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木 黄毅君 陈兴娟 程晓振 冯玲
仲景先师开辨证论治之先河,其在临床辨证之中非常注重审察小便,《伤寒论》《金匮要略》中论及小便者多达一百三十余处,可见辨小便在仲景辨证论治中的重要性。小便色、质、量、气味的变化可以诊察疾病,并可以推断内在脏腑的功能状态与疾病的病性、病位、病程及预后转归,在辨证论治之中不容小觑[1]。《伤寒大白》言:“医者欲知病患脏腑,必要问其从内走出者,故凡病当验二便。”小便者,自水液而化,饮入于胃,脾以运化,肺主通调,肾主气化,下输膀胱之腑,化为小便从前阴而出。小便虽为排泄之废液,但其需内在脏腑之输运布化,故借小便实可断在内脏腑之疾,实可探病之虚实寒热。故详探仲景辨小便之思,可为临床辨证提供重要借鉴,从中亦可窥仲景辨证思想之一二。
相似之类病易鱼目混珠,可用小便之利与不利以鉴别之。如同处少腹的膀胱、胞宮、大小肠发生疾病易于混淆,在膀胱之病多有小便不利,在胞宮、大小肠疾病多小便自利。凡是影响膀胱气化的疾病多有小便不利,未及膀胱气化的疾病小便多利。可见小便异常对临床诊断有着深远的意义,辨小便可以指导中医病症的诊断与鉴别诊断[2]。
仲景辨小便以鉴别谷疸、酒疸、女劳疸之不同。黄疸见小便不利者为谷疸、酒疸,黄疸见小便自利者为女劳疸。谷疸、酒疸皆因湿热内蕴而发黄,湿热之邪阻滞水道之运,则见小便不利。如仲景言谷疸:“小便不通……名曰谷疸。”论酒疸:“夫病酒黄疸,必小便不利。”而女劳疸因肾虚内热而发黄,因无湿热之邪,故小便利。如女劳疸之论:“膀胱急、小便自利,名曰女劳疸。”故此三者皆见发黄,混称之为一,细别之有三,当以小便之利与不利为鉴别。
仲景辨小便以鉴别肠痈与淋病。肠痈病见少腹肿痞、拒按、按之疼痛如淋,因病位居于少腹,其症又最与淋证相似,但肠痈以热壅血瘀为病机,因热壅血腐成脓而见少腹肿满、疼痛如淋,非因膀胱之病,故而小便通利。而湿热结于膀胱之淋证多有小便之不利。故仲景明言:“肠痈者,少腹肿痞,按之即痛如淋,小便自调。”
津液停聚、津液耗伤均可为疾病之因,常用小便以断津液之存亡,借以知所伤之病因。水、饮、湿三者乃津液停聚所生,小便之利否断水、饮、湿等病因,此三者停于体内,殃及膀胱气化,则见小便不利,若无此等邪气,气化如常,则小便自利。小便为津液所化,小便可断津液耗伤之病因,每见小便过利或数,则知其津液亡失之因。
仲景用小便之不利以辨湿邪之病因。甘草附子汤证见小便不利,知其风湿相搏,湿邪阻滞为患;阳明病见“无汗,小便不利,心中懊憹者,身必发黄”“色黄者,小便不利也”等症,皆见小便不利,断其为湿邪阻滞于内;湿痹见小便不利者,知其里气不治,湿邪内停。
仲景用小便之不利以辨痰饮之病因。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证见心下满微痛、小便不利者,断为饮邪是其病因;小柴胡汤之或然证见心下悸、小便不利者,是为饮邪;五苓散证见口渴、少腹满、小便不利者,亦是饮邪。
仲景用小便之不利以辨水气之病因。越婢加术汤证见一身面目黄肿、小便不利、其脉沉,是水气,仲景明言“故令病水”;瓜蒌瞿麦丸证见小便不利、口渴,是水气,如原文有言“小便不利者,有水气。”又如:“少阴脉紧而沉,紧则为痛,沉则为水,小便即难。”以小便难知是水气为患。
仲景辨小便之利数以判断津液亡失之病因。如《金匮要略》论肺痿之病因时有言:“肺痿之病,从何得之?师曰:或从汗出,或从呕吐,或从消渴,小便利数。”从小便利数,知耗伤津液,体内津液亡失,致肺叶失濡而萎枯不用,而成肺痿之疾,故可以小便之利数辨肺痿之成因。又如仲景论阳明病之病因时有言:“少阳阳明者,发汗利小便已,胃中燥烦实,大便难是也。”又如:“太阳病,若发汗,若下,若利小便,此亡津液,胃中干燥,因转属阳明。”可见误用利小便之法,而耗伤津液,是阳明病产生的重要原因,故仲景常以小便之利数知津液之耗伤,以断阳明病之病因。《伤寒论》中关于阳明病论述到“小便数者,大便必硬”“小便数,大便因硬”“若小便利者,大便当硬”,小便或利或数,皆亡津液,谷道失润则阳明病成矣。
仲景常辨小便以定所患之病位。病有在气在血、位表位里、居上居下、或脏腑或经络之分,其小便亦有白与赤、利与不利之别,如在表者,其色清;入里化热者,其色赤;在水分者,其不利;在血分者,其自利;津停在上、在经络者,其利;津停在下、在脏腑者,其不利。故小便之赤白清浊、利与不利,可定水血之何分;可定六经表里之何位;可定水饮停蓄上中下三焦之何部;可定邪在经络脏腑之何处。
仲景常辨小便之利与不利可辨水分、血分。小便者,津液所化,在水分之病,小便多有不利之变,血分之病,小便自利。下焦蓄水与下焦蓄血之病,可察小便以断之,如见小便自利,知其为下焦蓄血之证,如见小便不利,知非血证,而是下焦蓄水证。《伤寒论》已明言:“小便不利者,为无血也;小便自利,其人如狂者,血证谛也。”可见蓄水与蓄血必以小便明辨之。《伤寒来苏集》亦有言:“水结血结,俱是膀胱病,故皆少腹硬痛,小便不利,是水结,小便自利,是血结。”又如妇人见少腹满而小便微难,是水血并结于血室之证,水分血分俱病。总言之,同是少腹满,小便不利者,为蓄水;小便利者,为蓄血;小便微难者,为水血并结。
仲景常辨小便之色以定表里之病位。《伤寒论》中明言:“其小便清者,知不在里,仍在表也,当须发汗。”可见小便是仲景定表里病位之重要依据。小便色之白与赤,可定表里之病位,邪在太阳者,小便必色清而白;外邪入里化热,转少阳者,血弱气尽腠理开,小便可白可黄;传阳明者,胃家实,必小便色黄而赤;邪传太阴者,脏有寒,小便当色白;入少阴者,下焦虚有寒,小便必色白;在厥阴者,寒热错杂,小便可白可黄。
仲景常辨小便之利与不利以定表里之病位。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证见头项强痛、翕翕发热、无汗,形似太阳表证,然见小便不利,知其是水饮内结之里证,正如柯韵伯在《伤寒来苏集》中云:“若小便利,病为在表,仍当发汗;如小便不利,病为在里,是太阳本病,而非太阳证未罢也。”故可以小便之利知其为病位在表,以小便之不利知其病位为在里。
仲景常以小便之利与不利辨水饮停蓄之部位。水饮之邪,无处不到,其停于三焦之不同,其小便亦有不同,若小便不利者,水饮多停于下焦,以下焦乃水道所居,水饮碍于下焦如渎之职,若小便利者,水饮多停于中上二焦,以未阻下焦水道之运故[3]。
《伤寒论》云:“太阳病,小便利者,以饮水多,必心下悸;小便少者,必苦里急也。”太阳病,饮水过多,停于内而不化,变为水饮之邪。见小便利者,水饮泛于上焦,扰于心则心下悸。见小便少者,水蓄于下,下焦水道不运,不能如渎,故少腹满而苦急。
邪在脏腑经络之何处,可借小便以断之。寒湿、湿热等邪痹阻于经络,未碍脏腑之通调气化,则小便通利,若寒湿、湿热内入脏腑,殃及脏腑之通调布运,皆可见小便不利。如肾着之病,是寒湿之邪痹着于腰部经络所致,因未碍膀胱、肾之气化,故小便自利,如仲景有言“肾着之病……小便自利”。此以小便自利示病位在经络。如黄汗之病,虽是湿热为患,但其病在经络,故小便自利,如《金匮要略》言:“小便通利,上焦有寒,其口多涎,此为黄汗。”又如仲景论述湿病:“湿家,其人但头汗出,背强欲得被覆向火,若下之早则哕,或胸满,小便不利。”湿邪在经络则背强、但头汗出,若误用下法,湿邪乘虚入脏腑,则见胸满、小便不利,以小便不利明其病位在脏腑。
病性之寒热虚实,可借小便以断之。小便者,依在内脏腑之运化输布而成,故小便之颜色、通利与否、量之多少,皆可判断在内脏腑之虚实寒热,在内津液之盈亏多少。
小便色之清白、利与不利,可识病性之寒热。小便清长者,多寒;小便短涩者,多热;小便色白者,多寒;小便色黄者,多热。
仲景认为小便清长、色白而利者,病性属寒。太阴、少阴之病,皆因脏有寒,故见小便色白而利,如《伤寒论》太阴病篇中曰“自利不渴者,属太阴,以其脏有寒也。”借小便自利断其病性为寒,以太阴脾脏有寒,水液失运,小便自利于下故。少阴病篇中云:“若小便色白者,少阴病形悉具,小便白者,以下焦虚有寒,不能制水,故令色白也。”以小便色白断其病性为寒,因少阴肾脏虚寒,不能温煦。
仲景认为小便短涩色黄而不利者,病性属热。黄疸病见小便不利而赤,断其病性属热,小便不利是因湿热内阻,小便色赤是内热炽盛,热象无疑,故治疗亦用苦寒攻下之大黄硝石汤。
小便不利可断病性之虚实。津液亏损则为虚,水、饮、湿停则为实,二者皆以小便不利为断[4],又以不利而量少为虚,不利而量如常为实。
仲景常借小便不利以辨津液亏虚之证。如误下之后,见小便不利、直视失溲;或阳明病本自汗,又误用汗法,而见小便不利;或大下之后,又复发汗,而小便不利,此小便不利言其量少而不利,皆是误治之后津液亏虚之标志[5]。
仲景常借小便不利以辨水、饮、湿停之实证。见但头汗出、小便不利、黄疸,是湿热蕴结之实证;小便淋漓涩痛、犹如粟状、少腹弦急,是湿热之实证;少腹满、口渴、小便不利者,是下焦停饮之实证;此小便不利是水、饮、湿等邪阻滞,故借小便不利识其病性属实。
小便随病情而变化,多是正常,小便与病情不相符合,是反常,其病机定与常有别。如小便反多、反少、反色不变等症与病不应,“反”之一字,暗藏深机,是仲景察病机之关键所在[6]。
仲景常借小便之反常以察反常之病机。消渴病本以口渴、小便少为主症,以阴虚为主要病机,今见“小便反多,以饮一斗,小便一斗”,此小便反多,知饮水入内不化,直趋于下,从小便而出,察小便之反常知病机非为阴虚为患,而是肾阳虚衰,不能蒸腾气化所致。黄疸病多以湿热内蕴为其病机,小便色黄是其主要临床表现之一,黄疸病篇中却言“黄疸病,小便色不变,欲自利,腹满而喘。”今反见小便色不变,知此非湿热之患,而断为寒湿内蕴之病机。
水、饮、湿阻滞下窍,必有小便不利之症,其在下者,引而竭之,故常用利小便之法治之。然水、饮邪气之重症,利小便无效者,则又当以攻下法治之。
仲景常辨小便之不利以定利下之治法。如论治水饮时明言:“夫短气有微饮,当从小便去之。”水饮阻滞,当有小便不利,故以利小便为法。又如《金匮要略》言:“湿痹之候,小便不利,大便反快,但当利其小便。”湿痹因湿邪阻滞气机则小便不利,故治以利小便之法,东垣亦有“治湿不利小便,非其治也”之语。又如“诸有水者,腰以下肿,当利小便”之语,腰以下肿,是水气留于下,当有小便不利之症,故以利小便之法达洁净腑之意。如若水气病见腹大、小便不利、脉沉,知其为水气内阻之重症,仅以利小便法,恐难奏效,故可用峻下法治之,如《金匮要略》原文曰“病水腹大,小便不利,其脉沉绝者,有水,可下之。”
欲断预后如何,可借小便以察之。水、饮、湿常从小便以出,故小便可察邪气之去路;小便又为津液所化,故小便又能断津液之存亡;病情转化之时,小便亦随之变,故小便又可察病情转化之预后、痊愈之时日。
小便可断水、饮、湿邪祛除之预后。水、饮、湿为阴邪,其留体内,可碍水道之畅利,故小便之通利是邪有去路,仲景常以小便之通利作为病邪祛除、疾病向愈之标志。
仲景常用小便以断饮邪祛除之预后。牡蛎泽泻散之“小便利,止后服”;烧裈散之“小便即利,阴头微肿,此为愈矣”;栝楼瞿麦丸之“以小便利,腹中温为知”,服药用后见小便利,是饮邪祛除、疾病痊愈之征兆。
仲景常用小便以断湿热邪气祛除之预后。仲景云:“黄家所得,皆从湿得之。”黄疸病常见小便不利之症,如若小便通利,湿有去路,自无发黄之理[7]。如仲景言:“若小便自利者,不能发黄。”治黄疸之茵陈蒿汤方后见:“小便当利,尿如皂角汁状,色正赤,一宿腹减,黄从小便去也。”正为湿热祛、黄疸退之征。故黄疸病可以小便之通利,色之或赤或黄,或如皂角汁状,可察湿热之邪从小便出[8]。
小便可反映津液之存亡之预后。小便利则津液足,其人可治,其疾可愈。小便过利则津液亡失,其病乃成,其人多死症。
仲景常用小便以观察津液的存亡,从而判断疾病发展的预后。太阳中风,误用火劫发汗,若见“小便利者,其人可治”,小便利者,津液尚足,故其人可治[9]。湿家误下之,见“额上汗出、微喘、小便利者”,断为死症,是误下之后虚阳上越、津液下脱,以小便过利知其阴脱于下,故断其预后为死症。故察小便以断津液之存亡,对疾病预后之判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10]。
小便颜色之变,可断病情转化之预后。小便由白转黄,是从表入里,由寒化热,病进之象,小便由黄转白,是内热祛除,病愈之象。
仲景常以小便颜色转为白色可以作为热邪祛除的凭据。厥阴病者,常有厥寒厥热错杂之症,可借小便以观病情转化之预后,《伤寒论》中有言“伤寒,热少微厥,指头寒,嘿嘿不欲食,烦躁,数日小便利,色白者,此热除也,欲得食,其病为愈。”见指头寒、不欲饮食、烦躁是热厥之轻症,数日之后,小便颜色转白,是热邪祛除、热厥渐愈之象,此正是以小便颜色之转变以断热厥转化之预后。可见小便是仲景判断病情转化之凭据。
小便实为津液所化,以阴津不足为病机的疾病可以用小便之多少判断疾病的痊愈时日。小便畅利而多则津多阴足,其疾痊愈之日短,小便涩短而少则津少阴亏,其疾痊愈之日长。
仲景察小便之多少可知痊愈之时日。《金匮要略》中百合病为心肺阴虚内热之所得,本有津液亏虚为患,欲知其痊愈之时日,必知津液恢复如何,可借小便之多少以察之,如见小便艰涩,伴有头痛,知其津液亏虚最重,故断其六十日左右乃愈;如小便难,溺时伴有淅淅恶寒,知其津液亏虚较重,故断其四十日左右可愈;如见小便快然,溺时头眩,知津液亏虚相对较轻,故知其二十日左右可愈。故可借小便以知其津液,以津液知其痊愈之时日。
小便之过利过数或短少,体内之津液多有亡失,如若再行汗、下之法,津液更加虚损。如有当下、当汗之症,当察小便之利数,如见过利过数或短少,自当禁用汗下二法[11]。
仲景常用小便之利数以定汗下之禁忌。如仲景论述风水、皮水、黄汗、肺胀之病位均在于表,可用汗法治之,但若见“渴而下利,小便数者,皆不可发汗。”言小便数,是津液亡,再用汗法,是更伤其津液,故禁用汗法。又如里水可用越婢加术汤发汗行水、兼清里热,但若小便自利者,是亡津液,不可再用越婢加术汤发其汗。阳明病自汗出,或误用汗法,见小便通利者,虽大便硬亦要禁用下法,如《伤寒论》中言:“阳明病,自汗出,若发汗,小便自利者,此为津液内竭,虽硬不可攻之。”以汗出而又小便通利,津液内亡,必当禁用攻下伤及津液。小便或利或数而津液本已内伤,必当禁用汗、下二法,恐津液从玄府、谷道而出,变生他症。
仲景辨小便有色之清浊白赤之差,有利与不利之别,有量之多少之异,又有小便已阴疼、溺时头痛之感,种种差异,皆有不同。仲景常借小便以做类病之鉴别,察病因、病位、病性、病机之不同,并借小便以定疾病之转归预后,明治病之禁忌,可见仲景用思之精微。后世医家秦之桢在《伤寒大白》中言:“仲景以小便不利,小便赤,定伤寒里热;以小便利,小便白,定里无热……故治病以二便定人寒热,以二便定人燥湿,以二便定人虚实,再无差误。”强调了辨小便对临床辨证的精准性具有重要意义。张景岳把问小便作为十问歌内容之一,并强调了察小便之重要性[12],诚如《景岳全书·传忠录》所言“二便为一身之门户,无论内伤外感,皆当察此,以辨其寒热虚实。”由此可见辨小便对临床辨证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吾辈更当细心体会仲景辨小便之思,将其辨证思维运用于临床,可提高临床辨证之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