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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召问,即汉文帝刘恒在皇宫召见贾谊(宣室是未央宫一处殿堂),出自司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太史公记叙较简,而因两位出场者都大大有名,很快成为历史上一次使人印象深刻的君臣相会,也衍生为一个著名的诗文典故。魏晋以降,大诗人左思、李白、杜甫、白居易等都有诗吟诵此事,流传最广的当属李商隐《贾生》,一句“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道尽古来怀才不遇者的一腔郁愤,也将“昏聩”之色涂上刘恒的面颊。
诗家所持自然多为文人视角,帝王对此会怎么看?后此近两千年间王朝更迭,称帝者有汉族也有其他民族,有武夫也有文士,未见观点鲜明的论议,直到清朝雍正帝胤禛随口提及,坦率地发表了一番不同见解。正是胤禛的这篇谕旨,引发笔者重新考索那次“宣室召问”,进而思考文学记述与历史真相的差异化问题,其也是我们在阅读引证前代典籍时,应该加意详慎的地方。
《史记》颇有些文学性很强的篇章,《屈原贾生列传》即其一,不仅大段征引二人的辞赋,描述其人其情其境,字里行间亦温情络绎。两位历史人物相距约百年,太史公将之连缀为一卷,当在于其禀赋才学和仕宦遭逢的近似,或也与贾谊谪居长沙时那篇悲悼前贤且自感伤的《吊屈原赋》相关。细读之,又见用笔色泽的不同:太史公先写屈原,重在记述其忠君见弃、报国无门,与之相映衬的是昏庸贪鄙的楚怀王;及写贾谊,则致力于摹绘一个怀抱经国之志、曾得明主爱赏、竟而失意早亡的青年俊杰。
对于贾谊的身世遭际,太史公从容叙说:他生于洛阳,十八岁即以文学成名,河南守吴公招致门下,指导阅读经典;汉文帝登基后广揽英才,吴公被擢为廷尉(九卿之一,掌刑狱),向皇上大力举荐贾谊,遂召为博士;贾谊很快在一众博士中崭露头角,得到汉文帝的信任重视,“超擢,一岁中至太中大夫”。据《汉书·百官公卿表》,太中大夫为郎中令属下,“秩比千石”“掌论议”,应算进入皇帝的文学侍从或曰朝廷智库了。贾谊心高气盛,积极献言献策,提议“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并起草了一整套的仪则,以期全面更替秦朝制度。司马迁写道:
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也。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于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曰:“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贾谊像
汉文帝以仁厚谦谨著称,但也是一个年轻人,年纪比贾谊还要小两岁,对此类革新方案见而欣喜,立刻就要擢升贾谊,用以推行改制。几位老臣则再也无法隐忍,联合出手阻拦,并对贾谊严厉指责。绛,即绛侯周勃,时任右丞相;灌,为大将军灌婴,任掌领军伍的太尉;东阳侯张相如以军功得封,为太子太傅;排在后面的冯敬也曾身经百战,是掌管“归义蛮夷”的典客,亦位列九卿。这些人以周勃为代表,属于大汉王朝的开创者,也是诛灭诸吕、拥立刘恒的中坚,是以一经出面,皇上即予采纳。此事应不存在逼宫之说,四老臣指责贾谊自有道理在焉,也正是意识到这一点,刘恒不仅命贾谊离开朝廷,还让他远远地离开京师。
贾谊的新职务,是长沙王吴差的老师(太傅),那是位于僻远之地的一个异姓王小藩国,总共才有两万五千户,气候湿热,对于志向弘远的他自是巨大打击。在此度过的数年间,贾谊仍心系魏阙,不断有所谏言。太史公略而不记,却大段节录其《吊屈原赋》和《鵩鸟赋》,接下来笔锋一转,便写到宣室召问,曰:
后岁余,贾生徵见。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居顷之,拜贾生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文帝之少子,爱,而好书,故令贾生傅之。
场景亲切温馨,颇能传递出二人之性情。君臣一别数年,汉文帝对贾谊终是不能淡忘,在召见时不摆谱,不虚伪,认真请教,专注谛听;而贾谊仍是知无不言,侃侃而谈,讲得那叫个酣畅淋漓。至于汉文帝的结束语,夸赞中寓有客气,倒也不必太当真。刘恒会以为贾谊在治国理政上超过自己吗?充其量是赞扬其读书多、口才好吧。
据王兴国《贾谊评传》,宣室召见发生在文帝前元六年(前174),若要再具体一些,由汉文帝的受釐,或能推测那是一个初夏之夜。与其说是一次君臣相会,实则更像朋友之间的轻松聊天,门外应有内侍等,现场似乎只有君臣二人。由是也值得追问:太史公所依据的史料是从何而来的?
汉文帝像
在本传结尾处,太史公附笔写到贾谊的后人:“孝武皇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而贾嘉最好学,世其家,与余通书。”应是由于与贾嘉的交谊,司马迁获得了乃祖的作品及私人笔记等。据此也可以推测:宣室召见的早期记录应出于贾谊本人之手,是他于召见之后做了记述,是他记下了那个夏夜的召问场景和皇上的夸奖,而不太可能是其他人。才高气傲的贾谊应不屑于作伪,问题在于,他所记下的准确和全面吗?
史家将文帝刘恒与景帝刘启时期誉为“文景之治”,是为汉朝的盛世,奠定基础的当然是汉文帝。“文景之治”中有哪些贾谊元素?换言之,汉文帝、汉景帝究竟接受和施行了贾谊的哪些奏议?也是前人论说歧异、莫衷一是的地方,兹再作一番梳理。
司马迁秉持先秦史官的传统,“不虚美,不隐恶”,不仅对古代帝王力争客观记述,对本朝亦然,如高祖刘邦身上混杂的英雄与无赖气息、惠帝刘盈的善良与懦弱、吕后的精强与褊狭狠毒,无不纤悉毕现,唯独对刘恒笔锋一敛而多存敬重。读《吕太后本纪》,可知刘恒继立之曲折:周勃等在吕雉死后毅然起事,先是扑杀诸吕,接下来废少帝,齐王、淮南王又因外家(母族)不良失去继位资格,最后才轮到代王刘恒。刘恒进入未央宫的当夜,汉惠帝名下的四个儿子(少帝、梁王、淮阳王、常山王)皆被诛灭,理由是“皆非真孝惠子也”,迷蒙且血腥。接着读《孝文帝本纪》,也能感觉到其在登基前后的疑忌重重和小心谨畏,与开创之君的挥师进京不同,藩王入继大统,多是这个样子。
即便如此,刘恒于进京伊始就显现出正大气象。在渭桥与前来迎候的一众老臣相见,周勃请求单独讲几句话(按说也很有这个资格),代藩中尉宋昌却说:“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不受私。”他当然是代表主子表态,何其堂堂正正!即位仅两个月,汉文帝就排除阻挠,颁诏去除残暴荒谬的“连坐律”。他对稳定皇位迅速采取了一连串措施:周勃以拥立首功为右丞相,老臣陈平为左丞相,大将军灌婴为太尉,其他人也各有奖赏升擢;以宋昌为卫将军掌南北军,张武为郎中令管理内廷,随扈的另外六位藩邸旧臣皆任九卿,顺利接管了军权与要害部门。司马迁叙事中涉及的大臣众多,并未提及贾谊之名,无他,因其位分较低也。
汉文帝的施政风格以仁厚节俭为主调,改革也选择循序渐进,请看太史公这段总括性文字:
孝文帝从代来,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狗马服御无所增益,有不便,辄弛以利民。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民十家之产,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上常衣綈衣,所幸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帏帐不得文繡,以示敦朴,为天下先。治霸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不治坟,欲为省,毋烦民……(《史记·孝文帝本纪》)
以下还举了几个例子:南越王尉佗私立为帝,刘恒以德报之,赵佗自去帝号称臣;匈奴在和亲后背约扰边,仅令加强边备,不发兵出境讨伐;吴王装病不来朝,派人赐予几杖;张武等收受贿赂事觉,乃赐之御府金钱,不许逮治羞辱。以上这些做法,显然与贾谊谏言的激进姿态不同。太史公称刘恒“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殷富,兴于礼义”,又卷末论赞:“汉兴,至孝文四十有余载,德至盛也。廪廪乡改正服封禅矣,谦让未成于今。”是说汉文帝在位晚期,德政盛行,差不多已具有改历法、易服色和举行封禅大典的条件,却仍谦抑逊让,留待后人。联想到贾谊在入仕之初就急匆匆上议改制,批评之义应在其中。
班固《汉书》单独为贾谊立传,前半部基本沿承《史记》,增补贾谊任梁王太傅一节,主要是引录了他的一些奏疏。贾谊上言仍是先秦纵横家的套路,如《陈政事疏》,开篇即称天下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指责那些赞美天下大治的人“非愚则谀”,保持着可贵的锋芒,也不无夸张和偏执。其中谏阻“射猎之娱”,亟请削弱强藩、“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提议厚待大臣,并慎选保傅教导和辅翼太子,看似具有较强的针对性,也不无实施的难度。班固于卷末写到汉文帝采纳贾谊之言,“分齐为六国”“分淮南为三国”,后来仍出现两次诸侯之乱,曰:
刘向称“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使时见用,功化必盛。为庸臣所害,甚可痛悼”。追观孝文玄默躬行以易风俗,谊之所陈略施行矣。及欲改定制度,以汉为土德,色上黄,数用五,及欲试属国,施五饵三表以系单于,其术固以疏矣。谊以夭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也。(《汉书·贾谊传》)
刘向的评价,当时已成主流,而班固显然有所保留,说汉文帝对贾谊并不差,也吸纳了他的一些谏言,至于更定礼制、对匈奴使诈,都不是什么好主意。
前人做过一些梳理,提出刘恒废秦朝苛法受到《过秦论》的影响,重农减租受到《论积贮疏》的影响,令列侯就国也因贾谊的建议,包括他的《论定制度兴礼乐疏》,也在文帝时部分实现。实际情形要复杂得多,朝野间智者和明白人有的是,比如汉文帝之废连坐律,可确定在贾谊入仕之前。围绕在刘恒身边的大臣和谋士多矣,有从龙入京的代藩旧属,有拨乱反正的刘邦老臣,贾谊应处于三圈之外。他以博学多识、明敏雄辩引起了新帝的注意,进而试图大事更张,年轻躁进,自然会受到打压和被踢出局。太史公点了周勃等人的名,却无谴责之意,实则赞同驱逐贾谊的还有代藩旧臣,贾谊的师长张苍和吴公等似乎也没施以援手。
对于贾谊,司马迁不称名而称“贾生”,满含悼伤之情,似乎也隐喻其在政治上的不成熟。班固较多称名,但也沿用了前传“贾生之死,年三十三矣”,以表达痛惜。对于贾谊的死,二传都归因于其为梁王的“坠马死”自责:
贾生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余,亦死。(《史记》本传)
谊自伤为傅无状,常哭泣,后岁余,亦死。(《汉书》本传)
是这样的吗?其实并不太可信。感恻自责应是真实的,但为此而死(有的还说是不食而死),则缺乏说服力。从梁王死到贾谊离世,有长达一年多的时间差,其间贾谊留居京师,多次上疏论政,留下了《请封建子弟书》《益壤》《权重》《一通》等一批奏议,不太像是决意追随主人而去的样子。主要的原因应是王死国除,对他也未见另有任用,郁结绝望,竟尔不起。
贾谊是杰出的政论家,也是杰出的辞赋家,乃至于难以论列:他究竟是一个文采富赡的政治人物,还是一个怀抱济世理念的文学家?其实古代贤达身上都存在此类兼美特征,屈原不亦如此乎?在为贾谊立传时,司马迁(也包括班固)大量采录其文学作品,为其在仕途的困乏,以及生命的早夭感慨兴叹。贾谊,更为流行的是“贾生”,也缘此进入文学领域,为历代贤达所称誉歌吟—
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在汉朝之儒,唯贾生而已。”
刘勰《文心雕龙·哀吊》:“贾生浮湘,发愤吊屈,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
左思《咏史》:“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
杜甫《秋日寄题郑监湖上亭》:“官序潘生拙,才名贾傅多。”
李白《行路难》:“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白居易《江亭夕望》:“争取三年作归计,心知不及贾生才。”
王安石《贾生》:“一时谋议略施行,谁道君王薄贾生?爵位自高言尽废,古来何啻万公卿!”
他们称扬贾谊的过人才华,重心大多落在政治上,认为他具有经国之才。如唐代吴仁璧《贾谊》“谁道恃才轻绛灌,却将惆怅吊湘川”,将其放逐说成大僚倾轧所致。明代李梦阳《刻贾子序》称其“陈说治理,善据事实、识要奥,一一可措之行”,赞誉他“练达国体”。而袁枚《长沙吊贾谊赋》则感叹“前既哭其治安兮,后又哭其爱子。为人臣而竭其忠兮,为人师而殉之以死”,将他的死亡明确定性为殉主。此类记述有很强的主观色彩,饱含同情而信笔挥洒。
对于贾谊的评价,司马迁、班固尽管各有侧重,却也较为审慎,力求平允。因班固说得较为直白,欧阳修作《贾谊不至公卿论》驳之:“班固不讥文帝之远贤、痛贾生之不用,但谓其天年早终。且誼以失志忧伤而横夭,岂曰天年乎?”至苏轼,虽也经历过凌虐放逐,对此事的看法反而较为客观,所作《贾谊论》中有这样一段: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惟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悲郁愤闷,趯然有远举之志;其后卒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苏轼认可贾谊的才华,称之为“王者之佐”,而惜其性格敏感脆弱,不知等待时机和隐忍,是以说并非汉文帝不用他,而在于他不用汉文帝,即不能把握明君在位的大好机遇。最后一句“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极是贴切。
降至清朝,雍正七年(1729)十月二十四日,胤禛发出一道长篇谕旨,其中大谈“宣室召问”,关键词为“记载失实”,强调“记载一事,良非易易,毫厘千里之差,不可不慎”,以期引起朝臣的关注。他所说的记载失实,并非出于有意作伪,而是没听清楚或选择性记忆。雍正帝在谕旨中举了两个例子:一是做皇子时,遇父皇(即康熙帝玄烨)接见大臣常随侍在侧,后来翻阅臣工所记召见情形,多有舛错疏漏之处;又说到登基之初,下达的口谕常会被写错,在张廷玉为大学士后,承旨书谕的情况才有了好转。
此时雍正帝登基已久,经过残酷地清除异己,皇位已然稳固,而社会上仍有各种传闻流行,曾静案、谢济世案、陆生楠案相连,都使之心绪烦乱。胤禛认为根源在于记载失实,以讹传讹。为此他还进行过一次测试,召来百余名翰林院官员,当场口授一段谕旨,令他们记录整理后再报上来,结果发现“有与谕旨全不相符者,有数语偶合而记忆不全者,又有词句鄙俚,意义蒙晦者”,五花八门,没有一个完整准确地记录了他的意思。胤禛重申“不得私记私藏上谕”的训令,反问:像这样同奉谕旨,一百个人一百种记法,不荒唐吗?若他们中有人私自存录,传流于后世,遂以为当日之旨就是如此,必然贻误不浅。在讲了这些之后,雍正帝话头一转,提及史上赫赫有名的“宣室召问”,并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朕观前史所载,未可全信,每滋后人之口实。如汉文帝见贾谊,问以鬼神,至夜半前席一事,李商隐则为诗讥之,曰:“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夫贾谊入见时,文帝方受釐坐宣室,因感鬼神之事而问之,此固非问苍生时也。如欲问苍生之事,随时可以召对,又何必夜半哉?至于坐久前席,亦寻常事耳。且文帝,汉之贤主也,恭俭仁厚,移风易俗,阅历世务深矣。视贾谊之疏狂少年,才识相去何啻什伯,盖知其不足与问苍生,故姑问鬼神耳。
对于宣室召问,在雍正帝看来是刘恒不屑于与贾谊论政,适值郊祀之后,便随口聊起鬼神之事。他对汉文帝予以高度评价,而将贾谊指为疏狂少年,这样的酷评有些过分,却非全无道理。
胤禛做皇子的时间很长,无事时即在紫禁城内的上书房读书,通晓经史,必也读过贾谊的奏议和策论,但评价不高,曰:
贾谊经济具见《治安策》中,不独论当世之务迂阔难行,其于尧舜之治道,亦未窥见本原也。贾谊之策,仅托诸空言;文帝之功,已见诸实事。文帝岂弃才之主哉?而王勃又谓:“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朕以为:屈贾谊于长沙,必须圣主;窜梁鸿于海曲,正待明时。鸿之诡激,自弃于肃宗之朝,谊之狂疏,未足以佐文帝之治,安得以是为二君讥议哉!
从帝王的立场与视角,也从治国理政的实际需要出发,胤禛认为贾谊所上策论多为空言,《治安策》也属于迂阔难行。雍正帝提到了两位文学家:对于李商隐的诗,直指其褊狭浅薄,说皇帝也应是情感丰富、兴趣广泛的,于祭祀后问点儿鬼神之事不可以吗?听得有趣往前坐坐不可以吗?为什么非要在此时问政于贾谊呢?而对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则干脆反其意而为之,宣称正因刘恒为一代圣主,才会将贾谊这等疏狂之辈放逐贬窜。
清廷在入关后推崇儒学,特重皇子皇孙的教育,尤以胤禛、弘历父子学养渊深,也喜欢与儒者掰手腕。虽未明说,雍正帝对司马迁、班固的记述显然有些异议,也谈到对前人记载必须审慎。他说:
孔子尝言“为君难”,即此可见。设有一夫私议,妄自记载,非惟庸主无由剖析,虽明哲之君,亦何从闻见而正其是非?其流传失实,受诬于后世者,不知凡几矣。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诚以记载未可尽凭,而欲杜好议论者之口也。人情厌常喜新,稗官野乘,好事者流无端撰成一说,娓娓动听,按之皆子虚乌有。此其荒唐诞幻,无足论者。若夫记言记事,国之大典,将以徵信后世,乌可或忽。今乃新承提命,而记录多舛,尚足当载笔缵言之任而无忝乎!(《清世宗实录》卷八七,本节引文均出自此谕)
即位后不久,胤禛即亲书《论语》“为君难”三字,悬挂于养心殿中。这里再引孔子此语,将记载失实、谣言腾播作为帝王的难处之一,亦有着最真切的体味。就在一个多月前,胤禛下旨编纂一本为自己辩诬的奇书《大义觉迷录》,收录了相关上谕、奏折、审讯记录、口供与曾静等人犯的悔过书等,试图澄清那些传闻之误。他也希望从本朝做起,对掌管记言记事的起居注官、翰詹官员反复叮嘱,耳提面命,可惜只是一厢情愿,后世对他的谴责詈骂并未见稍减。
再回到那次“宣室召问”,回到那个初夏之夜:汉文帝在未央宫单独召见贾谊,一直谈到半夜;主要话题关乎鬼神,虽非贾谊所期待的,仍详加阐述,乃至于皇帝深被吸引,不断地移席向前;结束时,刘恒感慨很久未相见了,“自以为过之”,今天才知道差得还远呢。这是《史记》《汉书》本传的记述,史料来源应出于贾谊本人,却只能认定为一种选择性记录。由前引雍正帝谕旨可知,臣下在皇帝跟前经常会紧张得啥也记不住,大脑一片空白,贾谊在召见时会否紧张,或者说有一些紧张,听清楚皇上的话没有?两个人一直聊到子夜,未见记录刘恒说了些什么,总不至于只是分手时那句夸赞吧?所引汉文帝之赞誉显得很真诚,纵然是原版,也仅可说明这位天子的虚怀若谷,而贾谊记录下来(不知当时有没有扩散出去)就失之浅薄,数年放逐后归京,他真的认为自己比一直在踏踏实实治理国家的汉文帝更高明吗?
可怜夜半虚前席!
贾谊似乎未能觉察皇上的一片敬贤爱才之心,心下虽有些不爽,嘴上仍话语滔滔;后世的诗人墨客大多数也是一叶障目,责怪皇帝为何不咨询国家大政,只问些个神神鬼鬼。宣室召问之后,汉文帝让贾谊改做梁王太傅,太史公特地解说梁王爱读书,为刘恒心爱的幼子云云,而回避了不令其还朝辅政的事实。此际那些个勋旧老臣大半凋零,朝政一归于天子,那次召问或即一次面试,贾谊仍然是被屏退,也间接证明了皇上的失望。刘恒是一个仁厚之君,让贾谊去辅导小儿子读书,也算是人盡其才,至于贾谊私下里怎么去记述,全然忽略不计。假若搁在雍乾之世,那可就犯了朝廷的大忌了。
雍正帝以“疏狂”二字概括贾谊,持论过苛,自不待言;但他由此事提出的记载失实问题,却极有道理,极宜警惕。以太史公治史之严谨尚且如此,遑论其他!古代典籍浩如烟海,官修正史中难免掺入传奇笔墨,业经乾嘉间考据家多所指摘。清代档案文献的真实性也存在很多问题,即便没有经过文人渲染,即便是历朝实录、朱批奏折、军机处录副,也常有编捏改篡之处,引用时可不审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