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相熟的或不认识的读者提起我的文章,大多要谈到《觅渡,觅渡,渡何处》。这篇文章被各种刊物、选本选载较多,且已收入中学课本。文章内容暂且不说,其成功很大程度是得力于瞿秋白故居前的那座“觅渡桥”。它正好暗合了秋白一生寻找人生渡口而不得的悲剧,成了本文的一个难得的文学“意象”。文章为思想而写,要有一个好的立意;文章又是为美而写,要有一个好的意境;而能够把文章的思想与美感高度融合在一起的就是意象。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来读两首诗词,都是很有名的。正好这两个作者都与常州有关联,算是瞿秋白老乡。一首是南宋词人蒋捷的词《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里“听雨”便是意象。
另一首是新诗,余光中的《乡愁》: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这里“邮票”“船票”等也是意象 。意象可以是一个单一的物,也可以是一个复合的场景。
意象是什么?意象就是最能体现文章思想的形象,是诗化了的典型,是文章思想与美感融合后的定格,是一种图腾,是这篇文章的logo。
文学是形象艺术,是通过形象給读者传播思想、传递美感的。小说创作必定有一个典型的人物形象、典型的故事,全篇内容都围绕这个典型展开。散文篇幅短小,求精、求美,不能像小说那样虚构、铺排,于是就要寻找一个意象。意象就是散文中被诗化了的典型。这种典型一经诗化,就如窑变后的瓷器,有一种既具体又抽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美,是精神美的定格。是具体的形、事、情、理升华为精神之后,又落地为文还原为一种新的形态。它是原物但已不是原物,是原形但已不是原形,是文章涅槃之后的再涅槃,是高僧留下的舍利子。意象和意境都是由形象而生的美的定格,但各自的来路、出身不同。意象偏重于思想的美,意境偏重于情感的美。
小说家动笔前先找故事,散文家动笔前先找意象。
意象的构成有两部分,形象加思想。它的成立要符合这样几个条件。
1. 是天然存在,只能去发现,不能如小说那样人工塑造。
2.有“象”,是有形之物,能看得见、摸得着。
3.有“意”,有象征性,如茧中抽丝,作者可以从形象中抽出思想。
4. “象”要小,“意”要大。
5.“象”和“意”之间在表面上相距甚远,反差越大越好。
6.只能一次性使用,这个“意象”在你之前,别人没有发现和使用过;在你之后别人亦无法再使用,有专利性。像一颗炸弹,只能爆炸一次。
条件这样多,这样苛刻,可知意象之难求。并不是每一篇文章都能找到意象。
下面按照这六个条件,谈谈如何使用。
1.意象有天然性,可遇不可求。虽然文章为思想而写,但你直说思想就不美,必须去找一个载体。而且,这个载体不能是平面的、静止的,它应该是立体的、发散型的、有动感的,一经开动发条就不停地发散美感。像一块自动发光、发热,又永不停歇的放射物,或者是一个悬在半空的美丽的月亮。这个理想的载体就是意象,是一个复合的、有纵深感的、有魅力的形象。许多时候,作者有一堆材料、一个新鲜的思想但找不到意象,还是写不成文章,只好作罢。我笔记本中的半成品远远多于发表的作品,主要是因为找不到意象。
意象的发现有两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是先“象”后“意”。就是说你为文时原先并没有想到这个立意、这个主题,碰到了一个景、一个物、一件事,脑子里一下子迸发出思想的火花,就产生了一个思想主题。《觅渡》一文是一个典型。瞿秋白的故事是我小学时就知道的。半个世纪后,1990年我因公到常州,顺便参观瞿秋白故居纪念馆,他的悲剧让我心痛。我在馆中见到几个红领巾在义务劳动,一问是旁边“觅渡桥小学”的。我大奇,怎么会有这样的校名?再问,故居前有一河,河上一桥名“觅渡桥”。秋白一生不是总在寻找一个人生渡口吗?但终其一生也没有找到。这一刹那,我发现了一个天然的文学意象——觅渡桥。几乎同时头脑里也闪出了文章的标题《觅渡,觅渡,渡何处》。
我第一次到纪念馆是1990年。纪念馆本是一间瞿家的旧祠堂,祠堂前原有一条河,河上有一桥叫觅渡桥。一听这名字我就心中一惊,觅渡,觅渡,渡在何处?瞿秋白是以职业革命家自许的,但从这个渡口出发并没有让他走出一条路。“八七会议”他受命于白色恐怖之中,以一副柔弱的书生之肩,挑起了统率全党的重担,发出武装斗争的吼声。但是他随即被王明,被自己的人一巴掌打倒,永不重用。后来在长征时又借口他有病,不带他北上。而比他年纪大身体弱的徐特立、谢觉哉等都安然到达陕北,活到了建国。他其实不是被国民党杀的,是为“左倾”路线所杀。是自己的人按住了他的脖子,好让敌人的屠刀来砍。而他先是仔细地独白,然后就去从容就义。
秋白还没有出生前,就有了这座桥,它见证了秋白一次次地从家门口出发,去寻觅人生渡口。秋白就义(1935年6月18日)后,又过了60年,这桥仍守候在故居门口,它不会说话,等着有人来借它说话,诠释秋白的悲剧人生。60年间它尘封着一个生命的密码,等待有缘人来解。我来了,这是缘分。如果没有这桥,不成文章;有桥不名觅渡,也不成文章;没有碰见觅渡桥小学的孩子,没有这篇文章;碰见,我不问话,也没有这篇文章。这是天意,古人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就是得于这一瞬间。后来,因为这段缘分,我与常州来往30年,还被聘为“觅渡桥小学”的名誉校长,又促成了重修觅渡桥,桥上刻了我的一段短文《觅渡半桥记》,记此传奇。
《红毛线,蓝毛线》一文是写中共党史上著名的七届二中全会,共产党将进城了,特别提醒全党还要戒骄戒躁、艰苦奋斗。这样重大的一个主题却用几根毛线来表达。那年,我已在国家新闻出版署工作,去石家庄主持召开一个全国性的报纸管理工作会议,顺便组织代表们去参观西柏坡纪念馆。参观中讲解员随便说了一句,别看现在这些军用地图上是用红蓝铅笔标志的,其实当时很穷,供不起红蓝铅笔,而是用红毛线、蓝毛线在地图上标明变化着的军情势态。这一句随意的插话如夜空闪电,我脑海里一下就有了一个文学意象,同时也产生了文章的题目“红毛线,蓝毛线”。这几根毛线足以说明当时共产党所处的极窘迫的经济状态和正在上升的政治形势。红毛线、蓝毛线是那个历史转折点的形象标志。
这是一间普通的农家房舍,大约不到30平方米,里面摆着三张大桌子。一张作战科用,一张情报科用,一张资料科用。大屋子里彻夜灯火通明(那时已开始有电灯,但又常离不开油灯)。来自全国各战场的电报汇集到这里,参谋们紧张地分析、研究、报告。讲解员说当时很难买到红蓝铅笔,为了节省使用,参谋们就用红毛线、蓝毛线在地图上标志敌我态势。虽然我们这时已在进行着百万大军的总决战了,但其实还穷得很呢。这时南京国防部大楼里的是呢绒大桌、真皮沙发、咖啡香烟,他们也绝对想不到共产党会这样穷。
……据统计,三大战役毛泽东亲手写了190封电报,电报发出了,作战参谋们就在地图上用红毛线一圈一圈地去拴。先是拴住了沈阳,接着又套住了徐州、淮海,最后红毛线干脆套到了平津的脖子上。三大战役共歼敌154万。共产党的普通干部们在延安大生产时就学会了纺毛线,想不到今天毛线派上了这么个大用场。黄维在淮海战役被俘,改造出狱后坚持要来西柏坡看一看,当他看到这间简陋的作战室时,感慨唏嘘,连呼:“蒋先生当败!蒋先生当败!”
如果没有讲解员的这一句闲话,就没有这篇文章。文章发表后影响很大,陈列柜里反而新增了红毛线、蓝毛线,她们还排演了一个舞蹈,就名叫“红毛线,蓝毛线”,成了形象地宣传西柏坡精神的重要节目。
与此相类似的还有一篇《周恩来让座》。问题的引起是我在广东新会县周恩来纪念馆看到一张照片,听他与农民让座的故事。“让座”就成了一个突然触发的意象。由此牵出在政界、在历史上一系列争座、让座的事,最后得出结论:
“新会的一个小型纪念馆让我联想频频,悟到一个大道理。座位这个东西有实在的物质和虚拟的精神两方面的含义。如果只从实用考虑,能坐、舒适就行,大可不必争什么座次;如果从精神方面考虑,每个人在众人心里的位置是他德与能的总和,争与不争都是一样的。相反,争则愈见其私,品位更低;让则愈见其公,品位更高。这是做人的道理。”
第二种情况是先“意”后“象”。即先有一个主题思想在作者脑子里盘旋多时,一直在等待着有一个合适的意象才好下笔,终于有一天这个意象突然从天而降。
《一个大党和一只小船》一文是为纪念建党80周年而作的,但是直到80周年临近还是苦于找不到一个意象。这时我从北京到太原出差,在飞机上看到一张报纸,说浙江嘉兴南湖上当年用作中共一大会场的小船已复原并对外开放。我心中一动,从太原回来即南飞杭州,一下飞机,不进省城直奔嘉兴,写成这篇文章。这是在天上南辕北辙得到的一个意象,真是天助。从在南湖上只有12人开建党会议的一条小木船说起,全文2600字 40 处说到舟船,文章从船开头,最后又收尾于载舟覆舟的船水关系:
中国共产党现在是一个拥有6500万党员的大党,是一个掌管着960万平方公里国土、12亿多人口国度的执政党。可是谁能想到,当初她却是诞生在一只小船上。在建党80周年之际,我特地赶到嘉兴南湖瞻仰这只小船。这是一只多么小的船啊,要低头弯腰才能进入舱内,刚能容下十几个人促膝侧坐。它被一条细绳系在湖边,随着轻风细浪,慢慢地摇荡。我真不敢想,我们轰轰烈烈、排山倒海的80年就是从这条船舱里倾泻出来的吗?
……
南湖边上现在还停着这只小小的木船,烟消雨停,山明水静。游人走过,悄悄地向她行着注目礼。这已经是一种政治的象征和哲学意义的昭示。6 500万党员的大党就是从这里上岸的啊!从贫无寸土,漂泊水上,到神州万里,江山红遍。党在船上,船行水上,不惧风浪,不忘忧患,顺乎潮流,再登彼岸。
意象不同于文章的立意,不是缜思默想、严密推理的产物,是灵光一闪,迅即捕捉到的天外来物,可遇而不可求。法布尔说:“机遇只给有准备的头脑”。很多时候意象都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又有很多时候,虽有强烈的写作冲动但找不到意象,只好作罢。散文之意象犹如小说之故事,小说家虽有了一个好的立意但没有好故事,只能空叹奈何!当年高尔基就曾无奈地给朋友写信说:快寄给我一个故事吧。
2. “象”首先是一个形象,必须是一个实物、实景,不是一个概念。是诗化了的典型,是可以附托灵魂的躯壳,是形象生动的物象。为什么说是“诗化”了的典型呢?它比我们一般说的小说里的人物、故事典型多了两样东西,一是深沉的思想,二是浓浓的情感。用“象”就是用其形,以化解理的枯燥和沉淀情的躁动。
比如《百年震柳》就是借一棵震后不死的古柳歌颂生命,反复摹写它的外形,以引深生命的顽强力:
我不知道这株柳,该称它是一棵还是两棵。它同根、同干,同样的树纹,头上还枝叶连理。但地震已经将它从下一撕为二,现在两半树中间可穿行一人。而每一半,也都有合抱之粗了。经过百年岁月的煎熬,这树皮已如老人的皮肤,粗糙、多皱,青筋暴突。纹路之宽可容进一指,东奔西突,似去又回,一如黄土高原上的千溝万壑。这棵树已经有500年,就是说地震之时它已是400岁的高龄,而大难后至今又过了100岁。
看过树皮,再看树干的开裂部分,真让你心惊肉跳。面对树心我找不到一丝的年轮。如同五马分尸,地裂闪过,先是将树的老根嘎嘎嘣嘣地扯断,又从下往上扭裂、撕剥树皮,然后再将树心的木质部分撕肝裂肺,横扯竖揪,惨不忍睹。但是这棵树并没有死。地震揪断了它的根,却拔不尽它的须;撕裂了它的躯干,却扯不断它的连理枝。灾难过后,它又慢慢地挺了过来。
我想,那海原大地震,震波绕地球两圈,移山填河,夺去28万人的生命,为什么单单留下这一株裂而不死的古柳?肯定是要对后人说点什么。这株灾后之柳以过来人的身份向我们宣示,战胜灾难唯有坚守。100年了,它站在这里,敞开胸怀袒露着伤痕;又举起双臂,摇动青枝。它在说,活着多么美好,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扼杀生命,地球还照样转动。
这种着意刻摹就是要从形象上升到意象,一方面为记载灾难,一方面是提炼一种抗争精神。这篇文章发表后宁夏已经将“震柳”精神作为他们工作的口号。它和上面举例的桥、毛线、小船一样,都是可看、可摸之物,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我们平常讲话为了通俗,常打比喻,用一物比一物,而现在却是用一个“意象”来比喻一个“思想”。这就上了一个台阶。不是说文学是生活的倒影吗?它比倒影更抽象、更美丽——是一圈佛光,是包裹着一团红日的朝霞。散文家给出的每一个好意象都是一幅天生的写意画,画家可以直接拿去为文章插图的。
3. “象”中必须有“意”,这个象里能抽出作者所寄托的思想。
以2017年发表于《北京文学》的《沈公榕,眺望大海150年》为例。这一年正好是中国近代海军创办150年。这么重大的集政治、军事、历史一体的题材,怎样生动地表达,又避免空泛的说教和抽象的概念,颇费思量。2016年的一天我突然收到一个电话,说150年前的马尾造船厂因为改造升级,要搬家了。1866年12月马尾船厂开工建厂时,创办人沈葆桢亲手栽的一棵榕树,怎么保护?我立即意识到这里有文章,急去采访。“沈公榕”便是一个浓缩了150年中国近代造船史、海军史的意象之物。从那一条条的须根里可以抽出历史的脉络。
我要找的沈公榕就在钟楼的侧前方。150年了,它已是一棵参天巨木,浓阴覆地,大约有多半个篮球场那么大,郁郁乎如一座绿城。树根处立有一块石头,被绿苔紧紧包裹。我贴近树身,蹲下身子,用一根细树枝一点一点地小心清理,渐渐露出了“沈公榕”三个大字。我一时被这个场面惊呆,有一种莫名的惆怅,静静地仰望着这150年前的历史天空。
别看我现在脚下的这一小块土地,它是中国近代最早的舰船基地,中国制造业的发端处,中国飞机制造的发祥地,中国海军的摇篮,中国近代教育的第一个学堂,中西文化大交流的第一个平台。学者研究,这里竟创造了十多个中国第一。现在我们来凭吊它,就只有这几座红砖房子、一座钟楼和一棵古榕了。
全文一万多字,慢慢地铺叙这150年来中国造船业和海军从无到有,几经挫折,清廷收复台湾、与法国人的马尾海战、与日本人的甲午海战、新中国组建海军,直到写稿之时中国的第一艘航母出海。这一切都是在这棵老榕树的眼皮之下发生的,它满身须根,临海而立,是一位须发飘飘的历史老人,是中国近代造船业和海军史的象征。
与这类似的还有一篇《左公柳,西北天际的一抺绿云》,“左公柳”已经成为一个历史的坐标,记录了左宗棠西征收复新疆的伟业。所以我在文中说:“历史竟是这样的浪漫,在祖国的西北大漠和东南沿海,各用两棵树来标志中国近代史的进程。”“人们对他(左宗棠)最没有争议的纪念竟是一种树,并不约而同地呼之为左公柳。可见和平重于战争,生态高于政治。环境第一,生存至上。”
一棵树竟能引发我们这许多的思考。
4.“象”要小,“意”要大。以《一个大党和一条小船》为例,一条只能容12个人的小船却可以解释80年的党史,可以提示出“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大道理。 “这已经是一种政治的象征和哲学意义的昭示。6500万党员的大党就是从这里上岸的啊。从贫无寸土,漂泊水上,到神州万里,万里江山。”而《红毛线,蓝毛线》开头一句就是“政治者天下之大事”,这么大的政治题材,三大战役、从革命党到执政党的转变,却用两根毛线来解说,这正是“象小意大”的效果。还有写邓小平当年落难的《一座小院和一条小路》,小路虽小,小平正是在这条路上思考出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大道。
5.意象之间求反差,两者貌似无关却能巧妙相连。意象运用,说到底是比喻。两件相比之物性质相距甚远,表面上毫无联系,而作者却能从中抽出千丝万缕的联系,读者才吃惊、才过瘾。这是艺术的浪漫。共产党是个政治概念,小船是载人之物,二者毫无联系,反差极大,但作者就是要锁定“小船”这件实物,先从南湖船说起,说到毛泽东一大后买船南下,周恩来“八一”起义后一只小船渡香港,直到长征用木船北渡金沙江、抗战结束后党中央木船东渡黄河、解放战争百万大军帆船过大江,文革之乱后邓小平掌舵,大船掉头难,终于改革成功。就像在茧壳里抽丝一样,一部党史,有多少经验、教训,就从一只小船里,慢慢地被抽了出来,这是读者想不到的。其他如觅渡桥与瞿秋白的一生,红蓝毛线与政权更替也都是表面不搭界的事,但都能自圆其说,给读者以惊喜。文章本来就是无中生有,别人看不到的意象你能看到;别人想不到的你能想到。就像一个厨师,用一种常见的非菜料(如南瓜花、红薯叶、榆钱)做出了一道可口的好菜。
6.意象的一次性。法国作家福楼拜说,你要写一个动作,要找到那个唯一的动词;你要形容一件物品,要找到那个唯一的形容词。意象的运用如字词的选择,好意象是唯一的,在你之前别人没有用过,好像专等你来发现,就如牧童无意间发现了维纳斯。而你使用过后,这意象的魅力已经释放完毕,别人只有欣赏赞叹而无法再用。就像一个美丽的姑娘已经嫁人,你只能看而不能娶她了。比如,再也不會有人用觅渡桥去写瞿秋白、用红毛线去写西柏坡。意象是只能嫁一次的处女,只能看一次的流星,只能放一次的烟花。好意象是一个作者永远的品牌和专利。
毕竟文章是艺术品,不是应用文,阅读是一个审美过程,要有可欣赏玩味之处。为文用意象之法,一是借形象增强印象,让人读之不忘;二是收含蓄之美,曲径通幽而达思想之效。为提供多角度审美,意象也会变化组合,呈现多种形式。
1.单一型。这是最简单、最常用的,就是取一静物,如前面说的小船、毛线、一棵树等等。但这又是很难寻觅、可遇不可求的。
2.复合型。由人的动作,或一件事的浓缩,定格成一个标志性的综合形象。如朱自清的《背影》,就是一个复合的意象: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眼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擦干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
作者从背后观察父亲一系列的动作,抓住父亲苍老的“背影”这个典型情节、典型形象,创造出诗化的意境,将老父为子女的操劳、对子女的爱,及子女的愧疚之情集中表现出来。本文也成为长选不衰的名篇。
《把栏杆拍遍》是写爱国词人辛弃疾的,也是一个复合的意象,它来源于辛弃疾的词里自己塑造的形象:
他本来是以身许国,准备血洒大漠,马革裹尸的。但是南渡后他被迫脱离战场,再无用武之地。像屈原那样仰问苍天,像共工那样怒撞不周,他临江水,望长安,登危楼,拍栏杆,只能热泪横流。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水龙吟》
谁能懂得他这个游子,实际上是亡国浪子的悲愤之心呢?这是他登临建康城赏心亭时所作。此亭遥对古秦淮河,是历代文人墨客赏心雅兴之所,但辛弃疾在这里发出的却是一声悲怆的呼喊。他痛拍栏杆时一定想起过当年的提刀催马,驰骋沙场,但今天空有一身力、一腔志,又能向何处使呢?
这是辛弃疾的动作、情绪、思想糅合在一起的一个经典形象,正好作文章意象。文章能入选《现代散文鉴赏辞典》、中学课本及各种选本都与这个意象的使用有关。
3.全篇贯穿型。全文一个意象贯穿到底,所有的思路、叙述、抒情都围绕这个作为意象的形象展开,像一个车轮,所有的辐条都指向车轴。最典型的如《一个大党和一只小船》,全文两千多字,40处说到舟船。在这种情况下,一般意象同时又是文章的标题。如《红毛线,蓝毛线》《把栏杆拍遍》。
4.局部使用型。在文章中的某一个部分,捕捉到了一个形象,正好可以寄托作者的思想和情绪,形成局部的定格。这个意象虽不足以概括全文,但对文章亦起到重要的升华。如《张闻天,一个尘封垢埋愈见光辉的灵魂》的结尾,便是用一株雪中的灌木“平枝栒子”来作意象:
我在院子里徘徊,楼前空地上几棵孤松独起,青枝如臂,正静静地迎着漫天而下的雪花。石阶旁有几株我从未见过的灌木,一米多高,叶柔如柳,枝硬如铁,缀着一串串鲜红的果实,在这白雪世界里如珠似玉,晶莹剔透。我就问送我下山的郑书记(他曾在庐山植物园工作)这是何物?他说:“很少见,名字也怪,叫平枝栒子,属蔷薇科。”我大奇,这山上我少说也上来过五六次,怎么却从未见过?是今日,苍天特冥冥有指吧。平者,凭也;栒者,寻之。我忽闻天语解天意,这是叫我来凭吊和寻访英灵的啊。难怪昨夜突降大雪,原来也是要还故居主人一个洁白。我在心底哦吟着这样的句子:
凭子吊子,惆怅我怀。寻子访子,旧居不再。飘飘洒洒,雪从天来。抚其辱痕,还汝洁白。水打山崖,风过林海。斯人远去,魂兮归来!
我转身下山一头扑入飞雪的怀抱里,也迈进了2011年的门槛。这一年正是中国共产党建党90周年,张闻天诞辰111年。
1.运用意象之法切记强拉硬凑。当作者想到了一个思想、一种观点,然后去硬贴一个形象,虽有思想却无美感,甚至破坏了形象本身的美。这种主题先行,图解思想,读者不能信服。20世纪六七十年代曾流行的不少散文就是每文先有一理,然后必寻一物作个意象,形成一个“物—人—理”公式。这些意象不是水到渠成,不期而遇,人为设计、塑造的痕迹很浓。这种给文章装一条光明的尾巴的做法,曾影响了很多人的写作。
2.咏物和寓言不是意象。文章写作中还有另外两种笔法:咏物和寓言,它们三个非常靠近。
咏物是借形说理,在诗歌中常用,较有名的如骆宾王的《狱中咏蝉》,陆游的《咏梅》。散文也常拿来一物借题发挥。如古文中周敦颐的《爱莲说》,现代散文中茅盾的《白杨礼赞》。其区别在于, 咏物是单纯的一件物,而意象则必由物及事、及人,推出一种情或理,是一个复合体。如前面提到的小船、毛线,则与这船和线后面的人事分不开。所以一般意象的容量比咏物要大。
寓言是借事说理,讲一件事或编一个故事,然后或说理、或抒情,杂文写作中常用到。如柳宗元的《黔之驴》,毛泽东的《愚公移山》。这也有意象之效,但按上面6个条件严格来衡量,不是意象之法,叫寓言法更妥。 其区别在于意象重在象,要真实;寓言重在事,可虚构,更接近小说一路;而意象重在“诗意的形象”,强调意蕴的效果,更接近诗歌一路。
3.不可强求。意象有综合的美感,但毕竟是理性的内核。前面谈到文章形、情、理的三层之美时,就指出不是每一篇文章都能达到理性之美,因此也不是每一篇文章都能找到意象。即使是找到了也有浓淡、轻重之分,有的完全契合,有的只兼有其意,文无定法,这些都是可以的。所以不必刻意追求完美,不是每篇文章都有意象。没有意象表达的文章一样可以有思想、有美感。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