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低谷 艺术巅峰

2022-01-17 09:33李永忠
现代商业银行·财富生活 2022年2期
关键词:李邕寒食题跋

李永忠

从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六月开始,御史台的何正臣、舒亶、李定等人出于政争的私心,先后四次上章弹劾苏轼,借口是苏轼的一些诗文愚弄朝廷、指斥皇帝。神宗下令御史台办理此案,七月底苏轼在湖州衙门遭到逮捕,随即押解进京受审,这就是有名的“乌台诗案”(《汉书》记御史台中柏树上棲居乌鸦数千,因称御史台为“乌台”)。严刑逼问之下,苏轼想到了最坏的结局,他在给弟弟苏辙的诗中说:“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此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后经多方施以援手,而神宗皇帝的态度本来就有些摇摆,苏轼最终免于一死,在被关押了一百三十天后获释,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官职只是名义上的,实际近于流放。次年二月,蘇轼到达黄州。

“天下第三行书”

虽然远离京城,但黄州并非平静安详之地,苏轼清醒地感受着政治环境的险恶。不仅如此,他的生活还十分拮据。由于几乎没有收入,又拖家带口——他在给秦观的信中说“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有限的积蓄很快就支撑不住了。所幸黄州当地的一位书生马正卿替他向官府讨来一块荒地,苏轼亲自耕种,困匮乏食之急有望缓解。这块荒地就是著名的“东坡”,苏轼因以自号“东坡居士”,时在元丰四年。初来黄州时,苏轼借住在定惠院,不久迁居临皋亭。东坡垦出后,苏轼于来年正月在这里修建了住所。时逢大雪,就把新居称作“雪堂”。该年寒食节,大概就在雪堂,苏轼作《黄州寒食诗》二首。

第一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第二首:

春江夜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诗作手迹现藏于中国大型综合性博物馆——台北故宫博物院,字体为行书,17行,129字。字迹不很工整,而且有几处改动,由此推断它大概是苏轼自存的稿本,而不是出手的誊本。事实上,由于心有余悸,苏轼在黄州期间不敢轻易将诗文誊与他人。他在写作《黄州寒食诗》的第二年为友人傅尧俞抄写《前赤壁赋》,卷尾说:我去年写了这篇赋,见过它的只有一两个人。尧俞派人来向我索要新作,我才写的。多难之秋,我很怕事,尧俞爱我,肯定会把这件东西藏好的。《黄州寒食诗》的稿本性质在笔迹上表现为自由,而环境压力又在笔迹上反弹为顽强,种种因素促动着活跃而复杂的主体性,读者不难从中领略强烈的情感内容和不羁的表达尺度,那正是书法艺术的灵魂。《黄州寒食诗》书迹的面世与传承是惊艳的,人们以法帖视之,称作《黄州寒食诗帖》(下称《诗帖》),又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

走近旷世神品

苏轼知道自己的书法不同凡响。虽然他自称“不善书”“书不甚佳”“我书意造本无法”,但那其实是在铺垫他有独到之处的活话。他相信自己会得到历史的认可,甚至对后世知音给他的书法作品题跋都有所准备,董其昌因此说他“高自标许”。《诗帖》卷后就留下了不少题跋,它们提供了理解苏轼作品的线索和路径。

与苏轼谊在师友之间的黄庭坚在跋语中说,苏轼不太可能复现同样的精彩。应当注意,黄庭坚的说法是一种评论定式,其真正的含义不是说评价对象的水平不稳定,而是说当前的这件作品无比高明。说苏轼本人也不太可能复制,相当于说《诗帖》是可遇不可求的神品。神品又是不可言说的,不过,由于索求题跋的张浩与黄庭坚有很深的交情(二人交往的起因是,张浩的父亲张公裕与黄庭坚的舅舅李常是同僚),所以黄庭坚明知不可言说又不得不有所言说,他说,《诗帖》的妙处在于兼有颜真卿、杨凝式、李建中的优长。神品是一种需要领悟的境界,而兼有三家优长是一种可以观察得到的迹象,显然,两者是不够对应的,这就构成了表达的纰漏。黄庭坚自己知道这一点,他想到佛学参修中表达无限的佛法,有时会采用有限的言行方式,就是所谓的“无佛处称尊”(用有限来表达无限是“无佛处称尊”的本义,黄庭坚就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使用这句话的,但常见的是把这句话理解为“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同义语,应当指出,这样的理解是不准确的),就拿这个话头来类比。同时,黄庭坚知道苏轼也明白自己在表达上的纰漏和相应的托词,所以他在跋语的最后说:“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这里的“笑”是至交之间的揭短而又没有什么恶意的玩笑。

乾隆皇帝应该看懂了黄庭坚的跋,尽管没有提到其中的戏谑之语。他的跋是这样的:

东坡书,豪宕秀逸,为颜、杨以后一人……山谷(黄庭坚号山谷道人)跋,倾倒已极,所谓无意于佳乃佳者。坡论书诗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又云:“读书万卷始通神。”若区区于点画波磔间求之,则失之远矣。

乾隆说的“无意于佳乃佳”就是黄庭坚说的难以复制,因为复制是一种有意的行为。乾隆又借东坡本人的论书诗句来说明《诗帖》的境界,意谓《诗帖》不是学来的。又补充说,如果有人从迹象上来推求,那就离题太远了。乾隆也提到了颜真卿、杨凝式,但他并没有说苏轼在方法上与颜、杨的关联,而是说苏轼在地位上可以比肩二人。另外,乾隆还在卷首题写了“雪堂余韵”四字,“余韵”就是超越迹象之外的意味。乾隆之于苏轼,真的是千古知音。

在《诗帖》其他题跋中还能找到没看懂黄庭坚题跋的。典型的是晚清张之洞。当时的藏家有将《诗帖》相赠之意,张氏拒绝之后,藏家又希望得到张氏的题跋,结果还是没能如愿。根据亲历者罗振玉在《诗帖》跋中的记述,张之洞之所以拒绝题跋,是因为他觉得“山谷老人谓此书兼鲁公(颜真卿)、少师(杨凝式)、李西台(李建中)之长,某意则得法于北海(李邕)与鲁公。然前人所言,乌可立异。且文节(黄庭坚谥文节)为东坡老友,某安敢窍议其后”。就是说,关于苏轼书法的法度来源,张之洞同意黄庭坚所说的颜真卿,不同意杨凝式和李建中,认为应该换成李邕。殊不知,这就是乾隆所反对的“区区于点画波磔间求之”,也是黄庭坚料定苏轼会看破的“于无佛处称尊”。另外,在苏轼书法鉴赏问题上与黄庭坚相异,张之洞自知分量不够,不敢“窃议其后”,这是爱惜自己的基本分寸,罗振玉却由此赞扬张之洞“持躬严正……清风亮节”——这似乎是过誉,其实未必,因为在罗振玉看来,对苏轼书法来路的认识是全部问题的核心和关键,张之洞既已有了独到的见解而竟然又能放得下,这无疑显示了一种道德的力量。顺便提及的是,罗振玉当然也没有看懂黄庭坚的跋,否则不至于舍本逐末。

尚意写情

姑且放下不可言说的神品境界,就说苏轼的取法。在黄、张等人提到的几位书家当中,颜、杨对苏轼的影响大概是共识,可能有人好奇的是,黄庭坚提出的李建中和张之洞提出的李邕,哪位才是苏轼的取法对象。先说李建中,黄庭坚对李建中评价很高,他说,许多人听到了他对李的评价,往往不能理解,只有苏轼一听就欣然接受了。其实,苏轼对李另有看法,他说:“李建中书,虽可爱,终可鄙,虽可鄙,终不可弃。”又说:“李(建中)俗而宋(宣猷)寒,殆是浪得名。”既然苏轼对李的评价是偏于负面的,那么苏轼对李就算有所借鉴,也应当是有限的。至于李邕,苏轼自己承认学过,所谓“予书初学李江夏(江夏是李邕的籍贯),后来自成一家”。从《诗帖》字势上看,李邕的影子也是比较清晰的。显然,张之洞的看法更为靠谱,尽管不很重要。

除了境界和法度层面,看待《诗帖》,还要把握其中的情感维度。首先要注意的是诗作中的情感内容,如“春去不容惜”的无可奈何、“死灰吹不起”的万念俱灰等,情感色调皆极其沉郁。然后要注意的是诗作中的情感内容与作为笔迹的《诗帖》中的情感内容的关系。尽管无从确知诗作中的情绪如何影响了书写效果,但可以断定的是,压抑与释放相互纠葛的心理活动不可能完全被笔触过滤。起始一行字迹较小而收束,但字势的鼓荡已经激起了波澜,至第二行“年”字主笔夸张的长竖,未免带有宣泄之意。其后“中”的纵势,“偷”的横势,都给人以释放感。“已白”二字又处于极度收缩状态,第一首诗也戛然而止。第二首乍一起笔字形就明显加大,同时铺毫与敛锋的对比关系更为强烈。“苇”和“纸”又分别有一纵笔长竖,下接的“那”和“君”都呈扁抑状,情绪变化当中的造型效果无可挑剔,让人相信大手笔的存在。

《诗帖》是无比华丽的,又不仅止于华丽,它在萧瑟中隐含着豪放,在沉重中杂糅着痛快,质言之,它是超越的。赵翼说:“国家不幸诗家幸。”此语正可以借来理解《诗帖》,可以说《诗帖》是巨大磨难中绽放的神奇之花。苏辙在《东坡先生墓志铭》中说,在苏轼贬官黄州之前,他们兄弟的文章还有些不相上下,“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也”。不只《诗帖》这一书法神品,《念奴娇·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等千古绝唱也都横空出世,它们相互印证了某种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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