啜饮上帝的沉默

2022-01-01 19:14朱武英
散文 2022年10期
关键词:安静广场图书馆

朱武英

图书馆:我啜饮过上帝的沉默

这么多年,对于这座别人看来未必豪华、设施平平的图书馆,我满怀着宗教般的温柔感恩。

我曾经在一篇文字里半矫情半伤感地说,图书馆是现在唯一证明我还没有完全堕落的标志性建筑了。是的,去图书馆,几乎成为一种仪式,使我自以为尚能最后区别于普通家庭主妇。

通往市图书馆的路叫作锺书路,自然是以无锡人引以为傲的钱锺书先生命名,放在此处,倒也妥帖。白天的图书馆,明亮洁净,在周日时,可以看到不少孩子在这里伏案安静自习。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 先贤的叮咛,像瀑布在大厅中央垂下,成为静默而巨大的督促,即使喧哗的小孩子到了这里,也会被一种无声的气息魔法般镇住,自觉停止了喧嚣,将脚步放慢、放轻下来。 即使习惯大嗓门的老阿姨夏日来这里等孙辈或者蹭空调,也必定是轻声细语的。

我喜欢沿着太湖广场去往图书馆。白天时,这里有老人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很稳,他们的技术又太过娴熟,以致很长一段时光不知如何搁置。他们也被我写进文字里,这些放风筝的老人,是整个广场被虚化的背景的一部分, 在二十年里,或许早就暗地里换过几茬了。

我习惯在不同的时段为广场上的一张木质长椅拍摄,作为载体,它曾经无数次记录下我怀抱书籍从这里经过。在镜头里,高楼大厦被残酷地忽视:春天时,背景是绿色的树、绿色的草坪,椅子上有绿色毛茸茸的光影。 夏天让树变得深沉,会有麻雀好奇地蹦跳着闯入镜头。 秋来,梧桐树叶落在椅子上,像一枚枚枯黄的蝴蝶书签。我曾难得地穿一袭玫红色的袍子坐在这张椅子上,我的摄影师朋友在这里为我留下一帧我与一张秋天的椅子,与一地梧桐落叶的影像,在我的私心里,或许曾经希望它可以成为自己下一本书中的作者小像。

冬天时, 多的是在这里晒太阳的老人,我有一回看到一位老妇人安详地坐在冬日的椅子上看书,地上放着一只红色的袋子,袋子里有一棵白菜、一只大萝卜。旁边,两个穿着溜冰鞋的少年,正惊愕地看着老妇人,被我一起装进镜头。

我也曾在一个小雪纷飞的日子,一个人捧了一堆书坐在图书馆。世界真是安静啊, 我听到手指头在书本上摩挲的声音,听到雪花清冷落下的声音,还有图书馆外蜡梅的冷香在空气中徘徊的声音。

在这里, 偶尔会遇到毕业了的女学生,打着去图书馆看书的幌子,与小男生牵着手,看到我时,唰的一下红了脸。

也会有毕业的学生在微信里告诉我,她也借了某本书,很可爱地告诉我:说不定就是朱老师看过的那本哦。这个从小爱看书、爱旅行的孩子也已近不惑了。 同学聚会时,她在觥筹交错的人群中有一种别样冷静的美。 我愿意把它叫作“温柔而坚定的理想主义光芒”。

现在,在那本书上,我们隔着时空握了个手。

我不知道有多少城市的图书馆能在夏季晚上开放。无锡便是幸福的其中之一。

晚上的太湖广场,几乎是一个放大的集市,学龄前儿童在这里疯了一样抓紧挥霍短暂的学前幸福。碰碰车,跳跳床,成为父母对孩子们即将到来的重复单调生活的善意抱歉。 大一点的孩子在学旱冰,在人群中可疑地左冲右突,根本无法完成想象中的潇洒转身起跳动作。

不知什么时候添了一台卡拉OK,男男女女在集体走调中欣然陶醉,更陶醉的是跳广场舞的大妈,五十步一拨,一百步一群,各自为营,壁垒分明,其乐融融,我走过时也会跟着扭几扭,觉得也挺好玩。

图书馆与广场,不过隔着一条马路一片树林,与一个世界。

夜晚的图书馆,如暗绿的水母在夜色里发光。 原谅一个到老还相信童话的人吧,夜色里的图书馆,是梦境中王子的宫殿,让所有的黑暗后退,直至消失。

踮着芭蕾舞的脚尖,可以闭着眼睛触摸到电梯的按钮,它们在夏夜里有微凉的触感,在第十五秒或者三十秒时,会有叮的一声到达的清脆提醒。

晚上的图书馆人较之白天要少许多,图书管理员因此有时可以一人同时兼理还书与借书。

贪婪的觅书者,可以奢侈地从《诗经》的上游溯洄从之,打马经过海子明月高悬野花盛开的草原,可以从英伦经过欧洲上空,飞抵拉美,在博尔赫斯的交叉花园小径上漫步,在马尔克斯的马孔多镇看枯枝败叶遍地,听聂鲁达温柔诉说: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去,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感谢这样的良夜吧,它让世间所有浮华都有了着落,让所有漂泊皆有了归宿。

读书是一桩随喜的事情

顶不耐烦有人用坚持读书、坚持写字这样的词语来赞扬一个人。

于我,一样事情,如果需要“坚持”,一定不是出于自然,不是出于内心的喜欢。

何况,读书、写字,与外界的喧嚣从来无关。

这样赞扬一个人,几乎就是反讽。

至于因为忙碌而无暇读书,根本就是胡扯。

喜欢一样事情,如同爱情,从来只与自己相关,与他人无涉。读书,便是这样一桩随缘随喜的事。

我书读得乱,却从来没断过。 书青黄不接时,会惶惶然犹如丧家之犬。

极喜欢的书,比如中华书局、上海三联、广西师大的,往往明媒正娶,一般在书房或者床上阅读,有一种光阴里的郑重与洁净。

其余的书,大多来自市图。 我或许会想着,最好能再借一本李娟的书,而往往带回的可能是芥川龙之介,或者门罗。

这不,2 月初, 我从市图带回的是:马尔克斯《枯枝败叶》、林语堂《我行我素》以及蒋方舟的《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

无锡的图书馆,近年新添了紫外线的消毒系统,尽管这些书消了毒,我大多还是只在沙发,在厨房,在卫生间里,包了封面看。

我顶喜欢客厅里的大沙发,一个人窝在里面, 仿佛拥有了一所独立的捕虾船——阿甘为践行对好友的承诺而拥有的捕虾船,何尝不是每个人必须拥有的舟楫,可以借之任意穿梭在晴天碧海或者惊涛骇浪中?

厨房里木质的小凳子,也是我喜欢的阅读集散地。 我喜欢一边看书,一边静静地熬一些汤或者粥。 有时候,一边是安静的生活,一边是书里的疾风暴雨,这样的落差,会让人加倍地热爱生活。

也喜欢坐在大的木质餐凳上,餐桌收拾干净了,在桌子的另一侧,我看书,抬起头,可以看到豆豆永远爱笑的脸,可以看到书房电脑前他的背影。

他们,让我踏实。

也有一些时候,声音与我对峙,像一条冬眠而醒的蛇,安静而忧郁地躲在我的喉部。

曾经,它站在许多人的目光中,流淌在许多人的听觉里。它让我的弟弟妹妹深以我为荣:看,那唱歌的是我姐姐!

我安静而自负地站在礼堂的中央,唱歌。

那时,它是温顺的。

曾经,它停留在学生的肩膀上,花开一般。 又蝴蝶一样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一张脸到另一张脸。 书本的呼吸里,飘荡着青春年少的味道。

然而现在,它罢工了。 我可以想见它蹙着的眉头、拧巴着的脸。 这是我最不喜欢的模样。

我几乎可以猜出医生的每一句话及下一个动作。 甚至,下一步去哪一个药房取哪一种药。

那么多的中药, 有着诗意的名字:桃仁、金银花、木蝴蝶、蒲公英……随便哪一个,都优美得像一首姜夔的小令。

阿莫西林克拉维酸钾分散片,要阴恻一点,像一个端着枪戴着钢盔的小分队。

它们,将分兵进驻我的喉部。

正是考试结束的时候, 所有的声音,年轻的、年长的,高亢的、低沉的,激动的、漠然的,指向都无可辩驳地明确:考完了,你总得说点什么吧。 否则,你不是过于高傲就是过于失败了。

可是,我的声带,就这样命令我以引人生疑的沉默方式,出现在众人之间。

我沉默着。我甚至想象自己坐在图书馆里,被迫安静地成为一本书。

而那,未尝不是我在人世间最好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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