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锦
唐人、宋人都有意识地讲求“诗法”,但其中差别不小。唐人的诗法其实有些卑俗,因为诗赋取士的缘故,需要速成的教材,于是出现了所谓的“诗格”。很类似我们为了应付英文考试,事先背下的那些作文“模板”,根据遇见的题目选择合适的用上,未必真有识见、辞采。看过敦煌卷子、长沙窑青釉壶上的唐人佚诗,自然不再会相信唐代人人能诗的神话,“诗格”的功用也就不宜过高估量了。所以这些东西在中国都渐渐失传,保留最多的居然是日本人空海编纂的《文镜秘府论》。我们只要大概翻翻里面的“十七势”“十四例”“十体”“二十九种对”等细目,必定会心一笑,明白那是异国学习的无上密钥。宋代的诗法却比较高端,寻求将恒久使用的语言文字固定成规范,并为每个人所遵守。恒久不变者必是前人用过的成词,于是“窥陈编以盗窃”(韩愈《进学解》),且将之归纳为便于摹拟的诗法。这在宋代成为不可阻挡的趋势。西昆体有意识地将辞藻精雅化,路数却未免狭窄,只从晚唐李商隐一路用力。王安石、苏轼则极力从博学中进行拓展,开拓出宋诗的道路,在黄庭坚那里完善为一套法则,其纲领就是所谓的“点铁成金”,有理有据地进行“窥陈编以盗窃”。这至少需要学问的锻炼,其难度远过于唐人那些速成的“格”,也就极有力地吸引了士大夫们。可以说,自江西派大倡这种诗法后,很少再能摆脱其影响了。
陆游,和大多数南宋诗人一样,也自江西派入手,但比起别人似乎更能自树一帜。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游诗法传自曾几,而所作吕居仁集序,又称源出居仁,二人皆江西派也。然游诗清新刻露,而出以圆润,实能自辟一宗,不袭黄、陈之旧格。”如果说,范成大通过江西诗法的提纯,超拔于感情之上而产生出气度的优雅;杨万里通过反向应用江西诗法,把奇趣转为谐趣,面貌虽已大变,但内在脉络依然分明,那么,陆游恰恰是不同的。其实,陆游才气纵横,完全娴熟地操纵着江西诗法,典故之驱遣,对偶之运用,都达到极高的水准,表面上比范成大和杨万里更接近江西派。但在内在气质上,他不像范成大那样过分优雅,也不像杨万里那样突出思力,距离宋人的审美稍远,和江西派显得不够合拍。恰在这样的背离中,陆游让人感到更接近唐人,如方回说:“放翁诗出于曾茶山,而不专用江西格,间出一、二耳。有晚唐,有中唐,亦有盛唐。”(《瀛奎律髓》)也正因此,朱熹会说:“放翁之诗,读之爽然,近代唯见此人为有诗人风致。”(《答徐载叔赓》)
陆游的诗人风致固然出于天赋,只是这天赋显得有限,如贺裳所说:“予初读《瀛奎律髓》,每遇一类,唐诗后必继宋诗,鄙俚粗拙,如狪獦接语。得务观一篇,辄有洋洋盈耳之喜,因极赏之。及阅《剑南全集》,不觉前意顿减。大抵才具无多,意境不远,惟善写眼前景物而音节琅然可听。”(《载酒园诗话》)我认为贺裳表达出了偶读放翁诗和读放翁全集最真实的感受。陆游诗善写眼前景物和音节琅然可听的特色,似乎把诗法的成分掩去了,尤其在和其他宋人诗的比较中,感觉更接近唐人诗。但陆游毕竟从小习惯了江西派的作风,其才具更多用到了诗法的巧熟上,除了和天性相近的两个特色外,再无更多的开拓。偶然读到,有拔出宋诗之外的惊喜,一旦读多了,才具无多和意境不远的问题也就暴露出来。加上陆游“贪多”,这毛病显得越发严重,叶燮的说法还是比较客观的:“陆游集佳处固多,而率意无味者更倍。由此以观,亦安用多也?”(《原诗》)因此,在严格的论者看来,陆游的诗其实算不得唐调,李东阳就直说:“杨廷秀学李义山,更觉细碎;陆务观学白乐天,更觉直率。概之唐调,皆有所未闻也。”(《怀麓堂诗话》)
我猜测陆游也许发现了自己的问题,试图进行弥补,办法是通过陈师道向盛唐尤其是杜甫追溯。然而陆游和陈师道正好相反。陈师道驱遣古典的才气缺乏,不得不强调“立格、命意”,甚至仅仅通过句法去模拟唐人的气象。陆游有着驱遣古典的充沛才气,却期望走向更高的境界,天赋之外,足以追随的正是陈师道的办法。这很像陈与义为避免“有意于用事”的“俗”,(见徐度《却扫编》)刻意绕开黄庭坚而去接近陈师道。陈师道有名言“学诗当以子美为师”(《后山诗话》),陆游自不会例外,甚至学得比陈师道更像。吕留良、吴之振全力推扬宋诗,在《宋诗钞》里,就把陆游这方面的成绩进行了夸大:“宋诗大半从少陵分支,故山谷云:‘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皮与其骨?’若放翁者,不宁皮骨,盖得其心矣。所谓爱君忧国之诚,见乎辞者,每饭不忘。故其诗浩瀚崒嵂,自有神合。呜呼,此其所以为大宗也与?”在“命意”上,陆游因处身半壁山河,确实比陈师道更像杜甫,而且我们也相信他临终的《示儿》诗确实发自肺腑,其感人的力量不下于杜诗。可在“立格”上,陆游未免刻意之嫌,杜甫的格调是本来面目如此,陈师道和陆游却从追摹而得。只是陈师道从句法上模拟,开了明人大用千年、万里之类数量词的先河;陆游从气势上模拟,继承了文人大言的坏习气。为了接近盛唐气象,陆游喜欢夸张声势,读放翁诗往往会有言不由衷的感觉,大概就在于此。
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里,以揄扬的声口说出,批评的意思显得过于含蓄:“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這也是在旁人的诗集里找不到的。”但在早年的《谈艺录》里,就不客气地说:“复有二官腔:好谈匡救之略,心性之学;一则矜诞无当,一则酸腐可厌。”我相信,钱先生的看法并未改变,所以在陆游《醉歌》诗末句“犹枕当年虎骷髅”下,专门写了一条注释,说破他杀虎的大言。在列举了《剑南诗稿》里六首写到杀虎的诗句后,钱先生说:“或说箭射,或说剑刺,或说血溅白袍,或说血溅貂裘,或说在秋,或说在冬。《剑南诗稿》卷一《畏虎》:‘心寒道上迹,魄碎茆叶低。常恐不自免,一死均猪鸡!’卷二《上巳临川道中》:‘平生怕路如怕虎’;此等简直不像出于一人之手。因此后世师法陆游的诗人也要说:‘一般不信先生处,学射山头射虎时。’(曹贞吉《珂雪二集》《读陆放翁诗偶题》五首之三)”当然,这并不是说陆游好说谎话,只是为了夸张声势的需要,他不自觉地承袭了文人大言的坏习气。
可以说,陆游的诗,很像唐人天才和宋人诗法的结合,只是天才局限些,诗法娴熟些,不免以娴熟去补局限了。倒是沈德潜说得最持平:“《剑南集》原本老杜,殊有独造境地。但古体近粗,今体近滑,逊于杜之沈雄腾踔耳。”(《说诗晬语》)如果把“原本老杜”,改作“原本后山之追摹老杜”,也许更近其实。所谓近粗、近滑,正是诗法过于娴熟、力量仍有不足时的必然表现。真到了《示儿》诗的地步,力量已至,诗法尽空,哪里还会有粗、滑之失?
读陆游的诗,先了解他总体的特色是有必要的,这样才不至被局部所迷惑。下面来看他这首《月下醉题》:
黄鹄飞鸣未免饥,此身自笑欲何之。
闭门种菜英雄老,弹铗思鱼富贵迟。
生拟入山随李广,死当穿冢近要离。
一樽强醉南楼月,感慨长吟恐过悲。
这首诗作于淳熙三年(1176),陆游五十二岁。他一生仕宦并不如意,朱熹就曾调侃他:“近报又已去国,不知所坐何事,恐只是不合做此好诗,罚令不得做好官也。”(《答徐载叔赓》)四十六岁入蜀,在蜀中度过八年,虽未能实现其匡救之略,但诗中的豪气是明显增强了。这是他相对于所师承前辈的开创,也得到当时人的注意:“陆放翁诗本于茶山……然茶山之学,亦出于韩子苍,三家句律大概相似。至放翁则加豪矣。”(《诗人玉屑》)淳熙二年陆游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参议官,为范成大的下属,三年六月免官,奉祠,主管台州桐柏山崇道观。九月,有知嘉州的新命,但臣僚言其代理知嘉州时燕饮颓放,又改回主管台州桐柏山崇道观。这只是遥领的虚职,陆游仍留在成都,相当于赋闲,因自号“放翁”,其愤懑可见。根据诗中表现的落寞情绪,应该写于免官之后。
黄鹄,《楚辞·卜居》:“宁与黄鹄比翼乎。”洪兴祖《补注》引师古云:“黄鹄,大鸟,一举千里。”这样的大鸟往往被比作志向远大的人,我们熟知的《史记·陈涉世家》“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即是如此。陆游说,以黄鹄之高飞远翥,尚自哀鸣其饥,何况我这样颓放一身,还想有什么好的前途吗?不免自笑而已。
头两句起得并不精警,但以反比跌宕,留出叹穷嗟卑的余地来。闭门种菜,用刘备的典故,《三国志·蜀志·先主传》裴松之注引胡冲《吴历》:“曹公数遣亲近密觇诸将有宾客酒食者,辄因事害之。备时闭门,将人种芜菁,曹公使人窥门。既去,备谓张飞、关羽曰:‘吾岂种菜者乎?曹公必有疑意,不可复留。’”英雄二字,正是出自《先主传》里的名言:“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弹铗思鱼,用冯谖的典故,见《战国策·齐策》:“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借两个典故抒发其一直以来的抑郁不得志,现在加上免官,就更显落寞了。不过,陆游个性狂傲,尽管年近五十仍不得意,却依然自负。在成都对待他的上级范成大,“以文字交,不拘礼法”(《宋史·陆游传》)。这里的两个典故,隐隐以冯谖、刘备自比,恐不尽是叹穷嗟卑,还有一份倔强在。颈联就写其倔强,是他一贯夸张声势的写法。“生拟入山随李广”,用杜甫《曲江三章章五句》其三:“故将移住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死当穿冢近要离”,用《后汉书·梁鸿传》:“梁鸿,字伯鸾。……后至吴,依大家皋伯通。……及卒,伯通等为求葬地于吴要离冢傍。咸曰:‘要离烈士,而伯鸾清高,可令相近。’”陆游的夸张声势,往往配合对唐人句法的摹拟,更显出气魄。吴仰贤看出了这一点,他在《小匏庵诗话》里说:“李义山诗云:‘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沈彬云:‘生希沙漠禽骄虏,死夺河源答圣君。’放翁效之曰:‘生拟入山随李广,死当穿冢近要离。’‘生希李广名飞将,死慕刘伶赠醉侯。’刘后村云:‘生惭族老封高尚,死慕先贤谥醉吟。’此皆袭其调矣。”一生一死的对应,形成一种张力,更容易托出陆游的“豪”气。不过,其“豪”气仍然掩不住那份落寞。如果说,颔联明写落寞,隐写倔强,颈联就是明写倔强,隐写落寞,也是在对应中形成张力。陈衍很欣賞这两联,说:“中两联,皆名士应有语,但裁对工整,翁所长耳。”(《宋诗精华录》)这首诗的精彩确实在这两联上,但仅仅说裁对工整还是不够的。陆游实际上用了多样的诗法,再加上自己的才气,力图接近盛唐的气象。表面上看背离了宋诗的风格,但内在的东西仍是和唐人异质的。
尾联扣一下题,只怕感慨长吟,太过悲哀,就在南楼月下强醉一杯吧。但力量接不住上面的两联,显得空泛,印证了沈德潜所说“今体近滑,逊于杜之沈雄腾踔”。总之,这首诗还是颇有代表性的,其优长和不足,都很典型地表现了陆游诗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