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楠
流人是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一般指流放之人,这其中既有因犯罪而遭受流徙之刑的人,更有为数众多的因战乱、政治等原因遭受拘禁和放逐的俘虏和平民。在中国古代,流人自先秦时期就已出现,《庄子·杂篇·徐无鬼》中就有关于流人的记载。流人往往被放逐苦远之地,远离乡土,备受肉体苦痛和精神折磨,多数流人客死异乡。但在中国流人史中,许多流人,尤其是文人、官员等流人群体,或自强不息,或随遇而安,在流放地留下了精彩的文化片段,甚至推动了当地文化的发展。
黑龙江的流人史较为久远,有史可考约略自金代起,元明两代有所中断,至清代黑龙江的流人数量再度激增。金代流人的艺术文化为黑龙江艺术文化的形成和发展输入了新鲜内容,中原汉族艺术文化一经与黑龙江边疆民族艺术文化相结合,立即释放出巨大的凝合力,加快了黑龙江地区宋金以来艺术文化的发展进程。
在金代流人来到黑龙江之前,黑龙江的主体艺术文化是由肃慎、鲜卑、靺鞨、女真等古老北方民族创造而形成的边疆民族艺术文化,以渤海文化、金源文化等为代表。
据史料记载和考古发现,黑龙江地区自先秦以来主要生活着肃慎、秽貊和东胡三大古老族系。这三大族系生活时代有所重叠、区域相互交叉,从现代语言学分类的角度上看,都属于阿尔泰语系,他们之间有一定的亲缘关系,但其历史演变的进程却差异巨大——有的建立了自己的政权,形成了高度的文明;有的经过分化、融合,形成了新的民族而延续至今;有的则不断分裂、弱化,最终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三大族系的主要生活区域在黑龙江及周边地区,清代中叶以前,肃慎、秽貊和东胡三大族系及其延脉构成了黑龙江边疆民族的主体,其艺术文化在这一时期内也成了黑龙江的主体艺术文化。
肃慎人是有文献记载的黑龙江最早的先民,是现代满族的祖先,其生活区域主要在今天的黑龙江省牡丹江流域。上古时期,肃慎称息慎,西周至战国称肃慎,战国后期改称挹娄,公元5世纪后又改号勿吉,到了北朝末年再改号靺鞨。靺鞨分为7部,其中,7世纪末粟末靺鞨统一附唐各部,其首领大祚荣被唐玄宗封为渤海郡王,唐朝又诏令将渤海升格为国。渤海国前后历时二百余年,享有 “海东盛国” 的美誉,创造了渤海文化。渤海文化以吸纳唐文化为主体,兼及吸收了高句丽文化、夫余文化等多种文化因素。①武松:《渤海文化来源研究》,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9年。渤海文化留下了 “三灵屯” 渤海国遗址以及大量丰富的文化遗存。渤海国艺术曾盛极一时,独具特色,以杨泰师的《夜听捣衣诗》、王孝谦的《对月思乡诗》为代表的诗歌文学艺术,以三灵坟彩绘墓室壁画为代表的绘画艺术,以渤海国上京龙泉府遗址出土宝相花纹砖为代表的雕塑艺术等形式丰富、水准高超。但一般认为,渤海文化的影响力仅仅局限在上京龙泉府(今黑龙江省牡丹江市宁安市)及周边比较有限的区域内,在其他地区则影响很小,这也是黑龙江古代边疆民族文化的一大特点。
五代时,居于北部的黑水靺鞨被契丹称作女真,辽灭渤海国后,部分女真人和渤海国人一同入辽,被合称为 “熟女真” ,而留居故地的女真人被称为 “生女真” , “生女真” 完颜部落逐渐强大,统一女真各部。1115年,女真部完颜阿骨打称帝,建立大金国,立都金上京会宁府(今黑龙江省哈尔滨市阿城区)。金朝在此历四帝,创造了 “金源文化” 。关于 “金源文化” ,将在后文进行详述。
除了肃慎族系创造出 “渤海文化” 和 “金源文化” 两大文化高峰外,秽貊族系、东胡族系也对黑龙江古代边疆民族艺术文化的构成起到了一定作用。秽貊人也是中国东北的古老民族,秽貊人的北支为索离族,中原汉族政权称其为夫余(亦称扶余),在汉魏时期创造了具有代表性的夫余文化。夫余早期文化发祥于今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的昂昂溪区等地,分布于嫩江流域,其青铜艺术较为发达,以嫩江下游出土的 “立马青铜” 牌饰、 “虎和瑞兽相斗” 牌饰等为代表。此外,在黑龙江境内还发现了由同属秽貊族系的沃沮人大约同期创造的沃沮文化等。8世纪初,夫余被黑水靺鞨及由东胡族系分化、演变而来的室韦诸部所吞并,至此,秽貊—夫余族系完全融合到肃慎和东胡族系之中。
东胡,也称作土方或屠何,也是我国东北古老民族。东胡族系在战国至秦这一时期已十分强盛,后因与匈奴战乱而瓦解,主要分解为乌桓和鲜卑两个部落,后世柔然、契丹、室韦、蒙古等族也均为东胡族系演变而来。这一族系在黑龙江地区创造了鲜卑早期文化,留下了大兴安岭加格达奇日月星辰祭天岩画等珍贵的艺术文化遗迹。
纵观金代以前黑龙江边疆民族艺术文化的面貌,可以发现其有以下几个特点:一是以三大古老边疆民族族系艺术文化为基础,积极吸纳中原汉族先进艺术文化,在一定历史阶段和区域形成了独具特色、较为发达的艺术文化高点;二是各边疆民族族系艺术文化之间既有继承、交融,也有征伐、毁灭,呈相对而言的 “岛式” 分布,没有形成大一统的主体,因而也就没有形成居于统摄和领导地位的主流艺术文化;三是 “渤海文化” “金源文化” 等区域文化高峰没有形成历史延续,而是随着边疆民族政权的兴衰而反复 “归零” ,湮没于史海,使得黑龙江古代艺术文化发展,尤其是近古艺术文化发展较为滞后。
有文献可考,东北流人史始于西汉,见于《汉书·哀帝纪》。此后,三国、北魏、辽代漫长的历史时期中,东北流人的流放地主要集中在以辽河流域为中心的地区,后晋的晋出帝石重贵流徙于黄龙府(今吉林省长春市农安县),是第一个客死东北的亡国之君。但直到女真人建立金代政权后,黑龙江才成为中原汉人有据可查的流放地,中原汉族艺术文化也才开始随大批流人集中流入黑龙江。在《金史》中, “金源” 一词既指以金上京为中心的金代京畿地区,又指金代政权。金代建国以后,将汉文化看作是 “金源文化” 宝贵的财富和重要的来源,这一点与后世女真族的后裔满洲人入关后主动学习和接受汉文化存在一脉相承的历史渊源。
金代流人的流放地主要集中在冷山(今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五常市)、五国城(今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依兰县),以及金上京会宁府。金代将都城上京会宁府也作为流放之所,似乎难以理解,但回顾金代历史,金初四帝(金太祖完颜旻、金太宗完颜晟、金熙宗完颜亶、海陵王完颜亮)后,金代就已入主中原,黑龙江不再是金代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的中心,这也就不奇怪了。后世清代同样发源东北,入关后也同样把东北作为流放地,亦是此因。金代的流人主要是被虏获的汉人与契丹人战俘、被扣留的宋朝官员,以及金朝统治集团中的失势者,其中以中原汉族流人为主。这些人不同于普通的罪犯,他们被流放的同时带来了财富、技术和文化的转移,带动了金代的发展。
有金一代,女真政权一直采取掳中原之民以 “实内地” 之举,即充实以金上京为中心的政权故地,尤其在金太宗天会年间到达高峰。公元1127年,即北宋靖康二年、南宋建炎元年,这一年发生的 “靖康之难” 是 “金源文化” 融合发展的转折点。在 “靖康之难” 的整个历史过程中,二十余万宋人被金兵虏至东北①李兴盛:《中国流人史》,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页。。这二十余万人中,包括徽钦二帝及其后妃、皇子、宗室、贵戚等三千多人,徽钦二帝起初被关押在金上京会宁府,后来又改囚于五国城,最终客死此间,成为历史上最著名的流人,留下了 “坐井观天” 的典故,同时,还包括大批文人、匠人、艺人。
韦承在《靖康稗史笺证》之《瓮中人语》中记载道: “(北宋靖康元年丙午十二月)二十五日,虏索国子监书出城。二十八日,虏索秘书录所载古器出城。……(靖康二年丁未正月)二十五日,虏索玉册、车辂、冠冕一应宫廷仪物,及女童六百人,教坊乐工数百人。……二十九日,虏索大礼仪仗、大晟乐器、后妃冠服、御马装具出城。二月初一日,虏索工匠各色人及三十六州守臣家属出城。初二日,虏索天台浑仪、三馆太清楼文籍图书、国子监书板,又丝绵数万斤出城。初三日,虏索藏经、道经书板出城。……十四日,虏尽索司天官、内侍、僧道、秀才、监吏、裁缝、染、木、银、铁各工、阴阳、伎术、影戏、傀儡、小唱诸色人等及家属出城。……二十九日,虏索朱勔家书画及架库油衣什物、生药、玳瑁。”②[宋]确庵、耐庵编,崔文印笺证:《靖康稗史笺证》,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74—85页。这既是对金人残暴侵略掠夺的如实记录,但又在其中呈现出不一般的意味。
对比13世纪蒙古大军的征伐,显见女真人政权对文化艺术的向往和偏好,虏获的战利品中既有以北宋 “秘阁三馆” (昭文馆、集贤院、史馆)馆藏为代表的书籍、古玩、乐器、书画,更有乐工、影戏、傀儡、小唱等各色艺人,亦有各类技术匠人。这是一次残暴的掠夺,但客观上也造就了中原艺术文化首次集中式、大规模流入黑龙江,其直接影响了金代艺术文化的形态面貌和发展进程。
马克思在《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中说,野蛮的征服者自己总是被那些受他们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①[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70页。同样作为中华民族的组成部分,我们不能用野蛮这样的歧视性词语形容金代女真人,但马克思总结的历史规律确实在其身上得以印证。也就是说,金代一方面在政治、军事上对宋代政权扮演征服者的角色,甚至直接导致北宋的覆灭,但与此同时,却心甘情愿地扮演着文化上的被征服者,积极主动地欢迎、接纳和吸收来自中原汉族政权、地区和人民的先进文化。
大批流人,尤其是官员、文人、匠人、艺人被掳掠、扣留以 “实内地” ,大大促进了金代黑龙江地区经济社会文化的发展。在农业、手工业、冶铁业、造船业和商业贸易等得到极大发展的同时,金代文化艺术也受到了来自中原汉族文化的巨大影响。一批流人在不同领域取得了突出的艺术成就,这既体现在流人群体在艺术创造方面取得的成就上,如在文学领域方面,同时也体现在流人群体在对黑龙江艺术发展影响方面取得的成就上,如在宫廷礼乐方面。总之,流人在金代黑龙江艺术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页。
表演艺术方面主要有宫廷礼乐和乐舞百戏等艺术形式。
其主要体现在金代宫廷礼乐、教坊音乐和民间百戏等表演艺术方面。《金史》之《乐上》开篇就对金代音乐做了言简意赅的概述: “金初得宋,始有金石之乐,然而未尽其美也。及乎大定、明昌之际,日修月葺,粲然大备。其隶太常者,即郊庙、祀享、大宴、大朝会、宫县、二舞是也。隶教坊者,则有铙歌鼓吹,天子行幸卤簿导引之乐也。”②[元]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577页。其义为:金初灭北宋,才开始有音乐,但还不是很精良,到了金世宗、章宗年间,经过不断雕琢,已经十分完备了。属于宫廷礼乐的,有祭祀天地祖庙、供享、大宴群臣、岁首大朝会、宫廷威仪、文武二舞之乐;属于教坊音乐的,有军中乐歌、鼓吹乐、天子銮驾导引乐。
这一方面得益于女真政权对中原汉族文化的主动追求,另一方面也得益于被虏获的宋代乐工、艺人的被动传输。吴激的词作《春从天上来》就记载了一位北宋宫廷戏班 “梨园太平乐府” 的鼓瑟艺人 “老姬” 被掳至会宁(金上京),以瑟谱就蔡文姬《胡笳十八拍》的无限哀怨。
至于民间 “散乐” ,也就是民间百戏之乐。在《靖康稗史笺证》之《宣和乙巳奉使金国行程录》中有专门记载。 “酒三行则乐作,鸣钲击鼓,百戏出场,有大旗、狮豹、刀牌、砑鼓、踏索、上竿、斗跳、弄丸、挝簸旗、筑毬、角觝、斗鸡、杂剧等” 。③[宋]确庵、耐庵编,崔文印笺证:《靖康稗史笺证》,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41页。其中,包括舞大旗、踩绳等杂技表演,驯狮豹、斗鸡等马戏表演,砑鼓等舞蹈表演,摔跤、击球等竞技表演,杂剧等戏剧表演,种类丰富。而且, “又有五六妇人涂丹粉艳衣,立于百戏后,各持两镜,高下其手,镜光闪烁,如祠庙所画电母”④[宋]确庵、耐庵编,崔文印笺证:《靖康稗史笺证》,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41页。,即通过镜光反射制造舞台效果,是中国古代的 “灯光” 和 “舞美” 。这是有关中原乐舞白戏出现于金代宫廷的最早文献记录。
1973年,黑龙江省伊春市金山屯出土金代八面乐舞石幢,石幢中部为柱状八面体,八面各有浮雕,每面一人,其中七人演奏,有击鼓、吹笙、弄箫、弹琵琶等,另有一人翩翩起舞,研究者认为这些歌舞乐工极可能就是从中原掳掠来的汉人。目前这件文物藏于黑龙江省博物馆。⑤李艳红:《金代民族服饰的区域性研究》,北京:中国纺织出版社,2017年版,第168页。
造型艺术方面主要有书法、绘画和工艺美术等艺术形式。
金代黑龙江流人群体中多书画名家,如金初词坛盟主吴激,系书画家米芾之婿,字画俊逸,颇得米芾笔意;宇文虚中、高士谈等既是著名词人,又是书法家。可惜这些书画家存世作品极少,仅有宇文虚中《时立爱墓志》、高士谈撰《草书韵会》等。
图1 宇文虚中《时立爱墓志》盖拓本①伊葆力编:《金代书画家史料汇编》,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18页。
这一方面与其流人身份有关,其客在异乡、身陷囹圄,不得自由,也不敢随意流传作品。公元1132年,即天会十年,赵和刘文彦诬告谋反案后,因恐怕被抓住把柄,宋徽宗将所作千余首诗词付之一炬,致使传世无几,亦是此理。另一方面,源于流放之地条件艰苦,不似中原。流放期间,由于无钱买纸,洪皓学习女真人,将桦树皮晒干抄写书籍,书就 “桦叶四书” ,这可谓是极具历史和地域特征的艺术质料。
宋徽宗赵佶在流徙中也重操画笔,据《啸亭杂录》记载,清乾隆年间,曾出土宋徽宗所画鹰轴及晚年日记。尽管出土地点与宋徽宗最终客死地点并不一致,但时人认为此确系宋徽宗所作,并且极有可能是为金人所作。②温洪清、廖怀志:《宋人蔡鞗撰〈北狩行录〉记述徽钦二帝在五国城的囚禁生活》,《黑龙江史志》2007年第8期。清代诗人徐忠亮在诗作《题宋徽宗画鹰》中这样写道: “黄沙漠漠北风寒,五国城中度应难。康王不作鹰扬计,流落人间画里看。” 正是持此种观点。
此外,由于大批 “工匠各色人” 遭掳掠而流徙金上京等地,金代的石刻、瓷器、玉器、铜镜等工艺一方面在制造水平上极大提高,另一方面在艺术风格上受到中原文化的极大影响。最典型的是金代铜镜, “铜镜技术主要是从我国宋代民间制镜技师被大量地迁往北方后所形成的,金代的铜镜呈现出了多样化的风格”③任玥:《黑龙江出土的金代文物考》,《中国民族博览》2016年第11期,第222页。。如1964年在哈尔滨市阿城新华乡出土的金代 “双鲤鱼铜镜”④《金双鲤鱼铜镜》,哈尔滨市阿城区金上京历史博物馆网站,http://www.jsjlsbwg.org.cn/detail.asp?id=265,发表时间2019年1月25日。,镜面主纹为两条欲跃出水的鲤鱼,鲤鱼互相追逐,首尾衔接,镜子周边饰蔓草纹,整个画面生动活泼,是国内迄今发现的最大最重的铜镜,被称为 “铜镜之王” 。
图2 金代双鲤鱼铜镜 金上京历史博物馆藏
又如出土于哈尔滨市香坊墓葬、现藏于黑龙江省博物馆的金代黄玉凤纹佩,以及前文提到的金代八面乐舞石幢等。这些造型艺术的珍贵遗存, “通过原始的直观生动和逼真的写实性手法,有效再现了不同时期的社会礼乐文化、艺术文化发展传承的历史面貌”⑤李荣有:《中国音乐图像学概论》,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9年版,第20页。。
文学艺术方面主要有诗歌等艺术形式。
金代流人文学艺术,尤其是诗歌文学艺术成就是比较突出的,作品数量较多。其中首推徽钦二帝,尤其是宋徽宗赵佶。赵佶在艺术上的造诣极高,他自创书法字体,被后人称之为 “瘦金体” ,他热爱花鸟画,自成 “院体” ,如果不是生在帝王之家,赵佶很可能会成为一位成就卓著的艺术家。赵佶擅诗词,流放边塞后常常伤时感事、长歌当哭,诗词较多,但流传下来的仅有十几首。存世诗有《清明日作》《在汧州作二题》《失题(杳杳神京路八千)》《在北题壁》等,存世词有《燕山亭·北行见杏花》《眼儿媚》等,其中词句 “衰残病渴那能久,茹苦穷荒敢怨天”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等可见其心境一斑。囚禁之中,心情较好之时,赵佶亦与皇室成员对联解闷。在由宋徽宗公主驸马、蔡京之子蔡鞗所撰,记录宋徽宗北狩(囚禁)生活事件的《北狩行录》一书中,载录了赵佶与其子之间的对联 “方当月白风清夜,正是霜高木落时” “落花满地春光晚,芳草连云暮色深” 等,可谓苦中作乐、聊以安慰。
宋钦宗赵桓亦能诗词,曾作《西江月》二阕等,也无外乎大发 “我今父子在穹庐,壮士忠臣何处” 的悲凉感慨。最终,徽钦二帝都客死五国城(亦说宋钦宗赵桓死于燕京,无据),其诗词成为大荒悲歌。
除徽钦二帝外,出使金朝被扣留的洪皓、张邵、吴激等宋朝官员,被虏获至金地的李之翰等宋朝名士,也留下大量文人著述。其中,既有如徽钦二帝一般的感怀之作,也有如洪皓《山顶花》这类自娱之作。洪皓著述颇多,最具代表性的是流放冷山等地的金代见闻录《松漠纪闻》二卷。《山顶花》这首诗就是洪皓在冷山所作,诗中赞山顶花之美 “品类海棠无杰句,方言山顶更雄夸” ,叹山顶花之残 “万片随风正可嗟,残枝带雨认梨花” ,体现了洪皓无奈之境遇中的片刻超脱。
艺术作品的存在和传播要依托于不同的质料媒介。在中国古代艺术史上,一些艺术形式还要以人作为保存和传播媒介,如商周以来的礼乐文化、两汉以来的乐舞百戏等。此外,艺术传播更需要信息传输的组织和机制媒介。在推动流人艺术文化与女真人艺术文化融合,促进兼容并包的 “金源文化” 发展,乃至带动黑龙江艺术发展的历史进程中,这种组织和机制媒介大致包括以下三个层面。
如前文所述,金初女真政权统治者对中原汉族文化采取了一种主动适应的态度,以至于中原艺术文化首先在金代宫廷内部蔚然成风。金代第三帝金熙宗完颜亶南征之时虏获大批中原文人儒士,主动向其学习汉族仪俗, “赋诗染翰,雅歌儒服,分茶焚香,弈棋象戏”①[宋]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上)》,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79页。,金初第四帝海陵王完颜亮更是 “嗜习经史,一阅终身不复忘,见江南衣冠文物,朝仪位著而慕之”②[宋]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上)》,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87页。。这一时期,在金代贵族和官员中,汉化程度已经很高。
金初四帝时期,女真政权统治者一边直接使用在 “靖康之难” 掠夺的大量 “宫廷仪物” “大礼仪仗” “大晟乐器” ,并调度虏获和降金的乐工、匠人制造钟、罄等宫廷礼仪乐器,一边积极学习和效法宋代朝廷 “郊庙” “祀享” “大宴” “大朝” 之礼仪乐舞。《金史》之《乐下》就详细记载了金代宗庙乐歌、殿庭乐歌等,甚至详细记录了祭祀礼乐的完整过程和鼓吹乐队的编制构成。到了金代第五位皇帝金世宗完颜雍时期,女真政权中心已经由金源故地上京会宁府迁至中都燕京(今北京)。金世宗曾感慨: “今之燕饮音乐,皆习汉风,盖以备礼也,非朕心所好。”③[元]脱脱等:《金史》,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03页。可见,当时金代宫廷礼乐已经完全效法汉风,即儒家礼乐习俗,虽然金世宗心所不愿,却也是回天乏术了。
这种宫廷礼乐之风后来还熏染到了其他艺术领域,如文学领域。金初四帝时期的诗人多为 “异代” 文人,即流人文人,但由于宫廷 “汉风” 日盛,一些金代贵族文人和官员也渐渐喜文弄墨,在宫廷燕饮等场合,不仅要有乐舞助兴,更要有诗词唱和。到了金世宗、金章宗时期,甚至出现了宫廷文人群体。
金初的宋朝官员和文人名士在流徙之地的命运不尽相同。第一类是坚守节操、矢志不渝的,如使金被羁的爱国名臣洪皓、张邵等;第二类是知晓变通、曲线救国的,如被扣留后入仕金朝的宇文虚中、吴激等;第三类是卖主求荣、奴颜婢膝的,如金朝扶植的傀儡伪齐皇帝刘豫等。其中,被迫留金的宋朝使节既无法效死朝廷,更不愿屈膝降金,在流徙之地只能以教育兴学来抒怀胸臆,有的还不得不以教书为业而过活, “多向女真民族教授儒家经典及诗词文赋,从而让女真民族初步受到了儒家文化的熏陶”①霍明琨:《宋代赴金使节对金代文化教育的影响》,《满语研究》2006年第2期,第104页。。
如前文所述,洪皓使金被扣留,坚不受金职,又不可归宋,只能以教授村人子弟自给。受到条件所限,洪皓无钱无纸,即用桦树皮(亦说桦树叶)书写《论语》《大学》《中庸》《孟子》,被称为 “桦叶四书” 。连金太祖时期的宰相、女真文字的创制者完颜希尹,也聘任洪皓为其子的家庭教师,可见其在金地的影响。洪皓兴教之时, “为金人所敬,所著诗文,争钞诵求锓梓”②[元]脱脱等:《宋史》,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9156页。,也就是诗文被金人争相传诵印刷,这使得儒家文化及中原汉族文学艺术得以传播。又如张邵,同样出使金朝被羁,既不愿臣于伪皇帝刘豫,更不愿臣于金人,被流徙至会宁,生计艰难。金人听说张邵为儒学大家,爱慕不已,纷纷从之求学。同样是由于缺少纸张,学生子弟们就 “断木书于其上,捧诵既过,去之复书”③[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605页。,也就是在木头上书写,诵读之后,削去表层,继续书写,由于这种 “木书” 久久使用切削后,两头尖、中间圆,还被形象地称为 “木橄榄” 。张邵讲授《易经》时,听众云集,并以钱米布帛供给,张邵赖以生计。
无论主动或被动,洪皓、张邵一类文人、儒士兴学金地,将儒家文化直接传授给女真人,这对于中原汉族艺术文化的传播,尤其是对于女真政权统治者儒学素养和意识的提升,客观上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到了金熙宗时期,大兴礼乐,甚至在金上京修建了孔庙,并自此开始御试取士。金上京孔庙大致位于现在的哈尔滨市阿城区阿什河南城村,可惜今日已无留存。金熙宗天眷元年(1138年)和海陵王天德三年(1151年)的两次科举取士空前辉煌,金上京孔庙成为金代前期塞北儒学圣地。
由于金代女真人与大批南宋流人及其他中原汉人移民杂居、交流,渐渐出现了两个民族发生民间艺术文化融合的现象。这种融合以 “靖康之难” 为加速标志。 “靖康之难” 前,这种融合主要建立在文化交流的基础上。如天辅七年(公元1123年),北宋名士许亢宗出使金朝,不仅带去指使、译语指使、书表司、习驭司、龙卫虞候、宣抚司等随员,还带去了后苑造作所的 “作匠” ,这次出使被称作 “宋金友情的最后见证” ,许亢宗非但未如此后的宋使一样被扣留,反而受到礼遇。 “靖康之难” 后,这种融合则改为主要建立在文化掠夺的基础上,由于流人中有大批被虏获的宋代乐工、艺人和匠人,在艺术文化领域这种融合的趋势就更加明显。
如在服饰上,女真人不仅从中原汉人那里学到了纺织技术,而且还进一步学到了织金工艺和刺绣工艺,大量运用龙纹、如意等中原汉族艺术文化装饰元素。在被称为 “塞北马王堆” 的哈尔滨市阿城区金代齐国王墓出土文物中,就有大量精美的织金艺术品,还有仿中原汉制的刺绣女鞋。金代齐国王完颜斡论逝于1162年,是金初重臣,其墓中文物正是 “靖康之难” 后金代艺术文化主动效仿中原汉风的有力证据。
又如金代最有代表性的青铜镜工艺。金源故地所处的阿什河流域矿产资源丰富,拥有丰富的石灰石、铁、铜等矿产资源,女真人很早就懂得 “烧炭冶炼” 的技术。金初,由于女真统治者大力推行 “实内地” 政策,尤其是在 “靖康之难” 中虏获大批能工巧匠,不仅青铜工艺技术得以极大提升,青铜镜的纹饰内容也发生很大变化。青铜镜不仅有象征女真人渔猎传统和生殖文化的鲤鱼等纹饰,更有受到中原汉族艺术文化影响的人物和故事纹饰,尤其是体现儒家文化思想的民间传说与历史典故,如观音显圣、麻姑献寿、许由巢父、许逊降龙、柳毅传书等。
可见,金代女真人初以部族文化为根,但随着政权实力的增强和统治区域的扩大,以部族文化的认同却无法继续推行,从主观到客观都呈现了超越民族性的变迁。①王耘:《金代从地域到国家的政治文化认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3页。这种变迁更多是来自女真政权统治者主动适应,是在为入主中原奠定思想和文化基础。从文化的视角,可以看到这种自适应吸纳和融合金代流人的艺术文化因素,从而影响和推动了黑龙江近古以来艺术的发展。
公元1211年至1234年蒙金战争后,金朝覆灭,东北人口剧减,女真族由过去的统治阶级成为被统治阶级,和北方汉人、契丹人一样被列为三等民,黑龙江地区社会文化的发展呈现倒退趋势。元代有将流人遣戍东北的明文规定,流放地主要有黑龙江的奴儿干(今在俄国)、肇州等地,其流人数量较少,流人文化几乎湮没于史海,更没有形成代表性艺术成就。到了明代,流人被发配的戍所多集中于现今的辽宁地区,黑龙江流人史出现了断层。
中原汉族艺术文化再次集中回归黑龙江地区要延宕至清初。这一时期,黑龙江的流人数量激增,这缘于清朝律法严酷,多因一言一行而获罪且连累亲族,尤其是乾隆年间,文字狱盛行,充军发配更是司空见惯。当时黑龙江的流人以发配宁古塔为最众,宁古塔旧城即今天的黑龙江省牡丹江市海林市,宁古塔新城即今天的黑龙江省牡丹江市宁安市,此外还有卜奎(今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黑龙江城(今黑龙江省黑河市瑷珲区)等。清代流人对黑龙江艺术文化的影响范围和程度远大于金代。
以流人吴兆骞为代表的一批文化名人创作了大量诗歌、游记,作品包括《何陋居集》《秋笳集》《柳边纪略》《宁古塔纪略》等,著述颇丰,其中含有不少对黑龙江艺术文化的记载。流人张缙彦邀集吴兆骞、姚其章、钱威、钱虞仲、钱方叔、钱丹季,创办了 “七子诗会” ,这是黑龙江第一个诗社。流人文人群体将汉族的音乐、舞蹈等表演艺术带到了黑龙江,不仅豢养优伶、戏班,演戏唱曲,甚至还创作戏剧。清乾隆年间因文字案下狱,嘉庆年间改判谪戍黑龙江的流人程煐就在卜奎创作了神话题材的南戏,即传奇《龙沙剑传奇》,全本30出,这是黑龙江第一部戏剧作品。 “虽然一时昆弋名曲、下里巴人杂会于斯,但其影响既深且远,就整个文化生活层面看,其意义尤大于诗书教化”②赵中孚:《清初东三省北部的开发与汉化》,《 “中央研究院” 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86年第15期(下册),第8页。。清代的流人创造了黑龙江文化史上的很多个第一,他们留下的文化印记绚丽多彩,这种文化的影响范围和程度虽然有限,却为近代中原文化传入黑龙江的高峰——闯关东开辟了土壤。
黑龙江自古是北方边疆民族的主要聚集地,其艺术文化主要由三大族系文化发展、演变、融合而构成。在金代以前,已有与中原汉族文化的交流和借鉴,虽创造了一些极具特色的 “文化岛” ,但其影响范围和程度都较小,也没有延续后世。与此同时,黑龙江又是中国古代封建政权的主要流放地之一。作为边疆民族,女真人建立金代政权并入主中原。在政权初创期,即 “金初四帝” 时期,不仅以黑龙江金上京会宁府为都,更以其及周边地区为宋朝皇室、官员、文人等的主要流放地。由于对中原汉族文化的自适应,女真政权统治者采取了主动学习和吸收的方式,甚至采用了极端的掠夺方式,以 “靖康之难” 为典型代表。由于这种文化的吸收和掠夺,一大批乐工、艺人、匠人和一大批艺术文献、艺术品集中流入黑龙江,丰富、充实了 “金源文化” ,加快了金代艺术文化汉化的速度,提升了金代艺术文化的整体层次,乃至推动了黑龙江地区近古艺术文化发展的进程。这些艺术文化的因素不仅融入黑龙江地区社会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且作为基因血脉,与后世同为女真族系建立的清朝政权形成了世代呼应的关系,这为黑龙江地区艺术文化的近现代发展奠定了历史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