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言安(安庆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000)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西塞渔社图》卷(以下简称“美藏本”),绢本,水墨设色,纵40.2厘米,横135.5厘米,无款,签题作“宋人西塞渔社图卷”。《宋画全集》第六卷题为南宋李结作。[1]58-72图后有南宋范成大、洪迈、周必大、赵雄、王蔺、阎苍舒、尤袤、翁埜跋,又有明董其昌、清鄂容安、沈德潜和近代叶恭绰跋。卷中鉴藏印有“烟客”(半印)、“冶溪渔隐”“亳州何氏珍藏”“张爰私印”“恭绰之印”“汉光阁主顾洛阜鉴藏中国古代书画之章”等(图1)。
图1 《西塞渔社图》卷(本幅),绢本设色,全卷40.2cm×135.5cm,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关于美藏本《西塞渔社图》作者,题跋中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一主北宋王晋卿,①王晋卿(约1048-约1104),名诜,北宋太原(今属山西)人,尚宋英宗女蜀国公主,官驸马都尉、利州防御使。与苏轼、黄庭坚、米芾友善。擅诗词、书法,工山水,学李成,善绘江上云山和幽谷寒林等平远之景,存世作品有《烟江叠嶂图》《渔村小雪图》等。一主南宋李次山。②李次山,生卒年不详,名结,字符明,“慕元次山之风,因以次山自号。卜筑霅上,扁舟夤缘苇间,鸥来相从,百转不止,名为渔社”([明]董斯张.(崇祯)吴兴备志[M]//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49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426.),南宋河阳(今河南孟县)人。擅诗词,工山林人物,作品亡佚。
董其昌跋云:“王晋卿山水,米海岳谓其设色,似普陀岩得大李将军法。余有《梦游瀛山图》与此卷相类,宋元明公题赏尤伙,可宝也。”而范成大、洪迈、周必大等南宋诸家跋则为李次山而发,如范成大跋曰:“次山适为昆山宰,极相健羡,且云亦将经营苕霅间。又二十年,始以《渔社图》来”。洪迈跋曰:“而河阳李次山一旦实得之,不得从元真子游,得从次山游,足矣。不得至西塞山,得见此渔社图,足矣。”周必大跋曰:“今河阳李君名元名也,字元字也。卜筑霅溪,又号渔社。其善学柳下惠者耶。始乾道间,予官中都,君以先世之契数携此图求跋……”一画二主,自相矛盾,其真伪不能不令人怀疑。
从现存文献看,最早著录此卷的是明张丑《真迹日录》:“王晋卿《西塞渔社图》,为李次山作,绢本,大着色,董玄宰题语谓其与《瀛山图》同格,恐未必然。其后吴仁杰、范成大、洪景卢、周必大、王蔺、阎苍舒、赵雄温叔、尤袤、翁埜九跋,皆南宋表表著名者。此卷藏王逊志家,真名迹也。”文下小字注:“细按引首画图,系院人笔,非晋卿也。”[2]577起初,张丑否定了董其昌看法,指出其“为李次山作”,后来仔细研究画风,发现“系院人笔”,于是用小字补注。张丑对图画作者的补正,意味着他对南宋诸跋的怀疑。
针对《西塞渔社图》一画二主的现象,今人徐复观先生撰写《张大千<大风堂名迹>第四集王诜<西塞渔社图>的作者问题》一文,进行专门讨论,结论是:董跋系伪造,此画系李次山“孤迹”,而与王晋卿无关。徐先生说:“以王晋卿画迹之贵重、稀少,在我目前所能看到的许多画录图籍中,在乾隆以前的,亦未看到有王晋卿《西塞(或霅溪)渔社图》的著录,是王氏根本无此图;然则此图后面的董跋,分明是出于他人的伪造。”“然则《西塞(或霅溪)渔社图》到底是出于谁人之手?由周跋的标题看,当然是出于渔社主人李次山之手。”[3]451-453笔者认为,董跋确系伪作,但仅凭文献是否著录来判断题跋真伪和图画作者是不够的,还需要结合书风和印章对题跋真伪作出判断。
傅熹年、傅申、方闻先生亦认为此画系李次山作,[4,5]其中傅熹年先生的说法比较典型,其《访美所见中国古代名画札记》曰:“最近偶然翻阅范成大《石湖诗集》,读到两首诗,才恍然此图是李结自己画的。……这幅《霅溪渔社图》的可贵之处是为我们提供了南宋孝宗初年(1163-1173)一座士大夫庄园的理想图像,这在传世的宋代绘画中堪称仅存的孤例。”[6]90按,范成大《石湖诗集》卷十有《李次山自画两图,其一泛舟湖山之下,小女奴坐船头吹笛。其一跨驴,渡小桥入深谷,各题一绝》,其一:“船头月午坐忘归,不管风鬟露满衣。横玉三声湖起浪,前山应有鹊惊飞。”其二:“黄尘车马梦初阑,杳杳骑驴紫翠间。饱识千峰真面目,当年拄笏漫看山。”[7]94不过,通过细察《西塞渔社图》,笔者发现湖中的确有一只小船,然而坐在船头的不是女奴,而是男仆,手里拿的不是笛子,而是船桨(图2)。傅先生还对一画二主的原因进行了解读:“明代董其昌题作王诜《西塞渔社图》,沿袭至近代。但图后宋人诸跋具在,明言其为李次山渔社图,与王诜无关,画风也和王诜绝然不同。明清以来收藏此卷的都是鉴赏名家,绝不会不读原跋,可能是想借王诜之名为此图增重,就附会为李结得王诜此图以寄托自己归隐的志趣,不肯显言其误了。”[6]90这只是一种推测,缺乏事实依据。
图2 《西塞渔社图》卷(局部二)
笔者进一步研究认为,《西塞渔社图》卷中,不仅董其昌跋系伪作,而且范成大、洪迈、周必大等南宋名家跋亦不真,其作伪时间或在明末。张丑《真迹日录》认为画“系院人笔”,或可采信。另,从文献著录看,南宋李结曾画过《霅溪渔社图》,因此《西塞渔社图》可能是根据文献记载作伪的。
徐复观先生判定《西塞渔社图》卷中董其昌题跋系伪作,结论无疑是正确的。不过,为什么原卷中董跋居于南宋诸跋之前?梁清标改装时调整题跋位置,意味着什么?还需作进一步说明。
第一,原卷中董跋居于南宋诸跋之前。上引张丑《真迹日录》曰:“董玄宰题语谓其与《瀛山图》同格,恐未必然。其后吴仁杰、范成大、洪景卢、周必大、王蔺、阎苍舒、赵雄温叔、尤袤、翁埜九跋,皆南宋表表著名者。”说明张丑看到此卷时,董其昌跋就已居于吴仁杰、范成大、洪迈等南宋名家跋之前了。明人跋在前,宋人跋在后,显然不合常理。
第二,梁清标改装旨在掩盖题跋时代颠倒的矛盾。叶恭绰先生跋云:“董思翁一跋,乃图为王作之证,旧装于画幅后,极有意思,有骑缝印可以为据。不知梁蕉林何改装于诸跋之后,岂以时代之故耶?不知宋代诸跋未言及王画,乃一漏洞。董题适在隔水,固不宜移之后幅,亦千虑之一失矣。绰再志。”按,董其昌跋与南宋翁埜跋之间确有两枚骑缝印,其一为梁清标收藏印“冶溪渔隐”,印记完整,其一为王时敏“烟客”半印“客”。从印迹中可以看出,董跋的确被改装过,且改装时间在王时敏经手之后,梁清标收藏期间,因为卷中凡接缝处,大多钤有梁清标“安定”“子孙世昌”“河北棠村”等骑缝印。然而,笔者认为《西塞渔社图》一画二主,是此卷症结之所在,无论梁清标改装与否,都不能从根本上消解这一固有矛盾。
第三,吴仁杰跋被裁,加重了疑点。据《真迹日录》“其(指董跋)后吴仁杰、范成大、洪景卢……皆南宋表表著名者”句意可知,卷中董跋之后和范跋之前原有吴仁杰一段跋,今未见于《西塞渔社图》卷,说明改装时,吴跋被裁掉了。吴跋的消失,本来就很能说明问题,可惜这个细节至今尚未引起学界的关注。
此外,卷中董跋书风与董其昌真迹不合。此卷中所谓的董其昌跋,笔力柔弱,结字习惯亦与董其昌书法不似,其中署名“董” 的写法,尤为明显,且“宗伯学士”“董玄宰”两印系仿刻,故而此跋系伪作无疑。
美藏本《西塞渔社图》究竟是不是李次山所作?对于周必大、洪迈、范成大跋真伪的判定,是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
周必大跋有几处文辞不通,跋云:“唐元结字次山,尝家樊上,与众渔者为邻,带笭箵而歌款乃,自号聱叟。……绍熙元年三月三日适逢丁巳,青原野夫周必大。”(图3)跋中将“欸乃”写成“款乃”。尤其严重的是,跋文竟将“奏记”错写成“奉计”,以致于表意相反。“奏记”,是一种公文,“甘泉”“承明”是指宫殿。“奏记甘泉,厌直承明”的意思是厌倦在朝中当值为官,通过公文向朝廷表达辞官归隐的意愿。这与上下文语境相符。而“奉计”意思是呈奉计簿,表示尽守臣职,“奉计甘泉”与“厌直承明”语意正好相反。以周必大之才学,不至于粗率如此。此为伪造之明证。
图3 李结《西塞渔社图》卷中的周必大跋,绍熙元年(1190)
洪跋存在常识性错误。关于西塞位置,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九《地理》“西塞”条云:“张志和歌曰:‘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按《武昌记》曰:‘西陵县对黄公九矶,谓之西塞。’”[8]267又宋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十九载:“有两西塞,一在霅川,一在武昌。……又志和词中有‘霅溪湾里钓鱼翁’之句,明此,知志和之西塞正在霅川,而在武昌乃曹武成王用师之城。”[9]330这说明西塞山其一在武昌,而洪迈跋曰:“西塞在吴兴,故元真有‘霅溪湾里钓鱼翁’之句,而黄州亦有之,乃唐曹成王用师处。”此跋在转引过程中显然混淆了武昌和黄州两个区域名称。武昌与黄州虽然隔江相望,但是两宋时期武昌属鄂州,州治在今武昌,与黄州隶属于不同行政区,因此,黄州与武昌是不能混淆的。
首先,范跋文辞与文献记载不一致。卷中范跋曰:“次山适为昆山宰,极相健羡,且云亦将经营苕霅间。又二十年,始以《渔社图》来。”但南宋杨冠卿《诸老先生惠答客亭书启编》收录李次山信札若干,其一曰:“渔社和篇,词语益工,惭感万状。近得范石湖书,来索《西塞图》,欲为作诗,渔社自此著名矣。”[10]75范跋是“始以《渔社图》来”,信札是“来索《西塞图》,欲为作诗”,范跋为散文,信札说是“作诗”,说法不一。
其次,范成大几枚印章存在的问题。范成大跋后有“吴郡侯印”“顺阳范氏”“石湖居士”等五枚自用印(图4),然而这些印章未见古代文献著录,也未出现在其他古书画中。又范跋自署“淳煕乙已(十二年,1185)上元”,而明卢熊撰明洪武十二年抄本《苏州府志》卷十七《封爵》载:“范成大,资政殿学士,知福州,淳煕十六年,封吴郡开国侯。”[11]662明《永乐大典》卷二千三百六十九《苏州府志·封爵》同此记载。[12]59可见淳煕乙已(十二年,1185)范成大不可能有“吴郡侯印”这枚印。关于这一点,方爱龙先生《范成大<西塞渔社图卷跋>考——兼及范成大自号“石湖居士”的年月问题》一文已经阐明。方先生又说:“味此五印刀法娴熟,气息雅正,前四方均为纯正的白文汉印风格,后一方为朱文玺印风格,其配篆、布局、刀法等似绝无出自南宋印人之手的可能,它们更像是清代文人治印达到取法秦汉时风以后的作品。”[13]102亦颇能说明问题的实质,因此“吴郡侯印”是范跋作伪的一个硬伤。
图4 李结《西塞渔社图》卷中的范成大印章
再次,卷中范跋书风与范成大真迹不符。范成大不仅是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而且擅书。宋陈槱《负暄野录》评石湖工行草,与张孝祥“悉习宝晋,而各自变体”。[14]7明陶宗仪《书史会要》评范成大“以能书称,字宗黄庭坚、米芾,虽韵胜不逮,而遒劲可观”。[15]286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评其“书法出入眉山、豫章间,有米颠笔,圆熟遒丽,生意郁然。”[16]160从《中国书法全集》卷四十所收范成大《北齐校书图跋》《玉侯帖》《垂诲帖》《雪后帖》《中流一壶帖》等帖看,陈槱、陶宗仪、王世贞等人对范成大书法渊源和书风的评价非常准确。今观《西塞渔社图》卷中范成大跋,整体书风不似宋代,而类明代。且用笔生硬粗拙,草率轻浮,如“桃”“飚”“眠”“事”“識”的收笔等,缺少范成大书法简远闲淡之气。又“淳煕乙已(十二年,1185)”范成大已六十岁,书法不当如此粗疏,故而此跋不真(图5、图6)。
图5 《西塞渔社图》卷中的范成大跋(局部),淳煕乙已(1185)
图6 范成大《雪后帖》,约绍熙二年(1191),纸本,31.9×51.3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西塞渔社图》卷中南宋诸跋作伪时间可能在明代晚期。以周必大跋为例,周跋与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末祁承㸁(1563—1628)澹生堂钞本《周益公文集》卷十七《跋李次山<霅溪渔社图>》中几处文字写法完全相同,如二者皆将“欸乃”错成“款乃”,“奏记”错成“奉计”,将“鸥来”写成“沤来”,“他日”写成“它日”,李结名和字写成“名元名也,字元字也”(即与元结同名同字,四库本《文忠集》作“名元也,字次山也”,非)等(图7)。[17]这种情况不可能出于偶合,所以周跋很可能出现于晚明,抄自与澹生堂钞本属于同一版本系统的周必大文集。周跋如此,南宋其他几家跋亦应如此。
图7 周必大《跋李次山<霅溪渔社图>》,明澹生堂钞本《周益公文集》卷十七,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古籍中有一些与《渔社图》卷相关的零星记载,如祁承㸁澹生堂钞本《周益公文集》卷十七录有《跋李次山<霅溪渔社图>》一文,文字内容与卷中周跋一致。又如南宋黄震《慈溪黄氏分类日钞》:“(范成大)跋语多简峭可爱,惟《渔社图》有韵,《梅林集》有情,皆跃而佳。”[18]151再如上引杨冠卿《诸老先生惠答客亭书启编》曰:“渔社和篇,词语益工,惭感万状。近得范石湖书,来索《西塞图》,欲为作诗,渔社自此著名矣。”[10]74从这些文献看,李次山曾经画过《渔社图》,其名或曰《霅溪渔社图》,或曰《西塞渔社图》,周必大、范成大也曾为《渔社图》题过跋,但可能原卷散佚了,于是后人便据文献记载作伪,使人难辨真伪。但是,毕竟是伪作,故而难免顾此失彼,在文辞、书迹、印章等方面出现一些漏洞。
从诸跋原先顺序、书法风格和文字抄写等方面看,美藏本《西塞渔社图》卷中董其昌跋以及南宋诸跋应系伪作,其作伪时间或在明末。作伪者很可能从古籍文献中发现《渔社图》相关记录,于是顺着思路伪造,汇南宋诸名家跋于一卷。到梁清标收藏时,鉴于董跋与南宋诸跋的装裱顺序与朝代顺序相矛盾,于是就把董其昌跋移到南宋诸跋之后。一些问题原本就令人疑惑,经梁清标改装,就更加复杂了。至此,我们或许能够较为合理地解释董跋与南宋诸跋的矛盾:不是董其昌对南宋诸跋视而不见,而是作伪者觉得伪造南宋诸跋更能增加画卷的价值,并能填补此画原先没有宋人跋从而显得流传无绪的缺憾。至于《西塞渔社图》作者,不妨采信张丑“系院人笔”的说法。又,吴湖帆先生认为此画是“宋院画”,其《丑簃日记》一九三九年四月十七日:“因补充画件关系,(孙)伯渊乃电约陆一飞持范石湖等书卷来。前半宋画,无款,因香光题涉及王晋卿,遂题为王晋卿,实宋院画,而非晋卿也。”[19]256这为我们揭开谜底提供了又一有力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