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异与会通:中西文论中“感兴”与“灵感”之比较

2022-01-17 17:54李雪晶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文论柏拉图创作

“感兴”与“灵感”是中西方文论比较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二者同属于审美创作论,是文艺创作的动力和源泉。由于中西方文论孕育的土壤不同,柏拉图首提灵感说,经后世不断注入新观点,灵感说在中国没有明确的理论阐释,而是以感兴说的形式出现并不断演变和发展。本文从灵感来源、创作状态和运思机制三方面比较感兴与灵感的差异性,同时,提出不可忽略突发性和内在超越性等二者的会通之处。

“感兴”,顾名思义由感而兴,感即感物,兴即兴情。许慎《说文解字》中释“感”为“感,动人心也。”指感发心灵,使内心受到触动或震撼。最早的感物见于音乐,在诗乐舞为一体的先秦文艺传统中,音乐可以直接作用于人的听觉感官,使人心为之感动。在《礼记·乐记》中,“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这明确论述了音、心、物三者之间的关系,音乐对人耳的刺激、作用于人的心灵,哀乐使人悲,乐乐使人悦。可见有“感”,必须由物而感,不只音乐,崇高的风景可让诗人发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感叹,“满地黄花堆积”也可诱发诗人“如今有谁堪摘”的惆怅。“感兴论”的基础是物我交融,由物而感,由感而兴,道明了艺术创作的来源和心理机制。

“兴”是中国古典诗学的重要范畴之一,见于《说文解字》有“起”之意,甲骨文的字形像手托盘子,表示祭祀祈祷之意。在《诗经》的创作过程中,已然开始用比兴的手法来作诗,《毛诗序》说明兴在诗歌创作过程中的作用为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类似如今的比喻修辞。正式开启了“兴”的美学范畴的是孔子,他提出了“诗可以兴”的命题。在以温柔敦厚、教化百姓的儒学观为大背景的先秦,孔子首先发掘出“兴”的文艺功能和社会功用。

“感”“兴”合用首见于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其语:“诗人之兴,感物而作”, 但“感兴”作为词语,正式见于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地·十七势》,“感兴势者,人心至感,必有应说,物色万象,爽然有如感会。”感兴论基础的物与思的联动,感于物而后兴思,离开客观事物,感则无从谈起,没有心灵的触动和情感的产生,也就没有兴发,中国古典诗歌创作就是在物我关系的基础上产生的。感兴说与西方灵感说一样,都是对创作过程中文思的产生有所思考,虽然没有直接的阐释,但中国文论中也不乏类似的理论出现。例如,战国时期荀况从心物关系的角度提出了“精合感应说”,意思是人在感物的过程中,情与物瞬时相契融合,从而体会出物的深层含义。陆机在《文赋》中也有“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的发言。他用道家的“天机”描绘创作中的灵感现象,强调创作主客体的相互感应。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也同样有对创作灵感的论述,“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而后严羽“妙悟说”中也有“入神”理论的体现。明代谢榛认为,诗以天机取胜,因缘而起,触物而成,不依苦索。以上可见,中国文论关于创作过程中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的解释不胜枚举,对灵感产生的这一现象也十分重视,不过大都停留在对直觉感物和神与物游的解释上,没有形成完整的关于灵感的理论体系。但中国文论同样重视“感兴”这种感动兴发在文学创作中的作用,它是作家创作的源泉和动力,是艺术家生命价值的体现。

与之相比,灵感说在西方文论中形成的体系相对完善,他们认为,艺术是天才和灵感的产物,否认了创作中的理性因素。起初由德谟克利特铺垫,到柏拉图正式提出,经由康德、雪莱等不断向其中注入新的观念,最终发展为现在完备的理论观点,对西方整个创作理论的构建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柏拉图对灵感的认识有两方面,其一为“灵魂说”,在柏拉图早期的对话《伊安篇》中,提出了对灵感的讨论,灵感使他们处于“迷狂”状态,即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在柏拉图笔下,苏格拉底以磁石比喻灵感,“凡是高明的诗人,无论在史诗或抒情诗方面,都不是凭技艺来做成他们的优美的诗歌,而是因为他们得到灵感。”第二点认识为“回忆说”。不管是“灵魂说”还是“回忆说”,可以肯定的是,柏拉图有关灵感的观点都是完全忽视理性作用的。

而之后的美學家和文论家对这种观点既有继承也有突破性创新,例如,近代天才论的产生。随着西方文化的不断发展,文艺复兴后,人文主义崛起,人的意识不断觉醒,地位不断上升,以“灵魂说”和“回忆说”为主的理论逐渐发展为天才论。在康德看来,美的艺术是天才的艺术,天才的禀赋是主体的天性,是想象力与知性的合目的性、合规律性的体现,同时,他提出了天才的四种特性,即独创性、典范性、自然性以及仅限于美的艺术领域。鲍姆嘉通也创造性地强调灵感的感性特征,他指出灵感不能脱离理智,表现出调和感性与理性的意图。19世纪浪漫主义也或多或少受柏拉图灵感说的影响,雪莱翻译了《伊安篇》,但把灵感解释成“思想和情感的不可捉摸袭来”,算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大致梳理出感兴说和灵感说在中西方文论中各自的发展脉络后,可见二者有明显差异和会通之处,其差异性主要表现在灵感来源、创作状态和运思机制三方面。首先,中国的感兴说认为灵感虽然具有偶发性,但是,如果没有长期的知识积累,灵感也就无从谈起。感兴说发展至清朝,叶燮的“才胆识力”的理论成为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他认为,“今夫诗,彼无识者,既不能知古来作者之意,并不自知其何所兴感、触发而为诗。”叶燮开始对审美主体的人格修养和文化素养高度重视,如果没有艺术家早期的知识积累,灵感的突然迸发便无从谈起。诗论家皎然曾在《诗式》中提出过灵感的生成过程,作者应当“先积精思”与“意静神王”,如果有足够多的知识积累,便有足够多与之相关的灵感突现了。金代元好问也重视作家日常积累和人格修炼,提出“真积力久”说,认为作家创作在于厚积而薄发,只有长期积累才有灵感迸发的可能。灵感说则强调“天才论”,早在古希腊时期,苏格拉底就提出作家创作的作品成于天机之灵,而后的灵感说理论也延续了柏拉图的非理性传统,在一定程度上完全忽视了创作主体后天的努力,而把灵感当作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天赋异禀,灵感自然而来,无须努力,也没办法靠后天奋斗获得,所以,即使资质平庸的诗人也可以创作出美妙的诗歌。

在创作状态方面,感兴说注重物我交流和中和之美,要求作者处于一种“虚静”的状态。虚静一词源于道家,庄子提出“心斋坐忘”,本是一种体道悟性的修行方式,运用到文学中,可作为创作过程中精神状态的展现,通过有限从而获得无限,体悟宇宙之道,显示出感物兴怀的特点。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总结作家的创作条件,首先强调的也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反观灵感说,他们认为,灵感来临时失去理智,创作状态上往往表现迷狂,这种迷狂状态是诗歌创作的基础,表现特征往往是非理智的情感狂热。感兴与灵感虽然都属于“神与物游”的深层心理体验,但二者来源不同,前者依靠自身体悟而达到了虚静状态,后者则进入迷狂状态。

此外,二者的关键不同在于对客观外物的态度,即灵感运思机制的不同。中国人讲求“物化”和“万象为宾客”的“天人合一”关系,重视客观事物对主观情感产生的作用。感兴说一开始便建立在主客一体、物我交融的基础上,感物生情便是中国人进行艺术创作的灵感来源。例如,陆机“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因外物或喜或悲。郑板桥曾经也“以竹为喻”来形容感兴的三种层次。“眼中之竹”即主客体相交融的瞬间,物像信息映射到作家眼中,然后作家会充分调动想象、联想等情感活动,向客观事物注入主观情感,并形成特定意象“胸中之竹”,“外感于物,内动于情,情不可遏”,从而借助合适的艺术载体,创作出艺术作品,即“手中之竹”。而西方的灵感说在物我关系这方面,相对来说比较对立,有时甚至忽视外在客观世界对艺术创作的作用,认为外物只是主体情感和意志的容受对象。在《理想国》中,柏拉图认为神的理式是艺术的最高范畴,世间一切艺术都不过是摹仿客观世界,而客观世界摹仿理式,所以,艺术是摹仿的摹仿。

再谈感兴说与灵感说的会通之处。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不论是感兴还是灵感都具有突发性和不由自主性,都具有神秘色彩。灵感爆发时所引发的心灵颤动和心理感受,是霎时而至又忽然而去,忽隐忽现、转瞬即逝的。感兴发生时,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例如,“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将进酒》一诗宛如滔滔江水,一气呵成。李白创作时,想必一定灵感乍现,故妙笔生花,才写得如此豪迈洒脱,吟咏起来也叫读者顿感畅快。相反,灵感将遁,则文思不畅、落笔艰难,无论怎样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也是写不出的,只能是“高天厚地一诗囚”。郭沫若的诗歌《天狗》中,作者以天狗自居,“飞奔”“狂叫”“飞跑”,大段的排比句洋洋洒洒,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作者创作时,灵感迸发、笔下生花的状态。灵感的产生也是如此,作者处于迷狂状态,此时,他的才思敏捷,精神状态异于常人,想象力非常丰富,与天神游,这种灵感突现,有时是突然有难以控制的创作欲望,或是会完成之前思索苦久也难以完满的意象,这种感觉突如其来、难以言喻,但又使人愉悦,按俄国作家果戈里的话来说,使人感到“甜蜜的战栗”,这种感觉让他潜心创作,写出《死魂灵》《钦差大臣》等优秀著作。

除此之外,在审美体验的过程中,感兴与灵感都具有内在超越性,渴望精神的自由自在,渴望超越现实理性,渴望内心非理性的抒发,属于深层次体验的范畴。感兴由物而感,由感而兴,虽然客观事物对感兴的发生有重要作用,但是,主观情感也不可忽视,兴发的是作者日常生活容易忽视的,是平时埋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情感,是超越日常而直指内心真实情感的。李贽认为,真能文者,初非有意于文,胸中先有表达的诉求,故而触景生情、触目兴叹,势不可遏,不能自已。汤显祖讲求真情至情,所创作的《牡丹亭》,情节离奇曲折,故事动人心魄,他认为,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灵感不思而至,不可名状,奇思妙句,飘忽灵动,如风雨骤至,笔走墨飞。所以,他的作品都是他的肺腑之言、真情实感。纵观灵感说的发展脉络,贯穿其中的就是非理性的超越精神。柏拉圖认为,“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没有能力创造。”天才论的代表人物也是延续了这一观点,标举天才的旗帜,以审美的方式超越自我。浪漫主义更是如此,他们强调直觉性和本能性,雪莱说,当开始构思的时候,灵感就已经衰退了。发展至叔本华到尼采再到弗洛伊德,他们更加强调超越现实的非理性,甚至走向了潜意识。

综上梳理了“感兴说”与“灵感说”的含义和发展脉络以及二者的差异和会通之处,以小见大,中西方文论在不同传统的文化土壤中,孕育出的果实也各具特色。物我合一的天人观孕育出的是感物兴情的感兴说,非理性观孕育出的是极具神秘色彩的灵感说,它们背后所代表的中西方文论,既异质又相通。在全球化语境中的新时代文论研究不可故步自封,也不可全盘舶来,要在通晓其文化背景和理论内涵的基础上,辨析差异、寻求共通。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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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雪晶,女,硕士研究生,哈尔滨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中国古代美学与文论)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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