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旭 蔡婷婷
(扬州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江苏扬州 225002)
江淮之间的运河,又称邗沟、江淮运河、楚扬运河、淮南运河等,本文统一称为“江淮运河”。江淮运河在大运河诸河段之中虽然长度最短,但在唐代的漕运系统中却是至为关键的一环。宋人吕祖谦指出:“唐时漕运大率三节,江淮是一节,河南是一节,陕西到长安是一节……然而三处惟是江淮最切。何故?皆自江淮发足。”[1]936-937正是由于地位重要,故政府对其整修与维护尤为用心。唐代对江淮运河的疏浚与维护共有八次,包括开新河道、修筑埭堤、疏浚河道坡塘、拓展水源、修建堰闸斗门,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运河水量不足、河道淤塞等问题,保证了漕运的畅通。大致以安史之乱为界,前少而后多,这是因为中唐以后,漕运成为维系国家的生命线,江淮运河的地位愈加凸显出来。
唐代邗沟南段引水源示意图
江淮运河入江水口,自东晋永和年间改移仪征欧阳埭引水后长期保持稳定,但这个引水口距扬州中心区域达六十里,绕道过远。开元二十六年(738),润州(今江苏镇江)刺史兼江南东道采访处置使齐澣注意到这一问题。为了缩短漕船过江的路程,避免舟船在江中航行遭受漂损风涛之患,他在今扬子桥和瓜洲之间开凿了一条新漕河,“乃移其漕路,于京口塘下直渡江二十里,又开伊娄河二十五里,即达扬子县。自是免漂损之灾,岁减脚钱数十万。又立伊娄埭,官收其课,迄今利济焉”。[2]5038京口为润州治所丹徒县的旧称,其津渡位于今镇江市西北三里,唐时为蒜山渡,亦名京口港。《唐会要》卷八七《漕运》亦载:“(齐澣)开伊娄河,二十五里即达扬子县,无风水灾,又减租脚钱,岁收利百亿。”这条新开凿的河道穿瓜洲而过,沟通了扬子津与长江,大大缩短了润州与扬州之间运道的距离,瓜洲也因之成了长江北岸一处重要的运口。
唐润州刺史治丹徒县,在长江以南,但齐澣所开的伊娄河却位于长江以北。这是因为本来长江在扬、润之间的江面非常宽阔,北岸可直达扬州城下。江中的瓜洲最初是在河道偏南的地方沉积,被划定为润州管辖。后随着江水向南摆动,瓜洲以北的水道逐渐淤塞成陆,并与北岸相连。瓜洲虽然成陆,但行政归属没有来得及变更,故齐澣才能跨江异地开河。对于齐澣的功绩,李白在《题瓜洲新河饯族叔舍人贲》一诗中称赞道:“齐公凿新河,万古流不绝。丰功利生人,天地同朽灭。两桥对双阁,芳树有行列。爱此如甘棠,谁云敢攀折。吴关倚此固,天险自兹设。海水落斗门,潮平见沙汭。”诗文中提到的双桥、双阁、斗门,应都是新开伊娄河上的水利设施,控制水源以利航运。
乾元二年(759)颜真卿作《与蔡明远帖二首》云:“明远与夏镇不远数千里,冒涉江湖,连舸而来,不愆晷刻,竟达命于秦淮之上,又随我于邗沟之东,追攀不疲,以至邵伯南埭,始终之际,良有可称。”[3]3413所谓“埭”是一种滚水坝,由土石或草土材料做成,横截河渠,可起到蓄水、提高河道水位、减缓河水流速的效果。邵伯筑埭始于东晋,《晋书·谢安传》载:“及至新城,筑埭于城北,后人追思之,名为召伯埭。”[4]2077相传谢安筑埭而后人名曰“召伯埭”,乃是将谢安比作西周时期的召(邵)伯。江淮运河自凿成之日起,就一直存在水量不足的问题,故在很多河道落差大的地方修建埭坝。诗文中提到,蔡明远与夏镇二人随同颜真卿行至邵伯南埭。有南埭,应有北埭,这说明迟至乾元初年邵伯埭已经扩建为南、北两埭。之所以扩建,当是为了增强埭坝的蓄水能力,两埭之间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水域,可以更有效的防止河水流失。
据武同举《淮系年表·唐及五季》载,兴元元年(784)有筑“邵伯埭堤”之举。唐代江淮运河沿线,邵伯的水利工程有两项,数量较其他地方多,这主要是受其地形的影响。《读史方舆纪要》引旧志云:“自邵伯埭以南,地势皆高昂,冈阜连亘,几数百里,淮之不能合于江也,势也。”[5]1117也就是说,江淮运河一线大致可以邵伯为界,南高北低,这种地形也造成水文的南北差异。元和三年(808)十月,李翺受岭南尚书公之命,于次年正月沿水路南下,记录了由洛阳至广州行经河道的情况,江淮运河的水文情况为:“自淮阴至邵伯,三百有五十里逆流。自邵伯至江九十里,自润州至杭州八百里,渠有高下,水皆不流。”[6]189淮阴至邵伯段运河,水往北流,这是因为此段河道高于淮河,水易北泄。邵伯至长江段九十里“水皆不流”,则是因为南部有三四十米高蜀冈的阻隔,水文状况与北段完全不同。由此可见,邵伯乃是江淮运河上一处关节点,无怪乎水利工程更多。
《新唐书》卷五三《食货志》载:“初,扬州疏太子港、陈登塘,凡三十四陂,以益漕河,辄复堙塞。”此次疏浚具体时间不详,但据下文所述贞元四年(788)杜亚疏浚爱敬陂(陈登塘)成效显著,可知这次疏浚应在杜亚疏浚之前。太子港的情况由于史料缺失,不是很清楚。陈登塘相传为魏广陵太守陈登所开,百姓爱而敬之,故又名陈公塘、爱敬陂。该塘周回九十余里,陂水散为三十六汊,灌溉田地千余顷,[5]1123历两晋南北朝而不衰,最初为农田灌溉工程,唐代时逐渐演变成了通漕济运的水利工程。
贞元年间,淮南节度观察使杜亚上奏:“扬州官河填淤,漕挽堙塞,又侨寄衣冠及工商等多侵衢造宅,行旅拥弊。”[2]3963所谓“扬州官河”应是指大运河流经扬州城的河段。唐代的扬州,经济繁荣,城区快速膨胀,人口大量增长,城内土地稀缺,导致出现了侵河的现象。民居、商铺多依河而建,侵占了河道,出现漕船不能直航扬州城的情况。这种情况在考古方面得到了印证。1978年上半年,考古工作者在今扬州市区西部石塔寺前发现了一条由南向北,宽约30米的古河道,于其东不远处的文昌楼前又发现一条自南向北宽约15米的古河道。从河道的淤土中发现的文物和层次关系,可以看出前一古河道用于初唐至中唐,到了晚唐时期已经全部被淤塞填没;后一古河道也用于唐代,但到了唐末五代时也已经淤塞,到了宋又重新疏浚,继续使用,直到近代。[7]为了保证航道畅通,杜亚在贞元四年(788)“治漕渠,引湖陂,筑防庸,入之渠中,以通大舟,夹堤高卬,田因得灌溉。疏启道衢,彻壅通堙,人皆悦赖”。具体措施是,“自江都西循蜀冈之右,引陂趋城隅以通漕,溉夹陂田”,[8]5207、1052不仅打通了漕路,还灌溉了周边农田。
杜亚又有疏浚爱敬陂、句(勾)城湖,修爱敬陂水门以节水势等举措,这同样有利于漕运。当时扬州地区湖泊众多,“方圆百里,支辅四集,盈而不流”,杜亚疏导水道,使河溪之水都注入爱敬陂,再通过闸口调节水量,将余水排入运河,使运河之水变浊为清,激浅为深,“然后漕挽以兴,商旅以通,自北自南,泰然欢康”。[3]5274-5275《新唐书·食货志》载杜亚的功绩:“淮南节度使杜亚乃浚渠蜀冈,疏句城湖、爱敬陂,起堤贯城,以通大舟。”[8]1370
元和三年(808),淮南节度使李吉甫针对“河益庳,水下走淮,夏则舟不得前”的现状,筑平津堰,“以泄有余,防不足”,这一工程的效果非常显著,“漕流遂通”。由于淮河水位较运河低,运河之水容易泄入淮河,故修筑此堰。按照《读史方舆纪要》中的记载,李吉甫早在德宗兴元元年(784)就在邵伯湖地区筑堤护田,名为平津堰,所以元和之役很有可能是在原有工程基础上的“相继修筑”。同时,他又在高邮湖附近加高渠岸,修筑了富人、固本二塘,不仅保证了运河水源,而且灌溉农田万余顷。[8]4740
据《旧唐书·王播传》载,唐敬宗宝历二年(826),盐铁转运使王播因扬州城内官河水浅,遇到降水较少的年份或干旱季节,往往滞留漕船,不能按期将漕粮转运到洛阳,于是在“城南阊门西七里港开河向东,屈曲取禅智寺桥通旧官河,开凿稍深,舟航易济,所开长一十九里,其工役料度,不破省钱,当使方圆自备”,自此“漕运不阻,后政赖之”。[2]4277这一措施效果十分显著,降低了运河河床的地势,便于引江水济运。
唐《水部式》载:“扬州扬子津斗门二所,宜于所管三府兵及轻疾内量差分番守当,随须开闭。若有毁坏便令两处并功修理。”[9]253-254唐以前,江淮运河未见斗门的记载,故推测扬子津斗门应修于唐代,具体时间不详。所谓斗门(水门)其实就是闸门,扬子津斗门是我国有据可考的最早的船闸。[10]由于设置了两个斗门,故船闸应为复式船闸,这是运河工程史上一项先进技术,其原理与现代船闸相同,是在河道落差较大的河段修建两道闸门,两闸之间为闸道(闸室)。当船由下游向上游行驶,进入闸道后,即关闭下游水闸,同时打开上游水闸,待闸内水位与上游水位齐平后,行船即可向上游行驶。如果是由上游向下游行驶,即待船进入闸道后,关闭上游水闸,同时打开下游水闸,等到闸内水位与下游水位齐平,行船即可向下游行驶。这种方式既能保证来往船只不会因为河道落差太大而无法航行,又能防止河水走泄。
高邮湖畔唐代所建的平津堰遗址
上文共梳理了唐代对江淮运河的八次整修和维护,能够明确具体时间的有五次,其中安史乱前的仅一次,安史乱后的则多达四次。呈现出这样的阶段性特点主要是因为安史之乱后,漕运成为维系国家的生命线,扬州又是南方漕粮的集散之地,江淮运河的地位愈加凸显出来,护漕保运成为唐王朝的重要任务之一。为了确保这条生命线的畅通,除了必要的政治军事手段外,诸如新开河道、设置堰埭、开拓水源等工程性措施也十分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