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湘
作者:[丹麦] 米切尔·迪恩(Mitchell Dean)
[比利时] 丹尼尔·萨莫拉(Daniel Zamora)
出版社:Verso
出版时间:2021年5月
定价:26.95美元
本书讲述了福柯生命中的最后10年,分析了他拥抱新自由主义的来龙去脉。米切尔·迪恩和丹尼尔·萨莫拉是欧洲社会学家
福柯是20世纪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以对权力的分析和抨击著称。在很多人看来,福柯毕生的反体制立场意味着他属于左派知识分子阵营。但事实上,福柯在生命最后10年转向了右派的新自由主义,这成为思想史上的一段公案。
从1979年1月10日至4月4日,福柯在法兰西学院发表了题为“生命政治的诞生”的系列讲座。当时正值国际政治的剧烈转型时期,在讲座结束一个月之后,撒切尔夫人在当年5月4日当选英国首相,启动了新自由主义的经济政策,成为1990年代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滥觞。新自由主义正是该系列讲座的主题。
新自由主义是一套注重自由市场企业、有限政府和个人自治的经济学说,其核心是反对国家干预市场。在“二战”结束之后,西方国家普遍建立了以凯恩斯主义经济学为基础的福利国家制度,通过社会政策来抵消市场的负面影响。新自由主义则认为,社会政策不能以平等为目标。相反,它必须让不平等发挥作用,促进市场竞争。换言之,新自由主义主张按照市场竞争的机制来重构社会,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动及其所产生的风险负责,政府的责任仅仅是维持法治,确保市场机制的运行。
福柯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思想转型?这可以追溯到他1975年去美国加州的一次旅行,在那次旅行中,福柯在加州死亡谷国家公园(Death Valley NationalPark)的扎布里斯基角(Zabriskie Point)第一次服用了致幻剂麦角酸二乙酰胺(L SD),这种致幻剂可以导致服用者的感觉、记忆和自我意识的强烈变化。社会学家迪恩(Mitchell Dean)和萨莫拉(Daniel Zamora)在《服用致幻剂的最后之人:福柯与革命的终结》(The LastMan Takes LSD: Foucault and the End ofRevolution)一书中讲述了福柯从1975年第一次服用致幻剂,到1984年死于艾滋病并发症的最后10年,分析了他拥抱新自由主义的来龙去脉。
1975年,48岁的福柯已经成为法国知识界的明星,然而,由于厌倦了当时法国社会的循规蹈矩,他前往美国加州寻求解脱。在一位年轻的美国学者韦德及其同性恋男友斯通曼的邀请下,福柯和他们一起去了加州的死亡谷国家公园,来到了沙漠中的扎布里斯基角,此处海拔位于海平面之下,是远古湖泊干涸后的遗迹,也是1960年代美国新左派运动的文化地标之一。1968年,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开始在这里拍摄电影《扎布里斯基角》,背景是美国学生的反越战抗议运动、黑豹党、毒品文化和性解放,高潮是在此处的一场狂欢,该影片1970年上映以后受到广泛关注。
致幻剂LSD是1960年代西方社会反文化运动(counterculture movement)的标准配置,无论是像披头士乐队这样的摇滚音乐人,像金斯堡(Allen Ginsberg)这样的“垮掉的一代”作家,还是像莱恩(Ronald David Laing)这样的精神分析学家,都把服用LSD视为重要的人生体验。进入1970年代以后,LSD和其他迷幻药物虽然继续被使用,甚至更为流行,但是再也不会像1960年代那样定义一个时代的文化、艺术和时尚。福柯的政治主张很激进,但是他在去死亡谷之前从未尝试过服用致幻剂。在法国时他有过几次机会,但他都拒绝了。在扎布里斯基角,福柯在韦德和斯通曼的劝说下服用了LSD,这次体验给福柯造成了深远的冲击。
1960年代,福柯和罗兰·巴特、德里达等哲学家一起痴迷于摒弃“主体”。福柯认为,自从启蒙时代以来在西方思想中占据中心地位的“主体”概念,乃是社会科学和行为科学的一种虚构,医院、学校、监狱等机构通过“主体”概念塑造身份,诸如“罪犯”“同性恋”“变态”“疯子”等等。立足于主体概念的传统视角在批评监狱虐待犯人的时候,会说此举导致了主体的扭曲,但是福柯的批评颠倒了这种论述方式,宣称监狱的罪恶在于通过虐待行为制造出受其支配和制约的主体。
然而,在服用致幻剂之后,福柯对主体的看法改变了,认为人能够通过情色冒险、精神药物实验、发明新生活方式等等,將自己塑造成自由的、积极的主体。福柯重写了即将出版的《性经验史》第一卷,而8年后出版的《性经验史》第二卷和第三卷则推崇古希腊和罗马的性伦理,将性行为视为一种生存美学和建构主体的自我技术。福柯将法国的存在主义和美国的企业家精神相结合,将勇于通过极端的体验来塑造主体的人士称为“自我的企业家”,他本人则流连于加州的地下SM俱乐部,享受同性之爱与性虐的快感,最终在1984年因艾滋病去世。
与福柯的思想转型同步,到了1980年代,“自我的企业家”蔚然成为西方社会的时尚。自助教练、新时代大师、能量治疗师、食物咨询师、替代治疗师和生活方式品牌等等都随之兴起,使得塑造自我成为一个充满商机的市场。
为什么福柯对积极主体的追求会令他拥抱新自由主义呢?原因在于,福柯反对“二战”结束以后在西方国家普遍建立的福利国家制度。他认为,一个拥有过多权力的政府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极权主义,福利国家是“隐性极权主义”,不仅仅是控制民众,还定义了民众的身份和主体性。一个人的身份应该通过其自我选择的考验来确立,不应该受到外界干扰,特别是国家的干扰。
福柯在1960年代对于权力的分析使他和左派有不少交集。但是福柯相信,解放的真谛不是某一个受压迫的阶级夺取社会权力,而是允许个人追求自我选择的体验和快乐,不受官僚机构的规范约束。福利国家的官僚机构对于个人的限制不亚于启蒙时代以前的宗教机构。相比之下,新自由主义意味着政府仅仅通过经济理性来行使权力,将会消除国家机构如同蜘蛛网一般密密匝匝的隐蔽的控制模式,以及那些束缚现代主体的各种纪律。新自由主义的社会是开放的、容忍差异的,同性恋者和其他生活方式“不正常”的人只受市场的游戏规则限制,而不是被官僚机构所规范。权力的行使只是对外在环境的干预,而不是对个人主体性的内部征服。
新自由主义只承认市场价值、否定人文价值的做法屡屡受人诟病。但是在福柯看来,这反而是它的优点。福柯一直认为并不存在真正的“人性”,那种认为人具有内在的灵魂、心理或主观性的观念只是一种强制的幻觉。新自由主义也不认为人类存在某种基本的属性,个人只是作为参与者在市场环境中作出理性选择,计算损失或收益的累积。
新自由主义批判福利国家的一个关键理由,是福利国家制造懒人。福柯也同意这个看法,他指出,社会保障体系一方面让人们得到了更多的安全感,另一方面却使他们变得越来越具有依赖性,从而无法创造自己的主体。
福柯宣称,随着对于资本主义的激进乌托邦替代方案的耗尽,革命时代已经结束,各种宏大叙事已经瓦解,人类已经抵达传统政治的尽头。政治上的进步不再是通过政党、工会和官僚机构来实现,相反,政治已经成为一种个人的道德关注,一场与自我的“内在敌人”的斗争。这与10年后美国政治学家福山提出的“历史终结论”何其相似。
就在福柯结束“生命政治的诞生”系列讲座一个月之后,随着撒切尔夫人当选英国首相,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和政策处方粉墨登场,在20世纪的最后2 0年重塑了西方国家的政治与社会。无论是右派保守的撒切尔和里根,还是号称左派的布莱尔和克林顿,都削减了福利,降低了富人的税收,并将政府的公共服务私有化,结果导致了经济不平等、财政紧缩和公共债务的增加,加速了对公共服务和公众信任的腐蚀,降低了西方国家解决其所面临的经济、健康、安全和环境问题的能力。
与福柯在讲座中表达的诉求一致,新自由主义时代的西方左派把为同性恋等边缘化群体伸张权利的“身份政治”作为关注重点,忽视了基于阶级的政治诉求。在新自由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西方国家的贫富分化迅速加剧。当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排山倒海之势摧毁了繁荣的泡沫之后,新自由主义就理所当然地受到公众的普遍批判。福柯对于新自由主义的提倡也无可避免地损害了他的学术声誉。
福柯的致命盲区在于完全忽视了经济不平等问题,而这恰恰是社会保障体系和福利国家得以建立的原因。福柯认为,贫穷和经济不平等本质上是19世纪的问题,虽然尚未完全解决,但是不再具有紧迫性,亟需解决的问题是权力的滥用,社会保障体系是规范个人行为、培养依赖性的权力工具,福利国家是对自我主体的束缚,新自由主义为此提供了解药。
事实上,智利的皮诺切特在1973年发动政变推翻了阿连德的民选政府之后,一方面推行新自由主义的经济政策,另一方面实施国家恐怖主义,不仅血腥镇压异议者,而且残酷折磨和杀害同性恋群体。这说明新自由主义与权力的滥用完全兼容。福柯对此视而不见,令人诧异。
福柯拥抱新自由主义的关键动机,在于对国家权力的反感。福柯是一个深刻的“反国家主义”的思想家,但是他从未发展出一个连贯的国家理论,无法区分国家权力的合法使用和滥用,甚至暗示并没有这样的区别可言。他的理论无法解释为什么民主是好的,在他看来,无论是独裁还是民主,权力就是权力。深受福柯影响的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在新冠疫情大流行期间,撰文批评各国政府旨在减缓疫情传播的措施,例如强制民众佩戴口罩和封锁社区等等,是“技术—医疗专制主义”,是所谓“生命政治”对个人自由的限制。这种偏激的言论充分暴露了福柯思想的缺陷。
《福柯在加利福尼亚》
作者:[美] 西米恩·韦德(Simeon Wade)
出版社:Heyday
本书从亲历者的视角讲述了福柯1975年在加利福尼亚服用迷幻药的经历,这次体验对福柯后期思想产生了巨大影响。
《新自由主义的起源:从耶稣到福柯的经济模型》
作者:[以色列] 多坦·莱谢姆(Dotan Leshem)
出版社:Amadeus
本书着力讲述了前现代的理性神学对现代经济和政治思想的影响。
在“Me Too”运动兴起的当代,福柯生前的言行正在受到学术界的重新检视。福柯曾在一次访谈中称,强奸与打架不存在本质区别,希望把“性”从层层累加的道德重负中解脱出来。他还曾在1977年签署了一份请愿书,试图将与13岁以上儿童的性关系合法化。在《性经验史》第一卷中,福柯写到一个农场工人在1867年对一个年轻女孩进行性虐待,对他来说,这个故事的重点在于权力如何从这一事件中构建出值得惩罚的人,使得这些无关紧要的乡间乐趣成为不仅是集体不容忍的对象,而且是司法行动的对象。换言之,他的同情对象是施虐的农场工人。当福柯倡导古希腊和罗马的性伦理时,他关注的是一小撮精英的生存美学,而不是平民、奴隶、妇女和儿童的经历。
2021年2月,福柯的生前好友、法裔美國学者索尔曼(Guy Sorman)出版了《我的废话字典》(Mon dictionnaire duBull shit),书中提到,福柯1969年旅居突尼斯时,曾经向8到10岁的小男孩扔钱,约他们晚上10点在一个墓地见面,然后在没有得到同意的情况下与小男孩性交。这是一个严厉的指控。有人反驳说,索尔曼只是道听途说,福柯在突尼斯的性伙伴是十七八岁的青少年,他并非恋童癖。但无论如何,福柯绝对不敢在法国做他在突尼斯所做的事情,是殖民主义背景下的白人身份给了他胆量。福柯一方面毕生抨击权力,另一方面又对结构性的不平等安之若素,难怪他与既反对国家权力,又漠视社会不平等的新自由主义一拍即合。
两位作者将此书取名为“服用致幻剂的最后之人”,可谓一语双关。一方面,它是指当福柯在1975年服用LSD之时,西方社会的反文化运动业已趋于沉寂,服用LSD并非前卫之举,只是步无数嬉皮士的后尘。另一方面,它也是暗寓福山1992年问世的著作《历史终结与最后之人》,“最后之人”是指西方民主体制和自由市场秩序中放弃了宏大叙事和阶级政治,只追求自我实现的原子化个人。福柯在生命最后10年所召唤的其实就是“最后之人”,只不过,他给卑卑琐琐的“最后之人”涂抹了一层英雄主义的光辉,这是他服用的致幻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