签了。手上的现钞成了烫手的山芋,是无法抵赖的证据,她的确这么做了。她是叛徒,彻底背叛柳上梢了。她朝他心上捅了一刀。她不能去想象,如果让他知道,该会怎么对待她。他肯定恨不得杀了她。可是,如果她不签字,那船会怎样呢?他们会听之任之吗?不可能!他们照样会拆了它,其实她签不签字,那船的结局都是明摆着的了。他们也很清楚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还找她来签字?仅仅是为了给他那笔钱?或者他们是为了他们自己心安理得?对于男人的建议,她不予理会,甚至觉得那是个陷阱。拆几块船板,物尽其用,这会是延续了船的生命吗?这很荒诞。纵使有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在拆除它,她也不能参与其中。
绝对不能。
她在想,该把这些钱存放到哪儿,可不能让老人看见。以后的日子,老人绝对用得着,这是唯一能让她减轻愧疚的地方。后来,就这事她给柳笛发了条短信,一句话,我做得对吗?
十四
那些声称要拆船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这让柳上梢疑虑丛生,可是病患让他下不了床,只能干着急。他们是不是将大船拆掉了?有一天,他忍不住问季小麦。您都没同意,他们怎么会动手呢?她诓他。我们去河汊里看看吧。他几乎在乞请她。她的内心一酸,眼泪直往肚子里流。过几天吧,您要出去,我得请个人来帮忙。她想到的办法唯有拖延。他不吭声了,这是现实,她一个人没法将他带到河汊里去。他不能再强求她,她同他非亲非故,已经为他做得够多了。
几天过去,他没再提要求,对那艘大船也不再念念叨叨。可能在他心里已经认定,它早就被拆除了。他一定是绝望了。在她看来,这有些残酷,也没什么不好。这在与不在,全在人们的意念之间。有些东西即使天天得见,可在见者的眼里它们早已死了,不复存在了。有些东西不存在了,看不见了,摸不着了,可在人家心里依然活得好好的,上升成了无形的存在。外界再不能破坏它、毁灭它。她委婉地拒绝他,是想给他保留一些幻想,这尘世总该给人些许美好的记忆吧。
可能是心理的缘故,柳上梢的身体日渐衰弱,大多数时候卧床不起,心情好些的日子才会披衣靠坐在床头。季小麦规劝他要多吃点儿东西,他总是嘴上答应,而端给他的饭菜几乎原样不动。她去市场上买了新鲜的鱼,炖了他喜欢喝的杂鱼汤,可他禁食的状况仍丝毫不见改善。
这种缓慢的灰色的生活像地下暗河般漫漶了一年多。
某个日子,城东的这片棚户区——老城区一块需要蜕掉而尚未蜕掉的残壳,也可以理解为老城区伤口痊愈后的一块陈痂,陡然间无端沸腾起来。人們都在传言旧城改造,棚户区要全部拆迁。脸上被喜悦笼罩的多是年轻人,拆迁意味着有新房住了,还能收到大把的补偿款。好日子在前面奔着呢。他们在这些低矮的屋檐下早就生活腻烦了,巴不得下一分钟就能搬进高楼大厦。老人们倒是很坦然,拆与不拆一个样,迁与不迁也是一个样,在哪儿不是日食三餐,在哪儿不是夜眠三尺。也有些老人生了留恋,毕竟住习惯了。几十年下来,脚板下早在这儿扎下根了,把它硬生生拔出来,肯定会疼,会不舒服。
果然,没过多久,来了几个人,提着红漆桶,在一家家的墙壁上画上记号,写下一个个大大的“拆”字。这拨人走后,工作队上门了,挨家挨户地走访,签订协议。他们的进展不怎么顺利,很多拆迁户都在观望,探听别人家的消息,暗暗盘算该如何同工作队讨价还价,尽可能将利益最大化。来找柳上梢做工作的是两男一女,早上八点钟到,下午六点离开,准点得像上班。他们先是宣讲拆迁政策,之后自告奋勇地替柳上梢算了笔账,好像他雇用了他们一般。他们说得唾沫横飞,老人家始终安安静静地躺着,一言不发。揣摩上次拆船的疼还在,不想搭理他们。工作队的人跑了一周,连屁都没听到一个,不得已向季小麦求助。她也摸不透老人的想法,不敢贸然开口。最后的期限到了,老人才摊牌,只要两套回迁房,别的都好商量。这个要求把工作队难住了,柳上梢这一户按规定只能安排一套房,还不是回迁房,是在新城区的安置小区。工作队向上级请示后再同老人商谈,如此反复几次,可能是怕闹出什么事端,最终遂了老人的愿。
事情敲定之后,柳上梢才表明心迹,两套回迁房,一套给季小麦,一套留着给柳笛,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管他回不回来。
季小麦听了,又是剜心挖肝的疼。可她只能假装若无其事,赶紧去找过渡房。是余双庆帮着一块儿找,才找到两间车库改装的套间,不够宽敞,但暂时容身不成问题。意外的是,柳上梢搬进过渡房没几天,病情越发沉重了。又是余双庆帮着将老人送进了医院。老人在病房里躺了半个多月,出院时医生暗示,老人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季小麦只能偷偷抹泪,不敢让老人看见。在护理上尽可能周到一些、细致一些,每天变着花样给老人做菜煲汤,希望有奇迹发生,老人能够好转过来。某日上午,老人将她叫到床前,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蓝凤菊……半月庵……她在那儿。她明白他是要她去找她。半月庵在老城区的上游,距离不远,临河的一个山坳里。他先前给她讲过,半月庵的得名是因为庵里的一口水井,月亮落进井里,无论什么时候都只能看见半个,所以才叫了这名字。当年太平军经过时,不知怎的一把火把半月庵给烧了,井也给埋了。现在的半月庵是1949年以前重修的,大体上还是沿袭了过去的格局,只在庵前挖了口水塘,栽了半塘莲,塘中央立了座手持净瓶和柳枝的观音像。
她依言去了半月庵,绕过荷塘,进了庵堂,却是静悄悄的,不见半个人影。她不敢造次,又退了出来。后来见旁边有堵女墙,一扇小门开着,进了门是一园菜地,一个缁衣在身的女人正在菜地里忙碌。她遂上前打听,蓝凤菊在哪儿?尼姑不知蓝凤菊是谁,给她指明了路,让她去找庵主。庵主是个白净的女人,看不出年岁,声音也不冷不热,施主,这里没有蓝凤菊,只有弟子静非。那——她在哪儿?季小麦问。庵主让一名叫静尘的弟子去通知静非,静非却不肯前来相见。季小麦只好央请静尘指路,独自去见静非。既见了静非,才证实柳笛所言不假,她的年龄同柳上梢有很大落差。她的眉宇间沉积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和愤懑。明知来了人,静非仍然低眉低眼,一脸寒色。
蓝婶婶。季小麦轻轻喊了声,声音里有着含糊的哽咽和复杂的酸楚。
静非回答,这里没有你蓝婶婶。
蓝阿姨。她换过一种称呼。
这里没有你蓝阿姨。
是柳叔叔让我来找您的。
阿弥陀佛,施主,请回吧,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只有未亡人静非。静非说完话,背转身去,再也不理睬她了。
季小麦怔住了,这是她没有想到的情景。她不知该怎么回复柳上梢。回到过渡房,不承想柳上梢已经双目紧闭,鼻孔里仅剩出气,生命垂危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号啕起来,柳叔叔,我是来向您赎罪的呀!是我害死了柳笛……她得知柳笛的死讯是在他失踪三天以后,上班时接到交警的电话,让她尽快去殡仪馆协助他们处理一起案件。那一瞬间,闪过她脑海的是柳笛那张瘦长的脸,这让她几乎当场就崩溃了。一个同她走得近的小同事,用弱小的胳膊搀扶着她,陪同她打车去了殡仪馆……柳笛死于车祸,是他自个儿把自个儿摔死在一条偏僻的公路上。那里俨然是地下赛车场,据说经常有人在那条路上飙车、赌车。交警是根据死者手机里的通信录找到季小麦的,死者有两部手机,一部手机里的通信录用的都是别名,估计只有死者知道谁是谁。另一部手机只储存了一个号码,就是季小麦的手机号。
根据柳上梢的遗嘱,最后举行了水葬,将他的骨灰撒在那条大河里。季小麦让余双庆划船,她则捧着骨灰盒跪在船头。余双庆划船的动作还不太熟练,乌篷船不听他的使唤,划了老半天船还在原地转圈。后来,他干脆停住了双桨,任船随着流水往下游缓慢地漂去。每经过一处,季小麦都会喊出柳上梢曾经告诉她的地名,同时往河里撒去一把骨灰。那模样像是乡下给失魂的孩子招魂。有时船打旋时,她会低声唱起那些老人教会她唱的歌谣:客人劝我三杯酒,纷纷醉下东渡滩。杨柳小港双凤口,小滩出口对崖山。或往吴城或往省,或往九江湖口关。或往饶州景德镇,或往樟树龙头山。那天风平浪静,好像河流向来都是如此温顺,如此悲悯,如此善解人意。
当水葬仪式结束后,余双庆将双桨交给季小麦时问,你会离开这里吗?
她乜斜了他一眼说,你说呢?
我不知道。
一滴水能够往哪里流。这是她的回答。
之后,她抄起双桨,朝上游划了起来。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第12期
原刊责编 韩新枝 刘升盈
本刊责编 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