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莓花香

2022-01-17 17:00雷学胜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苞米镇里蓝莓

长白山脉的沟壑,像百岁老人脸上的皱褶,桃花沟就藏在这些皱褶里,不显山不露水。桃花沟三面环山一面临水,三面环山不是通常的山,而是城墙一样的绝壁,没有一条小路通向山外。一面临水是条大河,大河叫哈文河,长白山里最普通的河流。夏季波涛滚滚,春秋风平浪静,冬天一条冰道通向冰河尽头,桃花村就座落在这里。

每到春天,天一放亮,鸡鸣狗吠声不断,炊烟袅袅,太阳一露头,临河的沙洲上人欢马叫,机器突突、牛马声声忙着耕种。四周环绕着樱桃花、杏花,开出一片灿烂锦绣。秋天一到,沉甸甸的苞米棒子张开淡黄的外壳,露出饱满的笑脸。人们欢天喜地收割、打场、送粮、分配。集体化时,这里简直就是个世外桃源,虽然只通水路,不通旱路,但是想到這里落户——难。

三十年江东,三十年河西,每年春天这里的樱桃花、杏花、照样开,大河里的水照样清澈见底平静如镜,鱼群照样游来游去,还是年年有搬走的人家。有的去了城里,有的去了外地,五十多户的村子只有三十多户了。沙洲上的苞米依然茂盛,到秋天时依然张开黄壳露出笑脸,可是已经激不起主人们的兴趣了。

王有金在这块土地上辛劳了三十多年,打从土地承包到手后,他就认准了这块地是自己家的宝。他在之前的懒散一点都不见了,两口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这二十亩地侍弄得寸草不生,年年亩产都是一千多斤,是村里第一个万斤粮大户,第一个万元户,出席过县里的表彰,得过县里的奖状,还和县里的领导握过手。那时王有金脸上硬气腰杆子直,走到哪里都是一片笑脸。村里人问他借钱从不打憷,大嘴一张:找你嫂子拿去。那些年别人都去城里打工,王有金不去,说守着这么好的地不种,撇家舍业的我不干。

一年又一年过去,他的苞米产量一直增产,达到了一千五百斤,收入却一年不如一年,他的腰杆子再也直不起来了,说话也不硬气了。见到打工的回来,总是有意无意躲着走,实在躲不过就淡淡一笑问一句:回来了?对方停下来看着他说:回来看看再走,大哥还守着那几亩地?他答:地哪能扔?对方一笑说:那是过去,现在还是打工来钱快,出去看看吧。王有金笑笑,扔下一句:地可不能扔。默默地走了。

王有金也想过出去打工,可是他舍不得自己的土地。他一想到出去挨熊、拖欠工钱那些闹心事,心里涌起出去看看的那种激情就渐渐熄灭了,心想:我这五十多岁的人了,可跟他们靠不起,穷点就穷点吧,孩子也在城里买楼了,操心事也不多了,再怎么也比之前强多了,还有几年蹦哒头,地可不敢扔。

可是地扔不扔不是他说了算的事,尽管承包期没到,也没人逼他,他还是感到了压力。镇书记李搏那小子要他们改种蓝莓,说是这里的气候,这里的沙洲地最适合种蓝莓,已经来过一次了,村里很多人活了心。这可不是个小事。种苞米年吃年用还有点余头,种蓝莓?那是个什么劳什子?一烂就是一包臭水啥也不是。那大苞米放在仓子里一年二年,照样能蒸大饼子吃,蓝莓能放十天?能顶粮吃?现在的年轻人胆子真大,没吃过苦头不知道厉害!

十多年前镇里叫种葡萄,还免费提供种苗,那好处说的,不种要后悔一辈子,嘿!种了,也结出葡萄了,可是没人要,都烂在地里,当初幸亏多了个心眼,没全种才保住了本。这蓝莓听说是外国的种,前年镇里的那几百亩沙洲全种上了,听说成功了。外国的种能服这里的水土?今年敢保证就行?什么也没有种苞米把握呀!蓝莓那东西人可以不吃,苞米人吃了能活命。王有金的老猪腰子是拿定了——李搏呀我可告诉你,你来也白来,我吃了五十多年咸盐了,走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可不听你忽悠。

镇党委书记李搏撂下饭碗,穿上蓝色夹克上衣,拿上包对妻子说:王叔那人挺倔,今天还得去磨嘴皮子。妻子何艳问:吃饱了?看把你急的,哪像个挂帅的,沉着点,耐心点。她从丈夫嘴里知道桃花村王有金是个倔巴头。李搏笑一声说:“咱家你是帅,我是兵怎么能沉着不动,我还不够耐心?”何艳也笑:“你就跟我贫吧!别忘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女儿夭夭放下饭碗跑过来拉着爸爸的手说:“爸爸,爸爸,还坐船去吗?”李搏笑着哈下腰摸着女儿的头说:“当然坐船。”夭夭说:“爸爸,我也要坐船。”李搏说:“好女儿,你放假了我再带你去。”女儿“嗯”了一声松开了手。李搏一阵风似地走了。

李搏三十六岁,放着好好的局长不当,主动要求到这个偏远的乡镇来当书记,妻子和孩子也从城里跟着他来到乡下。何艳在乡中学当数学老师,女儿在镇小学读一年级。

爸爸的脚步声听不到了,夭夭从门口走回来问:“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妈妈说:“爸爸的工作在这里呀!夭夭已经问过几次了。”夭夭说:“我就是要问嘛!”妈妈说:“好,夭夭问吧。”夭夭说:“爸爸为什么喜欢这里?”妈妈问:“夭夭不喜欢这里吗?”夭夭歪着头说:“妈妈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妈妈说:“爸爸喜欢是因为这里人好,水土好,什么都好,夭夭呢?”女儿回答:“夭夭刚来时喜欢这里,现在不喜欢了。”妈妈说:“为什么不喜欢了?”夭夭说:“还是城里好,人多,小朋友也多,好玩的地方多。”妈妈说:“这里多好,山青,水秀,空气清新,瓜果疏菜新鲜,城里哪有这些?”夭夭说:“可是我还是喜欢城里。”妈妈说:“夭夭好好学习,过几年咱就回城,夭夭就有很多这里的故事说给小朋友听了。”夭夭乐了:“对呀!妈妈,我要多住几年,把这里的很多故事说给城里的小朋友听。”妈妈说:“真是妈妈的乖女儿,走,跟妈妈上学去。”何艳拉着女儿的手走出了家门。

去桃花村的二十里水路一片碧波,远远看去光闪闪的如一条通衢大道。春秋二季河水平缓如镜,人流物流全靠木船,摆船的拿杆子撑船,扳棹掌控方向。不知不觉间,不送公粮了,木船渐渐淡出视野,换成了塑料壳船,尾部安上一台小柴油机,一拉线就突突突冒出一投黑烟,船就悠悠地往前飞。夏季河水暴涨,河面变宽,汹涌澎湃,很少有行船了,只有急事才偶尔见到一条船在波浪里穿行。

李搏坐在这条船里,不一会儿电话就响,他拿起手机听了听朝开船人摆摆手,机器不响了,是县里打来的,他静静地说了几句刚放下电话,又响起来。他听了一阵叫道:“这笔钱必须得花,形象工程也好,面子工程也罢,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地了吗?现在不重视形象行吗?不打扮漂亮点谁希罕你?谁知道你?咱们镇是蓝莓企业家带动了镇里的经济,带动了就业,增加了农民收入,我们必须大讲特讲,大力宣传,让全市知道,全省知道,全国都知道才好呢!咱青山镇的蓝莓就是最好,个大,味甜,品质上乘,原生态。”李搏放下电话,想着新建起的牌楼还有宣传蓝莓的画廊,心里有一种美,表情就很迷人。一想到桃花村那一片沙洲都变成蓝莓园,那片土地上的农民摆脱了贫穷增加了收入,种了多少辈子的大苞米挪到了边边拉拉的地块里,桃花村又是一片新景象了,不由叹道:观念的转变才是改变的根本哪!

老婆说:先等等再买吧。王有金瞅瞅老婆说:“都春分了,往年这时候种子、化肥都买回来了,今年怎么又等等了?”老婆说:“那些人家都同意种蓝莓了,咱也随了吧?”“不随!”王有金立刻板着脸说得很坚决:“谁爱随谁随,我不随,吃过一次亏了两年缓不过来,这次再吃亏就不是两年的事了,我们还能挺住吗?儿子在城里也是紧巴巴的,指望谁?不来啃我们就算好的啦!”老婆小声说:“可是镇里总来,咱惹不起,还是随了吧。”王有金仍板着脸说:“现在不比过去了,得说理,不是说自愿吗?我就不自愿,他书记也不敢强迫!”老婆叹了口气没吱声,她并不赞成丈夫的执着,可是无法改变,一辈子了,她只能叹气服从。

李搏跳下小船直奔王有金家,一见到王有金就笑,说:“王叔,我又来了。”王有金也笑着说:“来也白来。”让李搏进屋坐下,老婆给倒上水。李搏站起来说:“王婶你坐,我也不是外人,快别这么客气,我就几句话。”老婆说:“李书记呀!你是贵客,为了我家的事才来,要不难得到我家来,快歇歇喝口水。”

李搏喝了口水看着王有金说:“王叔,想好了吧?”王有金很淡定地说:“我不想冒那个险。”李搏说:“要是不为了你好我才不来呢,光种大苞米翻不了身,蓝莓真是个好项目。”王有金笑眯眯地说:“当年种葡萄也说是好项目,也是这么来对我说的,结果呢?”李搏摇摇头:“那阵跟现在可大不一样了,咱的蓝莓基地已经成功了,产品销往大城市大超市,听说一斤卖到八十多元呢!蓝莓基地李总说,这村里的蓝莓他全部包销,三十块一斤,镇里包种苗。”王有金皱着眉闷闷地抽烟,仍不为所动。老婆看不下去了,捅捅他轻声说:“李书记为这事大老远来了,要不咱少种点?”王有金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微微一笑说:“谢谢李书记为我的事一大早跑这么远来,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这样吧,我想等过年看看再说。”他心里始终抱定一个原则,大苞米是口粮,蓝莓是什么?人吃它能活吗?市场上的事谁能说得清?

李搏的游说又一次失败了。回到家里李搏说:“真没见过这么倔、这么不开窍的人,油盐不进哪!”妻子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别总怪农民,我们也确实有工作失误的地方,耐心是金哪!”李搏苦笑一声说:“我这就够耐心的了,对我自己的爸妈也没这么耐心呀!”妻子笑说:“还是那句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李搏点点头:“我够精诚了,碰上了这么块又顽又硬的石头,不听我的话就叫他一个人种大苞米吧,有他后悔的时候。”妻子不笑了:“你真的放弃他?真就把他一家甩下?”李搏在屋子里走了一个来回说:“不!一户也不能落下,我还是有些急躁呀!不信就攻不下这个堡垒!”妻子笑了,说:“这还差不多。”

女儿上前叫道:“爸爸,堡垒是什么?为什么要攻?”李搏顿时笑了,摸摸女儿的头说:“堡垒就是碉堡,只有攻下来才能冲过去。”女儿又问:“碉堡是什么?”李搏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了,就势站到桌子后面说:“碉堡是用石头砌的圆形房子,人在里面拿枪守着,外面的人就攻不进去,就像这桌子你打不着我,我能打着你。”女儿伸手去够爸爸,却够不着爸爸,爸爸一伸手却够到了女儿。女儿嘎嘎地笑:“爸爸,我懂了,碉堡易守难攻。”爸爸说:“对,易守难攻也要攻!”

李搏跟着第二批果苗来到桃花村,再一次来到王有金家。看着家家都栽上了蓝莓树苗,王有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觉得不知不觉中自己家跟别人家不一样了,有了种孤立落寞感。说句话也没人听,没人拿他当回事,一种孤独感深深缠绕着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是后悔?还是迷茫?他自己说不清。应该开犁了他还迟迟未动,曾经那么坚定的决心,在家家都栽蓝莓苗的冲击下,他那颗老猪腰子突然有些动摇了。

李搏说:“王叔呀!我又来了,不是来要你种蓝莓树苗,是看看你种地还有哪些困难。”王有金有些感动了,说:“谢谢李书记,我还没开犁哪!”老婆把水端到李搏面前说:“李书记,为了俺家这点事,叫你跑了这么多趟,真不好意思。”李搏接过水杯说:“谢谢王婶,不算什么,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又对王有金说:“地可以种了。”王有金叹口气说:“看家家都种蓝莓,我这心里闹腾得慌。”老婆说:“他这两天就这样,像没魂似的。”

李搏心里早已经明白,说:“要不先试种十亩?看看好再全种!”王有金脸上有些窘,说:“你三番两次来我家为了啥?还不是让我收入多些,翻个番,我王有金也是有血有肉,重情重义的汉子,再油盐不进可真说不过去了,镇党委一大片热心我王有金不能给泼冷水,我打算种一半,晚不晚?”李搏一下站起来说:“这就对了,不晚,先种一半,我给你调种苗去,资金不够找我。”拿起碗喝了一口水匆匆地走了,老婆追出来喊:“李书记,不急,多喝点水!”

这年春桃花村的沙洲地全种上了蓝莓,只有王有金那十亩苞米地,像一堵绿色的墙立在北边,齐刷刷地护卫着那片蓝莓园。蓝莓树苗棵棵茁壮,长出新枝条,尽情舒展着腰身,承接着阳光雨露的滋润,一片欣欣向荣。

李搏一脸灿烂地说:“乡亲们侍弄得好啊!”乡亲们说:“还是蓝莓基地派来的技术员指导得好啊!”王有金看看自己的蓝莓树说:“李书记,我彻底想通了,明年那十亩也种上蓝莓。”李搏笑着说:“王叔,别急,等明年这批蓝莓坐果了,看看再说。”王有金老婆大声说:“不看了,明年全种蓝莓,镇里为我们着想,为我们增加收入费老心了,我们相信镇里。”李搏说:“这也是新生事物,不是有蓝莓基地的成功,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市场也在变化,没有一劳永逸的事,镇里已经做好规划,桃花村也要大力发展旅游业,让外地人坐船到我们这里来,享受山清水秀的风光,大河里的新鲜鱼,农家饭菜,领着孩子到蓝莓园里采摘蓝莓。那时候,我们桃花村比那个传说中的桃花源要好多少倍呢!”王有金两口子和周围的人都乐得张大了嘴,鼓起掌来。

第二年夏季,桃花村摘下的一批蓝莓果个个粒大饱满,蓝中有黛,挂满白霜,全被蓝莓基地收购,虽然产量不高,但已经超过种一年苞米的收入,随着蓝莓的生长,盛果期产量翻番已经没有悬念。

王有金第二年把那十亩地全栽上了蓝莓。樱桃花和杏花凋谢后,蓝莓园里是一大片细小的白花,像天上的白云弥漫着阵阵清香,蜜蜂在花朵间飞来飞去,时时传出一阵阵欢声笑语,闪现着桃花村人的身影,这里面有王有金两口子。

七月的一天,王有金特意提着一小筐藍莓去镇里找李搏,他心里有感激也有懊悔,他知道这小筐蓝莓微不足道,但那是他和老婆的一片心意。

作者简介:雷学胜,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多部长篇小说出版,在国内报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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