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宛音
我的父亲丰子恺,平日作画,喜欢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取材。记得抗战前在故乡时,他曾画过一个人牵着几只羊,每只羊的颈上都系着一根绳子。画好了挂在墙上,正好被帮我家挑水的农民看到了。他笑着说:“牵羊的时候,不论几只,只要用一根绳系着带头的那一只,其余的就都跟上来了。”
父亲听了恍然大悟,同时想起了杜处士的故事。他重画了一张之后,就把那故事讲给我们听。
他说,从前有个杜处士,珍藏着一幅《斗牛图》,是唐朝名画家戴嵩的作品。有一天,他把画拿出来挂在门上晒,一个过路的牧童看到了,说:“画错了!画错了!”杜处士不以为然地问错在哪里。
那牧童说,两牛相斗,牛最用力的是两只角,尾巴总是紧紧地夹在两股中间的;画上的两只牛,尾巴都翘起来了,这不是画错了么?
父亲在结束故事时感慨地说:“看来要画好画,不能光凭想象,必须仔细观察事物,还应该多向各种各样的人请教。”
抗战前,父亲从上海买了一只圆形大自鸣钟来,挂在“缘缘堂”的客厅里。没有几天,他就对钟面上那些枯燥乏味的数字感到厌烦了。他把自鸣钟从墙上取下,用油画颜料把钟面涂成天蓝色,添上几条碧绿的柳丝,又用黑色硬纸板剪出一对飞燕,粘在时针和分针的尖端上。这样一来,时针和分针走动时,就变成一双飞燕在垂柳中互相追逐了。这给我家的客厅增添了无限的诗情画意。孩子们对它特别感到新奇。开头几天,我们姐妹兄弟几个人常以比赛猜时间作为游戏。眼力好的,半分钟都辨认得出来。日子一长,连大人也习惯了,只要一望,便知道是几点几分钟。可是对邻居们来说,这简直成了新鲜奇闻。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不久镇上的人几乎全都知道了。有的说:“到底是艺术家,做起事来与众不同。”有的还特地跑到我们家里来见识这只“稀奇的自鸣钟”。
父亲喜欢听取批评的意见。在他的《画师日记》里有这样一段话:“赞美的话不足道,批评的话才可贵。”有两件事可以说明他的虚怀若谷。
第一件事发生在我十岁那年。有一天,父亲带我们到烟雨楼去玩,忽然听到邻座有几位游客提到父亲的名字。我正要说话,父亲立刻示意叫我不要作声。但他自己却急忙坐到茶客的背后去,“偷听”他们的议论。
其中有个人说:“丰子恺画的人真怪,有的没有五官,有的脸上只有两条横线。这难道算是时髦吗?”其实这是父亲受日本画家竹久梦二的影响,叫作“有意无笔”或“意到笔不到”。这样可以更含蓄,更耐人寻味。但父亲还是听取了那位茶客的意见,从此在人物的刻画上下了更多的工夫,注意通过生动的姿态来表达没有五官的面部的神情。
第二件事发生在1940年。那时我们全家逃难到贵州遵义,寄居在郊外的一座庄院里。有一天,我随父亲到庄前田野中去散步,走累了就坐在一条石凳上歇脚。不一会儿,一群人路过这里,见了石凳,也坐下来闲谈。其中一个人指着庄院说:“你们知道吗?丰子恺就住在这个庄院里。”这一来他们就纷纷议论起父亲的画来了。父亲听了,立刻把头靠在膝上假装打瞌睡,生怕被他们认出来了听不到他们的心里话。
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说:“我总觉得丰子恺画的背景比较单调,往往几幅画背景都差不多。再说他最近在报上发表的几幅画,人物穿的是内地的服装,背景却是江南的。看来他画惯了江南的山水,内地的山水一时还画不像。”
我知道父亲一定在聚精会神地“偷听”他们的议论。果然不错,他一回家就记进了《画师日记》。打那以后,他常常到郊外去写生。他后来画的《青山个个伸头看,看我庵中吃苦茶》《蜀江水碧蜀山青》《蜀道难》等画中山形奇特,气势磅礴,就是从这些实地观察和大量写生中所得到的艺术概括。
提问:
从文中的几件“逸事”里,可以看出丰子恺是怎样一个人?从他身上你学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