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九月
每一个“浙江胃”里,无论装了多少山珍海味,最后总是会被家里一盘乌漆墨黑、粗糙难看的梅干菜所俘获。梅干菜虽黑,却是浙江人从小吃到大的“白月光”。浙江人想家的时候,每一罐梅干菜都是一封来自千里之外的家书。
别的地方人做梅干菜的时候,喜欢先焯水,让那股子咸鲜风味流失了大半。浙江人则是舍不得把梅干菜焯水的,连洗的时候也小心翼翼,生怕损失了梅干菜的鲜美。用来腌制梅干菜的雪里蕻,则是芥菜的栽培变种,浙江人又称之为“九头芥”,茎秆细长,味道极鲜,连腌完菜后剩下的卤汁,都被浙江人家当作灶间必备的“液体味精”。
雪里蕻的产地首推宁波,又以东乡邱隘的和西乡樟村“贝母地”的为佳,清代的《广群芳谱·蔬谱》专门提到,“四明(宁波)有菜名雪里蕻,雪深,诸菜冻损,此菜独青。”每年秋冬之交,宁波人就会准备几口大石缸,把收割下来的雪里蕻削去菜根,一层菜一层盐地平铺其中,踩实后,压上石头腌制半个月,就成了大名鼎鼎的“宁波咸齑”。
如果再把腌完的咸菜,取出来放到簸箕里,自然风吹晾晒成干,就成了梅干菜。雪里蕻分春秋两季,而三月正是晒制梅干菜的最好时机,江南多雨,一到晴天,家家户户就会趁着风和日丽,拿着簸箕出来晒梅干菜,就像是赶着每年一度的盛会,颇有种水乡生活的仪式感。
如此看来,浙江人的咸菜和梅干菜,算是一对血脉相连的姐妹花。
梅干菜历经时间的打磨、日光的浓缩、和风的洗礼,仿佛记住了浙江这片土地的味道。我每次吃梅干菜,都好似能嗅到江南梅雨季节特有的潮湿气息,其中淡淡的酸味、霉味,都把舌尖的记忆带回了故乡,按照周作人的说法,就是“有一种旧雨之感”。
正是这份“旧雨之感”,使得梅干菜成了浙江人无法被取代的乡愁。
宁波的雪里蕻独步天下,但比起梅干菜,宁波人更喜欢咸菜。咸齑和黄鱼之于宁波人,正如莼菜和鲈鱼之于苏州人,堪称是宁波版的“莼鲈之思”。
而把梅干菜做出巅峰味道的,首推隔壁的绍兴人。梅干菜,又被称作“霉干菜”,大凡名字里带个“霉”和“干”的东西,在浙江大抵都和绍兴人有关,最爱吐槽自己家乡的鲁迅,在日记里嫌弃绍兴菜说:“我将来很想查一查,究竟绍兴遇着过多少回大饥馑,竟这样地吓怕了居民,仿佛明天便要到世界末日似的,专喜欢储藏干物品。有菜,就晒干;有鱼,也晒干;有豆,又晒干;有笋,又晒得它不像样;菱角是以富于水分,肉嫩而脆为特色的,也还要将它风干……”
迅哥儿虽然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实际上却是梅干菜的头号粉丝,在北京的绍兴会馆宴请安徽人胡适时,特地点了一份梅干菜扣肉,俩人吃得宾主尽欢;而在他的日记里,梅干菜更是屡屡上镜,江苏人汪曾祺历数各地咸菜,说了一句,“鲁迅《风波》里写的蒸得乌黑的干菜很诱人”。
让安徽人、浙江人、江苏人同时满意,看来梅干菜不仅是浙江人的乡愁,更是整个江南共同的味觉记忆。
绍兴人做梅干菜的确是有一手,当地又叫“乌干菜”,和水乡出名的“乌篷船”“乌毡帽”并称绍兴“三乌”。早在清代,梅干菜就成了皇家贡品,封坛时,绍兴知府和山阴知县也要现场监制,通过漕运押往北京。梅干菜腌得不好,可是会丢乌纱帽乃至丢脑袋的。
而梅干菜扣肉,据说还是当地的明代才子徐文长首创的。焖肉的时候,即兴淋洒上绍兴黄酒、放入大量白糖,农家人就放在饭锅上蒸,蒸得墨黑喷香,按余秋雨的说法,是“雪白晶莹的米饭顶戴着一撮乌黑发亮的霉干菜,色彩的组合也是既沉着又强烈”,揭开锅盖,一口干菜、一口米饭,色、香、味都达到了巅峰。
然而浙江人对梅干菜的执念,单就白米饭远不足以消解。
地处浙中的金华,除了火腿,还以酥饼出名。金华酥饼的馅料,是用剁细的梅干菜末,混入猪肥膘肉丁制成的,风味上还是“梅干菜+猪肉”的经典组合,但特选的肥膘,让干菜的香成了酥饼的主基调。
烤好的酥饼趁热咬开,猪肥膘呈现半融化状态,粒粒晶莹,入口还有加入大量白糖带来的浓郁甜味;梅干菜则被浸润得乌黑发亮,特有的干菜香扑面而来,伴随着酥皮的烟火气,一并冲击着口腔和鼻腔。只不过江南人嗜甜,外地人吃多了酥饼,恐怕就腻得没胃口吃饭了。
浙江几乎每户人家都会做梅干菜,且家家都有自己的秘方——有人会在蒸前把肉炖一炖,有的会先把梅干菜炒香,还有的省略了蒸的步骤,直接把干菜和猪肉同炒。假如你问一个浙江人哪里的梅干菜最好吃,得到的答案必定是:当然是我家做的最好吃。
梅干菜和浙江人,可谓性情相合、意气相投。
浙江人早年的生活是穷苦的,在赶上改革风潮发迹之前,对于大多数生长在“山沟沟”里的浙江人来说,梅干菜是“救命的东西”——虽然它黑不溜秋、粗糙难看,但身板坚韧、保存期长,是最下饭的佳品。
在金华的东阳(就是《送东阳马生序》里的东阳),梅干菜又被叫作“博士菜”,据说是因为东阳学子早年贫穷,靠着吃梅干菜下饭维持生活。吃着这种带有淡淡苦涩霉味的干菜,东阳一地就走出了13位两院院士(2019年数据),900多名博士、博士后,以及8000多个拥有教授、研究员等高级职称的东阳人。
“博士菜”绝非东阳特色,可以说整个浙江皆是如此。早年间的梅干菜别说蒸肉,连油星都不见一点——浙江的老一辈们,往往就带一个饭盒,饭上装着干瘪的梅干菜,蒸一蒸就当作午饭对付过去,然后继续埋头苦读。
读书人是这样,最能吃苦的浙江商人更是如此。浙江潮湿多雨,外出行商,食物不宜储存,因而趁着日头好,家里人赶忙把雪里蕻晒成干菜,让经商的人揣在行囊里,梅干菜也随着浙商的脚步,走向了四面八方。
而等浙江人生活富裕之后,梅干菜依然没有失去其地位,也从来没有改变过风味。
就算机械化再发达,浙江的梅干菜还是家家户户纯手工制作,一大盆一大盆地腌,一大把一大把地晒,由阿婆传给母亲,再由母亲传到小辈手里,只要阳光雨露常在,菜品的风味就不会改变,一如既往的朴实而厚重。
对于漂泊在外、困居陋室的浙江游子来说,梅干菜是来自家乡的亲切问候,蒸过的梅干菜只需要加热片刻,故乡的记忆就会从微波炉里飘荡出来。尤其在最近长期的隔离生活中,颇有种“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金”的珍稀感。
穷而不坠其志,达而不改其心,纵然出身平凡,也能慷慨济世。这是梅干菜的性情,也是浙江人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