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关键词,或刘汀的“操劳书写”

2022-01-05 14:23陈思
西湖 2022年1期

陈思

阅读刘汀。重新走近二十年的老朋友,以“作家”的方式严肃对待他。

刘汀并不是一个轻快的人。当然,大学时与他的相处,多是欢快的。八人宿舍,两块钱啤酒,一块钱花生,六毛钱茶叶蛋,一次共同文学创作,无数个夜晚上下铺斜对角的胡言乱语。但他总有人群中目光一黯、额前刘海低落下来盖住眼睛的瞬间,让没心没肺的人为之一怔。一如他的文字,就算是轻快的口气,恐怕也是作者在努劲儿,随时就要奄奄一息。

无论小说或散文,他的人物永远处于操劳的状态。他们都出身贫寒,身处窘境,沉重,焦虑,苦恼,压抑,卑微,谨慎,担惊受怕。许多作品的底色,是悲苦的,是泪水的味道,是屈辱感,是一幕幕在苦寒色调中展开的图景。操劳而悲苦,让人想起文字背后的作者家乡,内蒙古赤峰巴林左旗浩尔吐乡海力吐行政村下属的富山村,双尖子山南、干支嘎河以北的空间。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表达过,“80后”作家所遭遇的限制,在于“经验”(《“生活”的有限性及其五种抵抗路径——以2014年短篇小说为例谈“80后”小说创作现状》)。不意,竟把刘汀漏掉了。原因在于,刘汀属于例外者,他所触发的问题不太好处理。杨晓帆把刘汀描述为一个“经验主义者”——他和其他“80后”作家的“经验匮乏”状态很不相同(虽然他与“80后”作家分享同样的理论话题,即如何走出经验,当然这是后话)。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阅读刘汀不仅是重新唤醒友谊,更是重新震荡、汇聚我们对文学的思索。

匮乏

先谈谈诗集《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有三类诗引起我的注意:关乎土地的复杂记忆(《卖羊》《父亲》《母亲》《母亲的脸》《亲人》《我们在山野中》)、城市生活压力下的中年身心体验(《腰带》《重逢》《天桥下》《排队》《雨夜》《会弹钢琴的人》)和女儿出世后对日常生活的再激发(《肉》《玩具熊》《演员》)。

先看《卖羊》:

賣羊的人把羊/赶上加满油的汽车/就离开了村子/那时我在北京/和几个半醉的人讨论诗/一只羊平均三百/相当于,半双皮鞋/一桌可咸可淡的饭(不含酒水)/百分之一个名牌包/零点零零五平米四环的房子/我们每天睡九只羊的床/盖三只羊的被子/或者用更精确的换算/一只羊等于一千个,方块字/分行的话,只需三百个/但是我不知该如何解释/一只羊和一首诗等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父亲杀完羊后/把地上的血迹,擦干

羊的价值,体现了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城市与乡村,诗人自己与卖羊的父亲之间的价值换算公式。锥心刺骨。地上的血迹是羊的,也不仅是羊的。

再看《会弹钢琴的人》:

我妒忌所有身外的人/遭受未知的欢乐和痛苦/生生死死于自己的循环/那无妄的魂魄/弹琴,跳舞,大笑,做梦/一次又一次完整地、可笑地/丢弃我奢望度过的时间

这首诗对轻松、优雅、放荡的生命呈现出赤裸的、歇斯底里的妒忌。弹琴、跳舞、大笑、做梦,那些轻盈的举止,在这里都呈现为奢靡与浪费。那些身外之人的精彩人生,不管是强烈的欢乐或是痛苦,都有让诗人眼红的资本。内敛,与这两首诗绝缘。一个关键词影影绰绰浮现于眼前——匮乏。

这种匮乏体验,与诗意的超脱有所矛盾,所以刘汀许多诗给人一种被绳索拖住之感,总有一只甚至两只脚跟留在地面上。这种匮乏,也事无巨细地安置在散文中。我们来看他以故乡风物与童年亲族为书写对象的散文集《老家》[1]。

未能走入乡村权力核心也未能以建筑队致富的乡村教师父亲(《父亲》)、在拮据窘迫中四次参加高考的“我”、到死都是光棍的羊倌舅爷、满身矿粉而算账不精的四叔、乡村变革分子三叔,外号“赤脚大仙”的三姑和外号“腾格尔”的二大爷、能“下神”的神婆二娘、辍学后一心远嫁的堂姐、放弃音乐梦的小姑、混迹小痞子中的堂妹、因诈骗入狱的表弟……在人物依次出场之后,我们看到了满目疮痍的乡村地景。与知识分子怀乡作品普遍的浪漫化气息不同,刘汀笔下的故乡风物,是灰头土脸的。坐着毛驴车,晃晃悠悠经过无人区,用铁桶把浑浊的河水澄清后做面疙瘩汤,采蘑菇,到蒙古人的帐篷里吃鲜牛奶煮挂面——这样的浪漫生活一闪即逝,更多的时候是饥饿——整个童年都是如此。与小伙伴上山采酸塔、酸巴柳、苞花根、山丁子,上中学后住校吃小米干饭、米汤煮圆白菜、发臭的咸葱叶子,被迫伪造饭票,在教室或火炕上变着法子煮挂面,到后厨偷猪肉,然后在沙尘暴中一个人默默回家。在乡俗与鬼怪中,听着马虎、大白兔子、白魔、黑魔的吓人传说,家乡少年们青春躁动,中学生帮派去太平间砍人,作者则执迷于看大戏、马戏、变戏法与露天电影。父辈渐渐老去,舅爷在哮喘病折磨中躺在满是土味、烟味、腐烂衣服味的炕上死去,三姑变得蓬头垢面,“腾格尔”二大爷瘫痪后绝食身亡,父母养了两只小狗抚慰晚年的寂寞。散文集虽然以轻松有趣的《采药记》作结,但读者一低头,总能看见泥里的粮食和沉默的乡亲。在这种满麦子、小米、玉米、荞麦的北方土地上,作家以农活行家的姿态宣告:“我装的谷子车,即使不用绳子拢着跑个十几里地也不会有一个谷个子掉下来。”刘汀一直在场,并提醒我们:“所有的痛苦都是实在的,所有的幻想都来自身体内部,这些矛盾的情感和态度,同时存在着,纠缠着。”

学者张清华也震惊于刘汀的匮乏经历。的确,刘汀写作的面貌于是很大程度来自这样的过往。匮乏带来饥饿、窘迫、屈辱与不甘,某种意义上也是创造力的来源,由此推动了他的写作。

窥探

因为匮乏,所以“窥探”别人的生活成为突破匮乏的本能选择。我们来初步描述刘汀的创作方法。

刘汀在散文《别人的生活》里曾经提到自己对邻居好奇,对他人饭桌的食物好奇,又在2005年毕业前夕因水痘隔离而格外渴望探知别人的生活:“我的眼睛是一种特别的仪器,曾记录过许多有意思的片段,它们无意识地储存在脑细胞里,然后等着被某些精神的逻辑穿针引线地联系起来,形成我所见的世界。”[2] 因匮乏而好奇,因匮乏而对生活摩擦格外敏感,因匮乏而形成特定立场和逻辑线索。

如聚斯金德《香水》中所描绘的怪人格雷诺耶,他窥探着生活,依靠空气中一缕缕稀薄的气味分子。你能想象他靠在一堵墙上,或挤进阴暗的角落,闭着双眼,嘴半张着,鼻孔鼓起,像一条昏暗的、缓缓流动着的大河中的凶猛的鱼。倘若终于有一丝微风把一根细线的线头吹给他,那么他会紧紧抓住。

2017年出版的小说集《中国奇谭》[3] 把一个个事件营造为震爆弹,让读者头晕目眩,瓦解稳固的现实感。《倾听记》值得一说,因为主人公的“倾听”某种程度上可以作为刘汀创作方法的象征。小说围绕暴力拆迁这一敏感议题,却笔锋一转,瞄准拆迁之后的时段展开叙述。“我”作为钉子户,从抗拆现场意外之后醒来,已是植物人。“全身唯一拥有完好功能的就是耳朵,甚至比以前更灵敏,现在全部的心神和世界都在两只耳朵里。”叙述者“我”成为隐秘的窥探者,如格雷诺耶般,躲在暗处。“我”倾听医生在手术台上的对话,了解到医疗腐败的新形态,医生们通过做无谓的手术来获取利益。接下来是倾听妻子的哭泣,在用进口药进一步治疗时家人犹豫退缩;倾听亲戚的埋怨,知道母亲也骤然去世;倾听父亲的絮叨,他希望通过掐死自己来让整个家庭解脱;倾听单位领导的到访,知道自己没有公费医疗,妻子到单位施压未果。“我”以倾听者姿态存活十年,环绕着散不去的悲哀。为了排遣压抑,“我”只能通过想象力去“假装”自己行动如常,“假装”自己拥抱妻儿,“想象”自己与儿子进行对话。这里的植物人“我”,与作者之间有着超出表面的精神联系。

以“窥探”(“倾听”)与“想象”去联结更广泛的个体,这样的方法一直在刘汀的创作中贯穿。其后出版的中篇小说集《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4] 以“吃”为幌子,展示都市蚁族的窘境。《早饭吃什么》讲述从银行辞职创业的小李通过在中关村一带经营早餐摊点发家,然而内心极度空虚,对曾经下海还债的姑娘水仙念念不忘,却羞于表达,最后阴差阳错遭遇车祸,丧失男性能力。《午饭吃什么》《晚饭吃什么》则分别对准小李的前同事老洪、小刘。卑微一辈子、每天数着零花钱度日的“妻管严”老洪唯一一次去洗头房就遭到拘留,在受到老板挤兑后转走老板一百多万并移民新西兰。孤独的小刘在帮助同性恋同事薇薇后成为误会的牺牲品,离婚后净身出户。三个故事的核心空间设置在北京海淀区中关村一带。中国经济增速最高的时期呈现一系列社会映像:中关村青年的紧张生活,早餐摊点熙熙攘攘的景象,2013年—2014年网红餐饮勃兴,初代网红餐饮品牌黄太吉煎饼等品牌以“互联网思维”搅起风浪,房价飞涨、青年创业、海外移民、家长逼婚、出租男友等等,敏感的作家嗅到了另一种生活信息,并将之投影于文字。这种想象自然也有让人忍不住追问之处。比如银行职员小李为何就会对煎饼果子念念不忘,为何一定要从高尔夫联想起镇上的游戏“放猪”——这种精神气质与文化上的恋旧正是他与水仙的默契来源。这里,有没有作者的一厢情愿?比如老洪飞往新西兰后为何传出飞机失事的假消息,这一假消息所设的悬念意在何处?比如小刘为什么会轻易帮助女同事薇薇假扮男友,并留下接吻证据?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家对现实社會与集体情绪的如饥似渴的吞噬、咀嚼与吐哺。这种方法论下的作品,很自然是快节奏的。这些问题,毋宁说是水底大鱼一跃而起咔嚓咀嚼猎物时,在那下颚的强力与牙齿的寒芒之外,掉落的一些碎屑。

窘境

细细端详刘汀窥探到的景象。

我们首先看到的是窘境——简言之,城市底层的窘境。城市底层来源广泛,首先是农村出身、奋斗于城市的中年男人。小说集《中国奇谭》收录了以“奇谭”为名的系列短篇作品,这段时间刘汀恐怕对“神实主义”说法产生了兴趣,试图“以奇幻写真实”。其中《炼魂记》写中年男子老洪卑微到极致的生活。老洪在澡堂给领导捏脚,在家里受妻子小路霸凌,只能在内裤缝口袋藏私房钱,满足自己看郭德纲相声的可怜爱好。因为过节费出了纰漏而含恨报复小刘,在街头遭人行凶,最后连烧出来的骨灰都少得可怜,微不足道。我们能在后来的《午饭吃什么》认出同样一个卑微窘迫的老洪,尽管他的经历已收敛,并用视角变化做了信息区隔。

很多时候,窘境来自经济。《换灵记》中,农村少年、诗人雅阁进入大学中文系并爱上了卖服装的农村姑娘夏笙。生活所迫让诗人雅阁与爱人撤退回南方乡村,并受到女方父母的鄙夷。雅阁最终盗窃了火葬场的骨灰盒而被捕入狱,在狱中与商业罪犯交换灵魂,将文学天赋与商业天赋相交换,成为“成功人士”。诗人雅阁到了下一部小说集《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化身为《大师与食客》的“我”。教育系大学生“我”在毫无原则的掮客蛐蛐介绍下为一个游走于政商两界的王大师代笔写自传。“我”得以短暂见识“上流社会”的灯红酒绿,并受美女潇潇青睐,又因蛐蛐半路杀出,稿费泡汤。最终潇潇介绍自己将原稿转卖给制作人,却又被狠狠坑了一笔。原来潇潇欲言又止的两次,都对我隐瞒了关键内情。“我”终于认清世道,准备向“伏脱冷”式的蛐蛐靠拢,成为第二个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

从小说中,我们随即能够感到一股愤怒。小说家带着一股子不平之气来引导叙事走向。例如《神友记》,“我”住在挤满“北漂”的天通苑,一日与死神成为朋友。死神专门收割恐惧的情绪。结果在中国大地上,却很难收割到正宗的对死亡的恐惧,有的只是出于欲望的恐惧。死神一日日消瘦,却在咀嚼关于死亡的记载中得到了饱腹感,最终因介入人间纠纷,帮我杀死为祸一方的副县长而丧失死神身份。“人间”如此物欲横流,连“死亡”本身都不再纯粹。《劝死记》也让我们看见“家里有矿”能有多“豪横”。“我”是一名死亡经纪人,向有过死亡念头的人兜售死亡,并提供死亡服务套餐。在跑业务过程中,“我”从客户老桃口中了解,她的丈夫煤矿主江次山侮辱了女大学生茧子,所以她才想寻死。茧子的男友娄大勇接受老桃提出的私了方案,前提是,他父亲娄吉林在矿井因塌方而死,矿主只赔了八万,老桃补了两万。最后真相揭晓,原来茧子并非被强迫,而是自愿与江次山上床,目的是帮对方传宗接代。我们渐渐发现,煤矿主江次山,与“上面的人”相互勾结,无法无天。江次山的美女秘书江雅遥半路杀出,在这个故事里她成为“我”的竞争对手——城市当中另一名死亡经纪人。最后,惯于政商勾结的江次山成为弃子,被“上面的人”带走,并被江雅遥劝导自杀。人物在利益的网罗里行走,被金钱绑住手腕与脚踝,最终都被迫选择低头。叙事者对于社会不公的结构深恶痛绝,并在故事中安置了一个居上位者,为这一结构负责。

从这个角度看,刘汀对这一系列不平等现象的描述背后,暂未酝酿出一个现成的历史理解框架。他的创作与底层文学或者经典现实主义有着不同,也更标明了某种生成性与过程性,没有过早回收到知识分子乡愁或阶级论的框架中。相反,他更素朴真诚。散文《身边的少年》里表达出了一种强烈困惑。在北京街头一所著名中学的门外,出身名校的孩子们无一例外青春昂扬,让人羡慕。就在这样美好的街头,却也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农村少年在贴小广告,牛皮癣一样的广告在他身后绵延得很远。此刻,从学校里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高中女生,她穿着校服,将农村少年所贴的小广告一张张揭起来丢进垃圾桶。一个贴,一个揭,在城市少年与农村少年的较量中,农村少年最终落荒而逃。但突然,作者却不知道该赞美或同情哪一个。我们该如何面对现存的不平等,以及这种不平等对是非对錯等道德观念产生的解构力量?作者更多地表达出的是真诚的、与现实面对面时的困惑。

于是,我们看到了个人的、偶发的、零星的反抗。《黑白记》反抗的方式是逃逸。公交车夜班司机老洪与酷似柳岩的女孩相识。女孩不安于自己所在圈层,试图通过整容手段进入娱乐圈。在女孩无意中透露的消息里,老洪竟然突发奇想,将空荡荡的公交车开往北戴河。没请一天假、老实巴交的公交司机,每日生活就是在固定轨道上运行,承载着城市最基本的交通枢纽功能。但这样的日子却如此“暗无天日”,唯一一次“脱轨”,让他的灵魂暂时透了一口气,却造成了车祸和女孩的毁容。人如何摆脱生活中一成不变的窠臼,如何从窘境中脱逃?作家足够实诚,在找到让自己安心的答案前,不会让人物轻易脱身。

舒展

刘汀笔下的世界在2021年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不是颠覆,而是一次成熟的跃迁。我个人揣测,女儿暖暖的出世与成长,让刘汀这样善良、敏感、负责的父亲关心和规划起她的未来。女儿不仅促成散文集《暖暖》问世,也让刘汀的大脑启动了对女性命运的分析与运算。

2021年出版的《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讲述了梅、兰、竹、菊“四姐妹”的故事,我们第一次在刘汀笔下捕捉到了生命的舒展状态,尽管这种生命的舒展依然来之不易。

《人人都爱尹雪梅》的主人公尹雪梅是一位在京帮小女儿带孩子的姥姥。她老家东北辽宁葫芦岛,六岁随父母迁到长春近郊农村乡镇,就近嫁人。大儿子是铁路局列车司机,二儿子在长春师范大学教马列。小女儿晶晶在北京,女婿在银行,平时在非洲出差。尹雪梅在长春帮大儿子和二儿子把孙女带到上小学,又到北京给小女儿晶晶带孙子嘟嘟,还要返回东北老家看望丈夫——丈夫郝胜利得过脑出血,腿脚不利索,病退后住在乡下老家。尹雪梅就这样在几个家之间奔走操劳,鬓发皆白。年轻时从夫,老来从子,“三从四德”是她的命运。

尹雪梅不甘心,心中燃着一把火。在陌生的北京三环老旧小区,尹雪梅凭自己敞亮的性格和非凡手艺征服了带娃老太太团,成为灵魂人物。她带着老太太们用智能手机,建了微信群“宝宝天团”。她自己开始逛商场、期待高中同学聚会,心中那把火又点燃了。智能手机打开了向外的世界,也打开了她的内心世界,尹雪梅回顾自己的不凡一生:她十五岁上高中,能歌善舞,对同班考上清华的男生心生仰慕;十八岁高中毕业,到镇上粮油加工厂当编外工,学了三个月手艺想开发廊,结果倒闭;曾想张罗开餐馆,因为怀孕而作罢;生下三个孩子后,35岁的她跟同乡到外地打工,结果遇到传销组织,带着一身伤痕机智逃生。这辈子她都想“干点啥”,偏偏不如意。她破釜沉舟,再次启动创业计划,以回长春老家为由从女儿眼皮底下溜走,半个月后全家人才发现尹雪梅失踪。原来,她竟留在北京,一边租住地下室,一边在大街上摆起早餐摊。当儿女们辗转找到尹雪梅,他们看到了摊前长蛇般的排队人群,听到了上班族的啧啧称赞,甚至目睹老板合股经营的请求。“一辈子没赚过一分钱”的尹雪梅,终于在子孙面前扬眉吐气一把,成功地踏“雪”寻“梅”。

《何秀竹的战斗生活》则讲述农村女孩何秀竹的奋斗经历。何秀竹是年过三旬、游走于各大培训班之间的海淀妈妈。“鸡娃妈妈”有着怎样的前史?她出身农村组合家庭,其母再嫁后又与新夫有了儿子。她虽然成绩优异,却因家境问题被迫选择中专,放弃了考大学的机会。上了中专后,她依然成绩优异,却因为同学胡杏儿的关系,失去矿务局的工作,沦为小厂技术工人。她差一点向生活低头,与厂里的工人走向婚姻。醒悟后,她重新自考本科,并考上研究生,来到北京,与研究生同学结婚,定居北京。原生家庭和成长艰辛,让何秀竹充满了战斗精神:她不仅牢牢把控家里大事的主导权,长远规划全家从孩子上学到医疗保险一应细节,怀孕时自行解决买房中的意外,还苦心经营朋友圈,准备随时应对未来的一切突发情况。小说让人想起电影《我的姐姐》。何秀竹的困境在于,她是一个“姐姐”——她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才有极小几率从“长姐如母”和“放弃自我”的社会要求中挣脱。

女性自我发现、自我成就的主题,在禀赋不同的女性身上同样存在。《魏小菊的天空》,主人公同样来自农村,同样也是“姐姐”,但她既不特别能干,也不是所谓的“学霸”。南方农村的“80后”女孩魏小菊初中辍学在家务农,阴差阳错嫁入同村殷实人家,丈夫郑智与她青梅竹马,家中盖起两层小楼,更在大洪水时对她全家有救命之恩。这样传统的美满婚姻竟走到尽头。到镇上打工之后,已生下两个孩子的魏小菊眼界打开,萌生摆脱农村的念头。她到了北京,先是给妹妹小竹当保姆,后来在压抑感中愤而出走,依靠给富人区做保洁为生。小说借机透露了魏小菊在乡村所遭遇的“不平等”:魏小菊作为没有希望上学的“姐姐”,家中所有的资源都向会读书的妹妹倾斜,“妹妹”成为家族出人头地、阶层跃升的希望,“姐姐”再次成为农村家庭的牺牲品。在妹妹擅自做主,分占地补偿款、侵占自己利益时,魏小菊最后一次强调:“我只是拿回自己的一份。”拿着20万补偿款,魏小菊远走西北游历,最终返回家乡开了一家生意火爆的牛肉面馆。她独自生活,并未返回婚姻当中。

《少女苏慧兰》将视角转向“90后”女孩苏慧兰。苏慧兰是个长相智商普通,二十多岁的普通青年,窝在咖啡馆刷美剧,打卡各类网红店、去三里屯街拍、给爱豆应援接机、参加草莓或迷笛音乐节,稍微“文艺”一些的地方就是写几首诗发在朋友圈和参加跨年诗会。她考入北京市属高校对外汉语专业,在大学期间依靠兼职解决自己生活费,毕业后加入培训机构,早早做到经济独立。到了“90后”一代,“姐姐”身上的重负变得不那么明显,然而苏慧兰还是能从学霸弟弟苏慧伦身上感受到压力——弟弟参加竞赛保送清华,硕博连读,到美国做博士后,成为光彩照人的“学霸”和父母口中说不完的话题。家中受到冷落的苏慧兰野蛮生长,活得随波逐流,其实内心深处一直追求对生活的掌控感。苏慧兰全部热望与善心,在遇到健德门麦当劳一对流浪母女后被彻底激发。经历过流浪母女事件后,她成熟起来,辞去教培机构工作,独自前往朝鲜边界旅行,看着边界河上自在戏水的鸭子,得到了某种启悟。

“对这几只鸭子来说,哪有什么国界,哪有什么密林里持枪的人,哪有什么游客,有的不过是一条河、河的两岸,以及岸上的青草、虫子而已。这一刻,她通体轻松,内心舒畅,她知道,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少女,甚至不再是女人,而成了一个人。”整部小说集也在这一刻走向终结。

让我们讨论一下这个结尾的意义。弗兰克·克默德在《结尾的意义》(The Sense of an Ending)提到,小说的意义很大程度由结尾赋予。如“拉康—齐泽克派”精神分析理论家们所认为的那样,语言的意义是回溯性地建构的。苏慧兰看鸭子时,看到了所谓“边界”的人为性与刻意性,由此从内心摆脱了“女性”的身份规定性,而成为了“人”。这个结尾,亦为整部小说集赋予了意义。

“60后”尹雪梅出身近郊乡镇,70年代末的何秀竹与“80后”魏小菊出身乡村,“90后”苏慧兰出身北京,她们各自的家庭条件、禀赋、命运并不相同。何秀竹是学霸,苏慧伦天资平平,而魏小菊唯一的优势只是心态。尹雪梅几乎是自发地能干,何秀竹的“戰斗”则一开始就有自觉性。从结局看,尹雪梅在北京自我证明后功成身退,何秀竹留在北京继续战斗,魏小菊打开眼界后回乡自在居住,苏慧兰辞职后面临新的机遇与挑战。这毫无血缘关系的“四姐妹”,勾勒出了中国上世纪60年代—90年代四代女性的面影,她们所共同面对的困境是女性身份的种种规定。她们或自发或自觉地进行“战斗”,于“战斗”中达成生命的舒展状态,“成为了一个人”。我们想到当代文学中的女性群像:贾平凹《带灯》、《极花》,毕飞宇《玉米》、《玉秀》、《玉秧》,陈谦《望断南飞雁》,张楚《野象小姐》,石一枫《世间已无陈金芳》,马小淘《章某某》……“四姐妹”位列其中而毫不逊色。

《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中的“四姐妹”,作为一个和声式的解答,为之前《中国奇谭》《老家》《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等作品中窘迫的人们提供了彼岸的回响。假如不看前期作品,恐怕未能想象“四姐妹”式的人物在刘汀这里有多么来之不易。写就“四姐妹”对于作者也有不一般的意义,在这部作品中,他更深也更成功地找到了“别人的生活”。

这样,从匮乏、窥探、窘境到舒展,刘汀在他的文学世界里进行了探索与翻转。这四个关键词,或许仍不足以概括全貌,但不妨作为四个基点,作为未来理解刘汀文学创作的支撑。刘汀的写作过程不轻松,充满了“操心”。他笔下的人物,也永远处于焦虑、忧患之中,总在“操劳”。这些进入城市的普通人,在窘境中操劳,并通过踏踏实实的操劳达到自我身心的舒展,在与他人和世界的关系中获得自我价值的确证。这样的写作,尤其是“四姐妹”系列的创作,可以看到作者探索构造“60后”—“90后”数代中国人精神史的努力,一旦与90年代以来的底层书写与21世纪勃兴的非虚构文学、知识分子回乡书写的广泛光谱相对照,则闪烁出独具特异性的价值。

最后,让我们回到诗集《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

“我耗尽一生的情节里/不过是演好父亲的角色,而她/天生就是我的女儿,就是她自己/她比我更像一个人,真正的人”(《演员》)

带着这样的爱与责任感,刘汀的“操劳书写”会愈加辽阔。让我们继续关注那些操劳的人们,愿他(她)们也能找到成为“一个人”的路吧。

注释:

[1] 刘汀散文集《老家》,百花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2] 刘汀散文集《别人的生活》,新世界出版社2014年版。

[3] 刘汀小说集《中国奇谭》,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

[4] 刘汀中篇小说集《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