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起时(中篇)

2022-01-05 14:23是枝
西湖 2022年1期
关键词:安安

是枝

门铃越过我的小说之前,时间是属于我的。那日午后,铅灰色大团云朵悬在西面角楼上空,看上去又厚又重,快要坠落下来的模样。玉兰枝桠清晰地布在灰沉沉的天空,几乎听得见蓝色血液在它身体里涔涔流动。我呷了口热咖啡,趴在窗台。孤独深入骨髓。

我拿不定该让笔下的安安说出哪句话作为见到心理医生的开场白。注视窗外的物象令迷蒙的思绪有了恰好的活动罅隙。不同形状的声音撞入耳膜。出租车盲目的嘀嘀声里混入富有节奏的幼童叫叫鞋的清脆之声,邻人的座机来电三回,阳台上悬挂的江户风铃在冷风中岌岌可危地颤动……它们在头颅内穿梭之后又从耳洞里消逝。灰色的天空在风铃透明的圆形玻璃表面不断闪烁,一次次发出昏暗天色里唯一的微弱光亮。夏存就在那时站在了我家的防盗门外。起初我猜测是快递员,以为是从网络订购的诗集到了。

夏存的黑色夹克洇湿一大片,头发也湿漉漉的,长长的黑色睫毛仿佛缀着薄雾。他给了我那种坚定而淡漠的眼神,随后踏入屋内,重重地坐在东面窗边的单人提花沙发上。

似乎没下雨吧?

没。为了证明夜是深蓝色的,我在江边踱了一整晚。天明时分,我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我要把这个真相告诉你,告诉你们。

来杯咖啡?我试图阻扰他的发言。

夜的颜色是深蓝的。夏存摆摆手。许多年前我就发现了。一直以來,我总是对别人说,夜的颜色是深蓝,而不是黑。不过没有人愿意相信……

你又开始写诗了?

哑然,不置可否。他坐在沙发上,把右腿压在左腿上,凝重的神色比天空里的云朵还要灰。暮色渐渐包裹我们。夏存又把左腿架在右腿之上,他的左半身体依然处在微亮中,另一半陷落进黯淡的阴影。他的双眼蒙着层雾气,随着头颅转动的频速移动视线。房间太过寂静,我仿佛听见挂钟里的时间犹如自来水龙头唇壁坠下的沉重水珠摔在地面碎裂开来。一个产生于幻觉的透明小圆圈自夏存坐着的沙发扶手跌落,朝着我这边滚动。它触到我的深棕色毛茸茸的拖鞋鞋面,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每当身体里缺乏某种蛋白质时,我便会见到这个秘密的小圆圈。我已不再记得这种蛋白质的名称,然而我确信我们已淹没在一片不可撼动的寂静之中,他和我如同两只被丢入密闭罐器闷头乱撞的小黑虫。

十五分钟后,他提出要走。见我毫无挽留的意思,他便站起身,阔大的手掌在我瘦削的肩膀拍了拍。

这样多不好,我希望你改变一下。

沉默地听着他低沉的语声,那些夜晚又回到眼前。我们躺在夏夜闷热的宿舍木板床上,就着时明时暗的月光,我给自己和夏存念诗集里的分行,也许更多是念给自己。夏存抽的劣质烟气味很冲,他无声无息地躺在我的上铺,听着我在黑夜里念出那些诗句。我不知道那些时刻夏存在想什么或做什么,是盯着发灰的天花板,还是闭着双眼想他的心上人。许多个夜晚,我读着诗,他抽着他的烟,我们互不打扰,却渴望在青春漫溢的夏夜互诉衷肠。我想也许他明白那些诗其实是念给我的女孩的,而他也只是在她不为所知的夜里抽寂寞的烟。

我过来时,有个人跳了下来。跨出门槛之际,夏存忽然折身说道。那个男人站在市立图书馆的顶楼露台边沿,摆开双臂,像只海鸥上下扇动翅膀。他离开露台落下来,双臂依然保持着翅膀的形状,黑色的夹克衫在庞然的空气里荡了起来。崩在地面的声音非常响亮,你能想象吗?我怀疑那空地上的蛋壳青瓷砖已经出现裂纹。血浆缓缓渗入那些裂缝,地上现出蜿蜒流淌的红色溪流。

夏存说到血浆,我下意识咽了口水,喉咙忽然奇痒无比。我清了清嗓子,暗示他别再往下说。他却越说越兴奋,右手在空气中画出一条无痕轨迹,如同鱼雷在海里划过时的尾流。血腥味很重,嫣红小溪不断流淌,你很难想象那个画面,就那样眼见一个人消失。夏存见我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惊奇或询问更多的细节,眼睛直直盯住我。

你不相信?

哪有。

你应该相信,我亲眼所见。你明白,如今我已经失去虚构的能力。我没有兴趣更没有耐心编纂虚假的故事。你不相信我,你居然不相信?

我相信,夏存,我绝对相信你说的这些。

夏存讲述的血浆在我的意识中涌动。笔记本里的黑色文字如同一双双枯瘦已死去的眼睛,注视着我的面孔。我感觉自己的肉身被鲜明地暴露在微尘浮动的空气里,在光与影的地图里几番辗转。

安安离去的那个雪天不时出现在我眼前。她来找我,走入防盗门后轻轻拍了拍肩,抖落的雪花坠在入户地毯上迅速化成水滴渗进织物深层。她没有脱外套,左手藏在浅驼色大衣的口袋里。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那瘦削的脸庞,口红鲜艳欲滴令人想到刚摘下的草莓,长发被精心挽在后脑勺,看起来既质朴又美艳。她带来的离别气息顿时渗透了我的身心。

顾凡。

她看向我,却欲说还休。左手缓缓朝我伸过来,把一张写有地址的绿色纸条放到我的手上,轻轻握了握,在这个动作里似乎长出一座延绵牢固的桥梁,指引着我越过面前的悬崖。

写完小说后把它寄给我,从前我说过我会一直看你的小说。

她背过身,打开户门,冷风灌了进来,她在门外顿了顿却没有转身,随后顺着楼梯走了下去。我把门合上,走至书房窗前。安安再次走入雪中,雪开始落大,白絮一般的雪纷扬在窗外的世界,我看着她慢慢地成为一个浅驼色小点,最终消失在飘荡的雪花之间。

我决定把小说主角的名字定为安安,并且让她在一个落雨的黄昏,身着嫩黄衬衫、碧色细褶伞裙走进心理医生的工作室。

我总是很谨慎。比如一个愚蠢的例子:走路时我不知道应该先迈左腿还是右腿。再比如数字。也许并没有特别的意义,然而对于我来说至关重要。我认为2代表孤独与分离,11也同样不吉利。因为1+1=2。而3代表爱,是个吉祥的数字。26代表上帝,27代表上帝和爱情,也就是完美的爱情。嗯,除了数字,我对颜色也格外敏感。黑色不吉利,要从它右边过去,而白色就可以从左边走。玫瑰红比较麻烦,有时候走左边,有时候走右边。你笑了,你在笑我?玫瑰红是红色和白色的混合色,白色是吉利的数字,但是红色代表爱情,当然也是一种疾病。为了保持平衡,有时从左边过,有时从右边。我在来的途中穿过马路,路旁竟然没有什么颜色或数字,霎时不知先迈哪条腿,接连两辆车卡顿在身体右侧,我感到尴尬极了,低着头匆匆拐入巷子。那种想要藏匿起来的阴悒情绪犹如一阵疾风,飘荡不定,被摄住时,只想躲回被支撑着床垫的木条和地板包围起来的中间地带,我的童年时光钟爱的藏身之处。记得七岁那年夏末,我在那安全之地躲了好一阵。为了抵抗开学,是的,我对学校生出莫名的恐惧。我蜷缩着身子坐着或是趴在地板上,躲避灼热的阳光,好像待在树荫下凉丝丝的,没有人来找我,我也不想出去找任何人。我想我很安全,那么想的时候内心宁静极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身上盖着天蓝色的薄毯子,云朵星星,还有各种小动物被画在棉毯上。有时,妈妈会呼喊我,安安,安安……我听着她把我的名字喊得越来越大声,余音环绕在昏暗阴影中滚动的灰尘里,我感觉那名字非常陌生,像是另一个人的。我自然不会应她。

你知道,要记住这些规则并不容易,有些时候,我也有点疲倦。可它们让我感觉隐蔽且安全,它们甚至是富有温度的有形物质。

那天我在梦境里见到他了。穿着绛红色套头线衣,领处一截窄窄的金属拉链。他朝我靠近,银灰色的拉头不断晃动,眼前模糊地闪烁起星星的微弱光芒。就在他快要吻到我的时刻,我感到几乎窒息,脑袋晕胀。我推开了他。是的,猛然间用力推开的。接着,我就醒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什么,你认为我缺乏爱的能力?这不可能,我深深爱着他。是的,是的,我确信。知道么?我乘坐他的公寓电梯,透过玻璃见到他正从楼道走下去,他并没有看见我,那样使我感到雀跃。他那灰白相间的头发微卷起来,一丛一丛的,十分可爱。知道吗,真的可爱极了。就在那天,我把给他的第二封信塞在了他家门前的垫子底下,信封斜斜地露出一个鹅黄的等腰三角形。乘回电梯时,我开始想象他黄昏回来掏出钥匙预备开门,发现那个独特的小三角形,他会把它拣起,揣在怀里,进屋坐到沙发上,再轻轻拆开来。他会读到我送给他的短诗。哦,当然不是我写的,是我很喜欢的日本诗歌:伤心,无所事事,我发现自己喜欢对着云彩发呆,可他却不从云上下来。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想,是否会猜测到底是谁,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喜欢那些诗歌。你觉得,他会喜欢吗?

想到他可能不会爱上我,厌恶爬满我的整个身体。上个星期五下午,我坐在阿什贝利露天咖啡馆的藤椅上望着远处发呆。不知怎么,这个教人恐惧的念头晃入了脑袋。太可怕了,实在是可怕。一旦发生,便无可挽回。它在我脑海里膨胀开来,速度很快,非常快。我感到快爆炸了。这时一个头戴栗色藤编绅士帽的男人坐在了隔壁太阳伞底下。

嗨。他朝我打招呼,一面笑得十分友好。

我抿着嘴回了个笑容,一定难看死了,是的,我几乎难掩崩溃。

冒昧地邀请你共进晚餐,你会答应吗?

他居然如此直接。

不。我很决绝。

是由于心上人吗?

我有些犹豫,但还是诚实回答。是的。

如果你不告诉他,我想他是不会知道,更不会介意的。

这不可能。几乎无法继续对话。我开始控制不住我的右手食指,它滑到右大腿,在丝滑清凉的连衣裙上开始划字。Fuck,fuck,fuck!连续划了三个粗字,要不是他在我的左面,我想他一定奇怪我到底在那做什么。我控制不住,抓狂,简直是要疯了。我想他是看出我的心绪不宁了。

抱歉,打扰了。他起身,终于离开。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没错,你猜对了。划粗字宣泄并非我的原创。这得感谢那个爱尔兰同性恋作家,是他的小说教会我这个的。他让刚刚失去丈夫背了一屁股债的女人在银行职员面前这么做,感觉隐蔽又畅快。我觉得够酷,就学来了。难道你没有从我刚刚讲述的事件中得出什么结论?我爱着他,是的,深爱着他。我为他拒绝了别的男人,并且一想到他不会爱我,我会悲伤得难以平静。可你竟然说我缺乏爱的能力。不,当然不是。如果他终于得知送信的人是我、让我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当然这也许不符合逻辑,但我不会忘记他,甚至会继续爱他。就是这样,没有别的办法了。

安安离开心理医生的工作室时,雨依旧落得密集。等不到窗前的那阵雨,惟有让我的安安在清冷的雨里多待会。

水印的到来中断了我的思绪。我不得不让安安暂时在笔记本里休憩。透过猫眼,我看见一个穿着藏青色及膝连衣裙的女人,一副漆黑硕大的滚圆墨镜架在直挺细鼻梁上,身形瘦削,皮肤白净,几近纸白。我细细翻拣大脑的两个半球,发现在那些灰褐色纹理复杂的物质里并没有关于这个女人的线索。墨镜贴近猫眼。门铃再次响起来。我意识到再不开门委实不应该了。

你好,顾凡。

她踏过入户地毯,径直走向我的书房,斜对着我沉默地打量那些在书架上已经落满灰尘的书籍。我正欲开口,她陡然转过身,定定地看住我,那眼神简直如同一双陌生的手贸然闯入了我的身体。我身上有什么?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无数问号盘桓在脑海,我没能发出声音,只好微低下头。女人膝盖处的轻微褶皱打在凹陷进去的漩涡里,令人想到自枝叶交织的缝隙洒落的白金色小块光斑。

很久不见,你好吗?

她把墨镜摘下来放在书桌上,脸庞终于在我眼底清晰起来。巴掌大的鹅蛋脸,双眼皮极深,是典型双鱼座女生的那种水汪汪的大眼睛,瞳仁盛满枝形吊灯映射下来的白色光芒,犹如两颗内里嵌入无数微小亮钻的弹珠。她轻柔地眨了下双眼,深蓝眼影隐约闪烁出神秘莫测的光泽,极富质感。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

为什么那么看着我,好像我是个陌生人?

抱歉,该怎么称呼?

我是水印,伊水印。顧凡?你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是的,很抱歉,我不认识你。或许曾经认识,但是我记不起来了。

她不再说话。整张脸似乎定格,笼罩着一股真实的生气,随即冻结成怅然若失的神情。她微微侧转身,脊背挺得笔直,线条优美,眼神恍惚地看着我,实质上越过我的双肩,看向我的身后。目光湿润得好似一张坠满露珠的蜘蛛网,随时会落下眼泪。

她从浅褐色藤编手袋里摸出一本淡黄封面的书。我一眼便认出是李文俊与何上峰合译的《九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她把书递到我的手中。翻开来,里面有你亲自收藏的玉兰树叶。我怔了怔,有些不解,但还是轻轻翻了翻这本薄薄的短篇小说集。一枚枯干的叶片掉了出来。叶脉清晰地布在看上去脆弱不堪的枯叶上,我完全无法分辨是否是玉兰树叶。

我把它重新放回书页。这是我夹的?

对,是你夹的。水印十分肯定。

这本书是月光图书馆的藏书。我指了指书本扉页的图书馆印章与藏书号。可我根本不知道月光图书馆在哪,况且,我一向没有使用书签的习惯。

你曾经最喜爱玉兰叶做的书签。这本塞林格的短篇集是你借给我们看的,那会你爱死了这个孤独敏感的隐居者笔下的世界,月光图书馆是我们大学时期最爱待的地方,你怎么全忘了?

水印往后退了几步,坐在不久之前夏存坐过的那张单人沙发上。她有点恻然,清澈的眼睛望向窗外,仿佛在远处的空气里有着她要寻找的什么。一只灰褐色飞虫环绕书桌上的台灯扑打着小翅膀。我们看着它会持续飞多久,我们的沉默又会在何时被打破。

他从前年开始出现多梦的症状。水印再次开口,尖细的声音如同经过雨水的冲刷,异常潮湿,仿佛从遥远的地方袅袅飘来。有时他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浑身冒汗,不住地簌簌颤抖,醒后往往睡不着,便出门去散步。有一回,他在凌晨两点十分醒来,那回没有尖叫,支起身体倚靠床背,圆睁的双眼在漆黑的空气里若有光芒。我翻了个身,睁开眼睛之际撞上他那双炯然不动的双眼,差点被吓出魂灵。仔细看清才发觉他正无声落泪。他把视线移动到我的脸上,死死地盯住,过了好久终于开口。他说梦见自己在汪汪沸腾的海面上泅渡,浑黄的海水不停击打在身上,阻力很大,但他努力往岸边游,好不容易游至岸旁,惊觉那不过是一方转弯,过了弯处仍是无际无终的海水,他感到绝望极了,任凭海水把他的衣服灌撑得像一圈布质游泳圈。愚蠢至极,他对自己下结论。可他不记得为什么要去泅渡。他望着我,眼里满是深深的困惑与疲惫。随后,他继续讲他的梦境。他见到自己躺在小时候睡过的床上,朝左侧卧,身体蜷曲起来好似一只侧睡的毛毛虫,背弓得状如一个大大的问号,膝盖几乎抵达下巴。他看着自己的膝盖,看它会不会真的过来触碰下巴。那样全神贯注地紧盯,然后他眼见左膝长出一小圈红色突触,很像被蚊虫叮咬之后出现的肿块,紧接着它开始冒出白色不透明的浓稠液体,再是浑浊如泥浆的液体,就那样汹涌着从那个突触上漫溢出来。而后,他发现右膝也开始出现红色突触并往外流出同样的污液。他看着双膝流出大量令人作呕的浊液,感到喉咙发酸,又觉得格外害怕,那种液体很像是某种昆虫体内的毒素。他被梦境折磨得够呛。起初,我总陪伴着他,安慰他,期盼他能好起来。但不久之后,他便不再讲述梦境,只在被惊醒之后兀自离开房间,离开我,走到江边散步。你好奇我怎么会知道?我当然是有预感的,所以悄悄跟随他出门。不过也没有几回,我确信他在散步之后终究会回到我们的房间,就不再跟踪他的行迹。她有点哽咽,声音听上去时断时续。

抱歉,你说的他是?

夏存,是夏存啊,你连这个也忘了吗?

不,我记得夏存,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是的。那么,你是他的太太?

也许可以这么称呼,准确来说是女朋友。

夏存有近于太太的女朋友,我居然不知道,這家伙。这话在我的脑海快速转了一圈便被吞了回去,说出的话变作:你想喝杯咖啡吗?

她把潮乎乎的应许目光投向我,似乎隐含着欲言又止的矜持。她还会讲些什么是我不知道或已然忘却的呢。

我找遍整个住所单搜索出一只圆柱形玻璃杯,在水龙头下冲洗后又拿干净纸巾擦干。热烫的褐色液体被盛入透明杯子,把它坐在边几上。她和我几乎同时将眼神投递向了这杯悬升雾气的咖啡。我不知道她是否与我同样听见了窗外骤然响起的风声,疾风从铝合金窗缝窜入,嘶嘶作响,风铃的下坠在空中茫然无措地颤抖。我暗自失望,起风了,雨暂时不会光顾。

我和夏存在大学时代要好得不成样子,一支烟他抽几口都可以被我夹来继续抽。夹克、绅士帽、沐浴露、打火机也不分彼此,共同享有。我们常常逃课,高数、英语、计算机、夜自习……只要图书馆不关门,我们总在那,大厅右手边楼梯上去第一间借阅室的某个坠着吊兰的角落被我们终日占据。那不得不称为特殊的现象,图书馆乃至校园各处几乎布满了异性情侣,像我与夏存那样粘在一起的同性简直如同外星人驻扎地球。我们不是同班,因此同时逃课也并未常被发现。

夏存猜测被我们占据的那个角落里那面书桌上透幽幽绿色的玻璃下压着的五寸照片上的女孩到底是谁?这么说似乎极其傻气,应该是猜测这个女孩是不是存在于我们周围。很奇怪,我已经完全记不清照片上那个女孩的模样,却依稀记得她的笑容隐含某种哀愁与克制,仿佛听得见静波之下的汹涌声音。夏存关于她的猜测从图书管理员大妈之女到某个男生的暗恋对象,甚至臆测是早已离开的留学生。某日,这个女孩降落在他的世界,夏存说那天他耳边咣当声不绝,他不断握拳捶击自己的脑袋,不敢相信照片里的那个女孩会成为一个真实的人。她出现,夏存随之从我的生活里绝迹。我们不再同时去图书馆,我的一包烟时常揣上一整周都还未抽完,也许没有人抢,烟对味蕾和手指的诱惑也随即降到谷底。夏存消失的日子里,我把《九故事》翻出来重温过两回,并且想象那个女孩和艾丽斯十分相像。我一直认为夏存是爱着像艾丽斯那样纤柔又坚毅的女孩的。

宿舍上铺持续空着,夏存原来是个重色轻友的家伙。难眠之夜,我盯着猩红火苗在黑暗里微微翕动的模样,吐露隐形烟圈,烟在这种时候成为只可闻不可见的物什。室友偶尔问及你的男朋友呢。找他的女朋友去了。我回得相当冷淡并且不置可否。仿佛他已经不再是我的亲密兄弟,不是那个什么都与我分享的好友。

直到毕业两年后,夏存敲响了我的防盗门。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终于再次出现。他并不提及自己有了女友之后疏远的缘由,也没有把自己几年来的生活盘点讲述一番,只是简略说自己过得还行,诗不再写了,但他依然信任诗和与诗相像的东西。此后,他几乎每个月来我的住所聊天,我们再次分享烟,分享虚无的思想和感受。很奇怪,他对曾经的那个女朋友或现今的感情状况闭口不提。我偶尔捏着还未被捻灭的烟蒂看着他立体的五官,想到那个玻璃下的女孩曾经多次出现在我的梦境被我压于身下。关于某些部分,我想我们永远不会真正拿出来分享。这是生活的真谛,也是生命的真相。

一个月前夏存不再有噩梦。她抿了口咖啡,把玻璃杯捧在手里。他说那些梦境仿佛退潮一般彻底消失,紧随其后的是他觉得身心被掏尽。整个人好似一幢空荡荡的房子,每个器官每条血管如同房子的各个房间与过道,皆空无一物。他觉得自己轻极了,简直可以在风里飘起来。那天出门前,他立于玄关处侧身面向我,神色平静,也有些凝重。我感觉他有话要讲,果然,传来他同样平静的说话声。水印,你的眼睛很美,知道吗?眼影和夜晚的天色一样,是我最钟爱的深蓝色。你的眼眸闪烁着细碎的璀璨光华,我第一次见你便被这双眸深深吸引。噩梦已经离开了,这很好,水印,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现在我要出去散步,拜拜。说完这些之后他再没回来。

夏存一周前来过我这,也说起夜晚天空是深蓝色这话,不过他只待了一会就离开了。很奇怪,那天他湿漉漉的。

那是个阴天吗?

是的。

他在那天从市立图书馆顶楼露台跳了下来。

怎么会,他和我倒是说起,过来途中见一个男人从那坠落,你把我弄糊涂了,那个男人是夏存?不应该吧?

我在她面前摊开双手,示意她别再往下说,试图理清脑中的思绪。水印却近前几步,轻轻握住了我的左手。我下意识抬头,见到她那晶亮的双眸,心在瞬间悸动,仿佛于片刻之间亲临她所述的夏存初见她时的心动。

他跳楼了,双臂摆开,多像一只海鸥。血往四面八方流去。我的朋友亲眼所见转述给我,这桩事在月州新闻有详细报道。说完,她把手收回,捂着胸口,垂头抽泣起来。嘤嘤的哭声似密集的雨滴打在玉兰阔大的树叶上。

我怀疑自己的记忆之树已近枯萎,这种感觉十分可怕,也许这些事情根本未曾进入过我的生活我的记忆,它们虚无缥缈,如同海市蜃楼。我深深吸了口气,投以严厉的审判目光,重新打量水印。不,来我这的是夏存,他没有坠楼。我毅然坚定自己的判断。然而我终究拿不定水印的那些话,伴随着她的哭声,我努力让自己的意识之船驶入回忆的海洋。玉兰书签?月光图书馆?夏存坠楼?水印?最终确信我的记忆海面上的那些触礁丝毫没有与其相关的印记。

她终于停止哭泣,脸颊泛出红晕,眼皮有些哭肿。目光低垂着勉强露出艰涩的笑容,细密的睫毛在幽暗的光线里微微闪动。

我该走了,顾凡。

门被带上,房间内重归那种彻底的静谧。忽然间,我感到浓浓的睡意,它们如同春日的草丛疯狂蔓延。安安在雪中逐渐远离我的背影再次出现在眼前,无可挽回的绝望冰封我的心脏,我开始感到一阵比冰雪更为寒冷的刺激。我怀疑自己所置身的世界虽似曾相识,却不是原来熟悉的天地,或是我的记忆出现重大缺口,任凭我如何努力,都无法把那块残缺的记忆归置原处。昏昏欲睡间,我感觉周身的寂静被装订成册,如同書架上的一册册书本,被有形与无形的生命轮番阅读。

水印离开后的一段时间,我始终无法让安安在文字里生动起来,所有的字句仿若一片一片不规则的碎木板漂浮在浩然无边的大海,到达不了应属的彼岸。偶尔我会听见一种诡秘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入耳洞,那声音很像呜咽,如同一个女人正在哭泣。第一回听见那种声音,我感到分外恐惧,又好奇是从哪传来。我从床上起来,趴在窗台寻觅声源。安安的身影在中央公园的玉兰树林若隐若现,我木然地凝视着那个纤弱的影子,久久未曾动弹。

我又给他写了封信:溪水毫无意义地流淌,想念一个不想念自己的人。这回我把它塞在他家的信箱内。他看到时会怎么想,爱是乱七八糟的吗?我想我需要一个属于他的特定的名字,一个只有我能意会的他的名字,一种占有他的方式,某种走近他的途径。我想象自己在他眼里是什么形象,一个不算太年轻的年轻女子?抱歉,我有点语无伦次,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否在意我。是的,这才是重点,然而我无法得知。可以把窗打开吗?我感觉有点胸闷,每当有什么令我无法解脱时就会出现这种症状。谢谢。

已经过去很多年,我还是会见到她,在梦境里她看起来和她消失前的模样毫无分别。她的湖灰绿半身裙被海水浸得透透的,就那么漂浮在海面上,浪潮带来的泡沫粘在裙子边沿,海水是浑黄的颜色,显得有点脏。她的脸上头发上有亮闪的小水滴,她站在被浪潮覆盖的沙滩上,朝着我微笑,笑容软软的,阳光很刺眼,我感觉她的脸庞像是要融化。随后她转身俯向海水,好像预备游泳那样伸展开四肢,浪潮很快把她送到更远的海面。阳光依旧刺目,我见不到她了。我知道她不会回来,无论是在梦里还是清醒之后,我认准了她不再回来的事实。是我的姐姐,我想到她就会胸闷。她在我七岁那年夏天,消失在海里。是当时在海边游玩的人告诉我和我的父母的。我当时不在沙滩那,只记得我站在厨房双开门冰箱前寻找香草冰淇淋时,有个人在客厅向我父母宣布这个消息,我的姐姐失踪了。一开始,我们谁都不能接受这个事情。但是,慢慢地,我们不得不做出一些改变。我们搬到了新房子,新的家里不再设有姐姐的房间,她的照片被彻底收了起来,她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在新的家里见到了。但我会见到她。就在深海里,某个漩涡处,也像洋流交汇的地方,她摆着纤细的手臂,像在游泳,半身裙飘荡在她身旁,像翅膀一般飞,也像鱼类的胸鳍在摆动。我能见到她在水里睁着大大的双眼,我在她的瞳仁里看到我的倒影,像一颗果仁那么小。可是我知道,只有她自己在那,我不在那。我的姐姐独自待在了海水里。我们都这么认定,因为人们都这么说,警察也这么说,她不见了,消失在海面。

我不得不再次提到他,是的,我对他的迷恋愈来愈深。当我看见他的时候,觉得一切实在太神奇。他很腼腆,双眼微陷,看上去十分迷蒙。他住所的门牌号是3,我们见面的那天,哦,准确地说是我见到他的那天是27号,我不确定他是否同样注意到了我。知道吗?人可以说几次我爱你呢?嗯,我想一辈子也就一两次,不可能每天都说。爱情是非理性的,跟魔术一样,唔,和中招也差不了多少。有那么多吉祥的征兆,我不可能忽视它们的存在,那样就太傻了。

有时我会把自己想象成一枚橙,是的,就是那种橙黄色的水果,圆圆的。他会伸出右手把我从枝头果断摘下,随后轻轻地剥开来,汁液漫在他的手指、掌心,而我那新鲜的果肉与橙络宛如山峦与积雪。他会把它们送入嘴里,轻轻环裹、吮吸,酸甜汁液充溢他的唇齿。我会在漆黑之中微微摇晃、翻卷,听见自己被甜蜜撕裂的声音。是的,就是这样,他会摘下我然后再把我吃掉,而我会坠入某种奇妙的眩晕感不愿清醒过来。每当我那么想时便莫名兴奋,鼻息慢慢紊乱,想象在他耳朵深处画圈,用甜津津的唾液弄湿他的耳廓……我真的觉得自己从没如此贴近过他。当然这种想象出自我喜爱的一首诗,写的是情事,这个比喻实在绝妙。前几天我在火车上望着窗外不断闪退的风景便忽然陷入这一情境。天呢,你猜得到,我多么想谈恋爱,就那样不顾一切地坠入爱河。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爱恋过谁,甚至可以说从来没能拥有真正的恋爱,让一个人无处不在,乃至渗入肌骨的每一处缝隙。我想他有,他完全渗透着我。

上午九时,他会在他自己的家里迎来第一个学生,她或是他背着沉重又庞然的黑色琴盒现身于客厅。他会把左手拳头轻扣于下巴,右手握住左臂手肘外侧,微侧着头闭着双眼凝听演奏。在某个不协调处,他的双眉会紧皱,随即睁开眼睛对他的学生谆谆教导。是的,他的声音很温柔,非常温柔。我想他的学生一定会与我一样爱上他的声音。他会一面教授一面轻触学生的手,调整握弓的姿势或是校准琴弦,直至他听到满意的音调为止,他会那么做的,他爱着音乐,爱着大提琴,也爱着他的学生。那个画面简直让我嫉妒,是的,那一刻嫉妒迅速从左心室炸裂,奔涌至全身,它们完全占据了我的身体。我无能为力,他们能够那么近,我却永远那么遥远。他的学生会在十二时离开。他则于十分钟之后来到住所对面的西餐厅,通常点一份六分熟的西冷牛排和一杯常温柳橙汁。知道么?我也很爱喝柳橙汁,并且只要常温,这一点我们是一样的。偶尔他会去西餐厅隔壁的面馆吃面食,我也爱面食,知道吗,这简直太神奇。

下午一点,他的另一个学生会准时抵达他的住所。沉郁的乐调飘出窗户,我闭上眼睛也能够想象得到他会是什么模样。他会斜倚在沙发上闭目聆听,不时点出几句关键的技巧。他的家就那样整日环绕着大提琴乐声,他是一个活在音乐世界里的人,他不认识我,而我那样爱他,你能明白或理解这种感觉或是爱情么?你会的,是么?

在搬离之前,我趁父母不在家,进入过姐姐的房间。你知道,那需要极大的勇气。就在打开房门的那刻,她的气息扑面涌来,我的意思是当时我感觉房间内所有的分子都充斥着她。房间的布置维持着她消失前的样子,就连书桌上盛深蓝色指甲油的小圆瓶都没动过。除了灰尘,真像仍然有人居住,每天在那生息一般。床背上方的墙壁挂着梵高那副《星空》的扫描画。我的姐姐非常喜欢深蓝色,她的许多东西都是深蓝色的,以至于后来我一直觉得她让自己留在海里也许与深蓝有莫大的关系。她令自己消失在海里,就像凭空蒸发那样,我们再也没见过她。我后来看到杰克告别乔安娜下到海底,慢慢放掉了绳索,跟着海豚留在了那片深蓝色中。满屏的深蓝色,两尾海豚咕哝着朝杰克而来,他跟着它们游向海的另一边。我想姐姐也是这样投入大海的腹内,抱定永远待在那的决心再也不返回陆地。她消失了,在海底变成了一阵风或是一尾海豚。

我最近午睡醒来后,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想起从前岁月的一个下午,当时我大概十五还是十六岁吧。长着窄瘦猴脸的地理老师再次在黑板前用手肘提了提腰带。我清楚记得那一刻涌至胸口的烦闷,没有特别或明显的理由,只是厌倦。随后我谎称要去洗手间。你可以想象,我十分平常地站了起来走出教室,随后穿过塑胶操场,出了学校。我当时没意识到那是真正的告别与逃离,后来我再没有回到教室,再也没回去。那个下午我感到舒畅极了,觉得自己的某些部分更靠近了姐姐,但是她比我要来得勇敢,她比我勇敢太多。我没有想到如今我无所事事到令自己无比沮丧,我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我似乎從未奋进,我不知道自己的能力边界在哪,是不是很可笑。我会这么觉得,是的,我会觉得自己是可笑的。

前天我在看一位心理学大师的书,非常有意思,有种神秘感,活人死人梦境什么都有,他把什么都混在一块谈。非常巧合,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嗯?你想知道具体的梦境?为什么?不,我认为你突然那么问令我很尴尬。我只是在陈述我的日常。坦率地讲,我一点不喜欢你这样,我说这些不是让你来分析,来得到你的判断。

安安拂袖而去。我拿不准她是否仍会出现在那间心理咨询室,也不知道水印还会不会按响我的门铃。

安安在我的小说里不断向心理医生诉说她的爱情,那种执拗疯狂的暗恋甚至打动了作为创作者的我。而我的安安在那个雪天离开之后便再无音讯,设若我曾经深爱的安安只是我捧在手心、让人略感陌生的脸庞的化身,那么这只会残酷又可笑地证明:我亵渎了自己那份珍贵诚挚的深情。但它还是来了,不管怎样,我收到了安安寄来的包裹,如果这能够算是我们分别以后所能得到的关于她的丝缕的话,我想或许它已经足够。

安安在靛蓝色纸盒内装了一本未拆透明塑封的《九故事》,鹅黄封面比水印还我的那本看上去似乎更为鲜嫩,一封信封与信纸皆为靛蓝颜色的信壳上只写了“给顾凡”,未有落款。我在看到安安写下我的名字却没把自己的写下后,忍不住眼眶湿润,我想叹气,终于克制住自己。忍受分别的痛苦已耗掉我太多精力。

打开信的同时,我仿佛看见安安重新站在了眼前,连衣裙下摆非常蓬松,宛如一朵彻底绽放的花朵,一双翡翠绿的仿芭蕾舞鞋,细韧的绿丝带随意缠绕至纤细的脚腕,没有穿丝袜。她的瞳仁深邃,犹如一汪深色浓重的池水,深不见底。神情里透露出磁石一般的无形力量,我感觉那并非相吸之力。

顾凡,很抱歉,我不得不告诉你,书里的玉兰叶书签被我弄丢了。那天深夜下了很大的雨,我忘了关窗,书桌上的书被风吹开,被打湿了些,而玉兰叶书签被风吹走。我在第二天去楼下找过,几乎把小区的绿化带翻了个遍,没有它的踪迹。顾凡,书签丢了。我想这也许是种启示,是时候该离开你,独自去我向往已久的北极圈。

你不要来找我,我也不会见你。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我天真地以为我是你的唯一,但最后我明白过来,我只是一个卑微的替身。你爱过她,爱着她,又忘却了她。你对她的爱充满悖论,你对我的爱充满悖论。我放弃探究你的内心,这本书我看了两遍,终于明白你喜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顾凡,你太矛盾,你渴求的世界我们恐怕抵达不了,你追寻的同时已把自己吞没在无尽的黑夜。

顾凡,如今的你成了这本书里的香蕉鱼。你记得书里怎么写的,那些香蕉鱼游进全部是香蕉的洞,吃了足足七十八根香蕉之后胖得像一头头猪,它们再也游不出来了,小小的洞口永远把它们卡在了里面,它们只有等死,吃饱之后等死。而你快要眼见自己的结局却要学西比尔不断问喜欢吗,你喜欢吗。你与夏存一样,喜欢黑夜,喜欢深蓝色。顾凡,我把你的书弄湿了,我买了本新的你留着,但是书签再也无法回来,如同我们的爱情再也无法回到从前,当然,也许从前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只是一个替身。我知道你不开心,我似乎也很难真正快乐。我就要出发了,再会。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保重。

我能够把安安写下这封信时的状态给还原出来。在她写下保重之后,她的眼皮已经完全覆盖住那汪深色池水,深深的叹息从她微张的鼻孔奔涌而出。这声音弥漫着沉重的绝望。随后她会睁开双眼,一丝具有终结意味的微笑在她脸上荡漾开来。她就像站在面前,湿润略显疲惫的眼神与我欣奇的目光交汇片刻,随即低下头去。她的手腕仿佛只剩骨头,手臂与小姑娘一般又瘦又扁,极其白净。她的密密睫毛挂着晶莹小水珠,如同白霜,令人担忧很快就要融化。我会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她的脸颊,张开的手在我们之间的空气里慢慢朝她探去,而她会迅速后退一步。

她在信里說保重。

她的保重足以令我垂坠在地,但我意外地维持着安然无恙的平静模样,仿佛她只是为剧本写下不真实的台词。

窗外出奇地安静,风不再过来,玉兰硕大的瓷白花朵已经坠尽,徒留光秃的细细粗粗枝干在空气里孤独地等着迟来的雨。

没事,没关系。我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对着信对着空气安慰自己。此时安安在北极圈做什么,她会遇见一头拥有湿润眼神的麋鹿吗?她会在那个冰天雪地没有一丝暖意的极夜想起我,想起我们拥有的时光吗?她是替身?而我竟根本不记得在安安之前我还爱过谁,如果那张被压在玻璃下的照片上的女孩算是的话,她是吗?她是谁?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如同台风夜的湖水暴涨,就快涨破湖底。

我试图回忆起安安所说的女孩,假若她果真存在。我拿不准夏存与水印的陈述到底该信谁的,他们的话语依旧回响在耳畔,萦绕在身体周围,像一阵烟雾似的包裹着我,像地图上的某个参照点指引着我,同时消耗我、抚摸我,就像潮汐,退去复重来。直到暮色降临,窗外陆续亮起灯火,我把崭新的《九故事》插入书架书丛内。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弄清事情的真相,那个跳楼的男子真是夏存?

安安的信躺在写字桌中央抽屉内,和她留的绿色纸条、从前落下的彩色发圈躺在一块。我发觉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刻,安安像是再次回到我的公寓,我们躺在彼此身边,感觉如同别后重逢,也像从未有过别离那样。

我不得不立刻过来,简直受不了,你理解我的愤怒吗?他们没有经过我的同意,背着我把11号门牌贴在了我家的防盗门上。我和管理员理论,她却说很抱歉,但就算不贴你也是11号。我再也不想见到她那张自以为是的脸,她根本不明白11号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11代表孤独,她想让我永远孤独地在那所被贴上孤独标签的房子里老去吗?她简直是巫婆、恶魔。我拿刀子也没能把可恶的11给撬下来,看着天就要黑了,我不想在那里面睡觉,我不能住在那了,于是我匆匆收拾了行李,在电话亭给好友打电话。第一个说她出差了,非常抱歉,她没有在自家门口放置备用钥匙,她建议我去旅馆对付几天。说着说着我不耐烦起来了,因为我还不知道夜里该怎么办。第二个说没问题,亲爱的你来我这吧。我就赶去她上班的书店,在门口见她与她的男友亲昵说话,我就没能进去。最后你猜怎么样,我回到我的家,是的,走上楼梯看着那11就来气,我实在没有勇气走进去,就去了顶楼露台。对,我在那对付了一夜,蜷缩着身体,靠一张单薄的毯子在那睡了一夜。一整夜风声没有离开过我的耳畔,吹得我脑壳疼,但我居然睡着了,并且梦见了他。

他来到我的住所。我给他开了门,他一脸春风地进来,紧紧抱着我说,我要给你做人工呼吸。随后我们坐在沙发上一起看了部音乐剧,他看起来活力满满,完全不是之前我见到的样子。他还帮我把11拿了下来,我太感谢他了,于是破天荒走进厨房预备给他做苹果派。正在削苹果的时候,我听见一声巨响,哐,这样,像这样的声音。听上去像什么东西爆裂了。我走回客厅,发现金鱼缸碎成了粉渣,黑色橘色白色的金鱼在玻璃碎渣里徒劳挣扎,地板全都湿了,而他竟然不见了,他消失了。就像姐姐在海面消失那样,他们进入了我永远无法触及的另外一个世界。我感到恐惧与黑暗朝我围拢过来,我的心脏被撑到最大,快要爆炸了。

就是这样,我在风里醒来,见到这座城市苏醒之前的模样,建筑像一个个孤单的幽灵被固定住,又好似一套套瓷器错落地摆放着,灰蓝色的天空就像一把茶匙倒扣在城市之上。我有些迷茫与吃惊,如同刚刚迈出浴缸的人沾染了过多热烫的雾气,只能盲目游荡。我被眼前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市摄住,感到某种神秘操控的力量游走于体内。但是我没有,是的,我不会就那么跳下去。你看,我又来你这,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失败跳下去,那样太愚蠢了。来的时候我试着回忆那个梦,但梦境像失事的船只那样缓慢而坚定地沉入海底。先是船身,再是甲板,再是桅杆,最后只剩下空荡荡的海面。我到底梦见了什么呢?我向你陈述的这些事实上遗漏掉太多细节,我把轮廓讲了出来,更细节的部分我在醒来的时刻便丢失了。连一个完整的梦境都无法打捞出来,令我想起去年夏天某段时间我张开嘴唇,恍然确信自己竟在很多天没有发出一个词语。我最终打破了失语的状态,非常努力而失望地对自己说:“这就是终结了。”

姐姐消失一年后,有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敲响了新家的门。母亲去开的门,他走了进来,停留在入户走廊那。他挺拔的身姿挡住了一些光线,我觉得他很像军人,又像个过于年轻的流浪汉。他声称是姐姐的男朋友,过来寻找姐姐。姐姐消失的那年正值他们高考。他感到非常奇怪,高考前夕他不再收到姐姐寄去的信,在悲愤与伤心堆积整整一年后,终于决定从遥远的北方过来找她,想要当面问清楚姐姐到底为什么忽然离他而去。我记得母亲听后有点发愣,我猜测她是一面诧异一面悲伤。我看到那个年轻的男人脸上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探寻之意,蓬勃的青春生长在他的体内,他会继续生长,而我的姐姐早已停止长大。最终我走了过去,告诉他我的姐姐、他的女友在一年前停止或是拒绝了生长。出乎我的意料,他听明白了,他居然听得懂我在说什么,而不是像那些我在网路上遇到的人那样听得一头雾水。

她消失了,摆开双臂,像尾海豚游入深海。这么认定的人从此多了一个。

你知道怎么吹口哨吧?你只需把双唇合拢,然后吹气,像这样,然后你会听见耳朵内荡满自己的口哨声,你会感到怪异,我试过。在我又一次写完信打算送给他的时候,我对着书桌上那只陪伴了我十余年的星星形状笔筒发了很久的呆,它在眼里变小又变大。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个暑假,某天我的小伙伴打电话给我说她会来找我玩耍,我于是从挂掉电话开始便在内心期待着她的到来。我对妈妈说明天我的同学会来找我,我们一起会玩上一整天,也许还会一块去买冰淇淋吃,用舌尖一点一点舔掉冰丝丝的奶油,我说她一定会来的,我们一定会玩得很开心。第二天我等到晚餐的时候终于在内心放弃她会出现的期望,妈妈没有提起,谢天谢地她好像已经忘了这回事,我感谢那一刻她的忘记,然而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的失落与放弃,直到很久以后记起她的名字仍令我有被抛入海底的感觉,我想那是我最初对背信或背叛的深刻体验。我在想起这件事情之后决定把信撕毁,我把它撕得粉碎,而后打开窗户让它们分散并消失在风中。随着它们的永久逝去,我再也不会试图去接近他,是,我想自动放弃比投入其中来得简单且干净。我们始终不明白姐姐为何远远离开,她是故意为之还是纯属偶然。我在露台醒来后吹着冷风站起身来见到城市沉睡模样的那刻,忽然明白放弃真的比投入其中要来得简单太多,一定是这样,我的姐姐才会那么离开的。她有过怎样的焦灼,出乎什么缘由而放弃,我不可能有机会得知。有时候,我会认为姐姐在某种程度上赢过了我们所有人,所有依然存在于此的人。

我不是没有渴望过他真正认识并爱上我,凭他的个人气质我觉得他会这么对他的朋友提起我。他会这么说:我第一次见到她,感到很震惊,她看上去很脆弱,也很温柔、高贵、惴惴不安,好奇怪,我好像已经认识她很久了,我爱上了她。但是然后呢,去经历如同所有爱恋那样的固化程序吗?谈天、送花、烛光晚餐、漫步、牵手、拥抱、接吻、交付、争吵、厌倦、仇恨、分离?是这样吗?我想一般来说是这样的,我找不出任何理由去经历这样庸俗又荒唐的事情。在看到细小的碎片在风中凌乱飘散开去的模样,我知道我将永远与那样令人疲倦的事保持距离,有心灵创可贴吗?我想没有,是的,除了会使它千疮百孔,我想那些微小的美好的时刻最后并不能取代那些伤口。我不喜欢伤口,是的,我看过太多流亡、伤害的故事,我一点也不喜欢那样。一切尚未发生,又或是一切已然结束。曾经有人,喔,算不上恋人的那种,他用曾夹过香烟的手指在我胸口的心脏位置慢慢画着圆圈,就像做手术之前用虚线画出手术刀的切割范围那样。当时我感到很好玩,心跳得厉害,好奇他接下来会怎么做,但他收回了手,给了我难以揣测其含义的微笑。我后来明白,他是在告诉我有些探险并不值得,我们不值得做某些乏味的探险。

多年后,我曾在大街上遇见故地的人,他们说在阿姆斯特丹见过姐姐。听到他们提到姐姐,并且说的竟然是她仍然活着的消息,我没有一丝欣悦或是喜出望外之类的情绪,我只感到疲倦,极度的疲倦。我们早已死心,在内心彻底接受她存于海底的事实,她却在另一个国度活了过来,仿佛春风吹又生那样重生?在我们苦苦寻找她生的迹象的日子里,她是离开的,毅然决绝的那种离开,而后,她却又存在了,我们见不到的那种存在。我能感觉那一刹那,被报复或是戏弄的苦楚自胸腔生起。在那个夏天,那片海面上消失的女孩到底是谁呢?

这是我最后一回来找你,我想我已经说得太多。

我把业已完成的安安的故事存入笔记本电脑里的安安文件夹内,文档的标题用了个问号,我实在没能想出取什么篇名合适。就在我合上笔记本的刹那,QQ邮箱提示有封刚刚收到的未读邮件。我于是登录QQ进入邮箱,收件箱里有一封水印发来的邮件。(天知道她是怎么弄到我的QQ号的,或者在几百人的好友里她早已身列其中?)她在正文里说她找到了那版刊有坠楼事件的报纸,并扫描下来作为附件发给我。我想我们都应该接受这个事实。她在信的最后这么写道。我立刻点击了邮箱页面右上方的叉,随后猛地按下笔记本屏幕,我把它塞入了书柜最深处。如今我早已失去虚构的兴趣与能力。夏存最后一回出现在我的面前如此宣布。我甚至认为只要我伸出手指就能触摸得到他那被雨水洇湿的外套,他见到一个男人跳了下来,然而水印说是他跳了下来。在我笔下,安安的姐姐消失在海面,若干年之后,人们告诉安安她活在另一个地方。到底谁消失了,谁又继续存在?那个迎风坠落的人是谁,躺在我上铺的夏存此刻究竟是在哪里?是他的脑浆迸裂并且四处流溢?所有这些随着水印邮件的到来愈显凌乱,且令人无法琢磨。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听闻姐姐失踪的消息后挣扎在哭泣边缘的安安即是此刻的我,我就像是误入热带森林的人,在潮湿与灼热的丛林里沉沉睡去,醒来时周身的一切风景都变了。我于是学着电影里那些渴望远离烦恼的人那样吞下了一颗安定片。

黑夜滔滔不尽的河水里盛着一张木床,我躺在那床上面,木床搁浅在黑夜的正中央,我睡在黑夜的正中央。波光皎皎闪烁,水流得很快,相当快。河水涨过床角,朝着我漫上来,先是床单,再是我的后背,最后覆没整个身体。河水完全包裹住了我,我被突然而至、汹涌的力量摄住。转眼我又戴着婴儿戴的那种圆形针织帽,头发全部藏在里面,坐在窗台。寒风一个劲要把我的藏青睡袍吹散,我用右手紧紧捂住衣带。睡袍上的云朵、星星、狐狸、仓鼠、猫头鹰……随风跳舞。风带来的细沙迎面吹进了我的眼睛,我想向站在面前的人求助,想让对方帮我把细沙吹出来,或者飞快地用舌尖舔一下。是个女人,我只能看清模糊的五官与身形轮廓,她不是那部电影里达洛维夫人一般的女人,不是暗含剧烈抗争精神的女人。她穿鹅黄短T恤,长至小腿肚的裙子下摆异常蓬松,脚踝缠着柳枝一般的凌乱细带,曲曲绕绕,好像快要缠到我的心脏。我想对她说,帮我把细沙弄出来吧?风刮擦窗格的噪音把我的说话声丢入了更远的风中,我看着面前这个遥不可及的女人,心底弥漫出一种再无可续的绝望心情。我明明沒有活够,却感到一切都失败了,我失败了。我的右手依然捂着睡袍带子。我不能松开我的右手,但我的左手已经扶住木框过久,变得麻木而疲惫。我对那个很像一株向日葵的女人说,夜晚是深蓝色的,就和我的睡袍颜色差不多,请你告诉见到的每一个人,我恐怕无法做到了。我像个孩子抱住抵在胸口的双膝,风终于把我的睡袍吹了开来,裸露的皮肤泛出冷峻的青色。现在我已经不在乎去捂住什么了,包括我的睡袍。我侧身翻落下去,流畅冷静的钢琴伴奏随之响起来。我把那个向日葵般的女人留在了窗内,留在了那个我不存在的世界。

我梦见自己变成电影里那个忧郁病态的男诗人那样跳了下去,抱着自己,宛如一个婴儿,蜷缩成一个半圆状。睡袍被风撑开,像一面流动的风筝,很快在地面上停住。没有摆开的双臂,甚至没有殷红血流,我见到自己的脑浆犹如融化的白巧克力静静流淌。

我要你专门为我写个故事。安安浑身湿漉漉,颤抖着朝我恳求。你会写,你会写完然后把它印在复印纸上,纸角裁成齐整的直角叠在一起,散发出寂寞潮湿的味道。你会把它寄给我,当作礼物送给我,快对我说,你会写,一定会写。

好,我会,我会写,再把它寄给你。恳求与急切差点从安安的瞳仁里掉出来。我抱着她瑟瑟发抖的身体,跟着她一起颤抖。我在梦魇中看着自己与她缠绵,安安的头发有点脆黄,身躯瘦弱的弧度像极了水印。我们的身体连成一团曲线,四肢也连成某种难分解的扣状。身体摩擦的声音与她的呻吟都极其轻微,仿佛轻轻撕开花瓣的那种。她在我的怀里大笑起来,含混不清地说请寄给我你的故事。我惊恐地看着她扭曲的面部,她颤抖的身体在湛蓝的夜色里淡下去,T恤、裙子、脸颊、头发……愈来愈透明。随后我发觉自己抱着的其实是一株向日葵,一株巨大的葵花。

我猛然睁开双眼,发现眼前唯有夏存所说的深蓝色的黑夜,水印的邮件、庞大的向日葵都不见了。一粒幽绿浮在枕头的不远处,那应该是床头柜上座机的显示灯。夏存的手机号码如同被清晰复印出来显示在我的脑海,我无法抗拒这种启示,它引导着我握住话筒,在数字键上按下号码。无人接听的那种嘟嘟嘟宛如一串接一串的泡沫慢慢涨大直至破碎。夏存没有接听,也有可能是再也无法接。我这才意识到要获取确凿的证据是极为艰难的事情,我们有时根本无能为力,追逐它找寻它,它偏偏往远处逃离,我们根本束手无策。

我决定走出家门去寻找安安,她从北极圈回来了吗?假如再也无法拥有过去,唯一能做的自然是保留能够回味的那份记忆。尽管我明白最终我们所知道的情况与我们试图相信的事物之间有些许开放的空间,而我们无能为力。

我把安安的故事打印出来塞入透明的塑料文件袋,随后启动车子,循着绿色纸条上的地址出发。车子驶过夹道栽满夹竹桃的路面,这种长出灰绿色枝条、绽满深红粉红花朵的常绿灌木极具毒素,据说是最毒的植物之一。它们就那样明目张胆地在太阳底下开得浓烈至极,我意识到自己没有合上车窗,它们正潜入我的眼耳鼻喉,钻入我的皮肤,会有什么反应,起初我有点惊恐与担忧,但夹竹桃渐渐淡出视线,这种思虑便随之消散。我想起我在梦中抱着的安安居然变成了一株葵花,愈是回想脑中愈发混乱不堪。我穿过城市中心地带,把车子停在地铁站附近大厦的地下停车场,而后随地铁呼啸过城市的心脏,来至一处公寓楼。远远望见公寓的那刻,雨忽然落了下来,一滴两滴,下坠的速度随着我走近公寓而变得频密,雨滴不住砸在额头,令人疑心是鸟粪之类的东西。那公寓楼异常高,简直高耸入云,潮湿浑浊的雾气在它周围弥漫着,很浓,很难散开的样子。公寓旁几乎空无一物,一些散碎的石块被凌乱堆积着。我走近公寓,站在门禁处再次抬头看它。它看上去有点怪异,很像某种想不起来的事物。B栋14层404室。我展开纸条再次确认地址。在电梯按钮上按下14,微风从门缝飕飕溜进来,凉意侵人,我在一瞬间不寒而栗。电梯内十分干净,光亮的不锈钢把电梯四壁围成通透明亮的镜面墙,期间没有人进来,电梯一路顺畅载着我抵达14层。我的黑色皮鞋在镶金边鸽灰色大理石上敲出一阵悚然孤寂的脚步声。我走到404门前,连续按了三次門铃,没有人开门,也没有任何回应。我于是凑上前,用一只眼睛透过猫眼观察。满目的深蓝色宛如巨大的浮游生物缓慢涌动,毫无空隙。我感到梦中那下坠的快感再次回到我的身体。几乎在同时,耳畔传来说话声:夜的颜色是深蓝,是散发腐朽气息的深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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