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的缝隙中重写华工记忆

2022-01-05 14:23姚蜀平李尚坤
西湖 2022年1期
关键词:华工天亮小说

姚蜀平 李尚坤

姚蜀平,1963年毕业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近代物理系,曾从事物理学史、中国科学院院史、中国留学史及现代化运动研究,出版专著《现代化与文化的变迁》《回首百年路遥——伴随中国现代化的十次留学潮》等。参与电影剧本《李四光》、电视专题片《共和国之恋》的创作,发表散文《儿女祭》、短篇小说《沉默的路》、长篇小说《他从东方来》等。

历史小说《他从东方来》是旅美作家姚蜀平长达三十年的阅读与思索所孕育的作品,由北京金城出版社于2014年出版发行。作者以饱含深情的笔触,通过讲述陈天青、陈天亮这一双孪生兄弟受募参加“一战”华工队的故事,将华工群体所经历的辛酸与苦难娓娓道来。他们在无情的炮火中艰难求生,以自己的血肉与苦力,或是成为“协约国”集团的强力后盾,或是为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流血牺牲。他们是响应国内“五四运动”的生力军,为了阻止民国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而在巴黎街头呐喊示威;他们也是参与反法西斯战争的先行者,不少人参加马赛兵团,投身到“国际共运”之中;他们还是西方文明的实践者,一部分华工在归国之后成立了工会与女子学校等。无论身处西线还是东线,华工都以中国人特有的坚忍与乐观,将苦难如数化解为前行的力量。然而,这段记忆在岁月的流逝之中却渐渐沉没,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才逐渐在历史长河中再次浮现。

2021年5月7日,姚蜀平与李尚坤跨越整个太平洋与十二个小时的时差,围绕小说《他从东方来》的主旨与内容开展了一场关于文学书写与记忆追寻的对话。小说的创作源于“一战”华工的故事所带来的震撼,而在情感动力之外,作者试图搜寻更为全面的史料,以廓清历史混沌的面目。小说不仅呈现了恢弘的时代面貌与激烈的战争图景,在细节雕琢方面也颇为用心,充分营造一种真实的“历史感”。历史事件已然消逝,幸而文学书写将记忆再度激活,使后人得以实现与先辈血脉的联结,在百年长河中重新观照中华民族的磨难与涅槃。

一、创作缘起:震撼之余,

是三十年的孜孜以求

李尚坤:姚老师您好,我看了您在小说《他从东方来》中撰写的自序,说小说的创作缘起于一位友人向您分享上世纪70年代末她在法国遇到“一战”华工的经历。我想问问,当时您听到这件事,内心的第一感受是什么呢?

姚蜀平:震撼!同时,从对方短短的几句话中,我捕捉到了几个自己从前并不知晓的信息:第一,法国也有华工。自鸦片战争以来,即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美国、英国、加拿大、荷兰还有古巴都有过贩卖华工的劣迹,总人数高达250万。但我不知道,原来法国也曾有过华工。第二,这些法国的华工是“一战”期间到法的。“一战”是1914年至1918年发生在欧洲的大战,历史上常称其为“欧战”,那么这场战争与中国有何干系?第三,那位友人提及的“一战”时来法的中国老人,已经离家六十余年,期间他从未回过中国,可是心中仍然惦记遥远的祖国,想知道现在是哪个皇帝。听完友人的讲述,我十分好奇:他们是怎样的一群人?为何会到法参加“一战”?他们的结局又是什么?这三个问题一直沉浮在我的脑海中,由此我开始了三十多年漫长的史海探寻。

李尚坤:小说以天青、天亮这一对孪生兄弟颠沛流离的命运刻画了东线华工与西线华工两大群体的历史轨迹。阅读小说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您倾注在字里行间那充沛的感情,您的许多诘问,都体现出对华工同胞深切的关怀与同情。我想问问,除了情感动力之外,您的创作过程是否还存在其他写作动力呢?

姚蜀平:2013年夏天,我在北京参加了一个国际学术会议,会议名为“创伤记忆与文化表征”。会上我提交了一篇论文,题目是《不该遗忘的一战华工群体——兼谈创作长篇小说〈他从东方来〉》。文章的主要内容是从《他从东方来》的创作角度,谈文学如何书写历史。那时候,我当初应征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的小说初稿(总计13万字,完成度不高)经过修改与补充,已经扩展为26万字。有学者把历史比喻为“记忆的生命”。记忆有国家记忆和民间记忆(大众记忆)。当国家记忆有所缺失时,我们唯有到民间寻找被遗忘的真实记忆。我知道了曾经有过这么一段真实的历史之后,便急切地寻找资料。遗憾的是,那时国内外对“一战”华工研究甚少,历史学家没有给我们留下很多东西,我也没有什么途径可以接触到了解这段历史的人,只能找到一些有限的资料。正因为这是一段真实却又被遗忘的历史,我更加感到它应当被挖掘与书写。尽管我在若干年后才开始动笔,但是写下这段真实历史、保存信史,这个愿望多年来一直是我的写作动力。所以,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关注这段历史和这个群体。

还有一个因素,也可算作我的写作动力。我记得法国文学家勒·克莱齐奥[1]曾经说过:“关注底层人群,是文学的使命之一。”“一战”华工就是一群被忽略的底层人群,我想尽力去书写这群值得歌颂却几乎被遗忘的人。由此我也深切体会到,为何有学者会认为,如何寻找真实记忆,不仅是一门学问,而且也是一种人生态度。

二、文本之内:“一战”华工的文明记忆

李尚坤:小说频频提到一首《华工出洋歌》,我本来想查阅它的具体创作背景,但发现创作者与创作时间都没有记录。不知道您最早是在何處看到这首诗歌的呢?

姚蜀平:这是一首到目前为止尚没有查到作者的诗歌。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前往青田收集“一战”华工资料时,青田的华侨招待所将他们所有的相关材料都拿给了我,那时我就将这首诗抄在了我的笔记本上,但遗憾的是,资料上也没有写明它的出处。后来,在对小说初稿正式出版前做增补的过程中,我在人民网上看到了2007年9月26日《中国作家·纪实》的一篇文章——《经过8天8夜到达悲怆的出洋之歌》[2],它将《华工出洋歌》的全部内容都刊登出来了,但也没有说明出处。

尽管后人引用这首《华工出洋歌》时,都会说华工唱着此歌登上远洋海轮,包括我的小说也是描写了华工临行前在威海卫华工待发所听到了这首歌,但实际上,恐怕真实的历史并没有如此浪漫。华工登船时并没有歌声相伴,当时确实有唢呐锣鼓、有鞭炮,但可能没有这首出洋歌。估计这首诗歌是后人写的,或许是华工中有文化的人写的。因为诗歌的内容既有生活的丰富,有浓厚的口语化特色,还带有诗歌的韵味。但这应该不是专业诗人之作,他们没有华工的生活体验,无法描写得如此细致。

李尚坤:《华工出洋歌》将华工应征前往欧洲的行为描写得十分豪壮,并且认为华工的此次征程具有扶助“欧美文明”的意义。有学者将这些华工称为“文明的使者”;但也有学者认为,《华工出洋歌》的创作,一方面是当时知识分子希望通过华工来表达对巴黎和会的失望,呼吁国际人道主义精神。另一方面则是迎合了当时广泛宣传的“劳工主义”。[3] 因此,通过《华工出洋歌》为华工的赴欧行为赋予英雄主义色彩是不正确的。对此,您有何看法呢?

姚蜀平:前面我提到,《华工出洋歌》大概是后人所作,内容带有明显的善意的美化,并且放大了华工对于大战贡献的痕迹。在巴黎和会上,国际社会对华工在“一战”中的作用并不认同,这里既有“弱国无外交”的无奈,也有帝国主义的傲慢。另外,中国自身也没有把握机会做好宣传工作。在举行巴黎和会的时候,就有三千华工人在巴黎,并且,由于海上运输的困难,大战后遣送华工回国的进展缓慢,十多万华工尚留在法国国内,参与战后的重建工作。面对这样庞大的群体,当时的中国政府或民间人士都没有加以组织,利用他们的力量,否则对当时的巴黎也可以形成一种震撼。

目前,我在小说中唯有根据有限的历史记载,描写了少数华工阻止中国和谈代表前去签约的情形。这是华工最后的抗争,它的力量实际上十分微弱。后人在撰写此歌时,歌颂了“一战”华工在欧洲大战中的实际作用,因为他们确实在帮助协约国获胜中作出了贡献,但是这种画外音是微弱的,是一种自我表彰。不过,这首歌对十四万华工的功绩作出肯定、歌颂和赞赏,并穿越漫长岁月流传下来,有其独特的历史意义。当后人看到这首慷慨激昂的出洋歌,还是会感到激动,但如果将其提升到英雄主义这个层面,未免有点夸大了。

李尚坤:在小说中,关于天亮等西线华工,您用了许多笔墨描写他们身上保留着的习惯与习俗。当他们身处异乡的时候,这些习惯与习俗便更加凸显,某种程度上折射出中西文化之间的差异。有一个情节,我觉得十分有趣。华工们热热闹闹过春节的时候,英军营的长官亨利探访了他们,并且和华工讨论了“马马虎虎”与“精确”的用词习惯,场面十分融洽。您创作这一情节的用意何在呢?对于中西文化之间的碰撞,您持什么样的态度?

姚蜀平: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深深扎入中国人的心中。无论走到哪里,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中国元素。我在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已工作二十余年,每年春节,中心都会举办春节晚会,组织方一般都会邀请麻省理工学院的舞狮队来表演,同时从中餐馆预定多种中式菜肴。此外,研究中心举办的各类讲座也会安排大量与中国相关的主题开展讨论。只要有华人的地方,中国元素就不会少。

前面我提及客家人的迁徙,他们从中国北方迁徙到南方,再走到全世界。这些去到异国他乡的华人,每到一地,都要立祠堂、祭祖和修家谱。无论走得多远,他们都会保留自身的传统习俗与文化,不忘祖国与故乡。对于身处异乡的华工而言,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们自然会产生浓烈的思乡之情,更何况,由于各种条件限制,他们与家乡的通信是很困难的,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与家人通信往来。故而军营唯有按照中国传统,允许他们过春节,方能安抚他们因远离家乡和亲人而感到孤寂的心。书中这一情节也承接着前面华工在圣诞节受到军营的不正当对待这一节,让华工们过春节是军营解决矛盾的一种方法。

此外,亨利营长这一角色的设定是有别于军官约翰的,他是另一类经过正规军校训练的贵族军官,懂得对人的基本尊重。书中所举的“马马虎虎”和“差不多”这一例子,是我在哈佛大学作为访问学者时,与一位美国研究生聊天的时候发生的趣事。以中文为母语的我们并不会在意这两个词,可是美国学生在学习中文以后,对这两个词极为敏感,也很欣赏。他认为这两个词语表达的意思是英语世界里少有的,某种程度上折射出中国人灵活应付事物的特点,因此这两个词巧妙地从侧面反映了中西文化和习俗的差异。

李尚坤:小说中还涉及“认同”的问题。天亮最后参加国际共运,给家人留的书信里写道,“要知道,如果我们都坐视不管,那么法西斯也会打到咱们家的。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儿子,为了妈妈,我和几千个法国同胞一起去战斗。”在这里,天亮将法国人也称为“同胞”,这似乎可以说明天亮原本关于“个人、民族与国家”的认同发生了某种转变。这种转变的原因何在?它意味着什么?

姚蜀平:在天亮弥留之际,战友为他读的《救国时报》上献给西班牙国际纵队中国战士的那首诗中,就有这样的诗句:“啊!何必回故乡?看,青天为顶,大地为底,二十八宿为围墙;人类是兄弟姐妹,全世界是咱们的家乡。”就小说的发展而言,当时天亮已经成为了一名移民。移民是国力的延伸,目前全球华人已高达五千多万,但华人对中国的感情不会因为国籍而改变。移民往往是因经济原因(战争或灾荒导致难以生活)或者政治原因(如太平天国首领洪秀全,他是客家人,太平天国运动被镇压下去后,清朝当局对客家人进行“大清洗”,使得客家人大量向海外特别是东南亚移民)。事实上,从辛亥革命到抗战,海外华人对中国的支援不可估量。

“个人、民族和国家”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在一定场合及特定环境下,三者会融为一体。在世界上的各个民族和国家之中,中国和以色列这种情形最为突出。它们的人民对故国的感情最深,无论身在何方,总与故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和民族深远的文化息息相关。所有留在国外者都有各自的背景和理由,但是对故土的依恋却很相似。过去他们一直秉持着“落叶归根”的观念,现在则改变为“落地生根”,但是他们在这一过程中还在一直“寻根”。这都是海外华人的共同之处,无论是被贩卖的被动迁徙还是因经济政治环境胁迫而主动迁徙,对自己国家的认同不会改变。所以,虽然天亮在信上称法国人为“同胞”,但他在巴黎为受灾的祖国募捐,在偏僻的小镇惦记受到日本侵略的祖国,可见他内心对于祖国的认同并没有发生改变。

三、文本之外:作为时代之殇的华工

李尚坤:上个世纪初,欧美发达国家的文明与技术对于中国有着极大的吸引力,由此“新文化运动”还提出了“德先生”与“赛先生”两大口号。在《他从东方来》中,天青、天亮最初也对欧罗巴有着美好的向往。但是,他们的向往在欧洲战场上被无情粉碎了。尤其是身处欧战心脏地带的天亮,他看到,在坦克、大炮、飞机等现代武器面前,人的生命犹如草芥一般。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呼应了梁启超战后游历欧洲时所提出的“科学万能破产论”。为此,当时国内还掀起了一场“科玄之争”,许多知识分子如陈独秀等依旧相信科學真理,呼吁以科学指导人生。这种关于现代科学的经验性认知与思想性认知之间的断裂,您怎么看?

姚蜀平:当时的社会精英们(后人称他们为“哲人”)曾经对华工赴欧寄予莫大期望。然而,这些奔赴万里之外的华工的真实想法和精英们的所想相距甚远。早在1912年,李石曾希望国家在派出留学生的同时,也应该让大批华工出洋,他认为这些数量百倍于留学生的出洋华工可以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改变恶习,他日归国后,这些散布在民间的、见过世面的留洋华工,会对中国的复兴和繁荣起到有别于留学生的另一种作用。这是他的理想。

可现实情况是,“一战”华工出国多是为了养家糊口,即使少数有一探西方文明之壮志,但机会并没有给予所有出洋的人。特别是英军营的华工,他们没有得到融入西方社会的机会,更缺乏这种文明交融的可能。比如,天亮曾经跟着翻译学了一点英文,他想在英军营找一个士兵跟他练习口语,提高口语水平,却没有人愿意与之交流。因为在英军营中,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根本不屑于和一个华工对话。

此外,华工回国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安置,即使有些人学到一些先进技术或者接受了一些西方文明,也难以在国内得到发扬与利用。例如,一些在法军营的华工形成了新式教育和妇女开放的观念,他们有些人还到当地的学校考察。然而,在他们归国之后,其开办的女子学校很快就被迫关闭。还有一些华工,在工厂工作时曾作出了技术改革,却没有得到广泛宣传和推广,也没能将这些技术成果从国外带回来。相反,倒是在当时山东临城的一起火车劫车案中,有人指出主犯们颇有归国华工之嫌,而得出此判断的依据是,劫匪们开口说的是法语,他们对待女眷也很有礼貌。当时这些列车上的人员被劫匪带到了山上,那些人看到土匪窝里居然有高水平的战壕工事,这些工事达到了“一战”前线战壕的水平。由于当时没有别的政治犯,因此当局怀疑这些土匪是“一战”归来的华工。我们可以说,无论是法语,还是待人接物的礼仪,抑或是高超的工事修建技术,这些都是华工们带回来的本领和技艺,可惜没有被用到正途。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当时有一些华工不愿意归国,他们早就预料到,回国之后的出路不是当兵就是当土匪。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主要是当时政府没有给予他们合理的安置。因此,在这种情况之下,和他们谈论科学万能或思想认知似乎就有点不着边际了。

李尚坤:小说中出现了海明威以及“迷惘的一代”的身影,虽然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但让人觉得意味深长。事实上,当时的天青、天亮与海明威年龄相仿,如果海明威属于“迷惘的一代”,那么天青与天亮又是怎样的一代人的缩影呢?

姚蜀平:尽管他们处于同一个时代,甚至曾经有过碰撞,但却完全不是同一类型人。“迷惘的一代”,是指“一战”后的某些参战的西方青年,特别是美国青年的一代人,他们为了理想而参战,结果面临的是残酷战争,生灵涂炭,带来迷惘、恍惚和失望,导致个人精神空虚而不知所措。对于天青天亮这些华工青年而言,他们是为了求生、为了奔前程而前往欧洲战场的,幸存下来、活着回家才是他们最大的愿望。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实现这个基本的、普通的,也是合情合理的愿望,有些人已长眠在异国土地,无法归来。此外,无论回国时是带着积蓄还是两手空空,他们都是带着伤感回到了故乡。虽然他们赴欧也是一大壮举,但当局对这件事闭口不提。所以,许多华工归国后不会向后人提及自己在法的经历,因为那并不是美好的回忆。除了牺牲与归国的华工,还有少数人留在了那块陌生的土地,独自寻找新的生活。就华工而言,他们根本顾不上迷惘,因为他们并没有进入到这个精神层次,他们处于大战边缘上,他们到战场本来就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理想,而只是受到基本生存法则的驱使。

“一战”结束后,中国没有达到参战预期的目标,反而在巴黎和会上遭到了西方的轻蔑与侮辱。没有强大的国家力量支撑,华工也只能受到忽视与欺负。1921年6月10日,大战结束两年半后,英国才给每个华工发了一枚铜质奖章。战后七年,即1925年,在法华工向法国政府提出他们的诉求:為在法捐躯的华工修建墓地和纪念碑,抚恤阵亡华工家属,向受伤华工提供养老金,用庚款为华工子女提供教育经费,赦免因不谙法国法律而遭受处罚的华工等等。其中只有“修墓地”一条得到了回应,其他诉求都没有被接受。更残酷的是,民国政府亦没有考虑他们的诉求。1935年,最早招募华工的惠民公司经理梁汝成,向民国政府建言修筑一座华工纪念塔,被当时的外交部以“无甚意义”四个字否决了。

由此看来,“一战”华工实际上是“被忽略、被漠视、被抛弃”的一代。

李尚坤:我想聊聊小说的结局。我在阅读的时候,总是为苦苦寻找对方的两兄弟感到着急,很希望他们能团圆。可最后,天亮却在西班牙内战中牺牲了,天青也只能在异乡等待永远不可能归来的弟弟。我想问,在您的构思中,两兄弟的命运是一开始就被设定为“一别终生,无缘再遇”吗?您对这般悲凉的结局,有着怎样的想法?

姚蜀平:尽管我对“一战”华工的书写酝酿长达三十年之久,但真正落笔的时间却很仓促。一开始我并没有太多预设,唯有兄弟二人途中分散这一情节是预先想好的:他们一人到威海卫应征赴法进入西线,一人误入招工黑店而到了俄国东线。之所以这么写,并不是由于我一开始就预设了二人“一别终生”,而是因为我发现很多关于“一战”华工的研究都局限在西线,可是东线华工人数数倍于西线,但学界研究不足。我读《陆征祥传》的时候,看到陆征祥在巴黎和会上指出中国在大战中共派出了70.5万华工。这里显然把东线的50万华工计算在内,也使我更加坚定要写东线华工。

在写作过程中,我觉得两兄弟始终没有见面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结局。从时代的大环境而言,身处这般残酷的大战之中,国家积弱,唯有派遣农民以工代兵参战。那些农民对欧洲毫不了解,却只能远赴烽火连天的异国他乡,投身于惨烈的战场。在这种大背景之下,这个故事必然无法拥有一个喜剧的结尾,大团圆的结局注定不能实现。

关于最后结局的具体处理,前面我提到过,由于创作初稿时过于仓促,结尾只能无奈地让天亮在寻找美军士兵尸体的过程中失踪。后来对小说作增补修改时,我才结合新的材料写下了天亮牺牲在西班牙战场的情节,还有天青在“二战”期间反抗德军的行动。天青和天亮这样的行动,是部分华工在经历了战争的洗礼之后提高自我认知、追求更加崇高理想的一种表现。

四、华工书写:文学的历史责任与信念

李尚坤:您的创作过程涉及到了大量的史料,但您完美地将其糅合在了天青、天亮两人的命运书写中。面对那些纷杂的材料,您能说说自己是怎么辨别、选择,并在故事叙述中将它们有序地统一编织起来的吗?

姚蜀平:其实这个过程也并非有序。2011年4月,台湾文友将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征文的消息告诉我之后,我立马着手整理已有资料,并且在6月时回到中国,搜罗一些已经出版的相关书籍和网络资料。2011年7月至9月,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我用了短短的两个月时间完成了13万字的创作。由于时间紧迫,我只能根据已有资料,按照大纲设定编织人物与故事。非常幸运的是,上世纪90年代末我在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看过李永昌写的《旅俄华工与十月革命》一书。那时候我知道法国有华工,却不知道原来俄国也有华工。因此我多次借阅了这本书,做了许多笔记抄录与复印。由于知晓了旅俄华工的历史事实,我在设定天青、天亮这对孪生兄弟分别归属于东线华工与西线华工两大群体时就有了十足的底气。

2012年至2013年,在增补修改、准备出版小说的过程中,我拥有了较为充裕的写作时间,并可上网查找更多的资料。也是在燕京图书馆,我借到一本倪慧如和邹宇远写的《橄榄桂冠的召唤——参加西班牙内战的中国人》。这本书写得很好,作者将这个历史事件写得很详细。我觉得这个史实对我来说很有用,因为在我应征星云奖的小说初稿中,迫于时间我只好让主人公天亮在寻找美军尸体的过程中失踪。当时的评委指出,天亮这个人物没有完成。这确实也是我初稿的短板。另外,我后来在网上還看到一个被八国联军从海淀掠到法国的中国女子的故事,这个女子便成为我书中法国南部小镇的杂货店老板娘(后来成了天亮的丈母娘)的原型。结合这两份文本资料,我决定将天亮的结局从初稿的失踪改为成家后到西班牙参加国际纵队,最后牺牲在那里。在小说的后半段,天青、天亮的精神境界相较于他们离开祖国之时已经大大提升了,他们愿意把自己奉献给更加崇高的革命事业。据统计,当时国际纵队里有一百多名中国人,大部分都是“一战”后的留法华工。因此,修改后的天亮的结局,不仅折射了这段历史,还使得小说情节与人物形象都更加丰满了。

总的来说,我的写作是在叙述过程中不断查阅资料,耐心补充细节完成的。不过话说回来,我心中对此还是抱有遗憾的。因为“一战”期间80%的华工都来自山东,可我的主人公设定为浙江青田人,原因在于我当时没有任何渠道接触有关山东华工的信息。反之,青田人有着到欧洲贩卖石刻品的百年传统,还能收集到一些相关信息。1984年,我曾经到青田举办了一次座谈会,采访一些曾经到法的商贩以及部分华工的后人,他们给我讲述了许多精彩的故事。这些故事蕴含着许多细节,小说写作必须注重细节刻画,这才能和注重历史脉络的历史书区别开来。但对山东华工描写的缺失,是小说的一大不足。

李尚坤:我观看了您在“读书人”这个应用上介绍这本小说的视频,您说,小说里呈现了许多历史叙述没有披露的细节。那么,请问您是希望通过写作来还原那一段关于华工的“历史真相”吗?您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还有没有其他的关切点?

姚蜀平:历史著作及研究一般阐述历史脉络、重大事件及其历史意义。历史小说往往会关注人的表现和内心感受,这要求文本立足于若干细节。历史真相通过细节才会有真实感。

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有许多关于战争的精彩描写。虽然托尔斯泰只是在年轻时参加过一些小规模的战斗,但他对那些大规模的战争做过多次深入研究,正如他所说:“凡是历史人物说话或行动,我都不是虚构,而是利用材料。这些材料在我写小说期间,积成了一个书库。”我没有这样的条件,但是我也是力争尽量接近历史真实。比如,为了描写苏波战争中关键的华沙之役,我把当时能够收集到的资料全部归拢,在桌子上铺开纸张,画交战双方的阵势图,设想自己身处前线指挥部分析战争局势。战争初始的形势对波兰极其不利,但我看到苏军的包围行动中露出了破绽。因此,我结合毕索斯基从截获的情报分析出苏军的薄弱环节、最后奇迹般地转败为胜的文献记载,将整个战役的形势完全弄明白了,才敢下笔。另外,我在书中还写到了“二战”中法国的溃败。我们都知道,“一战”时法国是十分英勇与顽强的,但是“二战”当中它在德军面前迅速地溃败了,这究竟是怎么造成的呢?为了清晰全面地交代这一缘由,我认真地读完了上下两大册的《第三共和国的崩溃——1940年法国沦陷之研究》、约莫1200多页的材料,才敢动笔写这一事件。虽然最后这一部分的内容只是占据了两三页,但唯有立足于史料与文献,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历史小说的写作才不会出现硬伤。

我希望读者能够通过两兄弟的经历,即庞大战争环境中渺小人物的故事,知晓战争硝烟以外人的感受、人心的战栗。只有超脱战争的表象,深入到人的内心深处,才显示出战争的残酷,对人类造成的巨大伤害,以还原真实的历史。这也是文学作品和历史著作的不同,它有其特殊意义。

除此之外,通过写作,我也想揭露历史混沌的面目。实际上,在写作中,我发现了一些不同于以往历史认知的真相,便希望将这种混沌表现出来。

李尚坤:您在书中说,希望通过出版这本小说,“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怀念他们和尊敬他们”。通过阅读,可以感受到您在努力钩沉那些被遗忘、被尘封的华工记忆。我想知道,您如何理解那些关于华工的记忆?如何理解我们今天通过书写以铭记华工的意义?

姚蜀平:1945年美国在日本投下了两颗原子弹,1966年日本作家井伏鳟二发表了长篇小说《黑雨》,1988年,这个故事被搬上银幕,为日本赢得广泛的国际同情。[4] 对于那些被忽略的历史事实,只要我们去书写、去追溯,无论经过多长时间,它总会在特定的时候——就算晚了一点,引起世人的关注。正如犹太人对纳粹的控诉和追究数十年从未间断,这方面的文艺作品一直不断地出现在公众面前。我们时常抱怨当年招募华工的英法两国没有善待“一战”华工,然扪心自问,我们自己又做了多少呢?国内的历史书没有记载,中小学生连这段历史都不知晓;半个世纪后,历史学界才陆续出现一些个别著作和研究。

当国家记忆缺失时,大众(民间)记忆尤显可贵。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说过,我们的创作就是记忆之树,第一,记忆要有根;第二,不仅是根,还要生长。在记忆的根上生长新的东西,这就是创作。首届星云奖颁奖典礼后曾有一次关于历史小说的讨论,历史小说家陈耀昌提出,历史小说要有感动、有再现,还要有翻案。这里所说的“翻案”就是要真实地、不落窠臼地重现历史。也就是说,作者必须有自己的研究和探讨,有独立观点和独特见解,在创作上寻找新的不同。这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是基于历史事实,对事件和人物作出新的解读。所有的历史书都是后人书写的,雖然当事人的回忆和记述十分可贵,但我们也必须承认,那也只是某一侧面的部分真实,唯有广泛收集、全面了解才可能尽量真实地还原历史,讲历史书没有说出的话,为故去的人讲述遗漏的他们的真实故事,这样才对得起先辈和后人。这也是我在创作中加入“东线华工”的动因所在。因为人们的研究大多集中在西线华工,而对于庞大的东线华工群体关注不够。

历史是要世世代代延续下去的,当代人都搞不清,没有留下可信的历史,会遭到后人的诟骂与世人的不齿。我们唯有摆脱固有的框架和束缚,去尽力接近和再现那段历史的真实。我尽力在做,但做得并不够好,包括对山东籍的华工着墨不够,原因在于没有足够的一手资料。不过幸好,在接下来基于小说《他从东方来》的电视连续剧创作中,我们会好好弥补这一遗憾。

总而言之,保存记忆、保存信史,不仅是文学家对民族、对国家义不容辞的责任,也应当是文学家毕生的创作追求。

注释:

[1] 让-马里·古斯塔夫·勒·克莱齐奥,当今法国文坛领军人物之一,曾获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有《诉讼笔录》《战争》《流浪的星星》等。

[2] 参见杨机辰《被遗忘的15万中国“一战”华工》一文(《中国作家·纪实》2007年第9期)。

[3] 具体参见学者徐国琦的专著《为文明出征: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西线战场华工的故事》与学者张岩《档案解密:〈华工出洋歌〉的弦外之音》一文。

[4] 改编自小说《黑雨》的同名电影揭露了“1945年在广岛爆炸的原子弹所带来的危害和恐惧心理多年后仍躲藏在日本社会各个角落”的恐怖与悲凉,于1989年获得了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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